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与吕布默默对视一阵, 忽道:“都退下。”
    “喏。”
    亲兵虽觉疑惑,却丝毫不敢质疑皇帝的决定,立马远远地退了开去。
    项羽一直仰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 紧紧盯着树上一动不动的爱将不放,忽刻意放轻声音,询道:“奉先……可愿下来?”
    吕布刚还沉浸在‘老子竟被匹马给告发了’的莫大震撼中, 突然听见项羽驱散左右,就隐约猜到了憨王接下来要说甚么。
    听了这话,他虽心道‘果然如此’, 但仍是窘迫得头皮发麻。
    若依言下来……那他白折腾了这半个月的老脸还往哪儿搁去!
    见爱将依然一动不动,面露难色,项羽微微蹙眉, 当即误解了他的意思。
    却未未开口催促, 而是面色凝重地打量起了这粗壮树干,不知想着甚么。
    吕布还踯躅不下时, 就愕见堂堂楚国皇帝竟在下一刻手脚并用, 以极生疏狼狈的姿态, 甚至身上还穿着碍事的厚重甲胄,径直不管不顾地要往上爬!
    项羽这贵族子弟,显然从未做过这等行径, 更遑论他一身碍事银甲。
    吕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硬是靠着一身蛮力, 以自己从未见过的古怪方式越爬越高, 转眼竟是已至一人高的地方!
    察觉到身下粗枝连树干一起,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颤抖后,吕布大惊失色。
    他娘的, 这树干子再粗, 也吃不住霸王这硬来啊!
    “老——布这便下来, ”吕布一边忙不迭地往下滑,一边火急火燎道:“大王也赶紧下去!”
    他一时情急,竟忘了该称‘陛下’之事,慌慌张张地喊起了大王不说,还险些将那句‘老子’给顺了出来。
    项羽这才松了死死扣住树干、已在上头留下半指深的印痕的手。
    他虽是由高处一口气落下,但因他常年习武,擅减落势,除闷哼一声外,丝毫不显狼狈吃力。
    再看身为攀树好手的吕布,似尾游鱼般由上一下顺溜下来,转瞬就站到了项羽跟前。
    二人再次对视。
    吕布心里尴尬,又不知怎的很是发虚。
    一时间除迁怒坑害他的憨马玉狮、及机灵过头的混账乌骓外,面对沉默的霸王,竟不知说些什么。
    项羽则目露若有所思,似察觉到甚么,忽微讶挑眉。
    爱将入营不足二载,身量却又有拔高。
    ……来时较他稍矮些许,如今一看,竟已彻底持平了。
    吕布正纠结着,全然不知这憨子的心思已歪到了九霄云外去。
    事关己身,又被逮了个正着,平日那些个信口开河的本事竟不知跑哪儿了去。
    沉默半天,见项羽始终不开口,他唯有干巴巴地没话找话:“布观陛下……好似瘦了些?”
    项羽轻叹一声,沉声道:“概因挂心奉先。”
    他口吻听似淡淡,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那真情实感。
    吕布被堵了话,头皮还不知怎的微微发麻。
    正在他搜肠刮肚,不知说什么时,项羽忽开口了:“奉先缘何不辞而别?”
    吕布对这问倒是早有准备,闻言正色道:“布本无心仕途,唯一执念,不过取刘耗子那仇家的性命尔。如今有英主临世,天下太平,布不过莽夫一个,不通内政,何必承蒙陛下恩赐,占了后来贤者的坐席?奈何此言难以启齿,唯有以行代言,望陛下体谅了。”
    项羽仔细听着,竟破天荒的揪住了重点:“奉先不愿做丞相?”
    鬼才去做!
    喊老子个打仗的给你算账管百姓的缺德事儿,亏你干得出来!
    吕布暗道,面上只一本正经地推拒道:“大王厚爱,可惜布才识微薄,难居此重位。”
    项羽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追问:“奉先愿做甚么?”
    吕布咧了咧嘴:“布无意仕官,只愿归隐山林,游荡四方,余生行侠仗义,逛尽此锦绣江山。”
    项羽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仅是平平静静地看着爱将,认真往下询道:“若真如此,奉先欲往何处去?”
    吕布不防项憨子会这般直白发问,眼底掠过一抹茫然。
    他话说得漂亮,但又哪知道,接下来要往何处去呢。
    下邳城里物是人非,他无意触碰。
    虽在迷茫之下,顺道去淮阴城为那便宜老哥报了昔日胯辱之仇,但要说接下来有甚么计划,那他还真未想出。
    这一时半会,他竟被憨子给问住了。
    项羽一直紧盯着吕布,不放过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这会儿自也未漏过那缕茫然。
    他心里那根一直暗中绷得死紧的弦,这会儿才彻底松了。
    就在吕布反应过来、要信口开河之前,项羽凭直觉先开口为强,淡然道:“既奉先尚未想明白欲往何处去,何不先随朕回都邑,与你那义兄一道徐徐计议?”
    吕布本能就要反对,素来不善言辞的项羽,这会儿竟是破天荒地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地说了下去:“况且奉先同那刘耗子有着血海深仇,若真不亲手去报,而假托他人之手,你就真放得下心?”
    这话才是真正说到吕布心坎里去了。
    他纵知晓自个儿那便宜老哥是个不掺水的扎实兵仙,但那刘耗子狡诈多窟的秉性也为他深知。
    那刘耗子一日不死,他就一日无法甘心。
    更何况,他都为这憨子累死累活,忙前忙后了快两年功夫,才帮着把原本岌岌可危的天下给打了下来了。
    费了上辈子加起来都抵不上的偌大神思,到头来却连战果都未曾享受过,就匆忙出逃,不仅仇未亲手报成,还过着这餐风露宿的鬼日子……
    他又不是个爱吃苦的傻子,怎会乐意!
    吕布越想越觉自己吃了大亏。
    眼下既有台阶主动递来给他下……干脆,那就下了吧。
    只他心动归心动,这攸关官职的要事,还是得在应承前搞明白。
    吕布眼珠子一转,娴熟地摆出了讨好的笑来,狡猾地试探道:“那官职方面,陛下是要……”
    项羽心里一口大石落了地,闻言轻弯唇角,眸光柔和,笑意浅淡,似冰消雪融:“奉先既不愿领职,朕岂会勉强?只那爵位,奉先却断不可拒了。”
    能干享福不用干活的好事,吕布怎会不愿意?
    闻言心里最后那点不情愿也烟消云散了,遂高高兴兴地一口应了下来。
    眼见问题解决了,事情也商量好了,一想到马上要回他帮着辛辛苦苦守下的国都去,吕布心情更是不知为何一扫先前的彷徨迷惘,竟是空前的轻快。
    他偷瞟项羽几眼,看这憨子居然也称得上‘喜形于色’,不禁大愕。
    趁着其他兵士还未回来,他干脆将心底徘徊已久的疑惑问了出口:“陛下初登极位,需得日理万机,连去军营的闲暇也无……何必亲自寻布来?”
    皇帝这般胡作非为,那范增老儿怎不拦上一拦?
    闻言,项羽竟又笑了。
    他想起了爱将出走前数日,就一直若隐若现的不安。
    他又想起了得韩信匆忙入宫通报,道爱将不辞而别时,他心口那强烈到难以言喻的痛苦、恍惑与焦虑。
    他更想起了,这一路追着爱将东行,却始终不见踪影,那让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煎熬。
    他还想起了,在以为追不回爱将时,因极度绝望而发烫的眼角……与那滴注定无人知晓的眼泪。
    再看一脸好奇,眼睛亮晶晶,像探爪小心试探的虎崽子似的爱将,项羽微微垂眸,不答反问道:“奉先真想知道?”
    这不废话么!
    吕布被问得莫名其妙,不禁腹诽这憨子同那帮子文臣待久了,少了直来直去的豪爽,竟学那陈狐狸眼等人打起了机锋,故意吊他胃口。
    骂归骂,吕布面上仍假惺惺地客气道:“还望陛下为布解惑。”
    项羽不置可否,却似陷入了沉思。
    正当吕布眯起眼,等得快不耐烦时——
    项羽猛然动了。
    就在吕布周身的防备,被那份因等待而生的不耐烦而最为薄弱时,他忽伸出极有力的双手,牢牢地钳住了对方的双腕,越过头两侧,高扣在树干上。
    与此同时,他往前骤然侵近二步,膝头微曲,紧抵住吕布放松地微分站的两条大长腿间隙的树干上。
    肌肉结实紧扎的胸膛,也毫不含糊地撞上了吕布的。
    那份不加收敛的巨力,直让吕布猝不及防下被撞得眼冒金星,脑子发昏,气都少出了几口。
    待他回过神来,才瞠目结舌地意识到,就那电光火石间,自己竟已被这怪力莽夫以个古怪姿势,死死地被卡在莽夫与这粗大树干间了!
    背脊隔着层薄薄布料抵着粗粝树干子,胸口紧密抵着项羽那身钢筋铁骨,吕布从未有过这般被夹在狭小空间中的狼狈。
    刚还好端端的,憨帝无端发难,撞他作甚?
    吕布双目圆瞪着,浑身本能地紧绷着,但眸里与其说是被冒犯的愤怒,更多还是发懵不解。
    只因他比谁都能清晰而直观地感觉到,紧贴着他的那张面孔虽还一贯地紧绷着,称得上毫无表情……
    但对方那滚烫胸腔里的心跳,却如海涛澎湃而雄浑有力。
    令他迷迷糊糊间,不禁忆起战况正酣时被将士们疯狂擂动的那面战鼓,鼓点密集如雨,极速到了可怖的地步。
    吕布僵硬地咽了口唾沫。
    他死死盯着项羽从未如此近的、如冰雪般冷淡,并不逊于自己几分的英俊面孔,干涩道:“陛下这——”
    这话刚起,即戛然而止。
    ——一个夹杂着生涩、凶狠、绝望、愤怒、却又不失狂喜的吻,似迎面而来的风暴般,恶狠狠地落到了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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