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值得了?”
    沈弃不愿再睁眼,眼角渗出的液体再次打湿了他的眼睫,如履薄冰的话就在耳畔,“难道我不知,你当初在我身边时不曾有多少真心。数年相处,我纵然知道这点,何曾有过不甘愿?我自知晓我已陷入你的虚情假意,却从不制止,你该明白……我从始至终只是要你。”
    他是合格的商人。
    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要留住并非真心的林寒见,就该付出荣华钱财、教导保护,他会做得很好。那么多年,他都那样一步步盘算着过来了,他根本就没有奢求过林寒见爱上他。
    林寒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大骇。
    便听沈弃继续有条不紊地缓缓说着,嗓音镇定却如毁坏了的物件,仅仅是机械性地运作:
    “你若肯骗我,等我死了,翙阁的一切都是你的。你为人聪明谨慎,还是受限于身后势力,几次被我得手、或被制于他人。假使你能驱使翙阁,兼智谋与权势,当世无人可再动你,你想做什么尽可以去做。”
    “只要你守我几年,看着我死了,我不约束你做任何事,你也不用遵循我的意愿做什么。”
    “待我死后,你不必面对我这疯子,也不必面对其他人,只管找你……愿意相与的人去。”
    林寒见终于敢说沈弃确实变异,确实不正常了。
    他本来就和寻常人不一样。
    如今更甚。
    沈弃停了停,想起什么,平静地补充:“你要是骗得不耐烦了,不必像对陆折予那样和我分离,更不必说清,给我喂些千日醉就是了。”
    千日醉毒性尤其强,发作又快,喝下去就是死。
    “要么,你实在接受不了我,什么说法好处都无法令你动心,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沈弃眼底暗色弥漫,吞噬了所有的情绪,余下一滩不起波澜的死水,“我没有带暗卫,院中的人都已经退了出去。你来时没有闹出动静,杀了我后只需易容暂且遮掩,再祸水东引到大臣被暗杀的事上,我的死就和你没有关系。”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他居然在教她怎么杀了他再善后?!
    林寒见直接被气笑了:
    “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的思虑周全?”
    “杀了我, 你就可以永远摆脱我了。”
    “言则,我不杀你,就永远无法摆脱你?你这话真是……”
    林寒见深深地呼吸着, 觉得大脑已经充血上头了, 她得冷静下来, 至少不能谈判的两个人都疯了, 鬼知道会不会同归于尽。
    “沈弃。”
    她尽力平稳地喊他, 试图维持一个平静的表象,“你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是吗?”
    “……”
    “你连一点儿可用的法子都想不出来了, 所以才用上你最开始就没有用过的逼迫。”
    林寒见静静地道,“你拿自己的命来逼我。”
    沈弃沉静地望着她。
    良久。
    “是。”
    沈弃承认了,他用一种妥协又无力的寂然口吻, 宣判了事件的悲剧结局,“我已计无所出。”
    他没有说谎。
    走投无路,才用上了最后的办法——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办法,是孤注一掷。
    林寒见同他对视了片刻,率先移开视线:“我不想骗你。”
    沈弃搭在膝上的手蜷缩收紧。
    屋内再次陷入死寂。
    “我现在可以确定, 你是真的不稀罕翙阁。”
    沈弃道,“权势钱财你都不要, 陆折予更不是你的目标。而你既然对我没有报复的心理,对陆折予所做的一切应当也不是为了让他痛苦, 对他报复。这样一来, 就失去了理由。”
    “我的面具, 陆折予的冥雪玉……”
    林寒见的眼瞳不自觉放大了些许。
    “大概还有, 慕容止的檀木珠。”
    沈弃的话还在继续:
    “妖王这里, 又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这些事情在沈弃脑中过了千百遍,无数想不通的关节在荒谬不可思议的共同点产生落脚,令他虽然没有找到幕后的真正原因,还是勉强将这些事串联了起来:
    起初,是林寒见真的拿走了他的面具。
    从这条线索寻找,想起林寒见从陆家离开时的种种反常,更觉得她是主动逃脱却故意等到那时。
    不是报复,那么就是她只能在那时候离开。
    为什么?
    然后是那枚檀木珠。
    慕容止和林寒见的过往暂时蒙蔽了沈弃的思考,让他的思维偏离在“吃醋”的层面,以至于花费了这样久的时间,才终于想通了。
    事实上,林寒见的行动轨迹并不复杂,她前期貌似还是被局势所迫,不得周旋求全,但从她离开陆折予开始,这一切就显得不那么站得住脚:
    翙阁也可以庇佑林寒见,她却仍然要舍近求远,去找完全没有过交情、只是对手的妖王来庇护她。
    她心急了。
    所以露出了破绽。
    而沈弃牢牢抓住了这点破绽。
    “真不愧……是智计无双的沈阁主。”
    林寒见轻笑,也掺了些嘲讽的意味,“我当你是真的疯了,原来这般狼狈哭泣之态也是你的算计试探。”
    她居然被他骗了?!
    亏她信任直觉和细节,原来再熟知的事情都可能成为欺骗的武器。
    “……我并不是在算计你。”
    沈弃蹙了蹙眉,“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丑态去算计你?”
    他从最后那个不可能的结果,物尽其用地发散思维。这几乎是他习惯性、条件反射在做的事,得出了有关的结论。
    林寒见轻飘飘地瞥他一眼:“能如此清晰地思考,想来沈阁主一如既往地镇定聪颖,无需他人担心。”
    沈弃一僵,未再多做辩解。
    亲自重复自己的狼狈难堪并非是易事,林寒见又素来坚定心志,已然认为的事不会轻易改变;再者,他前后转变未有足够铺垫,会让她误解无可厚非。
    他正是因为无计可施,抓到的最后这点东西也来不及更好地铺垫运用,只想尽快派上用场,一并抓住她。
    林寒见操之过急了,他同样。
    只听林寒见道:
    “可你这些话却是疯了才能说出来的无稽之谈,我要你所说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就因为你非得为你的失败找个理由,所以什么话都说的出来,哪怕根本不能自圆其说?”
    林寒见必须要否认。
    她不能将把柄送给沈弃。
    沈弃滞了滞,他已经想通了关节,但就是想不通最主要的原因。
    “什么叫我对你没有报复的心理,对陆折予做的一切就失去了理由?”
    林寒见紧随其后地持续发问,敏捷度其高地抓住了沈弃从一开始就最在意的点——他不甘心,为什么陆折予能有的恶果,他都没有,“你原来把自己和陆折予放在同样的位置上么?沈阁主啊……你确实条件优秀,坐拥荣华,可实在是太看得起自己。”
    林寒见与沈弃隔桌相望,不闪不避,不退不惧:
    “那是因为,我对陆折予、陆公子、陆师兄,所有的情绪,可比对沈阁主的要多得多,也复杂得多。”
    一连三个称呼,无一不反映出林寒见和陆折予不同阶段的关系。甚至是层层推进,表现出他们关系匪浅。
    至于沈弃,他回想起来,除了“阁主”,就是连名带姓。
    差了一种师兄妹的身份,就好似千差万别,望尘莫及。
    “我同陆折予纠缠多年,同明行佛子有过尘缘。”
    林寒见语气平稳,抬眸看向他时,神色是恰到好处的歉疚,口吻亦是温和委婉,“沈阁主,怕是……不好同他们相较。”
    如此的歉疚和委婉,犹如无形甩在沈弃脸上的一个巴掌,嘲笑着他的自以为是。
    沈弃眼中深暗的色彩更浓,将将因猜测而现出的星点光亮迅速湮灭,被眼底漩涡吞噬殆尽。
    他最不甘、最不能解的痛楚,轻而易举地被她揭开来。
    ——我连骗你都不愿意,没有原因,没有深意,不过是你不值得。
    林寒见给出最后一击:
    “我若是想要陆折予的冥雪玉,多年前他就曾赠给我,何须我多年后再绕这么大的圈子。”
    击碎了他的论证。
    沈弃坐在那里,无数壁垒从内部轰然倒塌,悄无声息又声势浩大,他能清楚感觉到那些东西宛如倾倒下来的垃圾,迅速覆盖了他摇摇欲坠的心脏。
    他再也没办法找到理由说服自己。
    冲击过大,反而在面上没有多么剧烈的反应。
    看上去,沈弃和片刻前没有多少差别,如雕像一般存在着,无声无息的非活物。
    一动不动,面色平静若结冰水面。
    这下林寒见觉得他的眼泪都确凿是武器了。
    对自己真舍得下狠手。
    哭这种事可不是随便想做就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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