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独徐斌一人在值房值夜,他猛地压住那条线报的纸条,心里滚出一层一层的冰冷战栗:太子身陷囹圄,公子襄磨刀在侧,西境又暗通东境!大厦将崩,再救不回了!
    值房里那般的冷,他一个体虚出汗的胖子,竟然打了个哆嗦,要走到外面去缓一缓,七月燥热的夜晚,夜空如洗,他一连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算是把呼吸喘匀,总控室外一颗巨大的芭蕉树,他几步过去,坐在那台阶下,颓然地耷下肩膀,仰头,看月亮。
    渝都的夜,那样岑静。
    安睡的百姓会有人猜到这一片土地要变天了嚒?他们现在这样爱戴他们的主君,将来会用同样的感情爱戴辛涧嚒?自己徐斌这名字也算响亮了吧,等自己人头落地,很多年后还会有人怀念自己嚒?
    茫茫然的,徐斌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什么也没想,他委顿着厚实的肩背,把自己耷拉成一个球,就在此时,他听到啪嗒嗒的脚步声,他木然地寻声看过去,先是见了一摞高的竹简从回廊那一侧拐过来,再然后,看到了自己儿子的脸。
    “小子,干嘛呢?”徐斌出声。
    “整理这些军情战报,明日给巢将军参考。”徐守文看到了亲爹,仍旧回答得一板一眼。
    徐斌苦笑一声:“孩子,别忙了。用不上了。”
    徐守文眉心一皱,徐斌摆了摆手中的纸条,徐守文当即明白,折过来,放下竹简,接过纸条就蹲在父亲的身前。
    徐斌抹了把徐守文额角上的汗,语气平静:“每况愈下,已无任何转机。别忙了,都不必忙了。”
    字条上的字,徐守文每个都认识,他看得眉心轻轻蹙起,却还是抬头抓紧父亲的衣袖,执拗道:“不会的父亲,不会的!”他看着徐斌颓唐神色,不知道哪里来的坚定,一字一句地劝,“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爹,孩儿求您再坚持坚持。”
    徐斌垂着头,在儿子这样坚定的眼神中迷惑起来。
    这孩子在这些天频频让自己刮目相看:明明从小在父母溺爱中长大,却不想在逆境中竟也有如此毅力。南境中层官员坐不安席、茫然不知进退,他一言一行去鼓舞人心;渝都百姓听到太子被囚心中担忧,他便撺掇邬先生以太子之师之名,去给百姓打气,说着他们都不敢打包票的话:太子一定回来;便是巢瑞巢看到了,都会时不时地去找他聊两句,图一振奋。
    可是……这样的死不回头,有什么用呢?
    “孩子,大势已去,人力已不能违抗。”
    “不。”徐守文激动起来,“爹爹您不能认命啊!今岁您领着家小投奔垚关的决心呢?您已经赌赢了一次,现在为何不能再咬牙再坚持一次呢?巢、何、陈、徐现在支撑着南境的天,我们若是撑不下去,便是殿下创业未半而崩毁,巢何当世名将自不必说,陈嘉深耕渝都已久在南境也总有位置,独我徐家骤得富贵,根基不稳,您觉得我们输了,辛涧还会许我们重回南阳做个小小司丞嚒?爹爹,想想我们一家人,您不能放弃啊!”
    徐守文他不是看不清这局面,只是他相信事在人为!他不敢彷徨,不敢踌躇,他只记得不能怕、不能溃、不能气馁、不能松下这口气,哪怕推动一点点呢,也比坐以待毙的好!
    徐斌不愿再说,绕开儿子就想进屋。
    徐守文却死死拉住他的袖子,“武烈候还未回来,说不定此事还有转机,东境合川一线已经让何将军稳住,西境我们可以背水一战,我们可以打!西君背信弃义,囚我主君,如此国耻便是匹夫也难安寝,存国在此一战,我不信在南境发动不起百万之师,我现在就写战书,明日就进言其他两位大人商议,我可以去西境谈判,爹,我可以去,他西境但凡还有点脑子,便要慎重对待,还我主君!”
    徐斌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还是绕回原点,真要打老鼠,就怕伤玉瓶。”
    “今时已不同往日,再者匆忙征发起的队伍不能用,就算同心也只是乌合之众。”他不想打击儿子,可是事实如此,“孩子,你可知道为何前些时日西境与我们虚与委蛇,现在又迅速向东境卖好?他是在等着看局势啊,他是看准了局势才动的。申豪一死,我们不仅仅是阵前失一大将,更是被斩断了与南境军一大半的联系根基,你现在要为父苦苦支撑,可是明眼人谁看不出呢?我们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
    “老谋深算啊,老谋深算,我们顾此失彼,西境不会再给我们好脸色了,主君,要不回来了。”
    徐守文一条腿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跪倒在地,“是儿子自作聪明了,不该提议卸掉飞将军的武装。”
    徐斌垂着眼睛,扯了他起来,“不怪你。你提议,却也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做的决定,当时情形如此,我们的确是不能不防,要怪就怪公子襄罢,十八岁的孩子,怎么就有这样阴鸷的手段?”
    这眼光与手段都太可怕了,打得稳,看得准,杀得狠,简直要让成人在梦中都要被痛醒!自己眼前这个也长了十八年的儿子,哪里会料到半路突然杀出这样一员敌手来?
    徐斌仰头长叹:“悔啊,悔不该当初没有劝殿下……”
    徐守文犹不死心,“那武烈侯呢?当真已没有力挽狂澜之策了嚒?”
    大局如此,虽然知道武烈侯此时一人也挽不住颓势,但是徐守文还是隐隐地不肯放弃这最后的期待:那个男人会有办法嚒?他会有办法罢。
    让徐守文吃惊的是,自己的爹爹居然也回:“或许他有吧……但就是怕他不肯。”
    “为何不肯?他和辛鸾,他们那种关系!”徐守文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愤怒,“当日他被人所污,辛鸾是如何拼了命保他的?!”
    “你和为父说的不是一桩事情。”徐斌皱眉:“红窃脂上阵之前早已传了信鸽,按道理,十五日的时候就该有回信了,可是至今没有,红窃脂的解释是,信鸽一定是到了,他不回,只说明他不想回……”
    徐守文愣住了。
    徐斌又是一叹,目光悲悯地转向徐守文:“孩子啊,你太不了解武烈侯这人了。”
    ·
    徐斌没有说的是,在十五日当天时候,他已经排遣了翠儿带五十人队,亲自去西南找邹吾求援,琅翠那小姑娘倔强有胆色,接过红窃脂给的地址,扮成男装,立刻出发。
    可是到底能不能找到,找到后能不能把人请回来,谁也没法预料。
    ·
    十八日,西南滇城。
    这里的气候不如渝都炎热,空气温润更有柔和,路上花木扶苏,人丁不盛,琅翠一行快马加鞭,停在南召巷一带四处逡巡不止。西南城池地处平坦宽阔的盆地,但与西境那等崇山峻岭不同,这里稍一展目,便能看见远处褶皱不平的山脉,脉脉如横卧的天女,而稍高一些的山头凝着皑皑白雪,天光四散着飘散在与云中,光亮得有如能补天映地。
    “打听了,这整个巷子就只有这一户人家,应该就是这里。”他们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一扇轩阔的门前。
    “这里?”琅翠有些迟疑,一巷一户,占地数顷,这何其奢侈,她一直以为邹吾起于卑微来着,她呼出一口气,“那进去吧。”
    奇特的是,大门并没有落锁,他们一行人敲门而入,一路行去,草木粗枝大叶久不修葺,偌大院落甚至见不到一个用人,直如一处死地一般。琅翠之前在极乐坊,之后又入巨灵宫,也算是见识不凡,眼见一砖一物,她能看出这曾经是一座怎样诗礼富贵之家,只是不知道这个家族遭遇了怎样的破碎,才能有如今这般的萧索与冷清。
    最后她在正厅的令堂偏屋找到了邹吾,小屋内都是酒气,不知道邹吾是喝了多少,晦暗的屋子里,那个永远整齐干净的男人就一个人死寂地靠坐在地上,身上沾着灰尘,脸上透着疲惫的生青色。
    而邹吾立刻就察觉了外人的闯入,也不知认没认出是她,脸上竟露出显而易见的烦躁厌恶来。
    “出去。”他冷冷的,只抛给她两个字。
    琅翠心头一颤,摆手让扈从都出去,自己却大着胆子上前,像曾经无数次她依在他的桌案旁的距离一般,解下头发,露出女郎模样,轻声说,“侯爷,是我呀。我是翠儿。”
    还好邹吾没有性情大变,他只是看着凶,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她的话,直听到辛鸾被西境扣押,邹吾有些迟缓地抬起头,像是不能理解那意思一样,皱眉,琅翠沉痛地点头,那一刻,她的情绪忽然破开,几乎带出了哭腔:“是的!西境叛了,他们困住了殿下!”
    少女担忧和惶惑的声音忽然划开冷寂尘封的小屋,邹吾像是被马蜂蛰了一口,忽地就茫然无措地环顾了一下左右,然后这才撑着左手扶着矮榻缓缓站了起来。“侯爷……”邹吾喝得手脚无力,琅翠心头担忧,伸手去搀,他却摆开她的搀扶,自己站稳了自己:“你且容我一日……容我把小卓安葬。”
    声音奔于疲命,直能把铁石心肠揉碎。
    邹吾不想见外人,自己联络了城内的抬棺人,一切从简。琅翠知趣,让扈从自行寻屋住下,不要去葬仪上露面,自己默默地陪在身后,力所能及搭一把手。等一切尘埃落定,郊外那一方坟冢土填平,碑立好,送葬人想最后奏一哀曲,再行收摊,琅翠却轻轻拦下,摇了摇头。
    此别已剖心沥胆,何人敢再放悲声?
    后来傍晚天色渐浓,忽有大雨倾盆而下,琅翠陪着男人在雨中站着,凝然不动。生死交汇间,人不哭,天公便代为洗泪,潇潇肃肃作哭声动野,呜呜咽咽,不忍耳闻。
    十九日当夜,邹吾收拾行囊,随他们一行出西南。
    邹吾没有用琅翠的情报,他另有渠道,不断有漂亮的鸟儿被他在山路中放出去,隔几日又拍翅回来,琅翠心神凝定,果然,那个强大无匹的武烈侯又回来了,只要有这个男人坐鼎江山,南境有望。只是他们运气太差,那些时日正好赶上西南雨季,山路难行,他们频频受阻,直到二十六日晚,他们才算彻底走出了西南山林,甫一出,便闻一噩耗。
    “飞将军……战死了。”邹吾茫然了一霎,将手中信笺交给琅翠。
    琅翠吃了一惊,赶紧去看:“怎会如此?”她来找武烈侯的时候南境还只是局势被动、暗潮汹涌,短短十余日,怎竟然发生如此巨变?
    邹吾紧皱眉头,说着打马向东,当机立断:“走了,去垚关!”
    琅翠却大吃一惊,倒转马鞭,奔马撵上:“侯爷等等——!为什么是垚关?渝都还都在等您回去主持大局,您现在应该直返渝都!大家都在等你啊!”
    她纠缠不休,邹吾只能猛地勒住嚼口,拨转马头与她对视:“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嚒?”
    翠儿被他一吓,呆呆地控住马儿停在原地。
    “你这半月踏上的西南,乃十六年前林氏国,是亡国的土地。我并非天衍人,东境也好,南境也好,那都不是我的责任,和我没有半分的关系。你去回报他们:邹吾最后的亲人已经死了,不要等我主持大局,那里不是我的大局。”
    男人的神色,坚毅有如铜墙铁壁,翠儿一下子呆住了,茫然无措。
    “那……那殿下呢?”
    她颤抖地问,“您也不管他了嚒?”
    “我会救他。”邹吾的喉结轻轻地咽动了一下,“但其余的,不干我事。”
    第190章 别离(5)
    “……我西境同意献出含章太子,但有条件,还请公子劝说陛下发下国书,对含章太子或囚或禁,或为质,或封国,但承诺绝不害其性命。待诏书发布之日,即是含章太子殿下送还之时。”
    垚关以东三十里的燕子陂,辛襄军帐,灯火通明,西境使臣大礼一施,缓通之策与此前敲定的全然不同,辛襄高坐上首不动声色,下首自有心腹替他说话。
    司空复:“西境这次不再狮子开口,倒颐指气使起我主陛下了,端得好气魄。”
    辛襄的亲信多是神京贵胄之后,各个眼高于顶,狂傲得不行,庄氏三郎看西使如此大放厥词,不由整了整手腕护臂、身上衣甲,冷冷揶揄,“若是咱们公子襄不应呢?你们要如何?”
    “伐交乃国之大事。”
    那使者看了那庄正志一眼,转头向辛襄:“含章太子乃我开明氏之血亲,不可杀。若公子不能接受我主条件或假意应承事后暗害,我西境兵锋虽不利,也视同宣战。”
    此言一落,那庄正志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大声道:“什么时候西境的梁任公也可以与我们公子谈条件了!”
    那使臣却不以为忤,不卑不亢道:“少将军且看清楚了,我乃西境使臣,非梁任公一人之使臣,您辱我可以,辱西境,不成。”
    倏地,辛襄抬起眼帘——
    换人了!
    果然,梁任公这半月来不见昏招,原来是西君亲自下场了。
    辛襄脸上漾出笑纹,身体前倾,袖手而揣,一本正经地问:“西君他老人家,身子骨可还好?”
    那使者两眼湛然有光,两手向身侧一拱:“劳公子挂念,开明氏后生不肖,西君他老人家身体硬朗,尚能主持国政。”
    “嗯……好。”辛襄笑意可掬地点了点头,“刚刚我属下失仪之处,使臣还请多多担待。”
    “公子!”庄正志没想到雄才如公子襄,居然也要周旋讨好,这次伐渝就是为了将含章太子斩草除根,这怎么还有反复?他急了,大声质问:“真的要饶过那辛鸾不成!咱们出来是干嘛来的?陛下与辛鸾誓不能共存于天衍,还逼迫陛下改诏?如何改诏!”
    “明火执仗!”
    “啪!”地一声,辛襄一掌拍在乌木军案之上!
    “庄小将军,你嗓门大,不妨喊得再大声些!”
    叔侄之不能共存,王族之痛脚!他什么东西,也敢帐前聒噪!
    辛襄雷霆之怒,一时怒不可当,一声之下,帐中少将军们尽皆觳觫,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庄正志,受此一喝也清醒不少,慌乱地立刻把头低下,辛襄这才换上笑脸,朝着使臣温然道:“贵使远来辛苦,还请我营中休息,待我定好决策,三日内立刻传与你知……”
    ·
    司空复随着辛襄进了内账,此时也摸不清这位公子襄的心思。
    他们这些和公子襄从小玩到大的老人,当然知道他对辛鸾的感情,要说这天底下还有谁最宠辛鸾,舍了辛襄,再无他人。可是从索亭港之败,公子襄连连受挫,内廷移宫案更是让他步步踩雷,险些大伤元气,他的脾气性情在那后便变得越发不可捉摸,这个月他主动向南境发兵,联动西境,忽然发作,打辛鸾的南境军可谓是毫不手软,弄得他们这些人又看不懂他了。
    “以兵取地就算完胜也要损兵折将,何方归并非庸才,我们偷袭赢一次两次三次都可以,但是再多就没有办法了,他现在将我们牵制在这里相持不下,西境事若能速速解决,整个南境便也就是直接拿下了。”
    “西境的要求过于无礼了,陛下那一关恐怕不好过。”司空复摇了摇头,“西君也难,一把年纪,开局便被自己的儿子架住了,事情走到今日,又不想开战,又舍不得自己的外孙,只能虚言恐吓。”
    “你以为他是虚言恐吓?”
    司空复抬头与辛襄对视,目光别有深意,“不是嚒?公子听了西使的要求,现下是打算和西境谈判迫其后退,还是打算跟自己的父亲摊牌?”
    辛襄不受他的试探,笑着把目光转开:“襄者,助也。”
    “阿复,我这名字生来就是为了提醒我君臣有别的,高辛氏的礼法束缚不住感情,所以要从根儿上断了我的念想,我曾以为我会为我弟弟披坚执锐扫荡山河,万万想不到引兵指挥的第一战,就是打我的弟弟。”
    司空复点了点头:“公子是想劝陛下。”不过他还是不解,问:“既如此,公子又何必出兵呢?把含章太子逼到如此绝境,两边都不讨好。”
    辛襄闻言,却衔住一丝冷笑,“那你看,今日若不战,来年将何时再起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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