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眼神是爬虫类的眼神。
    那是杀人犯的冰冷眼神,而且一眼就认出她是警察。
    男子是瓦伦丁·耶尔森。
    贝雅特立刻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也明白他是如何躲藏的。
    贝雅特站起来想下车,但邻座少女只是闭着眼睛,跟随音乐点头。贝雅特推了推她,她抬起头来,露出厌恶的神情。
    “借过。”贝雅特做出口型。
    少女挑起一道画过的眉毛,不动如山。
    贝雅特拉开少女的耳机。
    “我是警察,我要下车。”
    “电车已经开了。”少女说。
    “立刻给我移动你的肥臀!”
    其他乘客纷纷转头来看,但贝雅特没有脸红,她已不再是那个安静的女学生。她身形依然娇小,皮肤苍白近乎透明,头发颜色浅得犹如未下水的干燥意大利面。但过去那个贝雅特已不复存在。
    “停车!我是警察!快停车!”
    她从乘客之间挤过,朝司机和出口的方向前进,耳中听见尖锐的刹车声。她亮出警察证,不耐烦地等待。电车又晃动一下,终于停了下来。站立的乘客拉着拉环,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晃了晃。车门砰的一声打开。她纵身一跃,跳下电车,奔越横过马路的电车轨道,透过单薄的鞋底感觉到草地上的露水。对向电车开始移动,她听见铁轨发出低沉的吟唱声,声音越来越高。她尽可能向前狂奔。瓦伦丁很可能身上没带武器,电车上人那么多他绝对跑不掉,她只要挥动警察证,大声叫出“你被逮捕了”就行,但前提是她必须赶上电车。然而跑步不是她的强项,诊断她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医生是这样说的,这类患者的身体协调性通常不佳。
    她在湿答答的草地上稍微一滑,但仍设法稳住身形。只剩几米而已。她追上电车尾端,伸手拍打车身,高声喊叫,挥动她的证件,希望司机在后视镜里看见她。也许司机真的看见了,但看见的却是个睡过头的上班族,没命地挥舞月票。轨道的鸣声又高了一度音,电车抛下她加速驶去。
    她停下脚步,看着电车消失在麦佑斯登区。她回过头去,看见刚才搭乘的电车往福隆纳广场驶去。
    她静静咒骂一声,拿出手机,穿越马路,靠在网球场的铁丝网上,输入号码。
    “我是侯勒姆。”
    “是我,我刚才看见瓦伦丁了。”
    “什么?你确定吗?”
    “毕尔……”
    “抱歉。在哪里看到的?”
    “在一列经由福隆纳广场开往麦佑斯登区的电车上看到的,你在上班吗?”
    “对。”
    “那是十二号电车,查出它要开去哪里,把车拦截下来,不能让他跑了。”
    “好。我会查出电车经过的车站,把瓦伦丁的长相描述发送给所有警车。”
    “这个没用。”
    “哪个没用?”
    “长相描述没用,他不一样了。”
    “什么意思?”
    “他动过大型的整形手术,所以才能在奥斯陆来来去去不被发现。告诉我那列电车在什么地方被拦下来,我亲自过去指认他。”
    “收到。先挂了。”
    贝雅特把手机放回口袋,这时才发现自己气喘吁吁。她面前的晨间车阵只前进了几寸,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仿佛刚才有个杀人犯露出行迹跟它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们是怎么了?”
    贝雅特离开铁丝网,转头朝颤抖的说话声望去。
    那老人看着她,露出询问的眼神。
    “他们都跑哪儿去了?”他又问了一次。
    贝雅特看见老人的痛苦,喉头一阵酸苦,立刻吞了口口水。
    “你想……”老人说,稍微挥了挥球拍,“他们是不是去别的球场了?”
    贝雅特缓缓点头。
    “对,可能是这样,”他说,“我不该来这里的,他们在另一个球场,他们在那里等我。”
    贝雅特看着老人瘦弱的背影朝栅门蹒跚走去。
    接着她快步朝麦佑斯登区移动。尽管她的脑子动个不停,思索瓦伦丁要去哪里,从哪里来,他们逮到他的概率有多高,老人的孱弱话声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他们在那里等我。
    米雅·哈维森看着哈利·霍勒。
    她双臂交叠,半转过身,肩头对着哈利。这位病理医生的周围放着许多蓝色塑料盆,里头装着肢解的人体。学生才刚离开国立医院一楼的法医学研究所,哈利这位旧识就冲了进来,腋下夹着阿萨耶夫的病理报告。
    米雅之所以摆出轻蔑的肢体语言,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哈利,而是因为哈利是麻烦的代名词。过去哈利担任警探时,每当他出现,通常就代表额外的工作、紧迫的期限、不少捅娄子被笑的机会,而这些娄子根本就不关他们的事。
    “我们给鲁道夫·阿萨耶夫验尸,”米雅说,“验得非常彻底。”
    “还不够彻底。”哈利说,把报告放在晶亮的金属桌上,刚才那班学生才在这张桌子上切割大体。一条白布底下露出一只强壮的手臂,手臂被从肩膀处割开。哈利看了看手臂上褪色的刺青:想死嫌早。这人可能是灰狼帮的骑士,灰狼帮是阿萨耶夫一心想除之而后快的敌对帮派。
    “那你为什么认为我们还不够彻底啊,霍勒?”
    “第一,你们找不出死因。”
    “有时尸体就是无法提供任何线索,这你应该知道,但这不表示死者不是死于自然因素。”
    “这个案例最自然的死因是有人谋杀了他。”
    “我知道他是可能的关键证人,可是验尸程序是固定的,不会受这种情况影响。我们发现的就是这样,仅此而已,病理学可不是直觉的科学。”
    “科学就是根据假设检验对不对?”哈利说,在米雅的桌子上坐了下来,“建立一套理论,然后验证它是真是假,对不对?”
    米雅摇了摇头,并不是因为哈利这番话说得不对,而是因为她不喜欢这段对话的走向。
    “我的理论是,”哈利继续说,露出天真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小男孩正在说服母亲要一枚原子弹当作圣诞礼物,“杀害阿萨耶夫的这个人清楚知道你们的验尸程序,以及用什么手法可以让你们什么都验不出来。”
    米雅改变站姿,用另一侧肩头对着哈利:“所以呢?”
    “所以说,换作你,你会怎么做,米雅?”
    “我?”
    “你知道所有的窍门,你会怎么做来骗倒你自己?”
    “我是嫌犯吗?”
    “那要等进一步通知。”
    米雅正要发作,却看见哈利嘴角上扬。
    “凶器呢?”她问道。
    “针筒。”哈利说。
    “哦?何以见得?”
    “可以注射麻醉类的药物。”
    “原来如此。每一种药物我们几乎都有办法验出来,尤其是这件案子很快就开始验尸。我认为唯一的选择是……”
    “是什么?”哈利露出微笑,仿佛他已得逞。这男人真烦,不知道是该甩他一巴掌还是吻他才好。
    “注入空气。”
    “意思是?”
    “史上最古老的方法,也是目前为止最棒的方法。先把针筒抽进空气,再把空气注入血管,在血管里形成气泡,进而产生空气栓塞。如果栓塞形成的时间够久,血液无法流到重要器官,例如心脏或大脑,就会造成死亡。这方法又快又不会产生化学残留物。空气栓塞不需要外力介入就可能在体内形成。结案。”
    “可是注射痕迹可以看得见。”
    “如果用的针很细,就得把每厘米的皮肤都检查过才可能找得到。”
    哈利喜上眉梢,宛如打开礼物的小男孩,认为里面是颗原子弹。
    米雅亦一脸欣然。
    “那你们有没有检查——”
    “有,”这句话等于甩了哈利一巴掌,“每厘米都检查过,甚至连点滴都检查过,因为通过点滴也可以注入空气。可是我们连个蚊虫咬伤都没发现。”米雅看见哈利眼中的炽烈光芒消失了,“抱歉,哈利,可是我们的确注意过死因可能有疑点。”口气强调“的确”这两个字。
    “我得准备上下一堂课了,所以——”
    “那不是皮肤的地方呢?”哈利问。
    “什么?”
    “如果针头是插在别的地方呢?那些孔洞。嘴巴、直肠、鼻孔、耳朵。”
    “很有趣的想法,可是鼻子和耳朵没什么适合的血管。直肠是有可能,可是避开重要器官的机会就会降低,而且你必须非常熟练才能在盲目的状况下找到血管。嘴巴还算有可能,因为嘴里有血管,通往脑部的距离又很短,很快就能导致死亡,可是我们一定会检查嘴巴,而且嘴里遍布黏膜,针头插入一定会肿起来,很容易发现。”
    米雅看着哈利,感觉他的脑子仍不停转动,寻找解答,但最后他还是放弃,点了点头。
    “很高兴再见到你,霍勒。如果你还有其他想法就再来试一次吧。”
    米雅转身走到一个容器前,把一只手指张开的灰白色手臂按进酒精里。
    “再来……试一次。”她听见哈利咕哝地说,于是叹了口气。这男人真的很烦。
    “他可能再试一次。”哈利说。
    “在哪里呢?”
    “你说通往脑部距离很短的地方,从后面注射,他可能把注射痕迹藏在后面。”
    “后面哪里?”她陡然住口,朝哈利指的地方望去,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抱歉,”哈利说,“可是fbi数据显示,对关键证人进行二次检验,会把谋杀概率从百分之七十五拉高到百分之九十四。”
    米雅摇了摇头。哈利·霍勒。额外的工作、不少捅娄子被笑的机会,而这些娄子根本就不关他们的事。
    “这里。”贝雅特说。出租车在人行道旁停下。
    电车停在韦勒文餐厅前的电车站,前后各停了一辆警车。侯勒姆和卡翠娜倚着那辆亚马逊轿车。
    贝雅特付了车钱,跳下车。
    “怎么样?”
    “三名警察在电车上,不准任何人离开。我们都在等你。”
    “这辆电车上面写着十一号,我说的是十二号。”
    “它过了麦佑斯登区的十字路口就会变换号码,电车还是同一辆。”
    贝雅特快步走到电车前门,用力在门上敲了敲,举起警察证。车门发出喷气声,打开来。她爬上电车,对制服警察点了点头,那警察手里拿着黑克勒-科赫p30l手枪。
    “跟我来。”她说,开始穿过挤满人的电车。
    她一路走到电车中段,细看每张脸孔,继续前进,看见一扇起雾的车窗上画着涂鸦,感觉心跳越来越快。她对警察打个手势,朝座位上的一名男子比了比。
    “不好意思!对,就是你。”
    男子抬起头来,面对贝雅特,他露出惊恐神情,脸上长了许多发红的痘痘。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把交通卡忘在家里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贝雅特闭上眼睛,暗暗咒骂一声,朝警察点了点头,表示继续跟着她。他们一直走到电车车尾,没有其他发现。贝雅特高声叫司机打开后门,步下电车。
    “怎么样?”卡翠娜说。
    “不见了。问问看乘客有没有人看见他,如果他们还没忘记,再过一小时也会忘记。提醒你们,他大约四十来岁,身高大概一米八,蓝色眼珠,但现在有点变成丹凤眼。他留褐色短发,颧骨高耸,嘴唇很薄。不准让人碰那扇他写字的车窗,去采集指纹,拍下照片。毕尔?”
    “是?”
    “你去询问从这里到维格兰雕塑公园的每一站,可以问附近店家的工作人员,看他们是否知道符合这个描述的人。搭早班电车的人通常每天都会走同样路线,可能是去上班、上学、去健身房或经常光顾的咖啡馆。”
    “所以我们还是可能有机会找到他。”卡翠娜说。
    “对,可是要小心,毕尔,先确认你去问的人不会跑去警告他。卡翠娜,你去问问看我们能不能借几个警察去搭早班电车,再找几个警察搭今天其他时段的电车,说不定瓦伦丁会从同一个路线回去,好吗?”
    卡翠娜和毕尔去找其他警察,分派工作。贝雅特抬头看着那扇车窗。瓦伦丁在雾气上画下的线条晕了开来,他画的是重复的图案,有点像蕾丝花边,先画一条垂直线,再接着一个圆圈,一排接一排,组成一个方形矩阵。
    这涂鸦可能不是很重要。
    但哈利以前常说:“事情可能不重要或没关联,但每样事物一定都代表着什么,所以我们从已经摊在阳光下、已经可以看出些什么的地方开始搜寻。”
    贝雅特拿出手机,拍下车窗,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卡翠娜!过来一下!”
    卡翠娜听见呼唤,把简报工作交给侯勒姆。
    “昨天晚上怎么样?”
    “很顺利,”卡翠娜说,“我今天早上把口香糖拿去送验了,登记在一起性侵悬案的案件编号底下。现在他们都优先处理杀警案,可是他们答应说会尽快。”
    贝雅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伸手抹了抹脸:“尽快是多快?我们不能让疑似为凶手所有的dna排在最后,只为了获得赞美。”
    卡翠娜单手叉腰,看着贝雅特。贝雅特对警察比了比手势。“我认识里头的一个女性人员,”卡翠娜扯了个谎,“我可以打电话请她催一下。”
    贝雅特看着她,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你确定你不是一厢情愿地希望那个人是瓦伦丁·耶尔森?”奥纳说,他站在窗边,低头看着诊所楼下的繁忙街道,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看着可能是瓦伦丁的每一个人,“缺乏睡眠的人经常出现错觉,过去四十八小时以来你睡了多久?”
    “我会算一下,”贝雅特回答,口气清楚地向奥纳表达她其实不用去算,“我之所以打给你是因为他在电车车窗上画了些东西,你有没有收到我的短信?”
    “有。”奥纳说。他才开始进行一节咨询,就接到贝雅特的短信,手机在打开的抽屉里亮了起来。
    看照片。很紧急。再打给你。
    奥纳心中浮现一种近乎反常的窃喜心情,他看着保罗·斯塔夫纳斯的惊愕表情,告诉他说有通电话他非接不可,也看见对方收到了他的言外之意:这件事比你发的牢骚重要多了。
    “你说过心理医生可以分析反社会人格者的笔迹,推断出他们的潜意识。”
    “这个嘛,我说的可能是格拉纳达大学发展出一套方法,可以通过艺术来研究精神病人格疾患,可是研究对象是接到指示去画出特定的东西,你说的更像是文字而不是图案。”奥纳说。
    “是吗?”
    “至少我可以看出i和o,这比图案要有意思多了。”
    “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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