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方才滔滔不绝, 项羽始终一言未发,仍深陷在对其话语的思考里。
    直到吕布忽道出愿受长缨之意,他默了许久,才猛然回神, 赶在高兴的对方几乎要替他拍板决定前, 不假思索道:“不可。”
    他否决得如此利落, 瞬让踌躇满志的吕布呆住了。
    对上吕布错愕不解的目光, 项羽微微蹙眉,鬼使神差地解释了起来:“奉先所言,确有几分道理。那臧荼固是擅作主张, 弑旧日君王,不可轻纵,此事却到底为燕人同室操戈。本王只需对那臧荼施以惩处,剥其王位,再于燕另命可用之人王之即可, 缘何夺燕之地?何况暴秦初休,百姓饱受其苦,正是各国心王归位, 修养民息之事,不宜贸然再起战事。”
    吕布是听得目瞪口呆, 无言以对,且眼皮直跳,嘴角抽抽。
    这都是哪门子的狗屁歪理?
    若非他亲眼瞅着这嘴上说着漂亮话的憨王借着主持分封之便,将那倒霉魏豹硬生生地给赶到了河东、不走心地封了个劳什子西魏王, 以此夺走部分梁地的行径的话……几乎都快信了对方的鬼话了。
    被占了便宜的也不仅是那魏国豹子:但凡旧六国王室未出大力的, 都被迫徙至偏远之地, 那被臣下杀死的韩广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项羽还光明正大地偏了心眼, 除了最好的地盘都亲自占下后,一些个好地方要么分至于项氏亲睦的诸侯之手,要么便直接到了楚将手中。
    不公平到如此地步,但凡是瞎子都瞧得出来。
    这会儿诸侯军忍气吞声,不过是惧于楚军强势罢了,哪会真心服气了?
    要按他自个儿说的话,与其表面上装模作样,将便宜东占占西占占,倒不如将心一横,举大义之旗将地挨个收回。
    接着逐个逼反,总能尽数纳入囊中。
    不然何必将好端端的一份大秦,大卸成十几块地给分出去了?难道不是为了削薄诸侯实力,之后好挨个击破么?
    可这憨王……脑袋瓜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吕布心里咯噔一下,忽觉不寒而栗。
    他脑海中虽还是模模糊糊的,却直觉自个儿原先的理解,应是在某处出了不得了的重大差错。
    项羽这番说辞,实在有着重大漏洞。
    若是忧心楚人治燕、名不正言不顺的话……难不成由楚王所立的燕王,燕人就会心悦诚服?
    诸侯肯俯首听其分封,哪里是因为楚霸王最讲道理!而纯粹是惧其巨鹿神威,知晓楚军拳头最硬。贵族且如此识时务,更遑论那面朝黄土地朝天的平头百姓?
    夺取天下,必须占得大义,掌控民心,却绝不应拘泥于大义,为民心所操纵。
    楚国麾下有着最强军势,又握有大义旗帜,天下诸侯根本无人可与之争锋。
    大可强行压制,夺得其地后,再费心怀柔百姓即是。
    但凡肚里有一口粮食,日子还能有个盼头,百姓哪会在乎头顶上那君王是燕人阉人还是楚人。
    至于如何怀柔……
    那是幕僚的活计,干他吕奉先屁事。
    但观项羽做派,却全然不是有这般长远打算的,倒似真满足于做个西楚霸王。
    吕布微眯起眼,眼底的怀疑之色,也愈发浓重起来。
    究竟是项羽太过心高气傲,瞧不上那苦寒燕地、不屑染指,还是这人实在憨得超脱凡俗,拿着那套无意鲸吞他国的说辞四处晃点,结果没骗着别人,反将自个儿给蒙住了?
    吕布憋了憋,没能憋住,仗着四下无人,石破天惊地一问:“末将斗胆,敢问大王可还记得,当年于会稽所言之‘彼可取而代之’?”
    项羽被问得猝不及防,当下重瞳紧缩,死死盯住吕布!
    他哪会忘了于会稽郡时,因年少轻狂,目睹始皇帝所乘坐驾时所发的那句狂言。
    但世间除已然亡故的叔父项梁之外,知之者少之又少——纵昔日尚有亲信随行,却大多没于叔父那场大败之中。
    而他此时虽已功成名就,却也未曾刻意宣扬当初之言。
    奉先究竟是如何得知他昔日之言的?
    被那双玄异幽深的重瞳一言不发地紧迫盯着,吕布却丝毫无惧,甚至还针锋相对地瞪了回去,凶神恶煞地提声再问:“昔日雄心壮志,待成的宏图霸业,大王莫非已全然忘了,真要放唾手可得的天下不取,就此安心伏枥于一隅之地不成?!”
    说到最后,眸中冒火的吕布的语调里,已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痛心。
    他娘希匹的!
    倘若这憨王当真死脑筋,没那雄踞天下、鲸吞诸国的雄心壮志,那他先灭中原各国,再腾手收拾龟缩巴蜀的刘邦的大计,岂不得也跟着破灭了!!!
    首回被部将如此气势汹汹地质问,项羽此时除了惊惑不解外,竟奇异地未曾升起被冒犯威严的恼怒。
    奉先虽是气急败坏,但令其如此着急上火的缘由,终究是出在对他的一片赤诚忠心上。
    方会如此无畏,忠言直谏。
    思及此处,哪怕还被吕布愤怒地瞪着,项羽心里那初初冒头的火苗子,便奇迹般自己熄灭了。
    他微微蹙眉,犹如被问住一般,慢慢地收回了视线,兀自陷入了僵硬的沉默。
    他越是沉默,吕布便越是绝望。
    ……贼老天怎如此不长眼?
    这憨王命如此之好,简直都快让偏心眼子的贼老天将口饭喂到嘴边了,这憨瓜却还为了耍那贵族脾气似的,愣是嫌那口饭夹生,而生生吐了!
    反观他拼死拼活,好日子没过上几日,就落得被人打得满头是包,灰头土脸地东奔西跑,还窝窝囊囊地丢了老命。
    半天没听项羽蹦出个屁来,吕布等了半天,也是心灰意冷了。
    罢了罢了。
    指望这憨王脑子开窍,难度之高,怕是不亚于将对方打个脑袋开花。
    倒不如赶紧回营寻他那韩兄,将项羽的荒唐打算告知,也好让对方为自个儿重新谋划宰杀刘邦的头等大计。
    思及此处,吕布实是懊悔莫及。
    也怪他自己看走眼了,竟错将项羽当作少时那思虑欠周,难免四处碰壁的自己,时不时还逼自个儿宽容几分。
    呵。
    吕布无声冷笑——如今看来,就项羽这脑袋瓜,哪抵得上他当年的一成机灵劲儿!
    他毕竟是倒霉惯了的,骨子里终有这股常人难比的韧性,凡事越挫越勇。
    哪怕再忿忿于项羽这身在福中不惜福、还可劲儿糟蹋满手的机遇的行径,也还是很快振作起来。
    ——这贼老天越是要坑他害他,叫他无法如愿,他便非要从这绝境里杀出一条生路来,反叫那贼老天恼得背过气去。
    吕布在一阵失神后,迅速重新鼓起精神,果断决定放弃继续说服这憨王,赶紧寻他那道靠谱的曙光——韩兄去。
    再在这殿中与对方待上一会儿,没准儿他便难耐火气,对项羽大打出手了。
    他虽已怀着‘不与呆王为谋的心思’,却也不便直接硬梆梆地甩下句“臣下先行告退”,遂昧着良心,对还面无表情、却十成十正发着呆的项羽道:“也罢,是布思虑欠周了。”
    甭管上官出了甚么昏招,对方既要一意孤行,那他索性递给台阶缓和一二,再自个儿谋划去。
    项羽涣散的瞳仁渐聚,微带疑惑地投向态度骤改、一脸真诚的吕布。
    吕布故作恍然大悟之态,一改方才的愤愤,宛若自言自语道:“倘若大王当真占下燕地,难免叫诸侯心生警惕,自此联合,视楚为敌,共同讨伐。而我军锋芒之锐,虽是世之无两,又有名头最为响亮的大王坐镇,本质上还是孤军一支,四下无援。而俗话道,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那帮疯狗倘若群起攻之,纵有楚军所向披靡、大王无双威勇,恐也难以支持……”
    虽未品味出吕布话里的假惺惺,但项羽听着听着,心里仍觉越发不是滋味,眉头也越皱越紧。
    怎他行事磊落,遵循昔日裂土分王之约,怎到奉先嘴里,却成他惧了那群乌合之众了?
    他忍了又忍,终是难掩那来得古怪的不悦,微愠道:“本王何曾有惧战之意!”
    不论是他仅凭一杆宝剑,听叔父之令先杀殷通,后杀卫兵数十人;还是被楚王刁难,受那宋义轻蔑,将其直接斩首,再追杀其子,率先出战强秦;又或是率楚军于巨鹿破釜沉舟,扬威天下……
    他平生最不惧的,便是以命相搏的恶战!
    吕布却一脸‘无妨某自晓得’的了然,嘴上虽从善如流地改了,那其中的敷衍,连迟钝如项羽都看得清清楚楚。
    顿叫项羽闷气顿生,数次要大发雷霆,但见吕布那紧抿薄唇、很是倔强的傲然模样,最后还是生生憋住了。
    “罢了,奉先先回营罢。”
    项羽沉着脸,破天荒地咽下了这口气,只一抬手,将罪魁祸首给撵了出去。
    全然不知自己无意中使了激将计的吕布,对此自是求之不得。
    将吕布那潇洒得带了几分迫切的背影纳入眼底,项羽莫名便觉,胸口那气……仿佛变得更堵了。
    似是察觉到项羽那饱含怒气的目光,又似后知后觉出刚才发脾气发痛快、却恐怕将这缺心眼子的憨王给得罪太狠,吕布忽地转身,淡淡抬眼,口吻中似有无限怅然,实为亡羊补牢道:“布不知,似大王这样顶天立地之奇俊,可谓千载难逢,缘何无端踟蹰不前?除大王之外,又有谁配拥此秀丽江山?”
    ——自是老子最配!
    吕布心里呵呵冷笑着,无声补充这么一句,面上却始终淡漠,毫无表情。
    将这呆王蒙住后,他便迅速脚底抹油,开溜寻韩信去了。
    项羽哪里知道他偷揣心里的那句狂妄补充。
    忽闻掏心掏肺的一番感慨,他神色微动,实在无法不被其中赤诚忠心所触动。
    也正因如此,先前那股莫名燃气的邪火、与先前被奉先怀疑他‘惧诸侯合战’的不快,也悄然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项羽独自沉思了整整两炷香的功夫,终是将以范增为首的一干心腹谋士唤来,共同议事。
    而就在项羽临时改变决议,要同那擅作主张的臧荼好生‘计较’一番时,暗潮汹涌的诸侯国也逐一起军,相互厮杀,争夺地盘。
    如韩信所料,因拒绝跟随项氏攻秦、被排除于分封之外的齐将田荣,实在难以咽下心头怨气。
    不等楚军对臧荼的事多做反应,他率先举兵,扣下曾由项羽分封的三齐王之一的田巿后,便大肆攻击田都之势。
    却说田荣为齐地豪强,曾与其堂兄田儋、弟弟田横一道,为齐地最早举兵反秦的军势之一,三人亲自带兵平地了齐地,田儋顺势自封齐王。
    若非田儋后发兵救魏时,为秦将章邯所杀,叫那田假得了可乘之机,田荣也不至于迫不得已之下、拥立堂兄田儋之子田巿为王。
    他脾气暴烈而执拗,自认在齐地居功最甚,昔日因怨恨项梁不肯杀死田假,而拒绝出兵巨鹿,后却因此失封,哪会甘心?
    田荣虽冲动,却也知晓独木难支,叛乱不可独为。
    他更是清楚,项羽看似公允、实则占尽优地的做派,诸侯军中心怀不满者必然不在少数,遂在正式起兵反叛前,先去信煽动那江洋大盗出身、于反秦一战中无甚作为、同样失封的彭越,再回应与好友张耳决裂、未倾力出兵救赵,仅得一邑侯而心生不满的陈馀之请,予以了军队上的资助。
    联合三人一道发起叛事,纵使强横如项羽,在需分兵三路、疲于应对的情况下,也注定锐气大减,他们便有了胜算。
    就在项羽得三势联合、共同叛楚的军报的翌日,还忙着缠韩信做新谋划的吕布,便被一道叫他既惊又喜的王令给砸中了。
    ——“令布率关中军击荼收燕,即日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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