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忽地笑了笑,把郁结的空气打算,“玩笑事,查什么啊?不当它是个事儿,它就不是个事儿。”
    许多事情只在一念之间,拿起千斤,放下三两,辛鸾笑着摆摆手,明显是没有力气了,“去吧,乱不了……乱不了的,阿公阿婆想不清楚杀几只鸟而已,还不会把朝廷推翻了。”说着他抬起头,“糜太医,你先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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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这人手安插得会不会太明显了。”
    巨灵宫西殿外间,骄阳明媚,绿意汹涌。向繇站在一大丛象牙红花前,信手抓来一朵,抿进嘴里舔食,“明显什么?辛鸾忙得脚打后脑勺,倒班都倒不开,我这个时候给他送人,他高兴都来不及。”
    鲜红的花萼有蜜汁,唇齿间分泌出清亮的甜意来,向繇长发垂地,兴致颇好地探身去摘里面最大最肥美的花萼。
    “不过我也真的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愿意拿钱换命,极乐坊养姑娘还花钱呢,我巨灵宫养姑娘也花钱啊,可是现在的生意边嘉你看看,简直无本万利。”
    他也是前几天才想到的,前几天他也就是小打小闹而已,如今渝都大宗物资还都是揽在辛鸾手里,要是他现在举荐官员,就相当于可以趁隙分出一杯羹来。
    说着他回头瞥了夏舟一眼,人比花娇,“边嘉你也准备着,极乐坊先别管了,等辛鸾那边给你安排差事,我猜他怎么也能给你给六品吧,商人嘛,六品也是不错的。”
    夏舟干柴似的忽地握紧十指,垂下眼,压住忽然紧促的呼吸。
    “那如果中境、西境、东境给小太子援助呢?”夏舟看着他的背影,“您的计划,物资短缺才行得通,若是辛鸾忽然有了大量补给,计划就是竹篮打水。”
    向繇:“东境辛涧不发兵就是好的,中境丹口孔雀他傻吗?他这人早就与我说过不搅和他们叔侄间的事情,西境……西君倦怠朝务太久了,辛鸾那两个舅舅争得急赤白脸,就算给他援助又能援助多少?能支撑几天?辛鸾他最好把这渝都一直封下去,没他这一招,也没有大家的机会。”
    说是这么说,向繇还是显出明显的烦躁来,他咬着花萼,一簇肥大的枝叶猛地被他一扯,扑腾腾打下无数花蕊任它们零落于地,夏舟冷眼看着,看那被撸秃的花枝,可怜地颤抖。
    向繇一时咬牙切齿,气急败坏,“辛鸾就是个不会变通之人,要我说,他只要让下山城断五天的粮,再放出一点点的东西,一个转手十万百万的利润!大家联起手来和气生财不好吗?卓吾天天送米送菜的不丢人吗?一头老虎,丛林之王,就一整天给人拉伙食?丢人!羞耻!”
    夏舟没有接这个话茬,挺生硬地说,“就算您举荐的人都能录用,那咱们的动作若是被查到呢?这个时局在物资上做手脚,辛鸾恐怕不会再手软。”
    “你说的我知道。”向繇背对着,轻轻咬紧牙关,嚼鲜红的花萼,低低道,“要是申不亥这秋后的蚂蚱再蹦一蹦就好了,最好斗出杀招死招,两败俱伤,你死我活,那我们就有机会了。”
    忽然间,他想到什么,陡地转身,“那个谁走了的事情,辛鸾是不是还不知道?”
    一时间,毒计涌上心头的向繇,眼中光影闪动,深浅莫测。
    夏舟谨慎道,“小太子没有动作,应该是还不知情。”
    “也难怪,他自己忙成这样,也不可能所有人看得严密。”向繇笑了笑,“呸”地吐出那鲜红的象牙红的尸体,“那就把这件事告诉申不亥,让他去发难!”
    夏边嘉眼珠微动,“找谁去办呢?这件事绝非易事,稍有差池满盘错落。”
    “糜衡!”
    向繇的眼睛猝然一利,“他是不是还在总指挥室,你等会儿去截他,就让他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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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糜太医你别紧张,我就是跟你说说话。”
    辛鸾拭了拭嘴角,把空碗放回到翠儿手中。翠儿眉心微蹙,不高兴地看着辛鸾这么不爱惜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动。
    糜太医没敢再坐着了,垂着头,反复地捻着手指思索辛鸾要和他说什么。
    “翠儿,你先出去。”辛鸾抬了抬眼。
    翠儿心不甘情不愿,但撇了撇嘴,没办法地出去了。辛鸾缓缓挺直背脊,撑住大案,困扰地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目光就落在糜太医手腕上那一串的佛珠上。
    这个人怕我。他心想:这个人医术与心智皆奇高,却仍是怕我的清算。今日申不亥谏言的主意,十有八九便是出自此人。
    “你进来时候看到右相了罢,好不好奇我们谈了什么?”
    辛鸾用一种聊家常的口吻开始。
    糜太医恭谨地垂下头,“殿下……这并非卑职能探问的……”
    辛鸾笑了下,“没什么不能探问的,都是跟疫情相关。官署人手不足,左相列了一折名单,右相仍退缩观望,我年纪小,一怒之下解了右相的职权让他回家养老。”
    糜衡心口一跳。
    辛鸾漫不经心地撑住下颚,手指规律地轻敲桌案,“有些事情,我知道你会忧心。那孤在这里给你交个底,只要你实心做事,与下山城诸位共度此难关,孤今日没有计较的事情,永远都不会计较——当然,你这话可以带到右相府去,就说是我说的,换自己一个自由身——赤炎不会拦你。”
    糜衡的呼吸转急促了。
    他抬头,深深地望着这个少年:这份心意,他这个主君当真可以算是对为臣子者,仁至义尽……可是……这个孩子,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对手究竟是谁,就因为一折名单,他已经完全被人迷惑了。
    糜衡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感觉到了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心脏几乎难以喘息般的压力,他心头生出柔软的悲凉,忍不住地,张了张嘴——
    辛鸾坐在大案后鼓励地看着他,眉眼干净得像天山上未被人踩过的雪。
    “糜太医,这里不传第三人,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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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担忧的是另外一件事……”
    春风明媚里,夏边嘉缓缓沉吟。
    向繇看向他,“有话直说。”
    “糜衡现在被小太子委以重任,单独署领一区不说,还统筹调配着几个区的医用物资,论实权,实在不小。小太子自己因材施用,用人不疑,我担心糜衡他会起异心。”
    夏边嘉尽可能让自己平铺直叙,不要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酸楚羡慕,可他心中的一点傲气,就要再也压抑不住。
    然后,向繇却完全没有多想他的话,他只是嗤笑一声,鄙夷回应,“现在苦活累活这么吃香的?呵呵,异心?起给谁?小太子嚒?”
    他洋洋洒洒抻了个懒腰,好奇地问,“若你是他,你会要投靠一个你曾经下过毒的人?糜衡他知道辛鸾和邹吾的苟且,知道辛鸾和邹吾各自特殊的体质,辛鸾今日他拿药吊着命,他每喝一口药都有他糜衡的一份功劳!辛鸾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今日越信重他,明日越痛恨他,都不必辛鸾动手,邹吾就会活剐了他!”
    向繇看着夏舟,轻轻一笑,好瘆人,“边嘉啊,放心。糜衡,他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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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指挥的室内,空气寂寞而冷清。
    糜太医张开了嘴巴,几个深重地呼吸,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辛鸾的眼神,一下子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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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到底是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的人,再放他在渝都待下去,恐怕不是好事。”
    象牙红的花丛乱打,惊动了蛰伏的生灵。忽有小小的蜘蛛垂丝而下,向繇伸出手,轻轻接住。
    他掌心脉络清晰,那小小的生灵在手中孱弱温文地爬动,骚出轻轻的痒意,向繇心头一软,轻声道,“罢了,跟他说,此事已成,我们拿钱放他走。”
    夏边嘉心头不安地一跳。
    下一瞬,只见向繇指尖用力,决绝地,尖利地,把那蜘蛛捏碎,“我们就用他……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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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糜太医依礼俯身告退,不想再去那少年失望的眼睛,只是转身的一刹那,虽直起了腰杆,却剩满目的颓圮。
    “糜衡。”
    身后的少年忽然连名带姓地喊他,“你才高。不论今日你应是不应,以你的能力若要投效,进,我幕中有你立锥之地,退,我保你行医远离纷争。咱们相识之初,那盒面脂实在是耽误了大事情,你大概不了解我,不知含章太子不用黄门佞幸之人,今日我推心置腹……你我来日方长。”
    糜衡深深吸了一口气,本该虚应一句的他两手颤抖,什么也没说,迈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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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的艳阳,高悬青空,煊赫地洒在中山城上。
    放眼看去,一条街里除了寥落的赤炎守卫,再无他人,糜衡抬起头,眼前巍巍右相府,堂庑排挞,进深五丈。
    他八年前宦游至此时,从南境边城寻常的小镇,乍然见渝都如此繁华,只觉威风八面,心中无限向往,然这八年,他看似某得一官半职,实则在渝都求不得一门婚配,而立之年亦未成家。壮年赴渝之时,他胸中也曾豪情万丈,以为可为医家济世之长;数年蹉跎,只落得宦游不遂,晋身靠投毒作伪,到头来满目憔悴可怜之色。
    “还好,也不光我一人败落。”
    昨日高楼巍巍,今日树倒猢狲散,糜衡心中喜悦,抖了抖衣襟,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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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繇他就是个婊子!婊子!”
    “谁出价他都卖!谁出价高他卖谁!见风使舵,没有个廉耻!申睦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婊子,好好的世家大族的女儿不要,就认定了这么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右相府上,申不亥破口大骂,抓住糜衡的衣襟,重重地把他往墙上上推搡,“你是不是也是他的人!是你说我若一个人怕说不动辛鸾,可以说动向繇一起去露个面,也好让辛鸾有个忌惮!结果呢,向繇当场背刺我一刀!”
    糜衡哪里是申家的人的体格身手,他一个只颠着小秤装药称药的人,用的最熟练的一种刀,只是切药根的小刀,“右相,您冷静些,我可以将令郎令嫒救出来——”
    果然,这一句,让申不亥冷静下来,“你说什么?”
    糜衡看到了指挥室中一角的《虞书》,是钧台宫的用纸,却不是辛鸾流畅的簪花楷,猜到了辛鸾一定拿申良弼要挟过申不亥。
    糜衡稳住气息,“您现在投鼠忌器,只因子女在辛鸾手里,我若将他们揪出来送走,您才更好施展罢。”
    申不亥眯着眼睛看糜衡,不做声,喘着气转身走到自己的桌案前,握住镇纸,抄起猛地砸了过来!
    十足金的镇纸砸在头上,糜衡吃痛,狠狠一偏头,当即头破血流。
    “糜衡你是何居心,现在官宦外逃诛灭满门,你是想辛鸾灭我全家嚒?!”
    糜衡疼得一个恍惚,隐约间,忽然想起老家村口的一条黄狗,长得又瘪又柴,从不搅扰谁,忽然有一天有闲汉抄着棍子无端地冲撞过来,黄狗闪开,毫不犹豫咬住棍子和人杀成一团,凶狠的嘶叫从喉咙里逼出来,悍然不可侵犯。可狗的体型怎么会是人的对手,它的胯下被人打伤,打残,血流了无数,砸烂失去一颗卵蛋。它回头去追,把卵蛋找回来,一口吃掉。
    渝都,他们这里拿人当狗。
    申不亥又奔了回来,愤怒地抓住他,粗重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
    糜衡闭上眼睛,一字一句道,“辛鸾自己人也跑了,他都不追究,凭什么追究您?”
    申不亥又迟疑住,“你说什么?”
    糜衡睁开眼睛,血漫过他的脸,“辛鸾自己人也跑了,他都不追究,凭什么追究您?”
    申不亥喘着粗气缓缓坐了回去,“你当真有办法?”
    糜衡抹了把额角的血,站直了脊背:“就看右相您信不信我。”
    申不亥朝他招招手,“……过来说话。”
    糜衡理了理衣襟,任血花洒落在身上,一步一步走过——
    “向副已经许诺你,此事已了,二百万两身家送你出渝都……”
    “你才高……以你之能力若要投效,进,我幕中有你立锥之地,退,我保你行医远离纷争……”
    “这么大的瘟疫,你也不想一直在一线辛苦劳力罢,一切就在今晚,何不办好这件事急流勇退……”
    “咱们相识之初,那盒面脂实在是耽误了大事情……含章太子不用黄门佞幸之人,今日我推心置腹,你我来日方长……”
    糜衡额角发出尖锐的剧痛,他咬住牙:申不亥,向繇,夏边嘉……渝都这些云端之人,几乎所有人都威逼胁迫过他、蔑视践踏过他,只有一个人例外,只有一个人例外……
    申不亥附耳过来,糜衡放轻了呼吸,生怕良心太重,压不住舌尖的颤抖。
    他嘴唇蠕动,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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