死掉该多好。难道我不应该去死吗?
    藤野检察官深深叹了口气,连肩膀都跟着动了起来。她身边的两个事务官也在叹气。
    健一注意到,萩尾一美的眼圈红了。
    她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脸。被健一看破心事,她似乎很难为情。
    “柏木和你经常谈论这些话题吗?”
    “也不总是这样。”神原和彦疲惫的脸上现出笑容。
    “那么,是在柏木心血来潮的时候?”
    “是他感到烦恼的时候。他问这些问题时都是很认真的。”
    “也无端地为你增添了麻烦,不是吗?”
    神原证人嘴角的笑容消失,他低下了头。
    “你有没有过苦于应付的感觉呢?”
    神原证人点点头,回答道后来,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抬起脸,对陪审员们说,“老实说,我有点不胜其烦了。”
    山野纪央和沟口弥生注视着他的侧脸。蒲田教子则在记笔记。
    “后来,我认为自己找到了柏木那些问题的答案。”
    柏木却因此感到不胜其烦。
    “在我向柏木表达这个意思之前,我曾问过我的养父母。那还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我问他们,为什么我不在自己父母的身边,为什么会一个人待在这里?”
    小山田修于心不忍地低下头去。
    “那时养母回答我:‘不知道,不过,还是幸亏你来到了我们这里。’”
    萩尾一美一个劲儿地抹着脸。我明白,一美。我明白,所以我不会一直看着你,你不用这样遮遮掩掩的。
    “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所以没有立刻领悟。可是,最终我还是觉得,这样的回答已经足够了。”
    “我也这么认为。”话出口后,藤野检察官马上向井上法官道歉道,“对不起,这是我的个人感想,请将其从记录中删除。”
    仓田真理子的眼睛也红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具体的时间记不清了,大概在去年夏天。当时,社团活动很多,我很忙,和柏木交谈的机会变少了。”
    “在初二的夏天,你的内心发生转变,你给了自己一个交代。那么,你有没有过干脆放弃和柏木的友情的念头?”
    “有过,但我没能和他断绝来往。”神原说道,“升入初中后,我和他的交往就不像以前那么密切了。也正因如此、反倒很难再拉开距离。再说要跟柏木绝交,我心底多少有点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
    “我觉得,要是我不关注他,他不知会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你所谓的‘荒唐事’是指什么?
    “我最担心的是,柏木会不会自杀。”
    “你真的这样担心过?”
    “是的。他常说,‘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干脆死了算了。’”
    “喜欢这么说的人,往往都不是当真的,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柏木是当真的。我还感觉到,即使他不是当真的,要是我不把他的话当真,他也会真的去自杀。”
    “你不觉得你很软弱吗?”藤野检察官毫不留情。
    “我确实很软弱。”神原和彦点点头,“我一直都很软弱。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我都不希望我的身边再有人死去。”
    旁听席上某个角落传出哭声。健一心头猛地一颤:会不会是柏木君的母亲呢?
    “柏木有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所以证人你不必一个人承担这份烦恼。”
    “是的。”
    藤野检察官目光锐利:“那么,你难道不能丢下不管吗?这毕竟是柏木和他家人之间的问题。”
    “可柏木跟他的父母和哥哥都不太……”神原证人说不下去了。他低着头,直愣愣地站着。
    很明显,他顾虑到旁听席上有柏木家的人。
    “他曾经说过,‘我家的人都各顾各,十分冷淡。’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但正因为我不知道真相,所以会担心。”神原证人低声说,“对不起。
    藤野检察官装作没听见。健一心里害怕,不敢朝旁听席看一眼。
    “从去年夏天开始,你就想和柏木拉开距离。那柏木有没有察觉到你内心的变化呢?”
    “应该察觉到了。因为我们是朋友。”神原说道。
    “你们有没有就此讨论过,或吵过架呢?”
    “那倒没有。”
    “尽管如此,你还是没能离开柏木,是吗?”
    “我一直在犹豫不决。因为我注意到一些令人担忧的迹象。”
    神原证人又开始出汗了。
    “我首先要说明的是,我下面说的只是我自己的感受,并非柏木有意张扬。”
    陪审员们都点了点头。
    “我觉得,到了初二,对柏木而言,学校里的状况似乎越来越糟。他好像被孤立了。”
    是的,他被孤立了。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学都知道这一点。
    “到了暑假,因为不用上学,这种感觉便淡了许多。可进入第二学期,情况再次恶化。偶尔通个电话,我也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很郁闷。长此以往,就发生了十一月十四日理科准备室里的冲突。”
    “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发生后不久立刻就知道了。柏木给我打了电话。”
    “柏木对你讲过冲突的详细经过吗?”
    “当时,大出他们的姓名对我毫无意义,但听完他的讲述,我对与柏木发生冲突的学生是什么样的人,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柏木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他说,他终于对学校不抱任何希望了,他以后不再去上学,感到很轻松。他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吧。”
    “你当时是怎么认为的?”
    “我想,既然如此,那也没办法了。只要柏木能平静下来,暂时离开学校一段时间,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可是……”他的音调又变低了,“他说自己轻松了,可我觉得他很在意和大出他们闹出的冲突。倒不是怕大出他们报复,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和自己的一贯作风不相符的,小孩子气的蠢事。事实上,听他叙述完事件经过,我就对他说,‘这可不像你。’”
    “请允许我再确认一下。”藤野检察官双手撑在桌面,朝前探出身子,“你感到柏木对发生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十分在意。他觉得后悔了,是吗?”
    “是的。不过,并不是害怕报复。”
    “柏木这么说过吗?”
    “这倒没有说过……”
    “就是说,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发生之后,证人你时常会有那样的感觉,是吗?”
    “是的。”
    “你产生这种感觉的根据是什么?”
    神原证人扯了扯衬衫领口,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柏木在不上学之后,变得比以往更加无精打采,还总是抱怨说,任何事情都很麻烦,很讨厌。”
    “任何事情都很麻烦,很讨厌?”
    “是的。如果他担心大出他们的报复,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或许他只是在对你逞强。”
    神原和彦看了看大出俊次。这是他从辩护人变为证人之后,第一次看向被告。
    “柏木看不起大出他们。他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被告大出俊次并没有表现出过激的反应,只是坐在健一的身边晃着腿。
    “所以,我并不觉得他在害怕报复。他在意的,只是自己做出了不该做的行为。”
    “这些话,是在电话里,还是面对面说的?”
    “在电话里。”
    “电话是柏木打给你的吗?”
    “是的。那时,我已经不给他打电话了。”
    “柏木给你打电话,就是为了发牢骚,抒发胸中的恶气吗?”
    “是的。”
    “那么,你是如何应对的?”
    “我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话。我不了解三中的情况,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要不你干脆转学吧’之类的。哦,还有……”
    说到这里,神原和彦又咬住嘴唇,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
    “‘和龙泽老师商量一下怎么样?’”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我记不清了。”
    是吗?真的记不清了?还是即使记得,也不能在这儿说?健一心中暗忖着。
    大出俊次晃着腿,将桌子弄得嘎达作响。
    “老实说,对柏木心中的烦恼,我帮不了什么忙。”
    “柏木对此有什么反应?”
    “他好像很生气。那还是十一月底的事,之后有一段时间,他不打电话来了。”
    到了十二月中旬,他又来联系神原了。
    “我们在我家附近的儿童公园见了面,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那座公园,健一也知道。他跟神原和彦在那里碰过头。
    “之前,我跟他只在第二学期刚开始时见过一次面。所以那次见面是时隔三个月之久的重逢。柏木很瘦,脸色很差,我非常吃惊。”
    他将自己关在家中,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柏木是为了什么叫你出去的?”
    神原证人的下巴尖滴下一颗汗珠。
    “他说有东西要给我。”
    “什么东西?”
    “笔记本,就是上课用的那种。是遗书。”神原说道,“他说,他决定去死,所以写了遗书,要我替他保存着。”
    法庭再次喧嚣起来。井上法官充耳不闻。陪审团也不太安分。
    不一会儿,一切又自然而然地归于平静。
    “所谓‘去死’,是自杀的意思吗?”
    “是的。”
    “柏木决定要自杀,并将遗书交给你保管,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
    “那么你接受了吗?”
    “当时,我碍于现场的气氛,接受了下来。”
    “你问过他自杀的理由吗?”
    “问了。他说,活着很麻烦,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后来又怎么样了?”
    神原证人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汗,重新转向藤野检察官。
    “我拿着那本笔记本回家,又不知该怎么办。过了两三天,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给柏木打了电话。我约他在同一座公园里见了面,把笔记本还给了他。由于是放学以后去的,时间应该很晚了。”
    “你不接受他的遗书,对吗?’
    “是的。并且、并且……”他一时语塞,只是重复着同一个词,“我没想好该怎么说,只能一个劲地劝他‘不能去死’。我对他说,人活着没有意义也无所谓,等你长大了不就明白了?”
    “柏木有怎样的反应呢?”
    神原证人的肩膀微微地上下颤动:“十分冷淡。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冷淡?”
    “似乎是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随后他间道,‘你没有当真,是吧?’”
    “意思是,你并没有认为柏木是真的要自杀,对吗?”
    “是的。他还说,‘如果你当了真,就不会说这种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了。”
    健一把铅笔放在桌面上。总是这么攥着,非掐折了不可。
    “确实,我当时并不清楚柏木是否真的要自杀,有点半信半疑。但我发现,指责我‘说这种不痛不痒的场面话’的柏木是当真的。所以我害怕了。”
    是不是我的言行迫使柏木卓也越来越较真了呢?
    “我越发觉得,是不是不该把遗书还给他?可到了那时,我就算收回那本笔记本,估计也没什么用了。”
    “遗书后来怎么样了?”
    “柏木带回家了。我以为他去世后会在他房间里找到的。事实上却没找到。那一定是他自己处理掉了。”
    因为遗书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非常希望柏木打消这样的念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说‘反正你不能去死’‘我不希望你死’这样的话。”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难以置信。’”
    “不相信你不希望他去死的心情吗?”
    “是的。”
    “这样你就越发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吧?”
    “是的。所以我就问他,‘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呢?’”
    健一心想:简直是在往陷阱里跳。中圈套了。
    柏木卓也已是进退维谷。他自己跳入洞中,又拒绝他人伸出的援手,不断落入越发狭窄的深处,无法自拔。身处狭窄洞底的他,看到在广阔的洞外轻松生活着的神原和彦,感到气愤不已。于是他憎恨起试图离自己而去的神原。
    他依然希望有人关心他。
    藤野检察官不急不躁地继续提问:“对于你的这个问题,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神原和彦满头大汗,不得不用毛巾擦拭,背部的衬衫也湿透了。
    “他说,我的那些‘活着没有意义也无所谓’‘今后会发现人生的意义’之类的说法……”
    陪审团的九双眼睛注视着他。
    “是不负责任的。说我心底并不是这么想的,只是随口打发他而已,因此……”
    “因此?”
    “他说,‘如果能证明你不是随便说说的,我就相信你。’”
    “怎么证明?”
    旁听席上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父母死去时,我只有七岁。”神原和彦说,“但是,对那起事件,我并非毫无记忆。父亲的疯狂,母亲的哭泣我都记得,只是……”他喘息似的微微颤动肩膀,“我是尽量不去回想那时的情景。我和养父母一起生活,没必要再回想那些事。可柏木认为,我这样做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了?
    “我没能直面自己的荒唐遭遇,没有与之对决,所以我能若无其事地活着,还说‘人生的意义以后总会理解’。我父母出了那样的事,我还觉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也无所谓’。柏木说,这些想法都是错误的。我是在逃避现实。
    逃避就逃避,关你屁事。健一将捏紧的拳头藏在桌子底下。柏木卓也,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不活下来呢?
    神原,我替你揍他。我要替你揍他,看他还这么使性子。
    “所以,只要我不再逃避……”
    现在的神原和彦似乎不是在法庭上作证,而是在招供。
    “如果我能够直面我的过去,直面与我父母相关的记忆,将这些往事逐一回忆起来仔细玩味,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那我的话便不是随口说说,而是出于真心。如果我真心那样想,那活着或许就是有意义的。”
    面对神原证人多少有些混乱的陈述,藤野检察官毫不动摇,快刀斩乱麻般的话语响彻法庭:“只要证人你做得到这些,那他就相信你说的‘不能去死’‘不希望你去死’,并打消自杀的念头。柏木是这么对你说的,对吗?”
    神原证人点了点头。汗水又从他的下巴上滴了下来。
    “这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游戏的目的。”?
    “那是个游戏,对吧?”藤野检察官说道,“是一场关乎柏木生死的游戏。”
    藤野凉子也已经汗流浃背了。事务官萩尾一美为她递上手帕。
    “对不起。”对井上法官打过招呼,凉子用手帕擦了擦脸。
    陪审员们抓住这个间隙,以各自的方式放松了一下。沟口弥生脸色苍白,蒲田教子注视着她的脸,抚摸她的后背。竹田陪审长似乎也很担心,扭动长长的身躯看着这两名女生。
    “真吃不消。”
    听到身旁的大出俊次在嘟嚷,健一不由得抬起眼帘。
    “虽说我像个大笨蛋……”
    我像个大笨蛋。这是俊次新发现的表达方式,充满自嘲的意味。
    他也在出汗,眼睛没看健一,腿不停地摇晃着。
    “你想退庭吗?”健一问道。
    话出口后,健一自己也吃了一惊。不过他真是这么想的。大出俊次跟不上神原和彦的证言,无法理解其中的意图。如果他不愿意努力理解,不待在这里也无所谓。不,应该说他没必要留在这里。
    俊次瞪了健一一眼,露出一副立刻要反扑的凶相,可随即又垂下肩膀,晃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神气个屁,我会听你的指使吗?”他赌气似的伸直双腿,哼了一声。
    藤野检察官放下手帕,端正身姿。
    “对不起。下面继续进行证人询问。”
    凉子一开口,俊次又开始晃腿了。
    “从1到5的场所……”说着,她又抿紧了嘴唇。
    “嗯。”证人应道,似乎在鼓励对方,鼓励在进一步深入探寻之前略显犹豫和胆怯的藤野检察官。
    “是证人你选择的吗?”
    “不是,是柏木决定的。”
    “这些场所都凝聚着证人与去世的双亲间十分个人化的记忆,柏木能够指定吗?”
    “在此之前,我时常跟他说起我父母的事,我想他全都记得。”
    “是你主动向他讲起的,还是柏木要你讲的呢?”
    “这个很难说。柏木问过我,有时我也会主动讲一些。就是说,呃……”神原证人稍事思考后,继续说,“刚才我说过,如果我父母的事迟早会被人知道,那还是让柏木知道的好。因为柏木的嘴很严,他也确实一直为我保守着秘密。而且他记性好,同样的事不会问好多遍。所以,呃……”
    脱下辩护人的外衣,回归普通初三学生模样的神原和彦,说起话来竟有些结巴。他的身体似乎也缩小了许多。
    “我时常也会有向别人谈起我父母的冲动。这种心态挺矛盾的。我从不和养父母说那些事,因为说了只会让大家尴尬。不过,在我想找人谈谈的时候,柏木就显得,呃……怎么说呢?”
    “比较可靠?是个值得信赖的谈话对象?”
    “对,就是这样。”
    神原和彦如同得到解救一般,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
    “和他说话,我也觉得很轻松。也许我向柏木推心置腹讲过的内容,比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还要多。”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你和你父母那段不幸的过去,已经成了你和柏木共有的记忆。你们之间的关系巳经到了这种程度,可以这样理解吗?”
    “我想是的。嗯,基本就是这样的。”
    如果换作我,会怎么样呢?健一心中暗想。如果我是神原和彦的朋友,是唯一知道他父母不幸的死亡经过的人,我会怎么样?
    说不定在得知真相的那个瞬间,我会逃之夭夭。那个神原和彦竟会有那样的过去?我会惊恐万分。我不知该如何与他交往,会躲得远远的。
    时不时想起已故的父母,想向他人倾吐。神原和彦的这种心态一点也不矛盾。无论养父母对自己多么好,也不能向他们讲起已故父母的事,必须照顾到他们的心情。这样的想法也完全符合神原的性格。
    那么,能够听他讲述的只有柏木。当时我并不在场,藤野凉子也不在。哦,对了,我在场也没用,可要是凉子在场就好了。
    而这个藤野凉子,眼下正以检察官的身份面对神原和彦。
    “当柏木提出要开始这个游戏时,你有没有想过拒绝他?”
    “没有。”
    “是不是担心,如果拒绝,会得罪柏木,或许会使他立刻走上绝路?”
    神原和彦稍作思考。从他脸上的神情来看,他正从心底唤出当时的自己,并质问道:喂,真实的想法到底是怎样的?
    “这样的担心不能说没有,可我是在优先照顾自己的心情。”
    “你的心情?”
    神原对凉子点了点头:“柏木提出这个游戏时,我十分吃惊。我心想: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真要这么做,那就不要做游戏,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去寻访那些凝聚着我与父母间宝贵回忆的场所。”
    蒲田教子点了点头。她的手依旧抚摸着沟口弥生的后背,安慰着这个亲密好友。
    “刚才我也说过,对我父母的事,我已经调整过来了。虽然并非完全调整过来,不过做一做那样的事,也是不错的。”
    “那么,在柏木提出这个游戏前,你有没有主动寻访过从1到4的四个场所?”
    “没有。我一直在回避这些地点。可是,在与柏木交谈时我想到,已经没有必要再回避了,而且必须去寻访一下。”
    “你向柏木说明过这个想法吗?”
    “说过。所以我同意做这样的游戏,还对柏木说,我没事,一定会让柏木满意。”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当时,他什么都没说。”
    他们商量好游戏规则,约定完一些具体事项,便在当天开始了那场游戏。
    “于是你按1到4的顺序寻访了这些场所,每到一处就给柏木打电话,是吗?”
    “是的。我打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来到了指定的场所。”
    “每次通话时间都很短?”
    藤野检察官指了指黑板上的表格,扫视一周陪审员们的脸。
    “证人只是向柏木报告,说自己来到了1的位置,来到了2的位置?是否向他详细说明过你到那些地方后的感受?”
    “我们说好,这些事以后再说。柏木最在意的还是我是否真的到过那些地方。”
    “证人你确实遵守了游戏规则,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对吗?”
    “是的。”
    “可是,光通电话,并不能真正起到确认的效果。你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在新宿,事实上你或许在别的地方。仅靠语言,柏木无法判断你是否遵守了约定。”
    “我也这么想过。制定游戏计划时,我就注意到这一点了。”
    说到这里,他再次欲言又止。
    “我曾经提出,让柏木也一起去,这样不是更好吗?”
    “柏木是如何回应的?”
    “他说,让我一个人去才有意义。我必须独自面对过去,否则游戏就无法成立。他相当坚持这一点。”
    “结果就变成在每个目标地点的简短通话了?”
    “是的。”
    “这几通电话的间隔时间,基本都是两个半小时。这是由证人你决定的吗?”
    “不是,这也是事先计划好的。”
    “几点在这里,几点在那里,是这样的吗?”
    “是的。”
    “可是,你实际寻访这些场所时,时间应该很宽裕吧?在两地间移动似乎并不费事。”
    “是的。所以我每到一处,都会思考一些事情。”
    藤野检察官眯起眼睛:“思考些什么呢?”
    “各种各样的回忆。”
    “心情很沉重?”
    证人点了点头。
    “中途想过要放弃吗?”
    “时而想要放弃,时而又觉得不该放弃。但总体而言,并没有预先料想的那么难受,毕竟也回想起不少愉快的往事。”他说道,“虽说我父母以不幸的方式结束了人生,但他们也并非一直不幸。我父亲不喝酒的时候,是个认真又和善的人,和母亲十分亲密。即使他很懦弱,也绝不是个坏人。”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自言自语。
    “在做这个游戏前,我尽量不会去回忆我的父母。在某段时期,这样做也是必须的。可这样一来,连美好的回忆也都随之一同封存了起来。”
    柏木卓也提出的游戏撕开了神原和彦贴在回忆上的封条。
    “我想起许多我在七岁时不太懂,现在又能搞明白的事。正如检察官所说,我的时间很宽裕,就利用多余的时间思考了很多。”
    “虽然想了很多,但还是没有事先料想的那么痛苦,是吗?”
    “是的。我觉得一定是我成长了,也是养父母教育的结果。所以,在思考亲生父母的同时,也想起了许多养父母的事。”
    神原证人突然轻声笑了起来,检察官和陪审员们都吃了一惊。
    “对不起。”证人对大家道了歉,眼里带着快乐的神情,“我刚才想到有趣的事了。去3的赤坂邮政局时,那天虽然是休息日,不过圣诞夜还是会有许多商店开门营业。我当时想,到东京都中心地段果然能看到许多稀罕玩意儿,要不要买点纪念品回去呢?”
    “是送给作为养父母的爸爸妈妈的礼物吗?”
    藤野凉子的语文成绩很好,这里她用了相当贴切的表达。作为养父母的爸爸妈妈。
    “是的。”
    藤野检察官也露出了笑容:“你想买什么?”
    这些话昨天他可没说。健一也想知道他到底要买什么。
    “我想买一棵小小的圣诞树,大概这么大。”神原用手比划出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赤坂的蛋糕店里有卖,缀满了红色、黄色还有其他各种颜色的金属纸包裹的巧克力。妈妈很喜欢这种小摆设。”
    初三男生讲起自己的母亲时,总会比较腼腆,神原证人也不例外。陪审员们脸上的神情也趋于缓和。
    只有山野纪央还在哭,两只大眼睛泪流不止,怎么擦也擦不完。仓田真理子靠过去后,她便弯下腰,低下头。
    健一朝旁听席上望了一眼。神原的话传到大人们耳朵里之后会有什么反应?神原的模样在大人们眼睛里又是怎样的?
    “那么,你买回去了吗?”藤野检察官问道。
    “我最后没买。我觉得这样做很不谨慎。”
    “不谨慎?”
    “我想到,这场游戏关乎柏木的性命。”神原证人用手擦了擦鼻子底下的汗水,再次垂下眼帘,“这场游戏一启动,我脑袋里想的竟然都是自己的事。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回想起游戏背后的严重性。”
    “你一直在想你自己、你亲生父母还有养父母的事?”
    “是的。也想起了龙泽老师,上补习班时和他谈过好多话,当时并不理解的一些话,我现在也能理解了。还想起学校里的朋友。这些回忆,把我的脑袋装得满满的。”
    “是否可以认为,一旦正式启动后,这场游戏便不是为了柏木,而是证人你自己的游戏了?”
    “嗯,我想是这样的。”
    “你在电话里向柏木讲过吗?”
    “没有明确地讲清楚。”
    “柏木对你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尽管通话时间很短,但除了‘我到了指定的地点’之外,总还能说些别的话吧?”
    “当然,我讲了在街边看到的景象,以及打电话的准确位置。”
    “还记得柏木在电话里说的话吗?”
    山野纪央抬起身子,两眼通红,不过似乎不再流泪了。
    “他要我确认完一个地点后,立刻按时跑到下一个目标。这方面他相当在意。”
    “我再问一遍,他有没有问起过你当时的心情和感想?”
    “他在此前已经说过,在确认完所有地点之前,他不想了解我的心情。在整场游戏结束,再次看到我的脸之前,他是不会问的。”
    “他想亲自确认你的模样?”
    “我想是这样的。”
    神原证人的脸上现出一抹阴影。虽说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健一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脸上笼罩着一片阴云。
    “当时我甚至觉得,柏木是不是不相信我。”
    “这是什么意思?”
    “他认为我故意隐瞒内心的痛苦,对他说谎,在他面前演戏。”
    “你有必要在他面前演戏吗?”
    “如果我意志消沉,说自己其实也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也没有生活的目标,这将对柏木产生负面影响。”
    “所以,你会勉强自己,硬充好汉?”
    “是的。”
    “柏木明确地这么说过吗?”
    “没有,可他说我‘反常’,说我‘古怪’。”
    “游戏启动后,你并没有感到料想中的痛苦,更没有被痛苦的回忆压垮,反倒想起了美好的记忆,还引发对养父母的感激之情。你变得更加积极向上。柏木说的‘古怪’指的是这方面吗?”
    “我想是的。”
    “柏木他很不爽吗?
    神原和彦吃惊地眨了一下眼睛:“你说‘不爽’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个嘛,光听声音……”
    “在游戏过程中,柏木也是只能听到你的声音吧?可他还是察觉到你比预想中坚强,说你‘古怪’。”
    证人犹豫片刻:“柏木在考虑自杀,不可能觉得痛快。”
    “从游戏刚开始到确认完几个地点,柏木的心情有过变化吗?”
    神原证人沉默不语。
    “换句话说,他不爽的程度有变化吗?”
    “我不知道。”
    “柏木猜疑你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是在‘演戏’,是为了不让自己自杀硬装出来的,是吧?”
    “是的,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也许不止于此吧?你顽强地遵守游戏规则,在游戏过程中还出现了克服亲生父母阴影的迹象。对此,柏木恐怕也觉得难以接受吧?因为他期望的,应该不是你能积极乐观地完成游戏,而是看到你在游戏中失去平静,一蹶不振吧?”
    证人没有回答,变得面无表情。
    藤野检察官将手头的文件换了一份,留出一点时间空隙。
    “预定的确认地点,你都寻访到了吗?”
    “是的,所有目标我都去过了。”
    “然后,你回到了居住地,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给柏木打了电话,对吗?”
    “是的。”
    “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现在回来了。”
    证人的喉结“咕咚”一声上下挪动了一下。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详细向他汇报。我真的很想和柏木谈谈自己内心的新发现、新感受,可当时已经七点半了,我养父母自然不知道我们的游戏,因为我出门时告诉他们,自己要去朋友家复习。所以,我想早点回家。”
    “柏木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想今天就和我见面。”
    “在当天夜里见面?”
    “是的。”
    “对普通的初中生来说,这样的时间安排实在有点不可思议。再说,那天是圣诞夜,还下着雪。”
    “是啊……”神原和彦放低了声音。
    “柏木有没有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见面?”
    包括胜木惠子在内,所有陪审员都探出了身子。
    “半夜十一点半,他要我去本校教学楼楼顶。”
    对检察官和证人间的问答听得人了神的旁听者们又嘈杂起来。
    “肃静!”井上法官立刻发出僵硬的喊声。
    “这所城东第三中学的楼顶吗?”
    “是的。”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柏木说明过理由吗?”
    “我问了,但他没说。他只说,叫你来你就来。”
    “你没有拒绝?”
    “我想说服他。”他的嗓音变得沙哑,“我说,时间这么晚,我必须瞒着养父母偷偷溜出来。再说我跑了一天,身心都疲惫不堪,半夜里恐怕出不来。”
    说到这里,神原的声音哽住了,只剩下艰难的喘息。
    “可他说,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去,因为今天不见面,明天就见不到了。”
    “明天就见不到了?什么意思?”
    “柏木说,他要死了。”
    井上法官望着不安分的旁听席,敲响木槌:“请保持安静!”
    即使旁听席有点吵闹,也不至于让法官生这么大的气。也许井上康夫在利用他的法官职权发泄胸中的闷气,若非如此,他便无法一脸威严地高坐法官席。
    要是不听我的话,不照我说的去做,我就死给你看。世上还有比这更卑鄙的恐吓吗?
    “‘要是今晚不能见面,我就去死。’”藤野检察官重复道,“当时,柏木的语气是怎样的?”
    “语气?”
    “是非常消沉,还是苦苦哀求,或是半开玩笑?”
    神原证人犹豫了一会儿,答道:“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那你的感觉是?”
    “非常……”
    “非常?”
    “非常执拗,非常冷酷。”
    在小林电器店前被人看到时,神原和彦显得又累又冷,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让爱多管闲事的电器店老板忍不住叫住了他。事实确实如此,因为神原和彦确实又累又冷,也确实陷人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自己已经照你说的去做了,游戏也完成了,自己在游戏中获得的成果,对你也应该能产生良好结果。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没完没了呢?
    “去一所完全陌生的学校,还要在半夜里溜进去,这事儿想想都很难。”
    “柏木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他自己先从厕所的窗户钻进去,然后打开边门的锁和通往屋顶的门锁。”
    “这么说来,”藤野检察官轻轻地喘了口气,扫视一周陪审团,继续说,“深夜去教学楼楼顶会面的提案对证人而言既意外又突兀,可柏木是早就计划好的?”
    “我想是这样的。”
    “无论游戏结果如何,都要让你大半夜跑去楼顶,是吗?”
    神原和彦默默地点了点头。
    “后来怎么样了?”
    “我服从了柏木的安排。”
    “就是说,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里十一点半,你来到了本校教学楼楼顶?”
    “是的,我来了。”
    “楼顶上有什么人?”
    “有柏木。”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
    神原证人摇了摇头:“没有了。只有柏木一个人。”
    “他在哪里?哦,你稍等一下,要换一张示意图。”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赶紧行动起来,将第一天展示过的楼顶平面图贴了出来。
    “柏木就站在铁丝网边上。”神原和彦指着的那个位置几乎在坠落地点的正上方,“当时,屋顶楼顶间的常夜灯亮着,借着亮光可以看到柏木。”
    “你在哪里?”
    “我离他不远。可当时非常寒冷,我没法站着不动,只能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在附近踱步。”
    “柏木他怎么样呢?”
    “他一直待在铁丝网附近,没有动弹。”
    他就在那里注视着神原和彦。
    “你们两人都说了些什么?”
    “我实在累得不行,只想快点固家。那场游戏虽然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但我毕竟在一天之内想起了太多事。”
    “你已经心力交瘁了,是吗?”
    “是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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