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来,那什长一眼扫到辛鸾那赤红的眼睛,也是忌惮地直接倒退一步!
    “你说什么?”
    辛鸾寒着声音,目光如雷如电,简直要把那人直接钉死在原地,“你有胆再说一遍!”
    那黑痣的什长畏缩地躲了躲,惶惑中仍在躲躲闪闪地狡辩,“他让我说的!他让我说的!……殿下这样,是要因为一句话就杀人灭口嚒?那很多人都说了啊……”
    冷汗一层层地盗出来,有那么一瞬间,辛鸾简直想把心和肺都呕出来,而许许多多的人看着他,原本大部分人的担忧和不解,此时都变成了畏惧和怀疑。
    “殿下……”
    邹吾之前听过这些,再听也不觉得如何,可辛鸾这样,他忽然间就有些无措。
    他不确定辛鸾之前有没有听过,但是他没有想到辛鸾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样的挣扎,这样的痛苦,他大脑空白,一时难过的忘了要说什么。
    辛鸾在他的呼唤里和他对视,目光只是碰了碰,眼圈便唰地红了。
    “……没事的。”邹吾对着辛鸾摇了摇头,忽然发现再多的,自己就说不下去了。
    他避开辛鸾的目光,直接给了申豪一个眼色,那意思是,“你别让他冲动。”申豪坚定地回他一个眼神,紧接着,邹吾深吸了口气,收回担忧,朝着台下三百余众,高声道,“天衍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先帝驾崩,但是王庭宫变并非东朝公之于众的那般。当夜我正好戍守宫廷值房,晚戌时左右,是辛涧带兵控制了王庭四门,困杀先帝于温室殿内,之后又伪做腾蛇刺杀、调令赤炎三番将军入神京做勤王之状,随后两个月中,一直缞絰临朝做哀切状,假设’剿虺’私署名为寻找含章太子,林林总总这般,才蒙骗了世人……”
    这些内容在辛鸾入渝都后的巨灵宫布告中都铅印过,同样的内容,一连半个月,传邸南境四方,邹吾自己默背过无数遍,每一个句子都不必刻意来想。
    可是显然,这些人也不是看布告的人。
    他们就是那么一问,就想这么一问,刚看含章太子风雷之怒,此时别别扭扭地转不过道歉的婉儿,还是要叽叽歪歪地回嘴:“可你说的这些……谁能证明啊?”
    辛鸾真他妈的要杀人了!
    他再难抑制地暴喝一声:“孤来证明!”
    申豪再拉不住他,“诶!”了一声,只能任由辛鸾生生挣脱,而辛鸾眼看这三百人,连台阶都气到不走了,蹬了一脚土地,展翅、旋身,直接落到高台上,指着刚才嘟囔的什长,嘶声力竭,“你不是问谁能证明嚒?孤站出来说话,你也站出来说话!”
    “王庭宫变,温室殿封锁、王庭四门封锁、神京四门封锁,是邹吾一道门一道门为我冲出来的!南阳大火,漳水河围杀,垚关血战,也是邹吾一关一关为我闯过来的!他奋战厮杀的时候,受伤流血的时候,尔等还不知在哪张床上做着什么美梦呢!……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妨一股脑全都问出来,孤就站在这里,孤来给你们解答!”
    其实他们这些人哪里配呢?
    他们哪里配高辛氏的凤凰亲自为他们解答,可是辛鸾真的生气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堂堂正正之人,要受这般的非难?要面对这样可畏的人言?!他朝下面看的时候,一排一排的人潮漩涡让他晕眩,就好像是无数的天下人,他们看着他,目光有忧虑,有怀疑,有冷漠,还有残酷的笑意……
    四周皆敌,喊打无声。
    他不能放邹吾一个人站在这里!
    邹吾侧头看着陈词慷慨的辛鸾,一股酸楚的幸福忽然淹没了他,他其实不想让他替自己出头的,可是他真的飞上来,他难以自抑的,只有动容。
    那一瞬间,他真的有一种冲动,想去牵他的手。
    可是辛鸾满身煞气地,并没有看他,甚至还谨慎地和他保持了一臂的距离,神色冷漠端严地朝下面冷喝,“谁还有问题?——问啊!”
    如此这般,哪里还有人敢说话。刚才几个什长悻悻地垂下头,不知道到底是服还是不服,但是就不说话。
    申不亥就是这个时候赶来的。
    辛鸾冷着脸站在台上,对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而武道衙门门口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奔来,申不亥走在前面,一群官员左拥右护——
    最开始和辛鸾说话的百夫长,敏锐地发觉了打头的是不能大忽的顶头上司,猫头哈腰地用精亮的小眼睛看了辛鸾一眼,眼见着含章太子没有瞅着自己,登时,贼也似地跑了出去——
    能提前传一个口信是一个口信!这种机会不抓住更待何时啊!
    果然,百夫长迎着申不亥跑了过去,点头哈腰地说了两句刚才的情形,众位大臣立时呼啦啦地紧张了,脚下不停,风火轮一般连跑带颠地就往辛鸾这边赶——
    “殿下!”申不亥一边喘一边喊,“殿下来臣这儿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啊!您说一声,老臣不早早陪着您了嚒!这粗人待的地方,他们没冲撞到您罢?”
    申豪赶走了几步,向繇扶他,谁知申不亥瞪了自己这个侄孙一眼,明里暗里都是怪他不提前和自己通气儿,紧接着蹬蹬蹬地爬上了高台,赔罪一般伏小避让一步,站到辛鸾侧后一步。
    刚才那百夫长跟他说,他心都要一口气摔碎了!
    这一天天,你说说,他哪能想到这帮没长眼的东西还跟太子打上擂台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他忙着联姻都不知道怎么讨好呢,这群泥腿子可倒好!着急投胎一样帮他得罪殿下!
    辛鸾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瞥了底下一眼,“冲撞倒是没有,孤只是不知道大家对孤的散骑常侍有这么大的成见。”
    申不亥哪里听不出来辛鸾这是真动怒了?当即朝着底下人开始大喊,“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你们都有什么成见啊!又哪里听来的瞎说八道啊!你们知道这位是谁吗?你们知道给你们做教头的是谁吗?邹吾救了我们天衍的太子,说家国英雄,说有功之臣都来不及呢!你们在这儿蹦跶什么呢?啊!污蔑功臣,冲撞太子,要造反吗?!”
    申不亥骂人和夸人,这可真是长枪大炮,太带劲儿了。
    虽然家国功臣什么的,听来有一瞬的浮夸,但是这样的话,总是比刚才那群人的让辛鸾舒坦多了。
    辛鸾舒了一口气,总算是痛快一些了。
    申不亥觑着辛鸾的神色,看着他消火才算是洋洋洒洒地骂完。他的想法很简单,知道邹吾是辛鸾的亲信,这样的关系,投太子所好,夸就对了,夸完邹吾,想着刚才百夫长报告给自己的话,立时又开始拍马屁,“你们也没有个心,你们看看,太子殿下还亲自过来看你们这儿的环境,我听说刚有人乱打乱罚让太子殿下看到了?啊!我就问问你们,什长百夫长都是干什么吃的?是混账王八蛋还是废物点心!这么点小事儿还用殿下为你们操心吗?!”
    申不亥大概是骂来劲了,越说越过分,辛鸾立刻接话,“过不二训,右相不必责备他们了,想刚刚他们都记住了。”
    申不亥从善如流地说了句“是”,转头又大声道,“你们看看,太子殿下多体谅你们!”
    底下人一脸难言。
    辛鸾:……
    结果当天在申不亥的插手下,武道衙门就好像是一场闹剧,荒诞离奇地结束了。而原本辛鸾前一天的计划是陪邹吾在武道衙门点个卯,然后两个人去山脚买条活鱼炖了的,申不亥横插一杠地帮他俩平了场,盛情难却,他提出要请吃午饭,辛鸾只能应承。
    席间,申不亥为了讨好他简直使劲浑身解数,言辞风格似乎还刻意学了徐斌两分,席后甚至还暗示他是否要去极乐坊放松一下。
    辛鸾十六岁大好少年,被六十出头的老头邀请这般事,鸡皮疙瘩瞬间掉了一地,最后婉拒才算是逃脱了魔爪。
    而他不知道的,他与申不亥一党宴饮之事,从他进入“鼎食”始,一言一行就被事无巨细地报道了向繇的案头。
    之后三天,又是忙乱。
    红窃脂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申良弼的事情,私下对邹吾和辛鸾道,“你们两个男人套消息?问什么能合适啊?交给我吧,半个月给你们套出申不亥那老东西的钱藏在哪。”
    辛鸾又因为武道衙门那天的事情,挺害怕再传什么风言风语,当天下午就从邹吾的小院回来,灰溜溜地跑回钧台宫——然后当夜他又睡不着,趁着夜深人寂,悄悄又回小院和邹吾亲热了一会儿,又悄没声息溜了回来。
    三月三十一日,辛鸾正式开始上课,避开了朝会等大事日程,他晚间习文,午后习武。
    第133章 舆情(10)
    他习文的老师姓邬,是徐斌等人在东境来的人寻摸许久、找到一位也曾在明堂教习过的先生。
    小卓要一起上课是提前说好的,辛鸾则是因为要稍稍冷落徐斌,故而点了徐斌的小儿子徐守文来伴读。三个人一动两静,按计划戌时听半个时辰的讲,等先生留下课业,再在钧台宫一边夜宵一边温习半个时辰。
    虽然……辛鸾第一天就对这位先生多有不满意。
    徐守文和卓吾是不会挑邬先生的毛病的,但是辛鸾毕竟不是他们俩。辛鸾习文不为取士取功名,他有他更深层次的作为主君的需要。
    他不满意邬先生,一是因为觉得他没有什么经世致用的技能,二是觉得他没有处理具体事务的智慧,三是觉得他连基本的术数谋略也不会……唯一会的好像就剩下了反复和他强调“以人为本,以德导行”,强行教他圣贤之书,说“治国者推己之善心,行仁政于天下,君主应以德服人,修己治人。”
    第二天上课,邬先生的主旨还是这么一套,辛鸾就烦了,心说:你说的东西我难道不知道吗?这么点东西还用你教吗?你的四书五经是能帮着渝都的老百姓吃饭?还是对我眼前三足鼎立的局面有帮助啊?
    可辛鸾也知道,他不能强求这个老先生。
    毕竟有经天纬地之大才的人物实在是太少了,这样的老师不是街上卖的红薯,哪个摊都能有,随便翻翻就找到。
    好在这位邬先生虽然死板了一些,但是博闻强识,极通史料,让他主动传授不行,但是问他问题他解答得很是个样子,第二天辛鸾就跟他聊了聊,换了授课方式,第二日的课程由他选择敲定,邬先生整理好内容再与他来说——这样先生有的放矢,辛鸾也有章可循,师生之间授业听讲尽量保证愉快。
    习文辛鸾是可以拿捏老师的,但是习武,他只有被拿捏的份儿。
    邹吾的意见是,赤炎是殿下您最重要的兵柄,您和几位将军尤其是要多接触,必要时甚至可以放低姿态,不然到时候这些名将在外,君不信将,将不服君,迟早大乱。
    结果就是,辛鸾天下午要抽一个时辰去行营学习兵法和军略。
    这一个时辰是巢瑞老将军特地为他安排的,为了效果好,他点了赤炎值得培养的年轻将官和关系户卓吾一起陪着辛鸾上课,授课的是参加过涿鹿之战、狱法山之战的老兵,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三两句话就可见其身经百战,军谋战略之运用娴熟。
    但不巧的是,那个时辰也是午饭后最困的时候。
    辛鸾每天本来就很累,上午经常要去坐听朝会,吃饭要和一群人勾心斗角,晚上还要背书背天衍律例,深夜还要找机会去和邹吾幽会,一整天简直像个陀螺一样被来回鞭打,反复蹂躏,所以下午的课程他总是时不时地迷糊着了,再被老将军们一激灵一激灵地吓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十六岁的时候,辛鸾半昏迷中应对老将军的问题应对多了,以至于他二十岁征战天下,在身边无将、需要他定方略的特殊时候,他总能凭直觉选出最佳的策略,说不出什么道理,但是却总能棋胜一招、化险为夷。
    巢瑞将军闲暇的时候,也会亲自带他。譬如,让辛鸾化形为凤,老将军亲自跨到辛鸾的背上,带他走一遍山川地貌。
    辛鸾:……
    辛鸾第一次驼人,真的感觉很不适应,想着巢瑞将军胆子可真够大的,就不怕自己飞不动了把他摔下去。当时的辛鸾还没有什么主君不可侵犯的威严,巢瑞也是无形中认为辛鸾尚幼,出于好心地教授他,没有深思这样会冒犯君威。
    两个人都稀里糊涂的。
    一个稀里糊涂地学,一个稀里糊涂地教。
    渝都所在的风雨之山附近山川地貌复杂,宣余之水、亵江、合川,三江汇流,巢瑞将军就骑在辛鸾的背上,给他点拨山川走势的门道,“行军打仗说来且难且易,山川地貌便是两军下棋的棋盘,如何布兵,如何谴将,不过是在利用这山河间的规则。”
    可能也是这句话,往后许多年、许多场征战,辛鸾在这样的山河为棋的领舞中,多次侥幸求生。
    当然,对于十六岁的辛鸾来说,每日最重要的事情是找邹吾。
    饭可以不吃,但是要吃邹吾。
    觉可以不睡,但是要睡邹吾。
    他每夜都会偷偷从钧台宫溜下来,跑到邹吾的小院和他私会。很多时候他们只是抱一会儿,蹭一会儿,解解相思之渴,辛鸾白日里累得烦,晚上就要得厉害,总想让他进来。
    邹吾每晚都要面对这个局面:“求求你……我们做一次。”辛鸾也不怕疼,抓着他的胳膊,饥渴地求,邹吾真的是没办法,每次看看时辰,最早也三更天了,做完辛鸾还要偷偷溜回去,就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你明天没事儿嚒?今晚做了,明天朝会的椅子你就坐不下去了,还有课听不听了?行营还去不去了?阿鸾……”辛鸾不想听他碎碎念,抱住他的脖子就用下面使劲地蹭他,孩子气道:“……可那我怎么办啊……”动作放浪,邹吾只有脸红:……
    ……
    ……
    天衍十六年四月三日夜。
    等两个人折腾完,月亮都西斜了,邹吾心道也真的是有情饮水饱,难为辛鸾每天兴致冲冲地这么晚来找他,也不说困和累的。
    辛鸾躺在他床上是不会主动起来的,邹吾只能抱着人给他穿衣服,让他赶紧回去。抱他起来的时候,邹吾穿过他的腋下摸到一个小包,还问他,“这怎么了?上火了?”
    说着抬起他的手肘,让他自己看,可辛鸾的角度看不到,只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满不在乎,“不知道嘛,可能是吧……”
    邹吾眉头皱了皱,“你别跟着他们乱吃东西,他们什么都吃,把你身体再吃坏了。”辛鸾没往心里去,这不疼不痒的,不就是个包嚒,捣乱地抱住他的脖子,咕哝一句,“知道了知道了啊,我不乱吃东西呀……”邹吾:“我昨天去下山城走了一圈,东境人来这儿好多水土不服,身上都开始起斑点了,不是大事但是也烦心啊。”辛鸾心不在焉地点头:“嗯,嗯,嗯,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那个时候,辛鸾以为在南境的日子也就会一直这样了:隐晦的甜蜜、多方的忙碌,危险的安全,和时不时的闲言碎语。
    深夜他和邹吾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钧台宫外难分难舍,他走几步就回头一下,邹吾就站在石阶底下看他越走越高,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得阒静山路皎洁如水,辛鸾每次回头都能看到他在朝着自己笑,好像他每一次的回头都可以让他欣喜,不是初识他的那种萧萧肃肃、明月入怀的清朗淡笑,而是那种世俗的、男人式的笑,那么那么的,让人动容。
    可辛鸾哪里知道,有些火线是注定要引燃的。
    所有风波暂时的消歇,不过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
    天衍十六年四月三日夜。
    神京王庭,宫墙之外。
    一成年男子遁形在桑榆大树上,塌着肩膀、蹲在树梢,一双眼在树叶遮蔽中目不转睛,直盯着一百步开外的落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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