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他说。保罗的眉毛经过细心修拔,下巴还有两道小疤痕,显然动过拉皮手术,这些都让奥纳在首次咨询的前十分钟就对此人做出判断。“我们这个社会看起来容忍度很高,但压抑同性恋倾向的状况还是很常见,”奥纳仔细观察患者的反应,“我为很多警察做过咨询,其中有一位跟我说他私底下对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十分开放,但在工作上却不能公开,否则他就会被雪藏。我问他确定真的会这样吗?压抑通常来自我们强加给自己的期望,以及我们对别人期望的解读,尤其是我们身边的亲友和同事。”
    奥纳停了下来。
    患者并未瞳孔放大、脸面潮红、抗拒目光相触、出现逃避的肢体语言。恰好相反,他的两片薄唇出现一丝轻蔑的微笑。奥纳反而发现自己的双颊温度升高。天哪,他恨死这个患者、恨死这份工作了!
    “那这位警察,”保罗说,“他有依照你的建议去做吗?”
    “时间到了。”奥纳说,根本没看时钟。
    “我很好奇,奥纳。”
    “我发誓过要尽保密义务。”
    “那我们叫他x就好了。我从你的表情看得出你不喜欢这个问题,”保罗微微一笑,“他听从你的建议,结果不是太好对不对?”
    奥纳叹了口气:“x做得太过火,他误判情势,在厕所亲了一个同事,结果遭到雪藏。重点是事情有可能很顺利。下次咨询之前,你可以至少思考一下这件事吗?”
    “但我不是同性恋啊。”保罗朝喉咙抬起手又放下。
    奥纳微微点头:“下周同一个时间?”
    “我不知道。我没有好转对不对?”
    “慢慢有进展了。”奥纳说,这句话是反射式的回应,就跟保罗朝领带抬起手一样。
    “对,你说过好几次了,”保罗说,“可是我有种白花钱的感觉,妈的你就跟那些逮不到连续杀人犯和强暴犯的无能刑警一样……”奥纳颇感惊讶,他注意到保罗的声音渐低且安静下来。他的声音和肢体语言传达出和这句话截然不同的讯息。奥纳的大脑像是进入自动导航模式,开始分析患者为何会特别拿这件事来比喻,而答案十分明显,根本无须深入分析。自从秋天以来,奥纳的办公桌上就放着报纸,而且总是翻到报道杀警案的版面上。
    “保罗,要逮到连续杀人犯不是件容易的事,”奥纳说,“我对连续杀人犯颇为了解,事实上那是我的专长,就跟做心理咨询一样。但如果你想中止咨询,或是你想试试看其他医生,都是可以的。我认识很多高明的心理医生,他们可以帮助你——”
    “你是不是想摆脱我,奥纳?”保罗侧过头,有着无色睫毛的眼皮闭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奥纳难以判断这个笑容是在嘲笑他的同性恋理论,还是稍微表露出真实的自己,或者两者皆是。
    “请别误会。”奥纳说,心里却很清楚保罗一点也没误会。他的确想摆脱保罗,可是身为专业心理医师绝对不能把棘手患者一脚踢开。但这只是更让他备受折磨对不对?他稍微调整领结:“我想治好你,但彼此信任非常重要,而现在好像——”
    “我今天只是心情不好,奥纳,”保罗张开双手,为自己辩护,“抱歉,我知道你很好。你以前为犯罪特警队分析过连续杀人犯对不对?你帮那个警监逮到过在命案现场留下五芒星符号的凶手。”
    奥纳观察保罗,看着他起身扣上外套。
    “没错,对我来说你已经够好了,奥纳。下周见,我会想想看我是不是同性恋。”
    奥纳没起身,他听见保罗在走廊上等电梯,口里哼着歌。这曲调有点耳熟。
    的确,保罗说的话有些地方引人注意。他没说一般人常说的“连环杀手”,而是说警方惯用的“连续杀人犯”。他称呼哈利·霍勒为警监,一般人却连警阶都搞不太清楚。民众通常会记得报上写的凶残犯案手法,例如刻在尸体附近的五芒星,不会记得看似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但其中最引起奥纳注意的是——这点可能对治疗非常重要——保罗把“那些逮不到连续杀人犯和强暴犯的无能刑警”拿来跟他相比。
    奥纳听见电梯来了又去。他想起那是什么曲调了。他把《月之暗面》这张专辑找来听过,想看里头是否隐含着任何暗示可以用来解读保罗的梦境。这首歌叫《脑部伤害》,歌词讲述的是疯子。疯子出现在草地上、大厅里,出现在诊疗室里。
    强暴犯。
    遇害警察并未遭到强暴。
    当然这可能是因为保罗对这件案子没那么感兴趣,所以才把遇害警察跟过去在相同地点遭到杀害的被害人搞混,或是他以为连续杀人犯总会强暴被害人,或是他梦见遭到强暴的警察,这自然可以强化他压抑同性恋倾向的理论,或是……
    奥纳的手做出动作却停在半空中,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正要去调整领结。
    安东·米泰啜饮一口咖啡,低头看着睡在病床上的男子。他不是应该感到喜悦吗?就像莫娜说的那种喜悦,她总是称之为“扫去阴霾的日常小奇迹”。是的,医师分析可能死亡的昏迷病患突然改变心意,把自己拖回这个世界,苏醒过来。这当然是件好事。但这个躺在枕头上苍白枯槁的男子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只代表他的任务即将告一段落。当然这并不表示他跟莫娜的关系也会结束,反正他们从不曾在此处度过亲密时光。如今他们反而不用再担心当她进出病房时,同事会注意到他们注视彼此的温柔目光,也不用担心他们交谈得太久,或是一有人出现就非常突兀地停止对话。但安东有点烦恼,因为这些因素正是这段关系擦出火花的原因。秘密私通、暗度陈仓、看得到却碰不到的兴奋感。他必须等待,必须从家里偷溜出来,必须骗劳拉说他要加班。他满口谎言,谎言说得越来越溜,心里清楚这些谎言迟早会令他窒息。他也知道自己的不忠行为并未让他在莫娜眼中成为一个更好的男人,而且她想象得到未来有一天他也会用同样的借口来欺骗她。莫娜跟他说这种事曾发生在她身上,别的男人欺骗过她,当时她比现在更年轻苗条,所以如果安东想甩掉她这个臃肿的中年妇女,她一点也不会感到讶异。他说你不要这样说,就算是认真的也不要说,说这种话只会让你的魅力打折扣,也会让我的魅力打折扣,这种话会把我变成一个占便宜的人。但现在他很高兴她说了那些话,这段关系总得在某个地方打住,她已替他找好了台阶。
    “你是在哪里拿的咖啡?”新来的男护士问道,他拿起挂在床尾的病历,推了推圆框眼镜,低头读着。
    “走廊那边有台浓缩咖啡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用,不过你可以——”
    “谢谢你拿咖啡来。”护士说。安东觉得这人口音有点奇怪。“可是我不喝咖啡。”护士从外套口袋拿出一张纸看了看,“我看看……他需要一些异丙酚。”
    “那是什么?”
    “这表示他会睡上好一阵子。”
    安东打量这名护士,看着他把针头插进一瓶装有透明液体的小瓶子里。这护士有点矮,身材有点结实,长得有点像一位著名演员。这演员不以英俊著称,是少数不凭长相而闯出名号的演员,他有丑陋的牙齿,还有一个很难让人记住的意大利名字,就跟这护士一样。刚才护士自我介绍过,但安东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
    “脱离昏迷的病人情况很复杂,”护士说,“也很脆弱,所以得小心地让他恢复意识才行,只要打错一针,就可能把他们送回到原来的昏迷状态。”
    “原来如此。”安东说。刚才这护士向安东出示证件,说出了密语,并等候安东打电话向勤务中心确认他确实在排班表上。
    “所以你在麻醉方面很有经验喽?”安东问。
    “对,我在麻醉科服务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你现在已经不在麻醉科了?”
    “我去旅行了两三年。”护士拿起针筒对着光线,稍微推了推活塞,让针头喷出细小水珠。“这病人看起来像是有过一段沧桑的人生,为什么病历上没有名字?”
    “他必须保持匿名,难道他们没跟你说吗?”
    “他们什么都没跟我说。”
    “他们应该说的,据说有人想置他于死地,这就是我坐在外面走廊上的原因。”
    护士朝病人的脸庞倾身弯腰,闭上眼睛,看起来像是在吸入病人的气息。安东看了不禁打个冷战。
    “我见过这个人,”护士说,“他是不是奥斯陆人?”
    “我发过誓必须保密。”
    “我不也是吗?”护士卷起病人的袖子,拍了拍手臂内侧。这护士说话似乎有哪里怪怪的,安东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针头插入肌肤,安东再度打个冷战。在完全的寂静之中,他仿佛听见钢针摩擦肌肤的声音,以及活塞受到压迫,将药剂挤出针筒的声音。
    “他在奥斯陆住了好几年,后来搬到国外,”安东说,吞了口口水,“可是又跑了回来,据说是因为一个年轻人的缘故,那人是毒虫。”
    “很悲伤的故事。”
    “对啊,不过现在看来这故事会有个快乐结局。”
    “现在要下定论可能还太早,”护士说,拔出针头,“很多昏迷病患的病情会反复。”
    这时安东听出这护士说话哪里怪了,虽然极其细微,但他的s发音口齿不清。
    两人走出病房。护士消失在走廊尽头后,安东又回到病床旁,查看心电图,聆听规律的哔哔声,这声音仿佛深水潜艇发出的声呐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做,但他模仿那个护士,倾身在病人脸旁,闭上眼睛,感觉病人的气息喷在他脸颊上。
    阿尔特曼。护士离开前,安东仔细看了一下他的名牌。护士名叫席古·阿尔特曼。安东有个直觉,决定隔天去查一下这个人的背景,他可不想让德拉门事件重演,这次他不想再犯下任何错误。
    8
    卡翠娜·布莱特坐在椅子上,双脚搁在桌子上,话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电话另一头的哈根正在讲另一通电话。卡翠娜的手指在面前的键盘上飞舞。她知道背后窗外的卑尔根市正沐浴在阳光中,街道因为受到雨水洗礼而闪闪发光。这场雨下了一早上,十分钟前才停止。根据卑尔根的平均法则,待会儿应该又会再飘起毛毛细雨,但这时阳光稍稍露脸。卡翠娜希望哈根可以赶快讲完电话,回到他们的对话上。她只想交出她从卑尔根警局取得的资料,然后走进来自大西洋的新鲜空气中,这空气比她的前任长官哈根此时正在奥斯陆东区办公室里呼吸的空气要甘美多了。
    哈根再度愤怒咆哮:“还不能跟他说话?这什么意思?他到底脱离昏迷了没?……对,我知道他现在还很虚弱,可是……什么?”
    卡翠娜希望过去这几天她找到的数据可以让哈根的心情好一点,她浏览页面,查看自己了然于心的信息。
    “妈的我才不管他的律师怎么说,”哈根说,“妈的我也不管会诊医生怎么说,我现在就要讯问他!”
    卡翠娜听见哈根用力挂上电话,终于回到这边的电话上。
    “怎么回事?”她问。
    “没什么。”哈根说。
    “你刚刚说的是他吗?”她问道。
    哈根叹了口气:“对,是他。他要脱离昏迷了,可是医生又开了镇静剂给他,说至少要再等两天我们才能跟他说话。”
    “这种事不是应该谨慎一点比较好吗?”
    “也许吧,但你也知道,我们现在就得交出一些成绩,那两起杀警案已经搞得我们颜面无光了。”
    “等个两天应该没区别吧。”
    “我知道啊,可是我总得骂骂人才行,爬到主管的位子有一半原因不就是为了可以骂人吗?”
    卡翠娜无言以对,她对当主管一点兴趣也没有,就算有,待过精神病院的人也不会是入主大型主管办公室的第一人选。她的诊断已经从狂躁抑郁症、边缘型人格疾患、躁郁症,再演变到健康,至少她现在只要服用粉红色小药丸就能保持情绪稳定。用药物来治疗心理疾病一直存在诸多争议,然而对卡翠娜而言,持续服药给了她质量较好的新生活。但她发现长官一直在留意她,只有必要时才会派她去现场执行任务。反正无所谓,她喜欢坐在狭小的办公室里,面对高画质计算机屏幕,独自使用连警方都毫不知情的搜索引擎。查看、搜索、找寻。追踪看似消失在地球表面的人,从看似随机的活动中看出模式。这就是卡翠娜的专长,而且她不止一次对奥斯陆的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队做出贡献,因此警方只好容忍这个精神病患者在办公室里活动。
    “你说有资料要给我。”
    “这几周部门里都很闲,所以我调查了一下那两个遭到杀害的警察。”
    “是你在卑尔根的长官叫你……”
    “不是不是,因为我觉得这总比看色情网站或玩接龙要有趣多了。”
    “我洗耳恭听。”
    卡翠娜听出哈根想让自己听起来乐观,却难掩心中的绝望。他可能已经受够了自己心中的希望再度燃起,接下来几个月又遭到摧毁。
    “我搜寻过数据库,想看看马里达伦谷和翠凡湖畔发生的强暴杀人案里是不是有哪个名字一再出现。”
    “谢谢你,卡翠娜,可是我们也查过,这过程简直烦死人了。”
    “我知道,可是我用的方法有点不一样。”
    哈根重重叹了口气:“继续说吧。”
    “我发现侦办这两件案子的团队不太一样,两者都参与的只有两名鉴识中心人员和三名警探,但这五个人并不完全了解究竟有谁接受过侦讯,而且这两件案子都尚未厘清、必须保密,档案也很多。”
    “对啊很多,就是因为很多,所以才没有人能完全记得调查工作的每一件事,不过每一个接受过侦讯的人都会在警方的中央登记系统里留下记录。”
    “这就是重点所在。”卡翠娜说。
    “什么重点所在?”
    “接受侦讯的人必须登记,侦讯记录也会根据相关案件来归档,但这里面有个灰色地带。比如说,如果被侦讯者已经入狱,那侦讯就会以非正式的形式在监狱里进行,被侦讯者也不用登记,因为他早就登记在案了。”
    “但侦讯记录还是会留存在案件档案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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