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不见子瑜,寻遍屋内,仍无半点身影,不知他何时溜走了。也不打紧,反正星期一回校就能见到他,只是这种不辞而别的方式叫我有点不快,也罢,他还是小孩子,没有责任心也是正常,长大了就好,但我又能有幸看到他长大吗?
    想到他还有数月就要毕业,另展良图,真叫我神伤。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世界上好像没有恆久不变的东西,尤其是美丽的事物。红顏会老花会谢,岁月催人,看似悲婉,但细想一下,执着又有何用?反正人生到最后甚么也留不住。小时候以为不渝的初恋,爱个要生要死,今天我岂不是仍活得好好?人生就是要学会接受,学会接受不喜欢的事,接受失去,接受悲伤,接受命运,学会了接受二字,世间上就再没有伤痛。
    子瑜要离去既是事实,我又何必伤痛,对,但世间上任何事都是知易行难,说来尽易,做呢?却可难了,想着终有一天要与子瑜分开,我还是禁不住掉下两行眼泪来,一大早醒来就想起诸般煞风景的伤心事,都怪子瑜……都怪子瑜……
    今朝一早,妈妈已备好早点,待在客厅中,等我享用。但想起昨天自己的胡闹,不知妈妈心里怎么想,万一她心里不喜欢,觉得我是个不叁不四的女人,败坏道德的教师,务必会教训我一顿,我还是先避她一避,待事情丢淡了再说也不迟。当下我不敢正视妈妈,瞬即回房中拿过钥匙就离到外吃早饭。才刚打开门闸,即听妈妈把我叫住。我凝住身子,不敢出门,也不敢回头与她对望。
    「坐下来吃早饭吧。」她说。
    「不……不用了……」我勉力一笑。
    「阿妈叫你也不听?」她仍是用一把没有语调的声音道。
    我无奈地只好就范,把门关上,乖乖坐到餐桌上受审。我想我大概明白子瑜为甚么一早就要溜之大吉,该死的,怎不把我也叫醒一起逃走,待见到他定要好好骂他一顿。
    我坐下后不敢妄动,只战战兢兢吃着,生怕妈妈随时开口讥讽。那知她始终不发一言,只是自顾自的吃着,吃罢了,说了一句:「我吃完了,你慢慢吧。」就又回房中去了。如此实在大出我所料,又是惊,又是喜。虽道不知妈妈心里想甚么,但没有开口责难,想必也不当一回事,真是世上只有妈妈好,我的妈妈被别人的好。
    平安渡过了一个早上,我突然想起子瑜,拨了一通电话给他,等了良久也始终没人接听,于是我就放弃了。他即使避难也总不用连我的来电也不听吧?星期日不用工作,反而有点不习惯,想午睡一觉好的,但辗转数巡,终是不眠,又拎起电话,百无聊赖的上着网,心里念的始终是子瑜,不知今天他过得怎的呢?
    想着想着,又想起他与misschu的争执,昨天我也忘了问他到底发生甚么事。心里很想快点到明天与子瑜一见,又怕明天回校即收到通知子瑜被学校开除,如此矛盾的想着,时间过得特别快,天色渐沉,我知道我又耗费了一个週末,望着暮色,很想叫时间停下,别过得那么快,想想又苦无门路,不知怎样上天才会听到自己的诉求,还是一个个无聊的念头徘徊,或许週末都是这样的。
    吃晚饭时,妈妈叩一叩门,也不叫唤,待我打开了门,她已坐在餐桌上了。与朝早一般,她仍是一言不发,没有喜色,也没怒色,只是自顾自的吃着,她如此不动声色,我不似今早般庆幸,反而有点暗暗心惊,但又不敢声张,反正来日方长,待明天再与妈妈好好谈谈吧。
    妈妈还是比我早吃完,嘭的一声又关上房门睡觉去,有时我会想,发明「门」这东西到底是好是坏,好的不用说,没有一扇门我也不敢与子瑜在教员室里快活,可坏的也真坏,就是把人与人之间都隔绝起来,没有一扇门的话,或许我和妈妈的关係说不定可以更好。其实妈妈也很爱说笑,很努力融入我的世界,但不只屋里,我的心里也筑起了一道门,甚么也收起来,总是不对她说,往常即使见她古灵精怪,嘻皮笑脸,看似快活,但不知怎的,直觉告诉我她心里是寂寞得很,我好几次想问她,但始终都是没有勇气。
    很奇怪是吧,我有与子瑜翻云覆雨的勇气,但对着妈妈说一句话却也不敢,我想,大概你我都是这样的。吃过饭,到厨房去洗碗碟,一边洗着,一边期望子瑜会突然打开门,鬼灵精的掀起我的裙子。啊,我又想起他了,今天都是这样,不断的想起他。回到房中,看着窗外夜色,脑内又不听话,我跟自己说不要再去想,即提起电话想要拨一通电话给林sir,但又想到他昨日不知到那里快活,心里又立时止住,把电话放下。
    好不容易终于睡过去,第二朝醒来,知道又是一个工作天。这天心里都是忐忑难安,很怕会收到通知子瑜被学校开除的消息,幸好没有,点名纸上子瑜的名字还是好好的端在上面。心里这才稍安,却又迎来另一个失望。回到课室,不见子瑜的踪影,想来昨天已见他不到,已有二十多小时不相见,害得我都无心上课。虽知他总是迟到早退,但也不多缺课,真不知他到底何事。
    如此一连过了数天,每天早晚与妈妈还是不言语,后来我受不来,只好晚饭都跟林sir外出吃过就算,心知不是长久之计,却心存侥倖,能避多久就多久好了。而回到学校,每天迎来都是高兴又失望。高兴子瑜始终没有被学校开除,失望始终不见子瑜回校上课。我拨过电话给他,却终是没人接听,子瑜啊,你到底哪去了?我们的时间都是偷来的,怎么你甘心不回来与我多见一面啊?
    伤心的日子过得特别慢,但晃眼间又已是一个多月。还有一个月不够就是studyleave,子瑜还是寻不着。没有了子瑜我整个人似是失了魂的,每天想着想着,想着他的样子,想着他的笑,想着他的声音,至于那回事?可想不起多少。我想我真的爱上了子瑜,可他又偏偏消失了。
    日復一日,时间无意义的流走,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想起与子瑜发生的一点一滴,升降机,教员室,洗手间,厨房,浴室,睡床,我生活离不开的,都有他的踪影,但他却真的只留下影子,人已不知走到何处去了。留下了我一人,留下了思念,子瑜,你可真自私啊,回来我定要好好教训你才是,不过子瑜啊,你还是快回来吧,快回到我身边来着。
    光阴仍旧每天虚度,直到一日,我接到一通来电。电话里迎来一把陌生的声音:「喂?麻烦张小姐?」
    「是,我是。」
    「这里是医院打过来,你妈妈出了点事…..」
    「发……发生甚么事……?」我惊问。
    「这…..或者你先来医院吧。」问过医院地址,我急忙把电话掛上,收拾一些随身物品,便要向学校请假。林sir见我突然发慌,心里好奇,问道:「carman,你没事吧?」
    「没甚么……」
    「你脸色不太好……」
    「我赶时间,你替我跟学校说吧。」说罢我即往门外走去。
    「怎么了?」林sir追至门外。
    「阿妈……阿妈她出事了……」
    「伯母?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我陪你去吧!」
    「不用,」我说,「我自己可以的了,你还要上课。」
    「课甚么时候都可以上,伯母的事比较重要,你先走吧,我打点一下再跟学校请假就过来。」
    「也快放学了,你待放学再来吧,我先走了。」
    林sir无奈答应,我即赶紧到医院去。沿途时间过得很慢,脑内念着都是母亲的病况。其实早在星期日妈妈的身体已有异象,此后我与妈妈每天相对无言,她不提起,我也就没有问。我这阵子脑内想的全是子瑜,竟忘了自己最亲的人,若不是我任性,带子瑜回家乱搞一通,脑内又单是痴痴的想着他,就不会让妈妈恶疾延医,她本就一向多病,这下不知有没有性命之忧。若然可以换回母亲的健康啊,我寧可拿与子瑜的感情当作交换,只要妈妈平安无事,我愿意从此不再苦恋子瑜,不违伦常,安份守己,眼下这些都是报应,报在我身上不就好了吗?祸不及家人,如果苍天有眼,老天爷啊,就求你发发慈悲,放妈妈一条活路,那怕只是一年,活多一年也就是一年啊。
    想来想去,这一切也是罪孽,若然子瑜从来没有在我生命中出现,一切都会不同,我跟林sir会好好的相爱,母亲不会病危,为了爱情这东西,牺牲的好像太多了。现下子瑜失去踪影,不知去向,岂不是正好吗?郎意难坚,他既对我无情,一走了之,我又何必苦恋错爱。
    大梦一场,子瑜消失也一个月多,想必也不会再见,过去的嘛,就由他过去,亡羊补牢也未为晚,且今恨错尚能返,就不要再泥足深陷,早早抽身算罢。想着想着,心里已决意放下子瑜,以后好好当一个称职的女友,孝顺的女儿。
    不消多久,已抵医院。到了,心情却又是矛盾,一边很想快快赶到妈妈身旁瞧瞧她怎样,另一边又怕见到时已天人相隔,就此别过。就在医院冷酷的白光灯下,当真一步一惊心,快步也好,慢步也好,要面对的,终是要面对,问过妈妈病床的位置后,走着走着便到了。到病房后见妈妈无恙,大喜过望,即直奔过去,却被护士拦住,说道:「小姐,不好意思啊,现在不是探病时间。」
    「我……」我被她气得没好气,可细心一想,坏了人家规矩又真是不该。我一时徬徨无助,不知如何处理才好,如果林sir在的话定能替我出主意,有时候原来我也需要一个男人在旁照顾,想到林sir的好和自己的不忠,又不禁黯然神伤。可随即又想起母亲的病况,心下暗暗着急。
    「我想……我想知道我妈妈病情怎么样。」我对护士说。
    「没问题,你等等我叫医生出来。」
    如此等下一个小时也未见医生的身影,想必是正忙得不可开交。幸好刚才见到妈妈神色安稳,我才不致大乱。等不多时,林sir已抵医院。
    「伯母怎么了?」林sir焦急地问。
    「还不知道……不过……我想……我不知道……」
    林sir见我神色忧虑,也就不多问,只是伸手搂住我,安慰道:「好的,没事的,天大的事也有我在,知道吗?」我点点头,伏在他的怀里,终于把一直忍着的眼泪尽数流下,哭不成人。林sir见我悲慟,不敢出言相劝,只默默伴着我,不时伸手抚着我的秀发安慰。此刻我才发觉林sir是如此情深,只是他从来不把感情表露而已,他是疼我的,我一直知道。
    想到现在当我最需要一个人时只有林sir陪伴在侧,子瑜却不知身在何地,我真有点后悔以往与子瑜的妄为,原来真情只有在患难里才得见,怪就怪自己这数个月来的盲目。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医生与我们说知母亲的状况,虽说无性命之忧,可情况也不算乐观,林sir建议把妈妈转往私家医院,有较好的设备和环境,我点点头同意,心里却忖着是否有足够金钱应付,为了妈妈,多少钱也是愿意给的,就怕我没有那么多的钱。
    林sir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低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钱方面我会帮你。」我正要开口反对,那知他只拍拍我的膊头,微微一笑,也不多话。我无以为报,只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到得私家病房,我们选了个四人病房,其中两个是老婆婆,一个却是十六来岁年纪的女孩。但见环境比刚才公家医院好的多,又没有探病限制,心里已感满意。我向林sir点了点头示意感激,他笑道:「你去看看伯母吧,我去买点东西打点一下。」
    「谢谢你。」我说道。
    「傻女,我跟你不用谢谢。」
    「没了你我真不知道可以怎办。」
    「你有甚么事我都会陪住你的。」
    我听后心里欣慰,搂了他一搂,就此别过,赶到病房中探问母亲。想起即使那日林sir真的召妓,也不算甚么,他心里爱我不就够了么?我自己也不是洁身自爱,又那里可以对他诸般挑剔呢?不过与子瑜的事,还是瞒住他好了,我可不想因此而失去他。问过妈妈安好,我心头释去重负,虽说担忧还是有的,但心里已踏实多了。妈妈像觉得自己在为我添麻烦,突然说道:「阿妈老啦,应该要好像楢山节孝,去找个深山等死。」
    「不许你乱说,你养大我这么辛苦,我不会丢下你的。」
    「人老了就是无用,只会给你麻烦,阿妈是寧可早点死,你年轻人有自己的世界,要阿妈也没用,阿妈可以看着你大已经好高兴,是有一件事始终不放心,就是看不到你嫁个好人家,不过看到国栋对你这么好,阿妈死也死得瞑目。」
    「别死来死去,你不会有事的。」
    「女啊,有些事阿妈也不知应唔应该说,阿妈平常不理你,随你自己爱怎样就怎样,不过啊,怎都好,阿妈想提你一句,有些事发生了就发生了,以后不要再做就算了,人地不问起就不要说出来,有些事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接受的。」
    妈妈显然在说我与子瑜的事,这可真的说到我的心里去。听后我不住点头,两行眼泪却已沾满了我的双颊。妈妈这番似是遗言般的话,我不由得想起将来终有一天会与她分离,到时必定比今天伤心百倍,就只盼那天不要这么早到来。
    与妈妈聊不多久,我也不打扰她休息,只是默默坐在旁边伴着她,待林sir打点回来,好给些日常用品应付当下所需。
    病房内共四张病床,有不少亲友探病,他们说话声音响亮,我等得无聊,也就很自然听到他们不少八卦,为了不至于太过显眼,我把目光始终落在母亲身上,其实耳朵正自偷听。听他们话间都是无聊是非八卦,把家庭状况说个不停口,听得我有点无聊,正要打嗑睡,就在此时,忽尔一把温柔的女声轻说:「不用啦,你好婆妈的,我会照顾自己,哪敢要你大少爷服侍我。」
    那女声虽然轻柔,但充满少女情意,显然是与情郎说话,虽然房间中声音混杂,但细心还是听到她们的对话。耳听旁边有一对小情人谈情说爱,机会难逢,总比那些叁姑六婆的流言蜚语要有趣得多。又听到那男的笑道:「你平常服侍我,就当给我个机会好好照顾你。」这男的声音很是熟稔,仿佛在那里听过,但我又不敢抬头窥看,生怕被她们知道我在偷听,只好继续耐心偷听着。
    「你都陪了我一个月,我已经好开心了。」
    「你是我女朋友来的,陪你多久都不够,你有事我怎可以不在你身边?」那男的说得倒与林sir有几分相似,好男人大都如是,想到这里我不觉心里一甜。
    「不要这么肉麻,房里还有别人的。」那女的笑道。
    「说真话有甚么要怕的。」那男的果真放声的说。
    「好啦,怕了你啦,小声一点吧。」那女的娇嗲的央求。
    「你求我?」男的笑问。
    「是啦。」那女的声音更低,但当中仍是情意无限。
    「亲我一口再说。」
    「有外人在的……」女声中是满满的羞意,只听到她说后,又「啜」的一声,真的吻了一下。
    年轻人的爱情真的难以理解,但却又尽是柔情蜜意,待长大了,这种情怀又再难復见,真叫我想起中学时的恋爱,又不自觉想起子瑜。
    啊,对了,这男的声音怎么有点像子瑜?
    「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那男的说,仔细一听,这声音可跟子瑜九成相像。
    我回头一看,只见那男的背面,正往门外走去。我心一急,要瞧个明白,顿时追了出去。直走至升降机处,见那男的呆立等待,我认真察看,这男的不是子瑜是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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