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京,思过崖。
    早上,天气清冷,出了祁京之后,树木的树叶都掉光,像个光秃秃的支架,孤单地立在群山中。
    思过崖是晋国的流放地,是一处悬崖,悬崖前有一个月台,月台前通来一条铁轨。
    所有被判处流放的政治犯都会从思过崖出发,最终倒地自己的流放地。这个名字最初出现在大夏国的志怪类小说《江湖传奇》中,后来被晋惠帝发现,晋惠帝是个喜欢看小说的皇帝,一时兴起之下便将流放犯的出发地命名为思过崖,希望犯人能够幡然醒悟。
    这个时候军官们已经押送着犯人在这里等待,军人们脸色严肃,神情一丝不苟。
    负责这次押送任务的是曹世瞒中校和他的五名手下,隶属于东方军团,东方军团是公主的军团。押送的流放犯正是在之前在雷村偷袭教皇国亚当号列车的袭击者杜邦的同伙武据,后者为普罗米修斯补给,这个行为违反了《国家安全法》和《晋宪》的规定,威胁了国家的安全,是叛国罪,这个罪名本应该本判处死刑,但高层在博弈,公主最后从皇帝手里讨要了这个犯人,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押送犯人到东方边境。
    火车还没有到来,除了押送武据之外,他们还负责携带某部分危险品到东方。
    片刻后火车准时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火车只有两节车厢,外表和普通的民用车厢毫无区别,由一个简陋的车头牵引,这个车头根本不足以支持他们到达晋国,但他们的目的地是东站,这列火车将会在祁京东站外接到普通列车后,有普通类车牵引到东方边境。
    中校押送着武据缓缓登车,但这时候一辆黑色的礼车从道路远方出现,闪电一般停在月台前,礼车上挂着衡天宫的天座标志。
    古毕之从车里出来,对着中校招招手,快步走上月台,来到中校面前,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张纸。
    “中校,我申请了犯人的会面。”古毕之低声说,声音平平淡淡。
    所有的军人都望向古毕之,有些疑惑,一般来说,有这样的命令他们应该在接收到犯人的时候就应该一同收到,军部是不会做出这种临走出发才发来通知的事情的,传闻古毕之是个胆大妄为的人,他可能会假传命令么?
    古毕之手上拿着一张命令,他将命令递给中校。命令上盖着军部的章。
    中校结果命令,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个命令命令他放押送的犯人和家人见一面,军部的印章也是真的,没有人敢仿制军部的章,看来这真的是一个仓促的命令。
    “辛苦你了,中校。”古毕之缓缓地说,“这是我带来的命令,军部同意让犯人在临走之前和他的家人分别,给他们的时间是三十分钟。让他们在旁边的店里好好地道个别吧?犯人这一走,不知道多少年他们才会再见。”
    中校缓缓行了一个军礼,铿将有力地说,“是的,阁下。”
    古毕之向中校简单地道谢,然后朝着礼车挥挥手,礼车的后门被打开,武瑶走下礼车,跟着指引进入安保室中。
    “哥哥,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呢?”兄妹坐在月台旁的安保室中,武瑶问。
    “可能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你从来不相信命运!”武瑶说,“我搜集了你那天晚上的信息。”
    “上校说你在那晚之前都不确定是否要参加普罗米修斯的补给,那晚你的计划是参加宴会,回来之后和我吃晚餐,之后睡觉。可你临时改变了主意,突然出现在杜邦的面前。是什么改变了你的计划?”
    武据沉默。
    “是祈公主吧?我听古教授说你在宴会上见到了祈公主,简直就像是见到了恶鬼一样惊恐,公主就有那么可怕么?”武瑶问道,他远远的见过祈公主一样,简直就是哥哥*****,她一度以为哥哥要找到幸福了。可教授说哥哥在宴会上搞砸了,但继续追就对了,没必要为了失意叛国吧?
    “她让我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武据终于说话。
    “小时候的事情?”武瑶问。她记起哥哥曾经说过的,哥哥小时候的生活比她还黑暗,她生怕哥哥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这么多年了,她都没有向哥哥询问他的经历。她想着晋国的生活会冲淡哥哥的记忆,可三年过去,看来那些记忆还在哥哥的心里,从未离开。而她和古毕之亲手制定的找女朋友计划竟然找了一个哥哥记忆中的恶魔,亲手打开了一道禁忌的大门。
    武据微微点头,“是关于救了我的一个女孩。我记得我和你说过,在重新和你相逢之前,我有两年是跟着别人流浪的。父母刚死的时候,我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这样的孩子什么也做不了,望着战场上的尸体就在那里等死。后来我等到了一个可能是十三四的女孩。她把我带离战场,我和她一起流亡,一起生活。直到两年后我们再次遇上袭击,她和她失散,等到我找回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我亲手埋葬的她。”武据无声地留下了眼泪。
    “可她今天回来啦!祈公主就像长大后的她,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头发,一模一样的温柔,就连笑起来也一模一样,不,简直不能说是相似,而是一模一样,可她分明已经死去了啊?一模一样的人让我害怕!”
    “所以哥哥你在那一刻就改变了想法?”
    “是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驱使着他走近这个圈套中,就在他以为让将要全部忘记的时候,又有人固执地让他记起过去。或者说,他一直都在记住?!
    (第二步:他在晋国学到了优柔寡断,可在战场上是不能悠游寡断的,犹豫就会败北。“放心,我还是我。”)
    “可能遥远的东边,才是我的归宿吧?”武据轻轻地说,就像是风轻轻的叹息。好像他已经身经百战,伤痕累累,可还有百万雄兵面对,他是那么的疲惫,那么的无力。“我在东边出生,在东边长大,理应在东方找到我的土地。”
    “何必为过去的人烦恼呢?”武瑶紧抿着嘴唇。
    “不,那不是过去的人。”武据说,“那是我心里的人,一直存在,可他们都被甲胄杀死啦。他们死去了,可世界还是当初的那个世界,丝毫不变,昨日发生的事情今日还会发生。我看着他们就像是在看着我们,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同样发生在我们的身上,只不过过程不同。我还记得爸爸妈妈,他们死的时候就在我的旁边,我被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着,他们的鲜血留在我的身上,我记得两个哥哥被用尖利的剑刺穿身体,挂在墙上。你还记得大蛇么?那个想要将你卖出去的人。伤害我们的人一日不灭,仇恨的怒火在我的心中不灭。我的心就一直得不到安宁。”
    沉默,又是沉默,兄妹两人的沉默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次那么长。
    “哥哥,你真的要去赴死了么?”武瑶忽然留下了无声的眼泪。她知道东方边境是什么地方,那是暴权者门的地方,他们就是从那边来的,可惜那边只认识权力,掌握了权力的人为所欲为,他们不曾掌握权力,只是掌权者的棋子,他们没有财富也没有背景,一无所有地供别人驱使,所有的一切都靠别人的施舍,那里根本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三年前他们好不容易摆脱东方与西方的暴权,来到这个和平的国家。
    这是个美好的国家,有美丽的校园,有赏花的节日,有善良的人们,他们在学院中生活得很舒服,什么都不用担心。
    这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哥哥不用冒险上战场,妹妹也不用担心别人的胁迫。他们本应该能够在这里生活到老死。
    可如今哥哥竟然想要回到东方去?回去干什么?那里已经不是他们的地方了!三年前他们就是别人的筹码,三年后他们连筹码都算不上!回去是送死么?
    “你说得对,我准备去迎接我的命运了。”武据说,“也许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空有一个大人的身体,内心却是孩子,把过去看得太重要,迟迟不能忘怀,于是去到那里心都不会安定。”
    武据低低说,他的心曾经安定过,就在他的父母那里,后来被西方打碎了,他的心也安定过,就在那个女孩身上,后来也没了。他的心再也不曾安定。或许只有心跳停下,他才能找到永恒的安宁。
    “可能这就是我吧!真正的武据。”武据昂起头,闭上眼,“衡天宫学院的武据只不过是理想中的我,如果我生活在晋国,那也许就是我的生活吧?但有人打醒了美梦,我最终还是要面对真正的我。”
    “放弃吧。”武瑶紧紧握着武据的手,“就当是为了我。”
    她一直都遵从哥哥的选择,这是她第一次要求哥哥放弃。
    哥哥是个固执的人,认定的事情就一定回去做。哥哥是执念组成的,或许对哥哥来说,执念更像是一种生命,要是放弃了执念,他早就应该埋葬在某个不知名的地下了吧!
    可是晋国正好放下所有过去一切的地方,这里符合哥哥的理想,虽然没有了哥哥想要存在的人,但人总可以找到朋友的,这里明明就能让哥哥放下执念,找到新生!
    “什么人也好,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哥哥,这是你告诉我的!”
    “事情已经发生。什么都回不去了。”武据安慰武瑶。
    是啊,回不去了,要是能回去当然好,武据也有想回去的时间,回到没有战乱,大家都在身边的时间,可历史总会碾压着人前进,无论你想不想前进,能不能前进。
    他已经犯下叛国罪,晋国无论怎么样都会将他发配到东方边境,他根本反抗不了。
    “也是时候了,妹妹,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该有自己的生活了。”武据缓缓地说,“我们……就在这个时间点分开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哥哥!”武瑶急的直掉眼泪。
    哥哥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什么叫做哥哥拖累了她?小时候哥哥不在身边就做噩梦睡不着,是哥哥一晚一晚陪在身边哄她睡觉的啊。哭的时候是哥哥安慰,她穿哥哥的,吃哥哥的,住哥哥的,她一直麻烦哥哥,可到头来怎么变成哥哥拖累她了?是她一直拖累哥哥啊!
    “是我阻挡了哥哥的脚步。”
    “不,是我的妹妹是时候寻找自己的幸福了。”武据笑笑,擦去武瑶脸上的泪水。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个惊慌失措的婴儿,他们说你是我失散的妹妹。过了这么多年,当年的小女孩也长大了,亭亭玉立,像个仙女一样好看。学校中一定有很多喜欢你的男孩吧?妹妹有没有喜欢的人?”
    武瑶望着哥哥,到了现在哥哥还有力气和她开这样的玩笑。
    “小时候你又哭又闹,像是个牛皮糖一样甩也甩不掉,可却是令我内心安定的人。曾经让我安心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你。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家人,唯一的挂念。”
    “那就不要离开我。”
    “但你和我在一起是危险的。”武据摇摇头,“他们会找上我,他们找上我并不可怕,但我怕他们会发现你!所以你不能和我在一起。”
    “我生在夏国,长在夏国,夏国给我留下了太多的记忆,无论我怎么离开夏国,我的归宿都一直在夏国。但那边给你留下了太多的痛苦。”
    “哥哥!”
    “晋国是个好地方,我恨它,但他仍然是最像夏国的国家。你在东边时总是不开心,来了晋国之后你的心结解开了很多,对你而言这是个幸福的地方对吧?那么就留在晋国。带着我的梦想!”
    武据也想一家人幸幸福福地生活下去,可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命运的巨手捉住了他,和他在一起的人都死掉了,他们甚至没有反抗的办法,唯一将妹妹抽离悲剧的方法就是离开她,这样对他们都是好事。
    所有的东西他一个人承担就可以了。
    “看,不要哭了。世界都为你的悲伤下雪了。”武据来开窗帘,明亮的光芒从外面射入。
    武瑶蓦然抬头,望向窗外。天空有些阴暗,雪花从空中飘落下来,一朵一朵降落在地面上,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她忽然擦了眼泪,对着哥哥笑了笑。
    “我要走了,妹妹,我不想离开你的,可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武据哭了起来,眼泪滚滚地留下来,流到武瑶绸缎般的长发上。
    武瑶忽然莫名的心痛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哥哥哭,但她现在猜到哥哥的想法,这一刻眼里的泪水也无声地留下来。
    “拿着我存下的钱,找古教授找一个好地方,我记得当初问你像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的时候,你画了一幅画,就按那幅画建造你的房子吧。”
    “如果有一天当我终于厌倦了,我就会解下一切,来到你身旁,陪着你慢慢地生活。”
    武瑶愣住了,几秒钟之后她止住了眼泪,缓缓地松开了武据的身体,在哥哥的面前站了起来,擦干了眼泪:“好啊,我就在祁京等着哥哥,等哥哥再次见到我,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兄妹就此分别,武据跟着军官们离开,武瑶目视着哥哥踏上列车。
    “他怎么说?”古毕之站在武瑶旁边,问。
    “哥哥让我等他回来。”武瑶淡淡说道,裙摆翻飞,犹如坚硬的寒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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