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纳用手帕擦了一下,发现自己真的在流泪,虽然不多,但足以在手帕上看见湿痕。奥萝拉一定会说他没有好好地哭,因为那只是两行看不见的清泪在毫无预警之下滑下鼻子两侧,周围没人看见、没人摄影,也没人特别讨论。只不过是眼睛里的垫片松开,水流出来而已。他原本希望奥萝拉能一起来参加婚礼,但她要去纳德鲁体育场参加为期两天的手球比赛,而且刚才发短信来说他们赢了第一场比赛。
    英格丽德为奥纳整理领带,手搁在他的肩膀上。他把手叠在她的手上,知道两人同时想到他们自己的婚礼。
    案子侦结,他写了一份心理分析报告,里面写道他猜测阿诺尔·福尔克斯塔德用来自杀的手枪就是用来杀害古斯托·韩森的手枪,而古斯托和勒内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很有魅力的年轻男子,毫无顾忌地贩卖肉体给各年龄层的男人,而阿诺尔就是会爱上这种类型的人。阿诺尔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也可能导致他谋杀古斯托,导火线可能是嫉妒或一连串由于严重精神病所产生的妄想事件,尽管这些症状外界可能看不出来。奥纳附上了一份咨询笔记,是阿诺尔在克里波任职时去找他诊疗所留下来的,当时阿诺尔的主诉是幻听。尽管医界早已认为幻听并不是精神分裂症的同义词,奥纳仍倾向于认为阿诺尔的情况确是如此,而写下诊断将代表终结阿诺尔的警探生涯。但最后奥纳没必要递出报告,因为阿诺尔在说出他接近一名未具名同事的行为之后,就辞去了工作。阿诺尔不再去咨询,从此在奥纳眼前消失。但很显然地有几个事件造成了他的病情恶化。其一是他头部受伤,必须住院很长一段时间。许多研究指出即使脑部只是受到轻微冲击,都可能造成行为改变,例如变得更具侵略性,冲动控制的能力降低。此外他头部受到的重击也跟他加诸被害人的很像。其二是失去勒内·卡尔纳斯。根据目击者指出,阿诺尔几乎是疯狂地爱上勒内,因此他最后会自杀一点也不足为奇,而他也不会留下遗书或任何东西来辩解他所做的事,这对自大狂来说十分正常,因为他们觉得需要被人记住、了解、欣赏、视为天才,而且还要青史留名。
    这份心理分析报告正中下怀,米凯表示这是最后一块拼图。
    但奥纳认为另一个层面可能对警方最为重要。他利用这份诊断报告来替警方止血,否则问题可能更为棘手且麻烦,那就是为什么这名进行血腥屠杀的凶手竟然是警方自己人?的确,阿诺尔只是前任警察,但这起事件对警察这份工作和警方的内部文化带来什么启示?
    如今警方可以不用再辩解,因为心理医生已经诊断说阿诺尔精神失常。一个人精神失常不需要原因。精神失常只是一种自然疾病,会突然发生,事情就是这样。事后你只能继续过日子,不然还能怎么办?
    米凯和其他人都是如此解读。
    无论如何这起案件总算告一段落。奥纳回去当全职的心理咨询师。但哈根说他希望锅炉间小组可以成为一个永久待命的单位,有点像戴尔塔小队那样。另外犯罪特警队招募卡翠娜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她也已经答应。她说她有许多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只能离开风光明媚的卑尔根,搬到这个糜烂的首都。
    管风琴手再度开始演奏,奥纳听见踏板发出咯吱声,音符随之响起。新郎新娘步上走道,如今他们已成为新婚夫妻。他们不用左右点头致意,因为来教堂参加婚礼的人很少,一眼就能把所有人尽收眼底。
    婚礼结束后的庆祝派对将在施罗德酒馆举行。通常不会有人选在哈利常去的这家酒馆庆祝结婚,但哈利说这是萝凯的主意,不是他的。
    宾客转过头去,目光跟随着萝凯和哈利,穿过无人的长椅,朝门口前进。奥纳心想,欧雷克、萝凯和哈利一起走向六月阳光、走向下半辈子、走向未来。
    “哦,史戴。”英格丽德说,从奥纳胸前口袋拉出手帕递给他。
    奥萝拉坐在板凳上,聆听欢呼声。她的队友又得分了。
    这是今天第二场比赛,他们的球队正朝胜利迈进。她提醒自己得发短信给老爸。其实她自己不太在意输赢,妈咪也一定不在意,只有老爸在她每次回报胜利的喜讯时,都表现得好像她是十三岁以下分组的新任世界冠军一样。
    上一场比赛埃米莉跟奥萝拉将近打完整场,因此这一场她们几乎都坐在板凳上。奥萝拉已开始数算球场另一侧的看台上有几个观众,数到剩下两排。大部分的观众都是家长,以及参加这次锦标赛的其他球队,但她似乎在其中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埃米莉推了她一下:“你没在看比赛啊?”
    “有啊,我只是……你有没有看见坐在第三排的那个男人?他坐得离其他人有点距离。你见过那个人吗?”
    “不知道,太远了。你没想过要去参加婚礼吗?”
    “没想过,那是大人的事。我要小便,你要不要一起去?”
    “比赛进行到一半啊,万一要我们上场怎么办?”
    “接下来轮到夏洛特或是卡金卡,走啦。”
    埃米莉只是看着她。她知道埃米莉在想什么:奥萝拉平常不会找人一起去上厕所,她去哪里都不太会找人一起去。
    埃米莉犹疑片刻,转头望向球场,看了看站在界线外、双臂交叠的教练,然后摇了摇头。
    奥萝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到球赛结束,况且那时会有一大堆人拥进更衣室和洗手间。
    “我去一下就回来。”她低声说,起身朝楼梯小跑步而去。她在门口抬头朝看台望去,找寻那张她觉得熟悉的脸孔,却没看见。她奔下楼梯。
    莫娜·甘伦独自站在布洛甘纳斯教堂旁的墓园里。她从奥斯陆开车前来德拉门,花了点时间才找到这座墓园,还得询问墓碑的位置。阳光照在墓碑上,将名字周围的水晶材质照得闪闪发光。安东·米泰。她心想,现在他比生前还发光发亮。他爱过她。她确信安东爱过她。她放了一片薄荷口香糖在嘴里,想起他在国立医院值班完后载她回家时说过的话,然后他们接吻。他说他喜欢莫娜舌头上薄荷的味道。到了第三次车子停在她家门口时,她倾身解开他裤裆的扣子,并在开始前把口中的口香糖拿出来,黏在座椅底下。事后她又吃了一片口香糖,才跟他接吻。因为她口中必须有薄荷的味道,他就是喜欢这个味道。她想念他,却没有权利这样做,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莫娜听见后方的碎石径传来嘎扎的脚步声。说不定是她,安东的另一个女人,劳拉。莫娜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眨了眨眼,好让泪眼模糊的视线可以清楚一点,专心将步伐踩在碎石径上。
    教堂门打开,楚斯却没看见有人出来。
    他朝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杂志看了一眼。里头有米凯的专访,还有他和妻子及三个小孩的全家福照片。这位精明又谦逊的警察署长说没有妻子乌拉在背后支持家庭、没有警署的能干同事帮忙,他绝对无法侦破杀警案。此外,杂志里也写道,揭开阿诺尔就是凶手的谜底之后,同时也厘清了另一起命案。弹道报告指出阿诺尔用来自杀的那把敖德萨手枪,就是杀害古斯托·韩森的凶枪。
    楚斯想到这里,不禁露齿一笑。妈的才不可能呢。一定是哈利又使出老把戏,在里头搞鬼了。楚斯不知道哈利是怎么办到的,但无论如何欧雷克从此洗刷嫌疑,不用再担惊受怕。等着瞧吧,日后哈利一定也会把这小子送进警大学院。
    好吧,可以接受。楚斯不会去挡他的路。这烧毁的工作干得不错,值得说一声赞。反正楚斯留下这本杂志不是为了哈利、欧雷克或米凯。
    而是为了乌拉的照片。
    这不过是暂时退步而已,他会把杂志丢掉,也会把乌拉放下。
    他想起前天跟他在餐厅碰面的女子。网络约会。当然了,女子完全比不上乌拉和梅根·福克斯,她年纪有点老、臀部有点大、话有点多。但除了这些之外,他还算喜欢她。只不过一个女人在年龄、脸蛋和臀部这几个项目都不及格,又不懂何时该闭嘴,还有什么用处呢?
    他不知道,只知道他喜欢她。
    或者应该说,他喜欢她是因为她显然喜欢他。
    说不定女子是因为他脸部受过重创而同情他。或其实米凯说得没错:他的脸本来就没什么吸引力,重新排列一下也没什么差别。
    又或者他的内在出现了一些改变。究竟是什么改变他也不清楚,只不过有一天他醒来之后觉得焕然一新,想法也不同了。他可以跟周围的人用一种新的方式说话,而且别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也用一种新的方式、一种更好的方式来对待他。这使得他有勇气朝这个新方向踏出一小步,尽管他不知道这个方向通往哪里。话虽这样说,但他并不是找到救赎或什么的,这个改变很小,有时他几乎感觉不到。
    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会再打电话给她。
    警用频道发出吱喳声。他从口气而非话语听出事态有点严重,跟无聊的交通堵塞、地下室闯空门、家庭事件和酒后闹事不同。发现了一具尸体。
    “看起来像谋杀案吗?”小组长问道。
    “我想应该是吧。”这人刻意用简洁冷酷的语调回答,年轻警察通常都喜欢这样说话。倒不是说他们没有老一辈的警察作为榜样。尽管现在哈利已经不干警察了,但他的语录依然广为流传。“她的舌头……我想应该是她的舌头被割了下来,塞在……”这位年轻警察再也无法保持冷酷,声音开始走调。
    楚斯觉得一股欣喜之情浮现。他的心脏越跳越快,发出充满生命力的鼓动声响。
    听起来这案子令人作呕。六月。她有一双可爱的眼睛。他猜她的衣服底下包着一对大奶。是的,夏天就快到了。
    “有地址吗?”
    “亚历山大柯兰斯广场二十二号。靠,这里有好多鲨鱼。”
    “鲨鱼?”
    “对啊,在那些小冲浪板上,这里到处都是那些玩意。”
    楚斯将铃木休旅车打入驾驶挡,踩下油门,放开离合器。有些日子他觉得焕然一新,有些则不。
    女厕位于走廊尽头。厕所门在背后关上,奥萝拉突然发现这里好安静,上面的吵闹声全都不见了,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快步走进一个隔间,把门锁上,拉下短裤和内裤,坐到冰冷的马桶坐垫上。
    她想起婚礼。其实她挺想去参加的,她从未好好地看过别人结婚,心想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不会结婚?她想象自己站在教堂外,一边笑一边闪躲满天的五彩碎纸,身穿白纱,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和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跟一个男孩一起生小孩。她想象那个男孩的模样。
    厕所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她坐在庭院的秋千上,太阳朝她双眼照来,所以她看不清楚那男孩的模样。她希望他是个很棒的人,想法跟她有点像,也有点像她爸,但别那么蠢。不对,事实上,就跟爸爸一样蠢吧。
    那脚步声对女人来说显得有点沉重。
    奥萝拉伸手去拿卫生纸,但又缩了回来。她想呼吸,却吸不到空气。没有空气可吸。她觉得喉咙紧缩。
    那脚步声对女人来说太沉重了。
    脚步声停了下来。
    她往下看去,在颇大的门缝之间看见一道影子,还有一双鞋子的鞋尖。这双鞋又长又尖,很像牛仔靴。
    奥萝拉分不清在她脑袋里响个不停的是结婚钟声还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哈利踏上台阶,眯着眼,朝灿烂的六月阳光望去。他站在原地,闭上眼睛一会儿,聆听教堂钟声回荡在奥普索乡,感觉这个世界平静又和谐。他知道故事就该这样结束,就该这样平静又和谐地画下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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