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肠宫大门口,只剩下了一个怀抱木矛的小喽啰精怪。
    陈平安笑了笑,缓缓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当场,然后赶紧站起身,手持木矛,大声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其实他已经认出眼前此人,但是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装模作样了,问道:“你那老祖宗丢了一箱子兵书,就没拿你撒气?”
    捉妖大仙如果还有胆子留在羊肠宫,陈平安都愿意心悦诚服地喊他一声大仙了。黑河那边的动静可不算小,敕雷神将的可怜下场,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鼠精虽然已经幻化出一张人之面容,却依稀可以辨认出鼠精本相,终究是道行浅薄。他挠挠头:“回禀剑仙老爷,我家老祖宗回来得晚,那会儿我已经自个儿醒过来了,怕老祖宗怀疑,就又狠狠撞了两次大门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晕过去,不承想再次醒来,老祖宗还未归来,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这才把老祖宗给等回来了,将我一脚踹醒后,我便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晕了,老祖宗顾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赶紧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肠宫远处的地底下,老祖宗找我不见,便腾云驾雾飞走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小鼠精犹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离得有些远。
    他倒是想要坐近些,沾点剑仙老爷的仙气来着,可是没那个胆儿啊。
    陈平安笑问道:“送你的那本书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书的地方,开心笑道:“回禀剑仙老爷,在那儿好好藏着呢,没敢拿出来,想着过段时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剑仙老爷你说的,若是给我家老祖宗发现了,会有大麻烦的。书上说了,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剑仙老爷,这个说法,是这么用的吧?”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可以这么用。”
    小鼠精怀抱着那杆木枪,傻笑起来,大概是觉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弯腰,转头问道:“如果可以的话,你想不想去外边看看?”
    小鼠精点头道:“当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说啦,外边的书籍,甭管是写了啥的,是哪位圣人写的,都卖得贼便宜,跟不要钱似的,我就想去买些书回来。”
    陈平安又问道:“还回来?”
    小鼠精嗯了一声,神色有些腼腆:“我的家在这里呗。”
    他没敢学那剑仙老爷一般坐着,而是屈起膝盖,再将双臂放在膝盖上,身体就缩在那儿。他小声说道:“我晓得剑仙老爷是不喜欢我家老祖宗的,说不定遇见了还要打杀,所以剑仙老爷两次来我们羊肠宫都没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兴的。”
    陈平安笑了笑,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喝不喝?”
    小鼠精摇摇头:“给老祖宗撞见就惨啦。”
    陈平安说道:“最近十天半个月,你家那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来的。”
    小鼠精使劲摆手:“谢过剑仙老爷的美意,小的就不喝酒了,那个……反正我就是听说,酒这玩意儿,会烧肚肠哩。”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有些黯然。
    陈平安点点头,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只是这一次,他唯有暖洋洋的舒适,晒着日头,喝着小酒,身边坐着个喜欢看书还会做笔记的鬼蜮谷小精怪,仿佛当下过着神仙日子。
    小鼠精壮起胆子,小心翼翼问道:“剑仙老爷是来我们鬼蜮谷历练来啦?”
    陈平安嗯了一声:“还挣了些钱。”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样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况在这鬼蜮谷,的的确确,是挣了不少神仙钱的。
    陈平安喝过几口酒就收起来,站起身说道:“走了。”
    拿出斗笠戴在头上,也摘去了那张苍老面皮,露出本来面目。
    小鼠精瞧了一眼,连忙起身,站得笔直:“恭送年纪轻轻的剑仙老爷!”
    说完这句发自肺腑的话,小鼠精顿时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
    陈平安哭笑不得,无奈摇头:“你这马屁精,都喊了多少声剑仙老爷?你这马屁功夫其实还是火候不够,所以往后还是要多读书。”
    小鼠精迷迷糊糊,心想我这也没拍马屁啊。不过多读书,自然是要的。如今自己的家当,从一本书变成了两本书,发大财喽!
    陈平安笑道:“见过剑修御剑吗?”
    小鼠精使劲摇头:“回禀剑仙老爷,这辈子不曾见过!”
    陈平安突然问道:“读书之外,喜欢修行吗?”
    小鼠精握紧手中木枪,脱口而出:“喜欢!”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那我就说一句书上看来的话,你要不要听听看?”
    小鼠精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正色道:“剑仙老爷,请开金口!”
    陈平安差点直接将那句话咽回肚子,如此一来,已经没了半点气势可言,所以他只像是闲谈,随口笑道:“书上讲了,修道之人修力,是为了庇护道心,而不是艰苦问道修心,只为修力。”
    小鼠精似懂非懂,陈平安扶了扶斗笠,即将动身赶路。
    小鼠精说道:“下回若是再见着剑仙老爷,我一定要喝酒。”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你不知道吧,我现在其实还不是剑仙,只是剑客。不过一名剑客,从来都是要喝酒才能成为剑仙的。”
    小鼠精恍然,陈平安忍住笑意,背后剑仙已经自行出鞘,悬停在他身前。他一步跃上剑仙,御剑远去,气势如虹,剑气冲天。
    等离开了羊肠宫地界,陈平安很快就收起剑仙入鞘,飘落在一处瘴气横生的崇山峻岭当中。先前俯瞰大地,只要走出这片山岭,再往东南行去约莫五十里,应该就是铜臭城,而披麻宗修士驻地青庐镇就不远了。
    学那仙人御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世间云海千变万化,百看不厌之外,还可以做些事情解闷。先前离开羊肠宫,陈平安就故意拣选一处齐整如刀削过的云海底层,脑袋没入云海,缓缓御剑而游,若是脚下山野有精怪鬼魅偶然抬头瞧见这一幕,大概会觉得……这个不见头颅的练气士脑子有病?除了这般幼稚可笑的自娱自乐,陈平安也喜欢整个人没入云海之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然后抡起双臂起起落落,仿佛在云间凫水。这与骑龙巷铺子里边裴钱把脑袋搁在柜台上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愧是一对师徒。
    人迹罕至的山岭之中,孤寂荒芜,林中树木多虬结病态。陈平安途经一处崖壁,仰头瞧见了一棵生长于石崖缝隙中的纤细梅树,云烟缭绕。崖壁底下有一大摊稀碎白骨,多半是一棵有望修成手段的草木精魅,稍稍开窍,已经开始学会捕食飞鸟小兽了。
    一般而言,世间草木成精最难,这类精魅绝大多数化作人形就已经走到大道断头路,像梳水国渡口青蚨坊那些站在松柏盆景上的可爱小精怪就注定修行无望,只是靠着草木的先天长寿虚度光阴,多是被修道之人饲养起来,瞧着讨巧喜庆而已。故而骊珠洞天尚未下坠时,小镇那棵槐树下的老一辈就喜欢说些山林水泽中子虚乌有的鬼怪故事,故意糊弄、吓唬孩子们。不过老人们大多也会夹杂一句:“生而为人已是不易,当珍惜复珍惜,不然这辈子不好好做人,下辈子就会投胎变成猪狗。”
    陈平安年少时就喜欢在那边远远蹲着听故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刘羡阳是从来就不爱听这些的,总说什么鬼神精魅、门神灶王爷全是骗人玩意儿,所以多是顾璨陪着陈平安在槐荫下纳凉,然后等到他娘扯开嗓门喊他吃饭、睡觉,这才起身离开。
    陈平安掠上石崖,五指如钩,钉入崖壁,就那么悬挂在空中,然后取出三枚雪花钱攥在手心,以埋河水神娘娘赠予的那套炼器诀,将雪花钱与其中蕴含的灵气炼化为一滴滴碧绿幽幽的水珠,从指缝间滴落在这棵老梅树与石崖裂缝接壤处。陈平安做完这一切后,手掌轻轻一拍崖壁,缓缓飘落在地,继续赶路。
    若是如最开始的道侣那般处境窘困,急需一笔近乎活命的神仙钱,说不定瞧见了这棵生出些许异象的梅树,第一个念头就是好奇它价值几许,最后便是壮胆涉险,攀山缘壁将其砍伐,空山斤斧响,至于梅树本身机缘是否断绝,哪里顾得上。若是道行恰巧再高一些,又囊中羞涩,遇上了那铁索桥上的两只精怪,不一样会是一场凶险不亚于大道之争的厮杀?
    陈平安从来不反感那些修道之人的搏杀登高,便是手段狠辣一些,他都可以理解,他唯独不喜甚至厌恶之人,是某些早已身处高位的山上神仙,占尽好处,如那隐匿于云海的蛟龙,高高在上,却依旧对人间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只要是境界不如自己的,在他们眼中皆命如草芥,随意打压、杀死碍眼之人后,却轻描淡写一句“大道无情”,便能够一颗道心坚如磐石,这是修的什么道?
    独自行走于山林间,陈平安喃喃自语:“自己不喜欢的就一定是错的?你陈平安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你算哪根葱?”
    他又问自己:“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随后摇摇头,觉得古人说话只说半句,算不得真正的醍醐之语,一旦某些断章取义的话被世人奉为圭臬,当作为人处世的金科玉律,确实可以少去许多人生的麻烦,不是说不好,可到底还是美中不足的。比如书上又讲了:慈不掌兵,大权在握之后,需有大仁;义不掌财,大富大贵之后,当有大义。
    陈平安停下脚步,跃上高枝,坐在树上,拿出久违的刻刀和竹简,将这两句话刻在竹简上。想了想,又将羊肠宫与那只小鼠精说的关于修心修力的话,也刻在另一枚竹简上。等忙活完,他收起刻刀,一手持一枚竹简高高举起,灿烂笑道:“这下子,就算是真正的‘书上’说了!”
    好嘛,原来都是陈平安自己随口瞎诌的道理,估摸着整个浩然天下也就只有落魄山的那些马屁精才会愿意将这些话当真吧?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两枚竹简,心情大好,喝了几口酒,开始在心中仔仔细细清点、盘算家当。此次从骸骨滩进入鬼蜮谷历练,收获颇丰,不过身上这件春草法袍的折损不算轻了,想要真正修缮如初,估摸着至少需要五六千枚雪花钱。
    当初在地涌山跟杨凝性一起逃出重围,为了示敌以弱,不敢太早泄露纯粹武夫的底细,只好故意压抑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单凭法袍,结结实实挨了那只搬山猿一记重锤。后来在黑河之畔跟那积霄山敕雷神将一番厮杀,身陷雷池,春草法袍更是被电打雷劈得严重破损,这笔不小的开销,让陈平安有些牙痒痒。他只得安慰自己:“世间最小的包袱斋做买卖也还需要些本钱呢,你这种无本万利的挣钱心态要不得。”
    而在雷池之中,如油煎火熬自身皮囊魂魄,便是真正的鬼蜮谷历练。虽说相较于落魄山竹楼的打熬轻了些,可裨益也不小。并且雷池本就是天地间最熬人的牢笼,受此苦难,别有妙处,陈平安其实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筋骨、魂魄稍稍坚韧了几分。
    乌鸦岭,从肤腻城白娘娘那儿夺来的一件雪花法袍,按照范云萝的说法,市价两三枚谷雨钱。若是卖还给肤腻城,应该会有一两枚谷雨钱的溢价。
    只是一想到那个喜欢故弄玄虚的白娘娘,陈平安就心情郁闷。当时她变出了一张面孔,以此蛊惑人心,让陈平安愤懑不已的同时还有些心虚。
    除了让那对下五境道侣背出鬼蜮谷的五具白骨,咫尺物当中还搁放有肤腻城十几个女官侍女莹莹如玉的白骨。至于能够在骸骨滩卖出多少价钱,他心里没底。
    陈平安想到这里,忍不住向南方望去:不知那对道侣卖出高价没有?
    所谓的一月之约,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没当真,只是让对方安心收钱罢了。对方是否守约等足一月光阴,他根本不在乎,因为他并不会在奈何关集市露面。
    若是对方提前携钱潜逃,他们就得时刻担心事后被追责,多少是他们的一桩心事;等够了一月更好,他们便可心安理得离去。让那位五境女修破开瓶颈,跻身洞府境,那笔神仙钱想必绰绰有余,还足可帮助她稳固境界,至于剩下的盈余能否帮助男子顺势破境,只看天意缘分。
    至于陈平安为何如此,道理很简单。就像他在避暑娘娘的地库中一定要收取那两具执手赴死的白骨一样,为的不是求财,而是想找一处他们的故国故地,将他们的白骨合冢葬在那青山绿水之间。愿那人间有情人成双成对,终成眷属,愿白首不负心的已逝之人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大道漫长,长生路远,修行当中,勤勉练剑出拳、不惧与强者对敌之外,做了这些他人不太愿做、我偏要停步去做的小事情,怎么就不是人生大快意?
    在剥落山广寒殿避暑娘娘的闺房和宝库中都有收获,从杨凝性那儿还分了一千多枚雪花钱,不过陈平安觉得最值钱的,还是那块作为“门扉”的寒铁,被墨家机关师精心打造出了一座广寒宫。
    其实避暑娘娘闺房内的瓶瓶罐罐,陈平安还是很上心的,以后离开骸骨滩继续北游,天晓得会不会遇上几个有钱没地方花的大家闺秀、山上仙子,说不定她们一个猪油蒙心,就要高价买去。朱敛信誓旦旦说过,天底下就没有不想更好看的女子,若是有,那也是尚未遇上值得“为悦己者容”的心仪男子而已。
    至于捉妖大仙珍藏的那一大箱子兵书,陈平安还没来得及仔细翻阅,打算在青庐镇落脚后再一本本翻翻看,应该都是当初两大王朝和十数个藩属国遗落在骸骨滩的书籍,羊肠宫保存千年之后,成了陈平安小包袱斋的本钱之一。
    不过还是需要精心挑选,拣来一批最好的,以后就放在落魄山的自家藏书楼里。将来落魄山弟子入楼借书翻书,听藏书楼老人说上一嘴,这是他们山主当年远游北俱芦洲骸骨滩的收获,再添油加醋一番,说翻看书的时候可一定要小心,因为这些可是从龙潭虎穴里找出的宝贝……那弟子是不是就会想着以后看书一定要更加仔细用心,在读书乏了的灯下,多多少少还会有些佩服那位年纪轻轻便走过了千山万水的“山主”?想到这里,陈平安不由得笑了起来。
    继续算账。
    同样是身穿青衫的账房先生,在书简湖就只能想着少输少亏,在这鬼蜮谷却可以想着多挣多赚,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
    在积霄山挖掘出了五截长短不一的金色雷鞭,真实价值如何暂时不知。不过先前敕雷神将为何要说自己是搬走雷池的窃贼?正因为此,他担心积霄山有大变故,离开黑河之后就刻意绕开了。
    其实积霄山与老龙窟一样,如果真不怕死,一探究竟,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当然如此一来,就跟那对境界不高的道侣一样,真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赚钱,拿命在赌。
    在黑河畔的祠庙内,陈平安与杨凝性坐地分赃,合伙瓜分覆海元君洞府库藏。六件灵器,陈平安舍了那支所谓的法宝簪子,只要了那可怜兮兮的八百枚雪花钱水府库藏。天上确实偶尔会掉几张馅饼砸在头上,可是陈平安信不过杨凝性以玄妙道法将全部心性之恶凝练为一粒纯粹“芥子”的“书生”,但是他很好奇这门云霄宫羽衣卿相的独门道法到底是如何做到炼化心神如炼物的。
    陈平安算完账,才发现原来这趟鬼蜮谷之行,自己竟然挣了这么多家当。虽说来此途中发现宝镜山山水崩裂,极有可能是那杨凝真终于取得了机缘,而积霄山雷池被人偷偷搬移腾空更是一桩大福缘,可是陈平安不觉得这些他人之丰厚收益就可以让自己觉得眼红垂涎。
    事实上,那个处处钩心斗角、事事输给陈平安的杨凝性,反观他离开鬼蜮谷之际的收获,哪怕不提那面杨凝真辛苦为他作嫁衣裳的三山九侯镜,只说老龙窟内的金色蠃鱼和那枚当初某位清德宗大隐仙亲手铸造的雕母祖钱,就已经算是满载而归。
    不过就算知道了真相,陈平安也不会上心。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拿你们的大福缘,我捡我的小破烂儿。
    陈平安蓦然来了一个无法掩饰的眉开眼笑,乐呵呵道:“这样的破烂儿,真是多多益善!”然后他抖了抖袖子,“再说了,你们可不是破烂儿,都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钱呢。”何况那从杨凝性身上扒下来的法袍百睛饕餮大袖中还藏着三张瞧着就贼值钱的符箓。
    陈平安跳下高枝,脚步欢快,学崔东山大袖晃荡,还学裴钱的步伐,何其形似神似。他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可是又如何,我这会儿开心啊。
    陈平安拎着那只酒壶,喝过之后,没舍得丢,收入了咫尺物。他有些遗憾,这一路都没能撞到精怪鬼物,与铜官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在即将离开山头之际,他突然发现遥遥一处山脚有两拨人起了争执,双方对峙,刀戈相向。他迅速熟门熟路地潜行过去,敛了所有气机,拣选隐蔽处躲起来。
    一架粗鄙不堪的巨大辇车上——说是辇车,其实四周并无遮掩之物,倒像是一张木筏——摆着一张宝座,上边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身高两丈,拳如钵大,一手持量身打造的巨大酒碗,正在仰头痛饮,酒水随意倾泻,茂密如林的胸毛如逢大雨。大汉脚边放满了空酒壶,宝座旁边蜷缩着一个两耳尖尖的精怪女子,双手捧着一只盛满酒水的大碗,时不时偷偷打量一眼“敌军大营”中的某位,媚眼如丝。辇车由八只小精怪喽啰扛在肩上,附近还有数十个喽啰披挂铁甲,手持刀枪,叫嚣不已。
    与这伙山中精怪对峙的,是十数只精锐士卒装束的高大鬼物,佩刀挂弩,如同人间沙场锐士。为首一位身穿银色铠甲的将领满脸怒容,身边站着一个矮他一头的活人男子,与鬼物和精怪杂处相伴依旧意态倨傲,没有丝毫畏惧。他竟然身穿一件胸前绣有白鹇的大红色文官补服,内穿白纱单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玉带。这位约莫年纪不大的“官员”正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辇车,大骂不已。
    身材魁梧坐如小山的壮汉听着那人絮絮叨叨的谩骂声,抬脚轻轻踹了一下脚边的女子,低声问道:“到底在说个啥?”
    娇媚女子笑道:“在骂老爷你不是个人呢。”
    壮汉愣了一下:“老子啥时候是个人了?咱们跟铜臭城那帮骨头架子,哪个是人?不就这白面书生自个儿才是人吗?”
    娇媚女子低头掩嘴,吃吃而笑。壮汉一丢手中酒碗,她赶紧举起自己手中那只,等壮汉接过去后,她一边给他捶腿,一边笑道:“老爷,铜臭城的读书人说话,可不就是这般不着调嘛,老爷你听不懂才好,听懂了,难不成还要去铜臭城当个官老爷?”
    壮汉咧嘴笑道:“我倒是想要给那位啥点校女宰相当个芝麻官,白天与她说些书上的酸话,晚上来一场盘肠大战,听她哼哼叽叽如同唱曲儿,便是想一想也真个销魂。”
    那位鬼将听得真切,按住刀柄,脸色阴沉,怒道:“我家宰相大人仙子一般,也是你这毛也没煺干净的畜生可以言语轻辱的?!”
    壮汉不以为意,喝过了半碗酒,洒了剩下半碗,摔了酒碗在辇车外,一抹嘴,身体前倾,一边伸手入嘴剔牙一边笑道:“我与捉妖大仙的座下大童子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结拜兄弟,更是搬山大圣的义子之一,吃你家唐城主地盘上的几个樵夫算得了什么?”
    文官大声呵斥道:“你这老狗少在这里装傻扮痴,我们是来找你索要那位新科进士老爷的!此人是宰相大人最器重的读书郎,你赶紧交出来,不然我们铜臭城就要大兵压境,再也不念半点邻居情分了!好好掂量一番轻重,是你的狗命够硬,还是我们铜臭城的大军刀枪锋利!”
    陈平安依稀看出辇车之上的那个壮汉身后盘踞着一只撵山犬模样的本相,只是画面十分模糊,而且时而浮现时而消逝。
    捉妖大仙座下大童子?该不会是在羊肠宫门口偷藏尖刀,然后给自己一指弹死的老鼠精吧?
    陈平安看了看那辇车。就怕货比货,相较于肤腻城范云萝的重宝辇车确实是太过寒酸了,难怪会与那羊肠宫鼠精结拜兄弟。而铜臭城上山讨要的新科进士肯定就是那个被桃扇君子抓去剥落山邀功的杨凝性了。
    陈平安更多的兴趣还是放在了那个文官身上。看得出来,他此次离开铜臭城算是公务在身,但是观其神色细微处透露出来的那点幸灾乐祸,内心深处肯定还是希冀着那个有可能与自己争宠宫闱的同僚已被撵山犬吃入腹中变作了此山肥料才好。
    骂人不揭短,被道破真身的壮汉勃然大怒,唾沫四溅,咒骂那文官是个短命早夭享不了福的。
    双方嘴上骂架了老半天,也没见谁率先动刀子,最后竟是就这么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了!陈平安也是有些服气,一拍养剑葫,跃下树枝,远远尾随着那伙铜臭城鬼物。
    辇车之上,壮汉岿然不动,似乎不耐酒力,犯困打盹。等到回了洞府,辇车缓缓落地,那娇媚女子蓦然尖叫起来。原来,神功无敌的自家老爷竟是莫名其妙便暴毙而亡了,这只铜官山撵山犬化作人形的精怪壮汉,唯有眉心处渗出一粒鲜血珠子来。
    陈平安临近铜臭城后,取出那块披麻宗的牌子挂在腰间,还背上了一只大包裹,里边装有从避暑娘娘闺房以及黑河水府两处所得的瓶瓶罐罐。至于交易这些会不会露出马脚,陈平安如今自然毫不在意,巴不得群妖顺藤摸瓜寻仇而来。
    只是那捉妖大仙连自家的羊肠宫都不敢久留,哪敢来铜臭城送死。
    先前养剑葫内,初一似乎不太愿意露面杀妖,是飞剑十五击杀的那只精怪。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然后覆上那张老者面皮。
    先前在黑河边上的水神祠庙,杨凝性说想要留下那张少年面皮当作小小的纪念,陈平安没答应。杨凝性便退一步,说他愿意重金购买。
    陈平安就说:“买是可以的,价格十枚谷雨钱,既然双方已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了,谈钱有些伤感情,那就打个十一折好了。”
    杨凝性这才恋恋不舍地交还那张面皮,说:“如好人兄这般厚道的好兄弟,真是世间难找了。”
    铜臭城在鬼蜮谷南方诸城中是一座规模不算小的城池,城墙高大,城门三座。城北一大块被开辟出人间君主的宫城模样,一大堆被城主敕封的将相公卿、文武官员都住在附近。城内开辟出十余座大小坊市,商贸繁华,披麻宗撰写的《放心集》上多有详细记载,其中就写到悬挂披麻宗玉牌进入铜臭城,不但出入城池无禁制,在城内所有交易也都有额外的优厚待遇。由此可见,那位在青庐镇附近扎根,却将生意越做越大的铜臭城城主是个会做人……当鬼的。
    果然,披甲佩刀的守门鬼物在见着了陈平安腰间那块玉牌后,立即换了一副谦恭嘴脸,一个个点头哈腰,笑脸相迎,不但如此,还齐声恭贺“预祝仙师财源广进”,让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略微思量过后,没有快步离开,而是摆出一副游历青庐镇的外乡大爷派头,弹了一枚雪花钱给一名校尉鬼将,后者赶紧双手接住了那枚雪花钱,用嘴轻轻一咬,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铜臭城以三座大坊著称于鬼蜮谷:一为女儿坊,有脂粉气冲天的众多青楼勾栏,毕竟铜臭城的人间女子姿色尤佳。除了一些皮肉生意,女儿坊还会贩卖人口,拣选一些瞧着模样灵秀的女孩明码标价。历史上不是没有外乡仙师相中铜臭城年幼女孩的根骨,将其带离鬼蜮谷的先例。相传,其中一名女童还是那八字纯阴的修道美玉,与救她于水火的恩人一起联袂跻身了地仙之列。世间山上门派仙府下山选取弟子、勘验他人资质,往往是各有所长也就各有所短,极难真正看准看透,何况千奇百怪的根骨机缘,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之美玉彼之山石,这类情况数不胜数。对此,陈平安是深有感悟。那一趟离开书简湖往北走,无意间路过的那间金银铺子里边,有两个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少年伙计,因为有两位隐藏身份游历人间的老神仙在旁看着他们,其中道行更深的老修士选取了那个看似憨厚无半点灵性的少年作为传道对象,而低了一境的修士选了那个机灵伶俐的少年伙计作为弟子。
    还有一座走马坊,多是以物易物的场所。鬼蜮谷内的玉石矿物、灵花异草、白玉骨头,以及无意间获得的各种王朝遗物皆可在此买卖,各取所需。毕竟,鬼物修行也有自己的众多讲究,修行路上,每高一境,就能存世更久。
    最后一座金粉坊专门交易那位点校宰相珍藏的秘宝。当然,外乡游历的仙师也可以拿出自己的宝物卖给那位城主妹妹——这就是陈平安此行的目的地,要来这里当个包袱斋,总得先练练手,学着脸皮厚一些才行。
    金粉坊不大,一条街的店面铺子之外,多是尚未考取功名却才名远播的读书郎在此借住,这位点校宰相的想法确实天马行空。
    陈平安来到街角第一间铺子,掌柜是个穿着华美的妙龄女鬼,还有两个脸色雪白的男童女童小鬼物。见着了腰悬披麻宗门禁玉牌的陈平安,两个小家伙都有些畏惧。铜臭城历史上多场灾殃可都是这些外乡神仙在城中大开杀戒,死伤无数。
    掌柜倒是神色如常,客客气气问道:“老仙师是要买物还是卖物?我这铺子既然能够开在街头,货物自然不差,更不假。”
    陈平安换了换嗓音,沙哑笑道:“我若是从那边走来,不就是街尾了吗?”
    掌柜嫣然一笑,不以为意。说到底,铺子的生意从来是客人爱买不买、爱卖不卖。两个原本畏畏缩缩的小家伙倒是相视一笑:这个戴斗笠的老神仙原来还会说笑话哩。
    陈平安看了看铺子里边一架架多宝格上的古董珍玩,有灵气流淌的极少,多是些从骸骨滩古战场挖掘而出的前朝遗物,与乌鸦岭的盔甲器械差不多,无非是一个保养得当、光亮如新,一个遗落山野、锈迹斑斑。而且山上宝物可不是藏得住一些灵气就可以称之为灵器的,修士精心炼化打造,能够反哺练气士、温养气府才算灵器入门,再就是必须可以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并且能够将其炼化精纯,这又是一难。这便是所谓的“天地赋形、器物有灵”,世间众多皇宫秘藏在凡夫俗子眼中可谓价值连城,但从来不入山上高人的法眼,正是如此。不过店铺那件镇店之宝算是当之无愧的灵器,是一支无羽的重铁箭矢,想必此物的主人生前一定膂力惊人,是一位沙场悍将。箭矢尖头之上血迹斑斑,至今没有褪散,已经浸透箭矢之中。
    掌柜见此人在箭矢之前低头凝视,微笑道:“老仙师真是好眼光,此物名为‘破山箭’,曾是陇西国一位沙场万人敌的物件。那位大将军是兵家修士出身,本命物是一张破山弓,配合十二支破山箭,一箭出去可以炸破山峰,威力极其惊人。这支破山箭更是稀罕,箭头沾染鲜血是由于射穿了另外一名敌对兵家武将的眼珠子,血迹千年不散,故而我家主人又将其命名为‘破睛箭’。若是寻常的铜臭城鬼物和那山中精怪,便是瞧上此箭一眼都要觉得眼眸生疼,老仙师若是买去,跋山涉水,持箭而游,自可邪祟辟易,鬼魅不侵。”
    陈平安笑问:“那张破山弓如今在何处?”
    掌柜道:“在骸骨滩那场荡气回肠的战事中直接给它主人拉得连弓身都断了。”
    陈平安感慨:“好一场惨烈厮杀。”
    掌柜笑道:“若非如此,哪有我们这些鬼物死而复生的机会,倒是要感谢那些不惜命的沙场武人才对。”
    陈平安点点头:“我再逛逛。”
    掌柜也不强求,任由那位头戴斗笠的老人离开铺子。
    陈平安逛完了这条街上的所有铺子,发现是差不多的情形,都是一家铺子珍藏一件灵器,例如尽头那间铺子就搁放有一把铁板琵琶,品秩颇好。其余零零散散的古物珍藏都不太入流,哪怕陈平安想要低价购入,到别的地方再转手卖出,都没能挑出一两件来,想必真正的好东西都已经给那个点校宰相收在了那座“宫城”当中。
    捡漏靠眼力,陈平安还是跟马笃宜和那只书简湖老鬼物学了些皮毛。不过好东西看多了,一样物件是好是坏,陈平安还算有点信心,可到底有多好,则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和道行。
    最后,陈平安重返最早踏足的那间铺子,两个小家伙已经不太怕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呢,只是挪了挪屁股让出道来。
    掌柜笑问道:“老仙师在我们金粉坊可有意外收获?”
    陈平安摇头道:“买不着价格合适又有眼缘的。”
    掌柜瞥了眼陈平安背着的大包裹,问道:“老仙师是要割爱卖宝?”
    陈平安点头道:“碰碰运气,不知掌柜看不看得上眼。”
    掌柜笑道:“看过再说,如果真有那一眼货,我这铺子是不怕花钱的。”
    陈平安便摘下包裹,轻轻放在柜台上,一件一件往外搬东西。
    这只是避暑娘娘闺房和覆海元君水府的三成物件,足可见陈平安先前挖地三尺的能耐,可谓过境之处,寸草不生。
    掌柜的脸色开始变得古怪,因为先前几件竟然都是些女子闺阁用物,脂粉罐、妆镜、线刻铭文鸳鸯纹银盒以及头饰,大如拳头却精细雕琢有殷红牡丹一丛、婆娑数百朵的头饰……这个外乡老仙师真是个老不羞的色坯玩意儿!
    陈平安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了,便不忙往外掏东西,总算开始翻翻拣拣,取出几件稍稍正常的富贵物件儿,掌柜愠怒恼羞的脸色才稍稍好转几分。
    当陈平安拿出一双金箸后,她的眼神微变,比起瞧见那巧夺天工的金花头饰还要心动几分。
    最后,陈平安只是取出了包裹中的半数物件,疏疏密密,便已堆满了柜台。他问道:“可有相中之物?”
    掌柜视线随意地将那些物件全部巡游一遍,只在一件水粉瓷瓶上稍有停留,似乎大体上属于略有动心而已,更多还是大失所望。
    陈平安哀叹一声:“既然你我都没能拿出一眼货,只好白走一趟铜臭城了。”
    掌柜见那糟老头已经要收拾包裹,这才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压住那水粉瓷瓶,出声道:“老仙师,不知这小瓷瓶儿售价如何?我瞧着小巧可爱,打算自己掏钱买下。”
    陈平安瞥了眼那水粉瓷瓶,故意流露出一抹讥讽之意,笑道:“它啊,在我这些宝贝当中是最不值钱的,送给掌柜便是。”
    陈平安确定它是真不值钱,大家闺秀、权贵妇人兴许喜欢,可也就能卖个几十上百两银子,之所以被那掌柜独独看中,不过是一连串压价的手段之一,陈平安再不会做买卖,这点眼力见儿还是不缺的。要论心眼的多寡、城府的深浅,这位铜臭城女鬼掌柜真能跟杨凝性媲美?所以陈平安就开始将柜台上那些物件儿往包裹里塞,一副你这掌柜眼瞎、老子已经铁了心要走的模样。
    果不其然,那掌柜有些藏不住眼神中的着急,又问道:“老仙师,我这铺子已经许久没有开张了,这样吧,你这包裹里的所有东西我打包要了,出价九十枚雪花钱,如何?!”
    陈平安又一次斜瞥她一眼,伸手推了推那只水粉瓷瓶,手上动作不停,没好气道:“我也不是那讨饭吃的乞丐,这件东西只管送你了,其余真正的宝贝,我去别处找那兜里真正有钱的买家。我就不信了,偌大一座铜臭城,还没个眼光好的?”
    掌柜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不去拿那只水粉瓷瓶,也不出言挽留这个糟老头,任由他收起掏出来的全部家当放回包裹,重新背在身后。见她不拿瓷瓶,那老头也不客气了,自己拿在手中:“不要拉倒!”就此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掌柜在心里默念了十数声,这才赶紧招手,将女童小鬼喊到柜台旁边,说道:“去跟着那个人,若是他转头走回咱们铺子,你就别管;若是一路走了,瞧着不像是要再回金粉坊的,你就上去跟他说,咱们铺子愿意与他好好商量价格。”
    约莫一刻钟后,女童小鬼哭丧着脸飞奔回铺子,皱着小脸蛋道:“贞观姐姐,我一路悄悄跟着那个老爷爷,真的没给他发现我,跟了好久的。结果邻近女儿坊后,他拐入一条小巷,我不敢跟得太紧,怕他一回头就瞅见了我。谁知等他离开了巷子,我再跟上去,他就没影了。贞观姐姐,那老爷爷真是嗖一下就没啦,我在街上来回跑了好几趟,仍是如何都找不见了……”
    女童小鬼双手捂脸,说到伤心处便开始呜咽起来,名叫贞观的女鬼掌柜既心忧又心疼,赶紧绕出柜台,蹲下身,摸着小家伙的脑袋,柔声道:“好啦好啦,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莫哭莫哭。”
    站在一旁的男童小鬼做着鬼脸,幸灾乐祸道:“贞观姐姐,方才要是让我去跟着,那老头儿就肯定跑不掉啦。雀丫头笨着呢,贞观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女童小鬼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这一下直接就号啕大哭起来。
    贞观狠狠瞪了那小鬼头一眼,去柜台后边取出一只银色铃铛丢给他:“我走不开,你拿好这信物,赶紧去北边宫门与看门的楚将军通报一声,就说金粉坊先前来了一位外乡老仙师,有好些宝贝在身上,让宰相娘娘一定不要错过了,最好是亲自与那位仙师见一面。”
    男童小鬼使劲点头:“好嘞,贞观姐姐,放心吧,我做事比雀丫头靠谱多了!”
    女童小鬼哭得越发厉害,贞观手指向门外,瞪着那个一次次火上浇油的小混蛋:“赶紧给我消失!”
    “得令!”男童小鬼立即飞奔出去。
    片刻之后,正蹲在地上好言安慰女童小鬼的贞观转头望去,目瞪口呆。
    铺子门外,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手里拎着一动不动的男童小鬼,笑吟吟走入,微笑道:“贞观,不用找我了,最近铜臭城风声紧,所有可疑之人的进出,咱们那位城主都让人仔细盯着呢,所以当那位外乡老仙师一走入金粉坊,我就得了消息。”
    她将男童小鬼放在地上,嗅了嗅,满脸陶醉:“哟,好重的宝光之气,贞观你啊,真是错过了一桩天大买卖。”
    贞观愧疚道:“奴婢是想着帮宰相娘娘多压价,不承想那老头儿脾气不好,竟是直接负气走了。”
    女子摆摆手:“无妨,只要还在铜臭城,怎么都找得到,我已经派人去请他过来了。”
    女子正是铜臭城唐城主的亲妹妹,名叫唐锦绣。漫长岁月里,正是她好似小孩子过家家,在城内打造出一座朝堂,还筹办了科举。
    城主唐惊奇是一位金丹境鬼物,但是几乎从未与人厮杀过。这也不奇怪,南方十余城,蒲禳战力第一,如果不是自己作孽,早就是一位惊世骇俗的玉璞境鬼物剑修了。其余城主,除了靠近兰麝镇的那位太傅城英灵,都未曾跻身元婴境界,而且都谈不上“有望”二字。再往北,才有一位元婴城主,便是避暑娘娘的靠山——那座不降城的强势英灵,当年神策国战死沙场的那位砥柱大将,麾下三位鬼帅之一正是那张破山弓的主人。那金丹鬼将曾经亲自造访金粉坊,只是看了一眼摆在铺子里的破山箭,非但没有直接抢走,反而铜臭城想要主动归还此物,他也没有收下。
    唐锦绣笑道:“等他过来后,就说我是金粉坊的坊主,真正管钱的。一旦泄露了身份,到时候那位仙师可不就得往死里抬价。”
    贞观笑着点头。
    唐锦绣瞥了眼男童女童两只小鬼物,笑骂道:“俩蠢蛋儿,一边玩儿去。”
    两个小家伙赶紧跑出铺子。
    一道修长身影凭空出现在店铺内,四周阴气涟漪阵阵。
    唐锦绣愣了一下,笑道:“哥,你怎么来了?如果我没记错,这还是你第一次大驾光临我这金粉坊呢。”
    贞观已经跪在地上,颤声道:“拜见城主。”
    唐惊奇道:“我来这里是告诉你,除了与那人做生意外,你最好别有其他想法。”
    唐锦绣笑道:“不就是一个老头儿吗,怎么,你还怕我瞧上了眼?又不是年轻俊俏的公子哥儿,我可没想法。”
    唐惊奇无奈道:“此人不过是用了些障眼法,如果谍报无误,应该是那个让范云萝以及山中群妖都大吃苦头的年轻剑仙。我这不刚得到一个消息,那只撵山犬也死了,被飞剑穿破头颅而亡,悄无声息,凶手都没露面。”
    唐锦绣舔了舔舌头。唐惊奇正色道:“平时玩耍,我都不与你计较,此次事关重大,一不小心就是少去半座铜臭城的惨事,你如果还敢胡来,可别怪我将你禁足百年!”
    唐锦绣委屈道:“既然是天大的事,哥哥你自己出面不就成了。”
    唐惊奇气笑道:“我出面?做什么?传出去,是秘密谋划着剿灭其余大妖,还是野心勃勃想要吞并周边城池?或者我在这铺子里边,坐下来,嗑着瓜子,跟他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既然人家没打算声张,只是来咱们城中做买卖,连你都知道隐藏身份,免得对方抬价,我在这里,又如何杀价?对方一枚小暑钱的物件,我花一枚谷雨钱买下?不然咱们铜臭城是不是属于不给一位年轻剑仙面子了?”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家那个满脸羞愧的妹妹:“接下来你就认定一事,买卖而已,既不要画蛇添足,也不用刻意讨好。可若是对方一味咄咄逼人,不用太过畏惧便是,我们铜臭城与青庐镇签订盟约,那些披麻宗修士断然不会坐视不管。”
    唐锦绣眼神幽怨道:“知道啦。”
    唐惊奇转头看了眼贞观,叮嘱道:“记得提醒她到时候别犯花痴,咱们铜臭城的点校宰相还真配不上一位年轻剑仙。”
    唐锦绣一跺脚:“哥,有你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吗?!”
    那位城主英灵却已经匆匆而来悄悄而返。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名故意没有穿上宫廷装束的女鬼妇人领着那位老仙师来到金粉坊街角铺子。贞观如临大敌,唐锦绣早已站在铺子门口,双手负后,一手轻轻虚按,示意她不用紧张。
    妇人禀明了情况后,唐锦绣望向那个头戴斗笠、背负行囊的“老头儿”,笑眯眯道:“老仙师,竟然过女儿坊而不入,躲起来喝酒了,让我们好找啊。”
    然后她开始自我介绍:“我呢,是这座金粉坊所有店铺的大掌柜,贞观她眼拙,兜里又没几个钱,所以还是我来与老先生做买卖好了。”
    陈平安微笑道:“好,希望你们千万别店大欺客,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几下敲打,就连那吓唬人的言语都听不得一句半句的。”
    唐锦绣心中腹诽不已,脸上却笑容更浓:“金粉坊的铺子,年岁最短的也是四五百年的老店了,一块块金字招牌,回头客茫茫多,老仙师只管放心。”
    陈平安入了铺子,唐锦绣和贞观肩并肩站在柜台后边,找到陈平安的妇人则守住店铺门口。
    陈平安摘下包裹,一件件取出,放在柜台上。
    依旧是先取了三成,琳琅满目,宝光流溢。
    唐锦绣一件件拿起、一件件放下,当她看到那件雕琢精美、牡丹百朵拥簇的金花头饰后,微微心颤,微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物件,便是放在外边的市井王朝,仅凭这份必然出自山上神仙的巧妙工艺,也该值个万两白银。毕竟此物大有渊源,曾是安亭国一位美艳皇后的心爱之物,只要碾碎了雪花钱如雨露,滴入所有花蕊当中,据说便会有奇异景象发生。嗯,我开价一枚小暑钱。”
    之后她又提起那双金箸,一再端详、相互敲击后,点头道:“果然是它。此物也在史书上有据可查,是那鹊山国末代皇帝当年御赐给名臣宋靖之物,为了表彰他为官清廉。它可不是由寻常的黄金打造而成,而是加入了一些山上秘宝材质,故而敲击之声恍如有人在耳畔轻轻言说‘清廉’‘刚正’二语。宋靖此人也无愧此物,以文臣身份领军厮杀,竟然战功卓著,在沙场上颇有建树,只可惜以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大势。”
    陈平安突然说道:“既然如此,此物不卖了。”
    唐锦绣错愕道:“老仙师这是为何?我愿意同样出价一枚小暑钱的,何况这双金箸在别处绝对卖不出这种高价了。我既然在老仙师开价之前便主动说出历史渊源,足见我们金粉坊的诚意。”
    “诚意自然是十分诚意了。”陈平安点点头,笑道,“不过这双金箸我打算送人。”
    唐锦绣也就只好作罢,若是平时,这双金箸她确实会心动,却只会出价五十枚雪花钱,就当是对方给自己省钱了。
    最终行囊里的三成物件,连同那金花头饰在内,唐锦绣买下了约莫半数,总计九枚小暑钱,算上小暑钱对雪花钱的溢价,也就是九百二三十枚雪花钱。其中一样陈平安都没能瞧出端倪的老旧鎏金香炉竟然价格最高,唐锦绣也未细说根脚,只说她愿意支付四枚小暑钱,陈平安便提价一枚,唐锦绣一样犹犹豫豫答应了。等到她让身旁女鬼贞观先收起那小香炉,唐锦绣才蓦然大笑,得意不已,陈平安便知道贱卖了,不过无妨,人家挣的是眼力钱。
    事实上,连同这只包裹在内,剩下咫尺物中所有瓶瓶罐罐的估价,陈平安的预期,就是撑死了卖出五百枚雪花钱。若是能卖出个三百枚,其实都算是大赚了。自己这趟包袱斋,本就是鸟雀腿上劈精肉、蚊蝇腹内刳脂油的勾当,不奢望大发横财,只靠一个细水长流的积少成多。
    唐锦绣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又从贞观手中拿过小香炉,双手细细摩挲,真是爱不释手,抬头对那位摘了斗笠的“老先生”微笑道:“这小香炉来历可是相当相当不简单,曾是清德宗一位大隐仙年轻时常伴左右的修行之物,只是底部篆文不彰显清德宗身份而已。但是这位大隐仙曾有一部游记传世,虽并不广泛,我却恰好收藏有一本,时常翻阅,烂熟于心,才晓得此物的根脚。香炉虽非法宝,只是件灵器,可真实价格该有一枚谷雨钱的,地仙之下,无论是鬼物还是精怪,只要点燃一炷山水香,便可很快静气凝神,进入禅定坐忘之境,十分难得。”
    贞观有些着急,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她这才悻悻然收了口,不再继续显摆自己的考据学问。
    陈平安笑道:“那说明此物与我无缘,却与坊主有缘。”
    唐锦绣将香炉递给贞观捧着,道:“就凭老先生这份洒脱,我便也豪气一回,再加一枚小暑钱,凑足一枚谷雨钱!”她从腰间荷包拈出一枚钱币递给陈平安,“钱货两讫。”
    陈平安拿过那枚神仙钱,双指一摩挲,掂量一番后,这才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点头笑道:“买卖双方皆大欢喜,难得难得。以后若是又得了稀罕宝贝,定要来向坊主抖搂抖搂。”
    唐锦绣指了指那包裹,然后掩嘴笑道:“老仙师难道忘了包裹之内还有七成物件没取出?”
    陈平安一拍额头:“这辈子还没摸到手过几枚谷雨钱,教坊主看笑话了。我这就慢慢取出,坊主只管细细看。”
    唐锦绣笑着不言语,显得十分善解人意,心中则冷笑不已:演,你继续演。
    贞观却觉得大开眼界:这位使障眼法的年轻剑仙真是个天生做买卖的。
    唐锦绣在陈平安从包裹里搬东西出来的时候也没闲着,开始将那些花钱收入囊中的心爱物件暂时放在身后的多宝架上。至于那些没能买卖成功的物件,则被她先挪到柜台一旁,动作娴熟,堆放巧妙,相互间绝无半点磕碰。所以哪怕陈平安又拿出了三成多物件,柜台上依旧不显得拥挤。
    唐锦绣又陆陆续续挑中了三件,只不过这次出价才两枚小暑钱,其中一件羊脂玉雕的手把件和一件金错铭文的矛尖还都因为是两大王朝帝王将相的遗物才有此价格。不过唐锦绣坦言,那矛尖去别处售卖,遇上识货的兵家修士,兴许这一样就能卖出两枚小暑钱,只是在这鬼蜮谷,此物先天价格不高,只能是个装样子的摆件,怪不得她金粉坊不出高价。
    陈平安不以为意,依旧选择卖给金粉坊。
    柜台已经摆不下物件,唐锦绣便让贞观放好香炉,再去将老仙师身后那排多宝架上的物件挪走。
    这一次,唐锦绣拣选了四样小物件:一只凫雁银碗、一卷绘有牡丹两本的画轴、一只小蟋蟀金笼子,以及一只小蛮靴……
    当唐锦绣放下那卷画轴、拿起那只小蛮靴的时候,陈平安面色如常:都是钱嘛。
    唐锦绣最后花了四枚小暑钱,最珍贵的那幅画轴上所绘的那两本牡丹名为“小黄娇娘”和“白衣相公”,是神策国最著名的十棵牡丹之二。这幅画便占了三枚小暑钱,其余三物只是唐锦绣瞧着顺眼而已,沾了骸骨滩诸国一些历史典故的光,不然不值几枚神仙钱,卖给她铜臭城唐锦绣,算是眼前这位“老先生”找对人了。至于画轴也好,先前金花头饰也罢,以及她和铜臭城最为捡漏的香炉,只要不是骸骨滩和鬼蜮谷的“老人”,任你是眼力再好的地仙修士都要错过。
    结完账,陈平安开始收拾包裹。自己这趟铜臭城的包袱斋,当得有些意外又意外了——是一枚谷雨钱,外加六枚小暑钱啊。包裹里其余没能卖出去的一大堆物件,又不是真是什么破烂货,离开了鬼蜮谷和骸骨滩,一样有机会卖出手换来真金白银的。
    陈平安打定主意,回头原路离开铜臭城,一定要再打赏给那城门校尉鬼物一枚雪花钱,那家伙一定是嘴巴开过光,自己这趟金粉坊可不就是财源广进?
    背好行囊,陈平安重新戴起斗笠,从袖中取出那只水粉瓷瓶放在柜台上,望向贞观,笑道:“就当是一笔彩头赠送,聊表心意,祝掌柜的生意兴隆。”
    贞观快速瞥了眼唐锦绣,见后者毫无反应,这才笑着收下。
    陈平安出了金粉坊,从先前城门离开铜臭城,丢了一枚雪花钱给那城门校尉,后者大喜,连连躬身道谢。
    下一站,陈平安要去往青庐镇,在那儿找个歇脚的地方,除了调养休息之外,还要画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毕竟鬼蜮谷内称得上“安稳”二字的地方,兰麝镇都不算,只有披麻宗竺泉亲自坐镇的青庐镇而已。
    青庐镇距离铜臭城不远,只是山水绕路。陈平安没有御剑,徒步前行,在能够看到青庐镇的轮廓后微微松了口气。
    铜臭城铺子里,陈平安离开后,唐锦绣手指轻轻敲击柜台,满脸笑意。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自己不但成功请神,还略有赚头。不过她有些犯嘀咕,生怕自己那个难得严肃教训自己的哥哥会骂自己“画蛇添足”。
    在陈平安走出城门的那一刻,唐惊奇就来到了铺子里。
    唐锦绣视线有些游移不定,唐惊奇笑道:“挺好的,应对得体,竟然还水到渠成地做了一笔好买卖,难得难得,都知道帮铜臭城挣钱了。”
    唐锦绣如释重负,得意扬扬问道:“哥,你说那家伙晓得我的身份不?”
    唐惊奇扯了扯嘴角:“一开始未必确定,等到离开铺子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唐锦绣疑惑道:“是我哪里露了马脚?金粉坊的坊主知晓那么多历史典故不算破绽吧?我身边的几位女官随我看过几百年书,也都能够如数家珍的。”
    唐惊奇指了指贞观,立即吓得她脸色越发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唐锦绣哎哟一声,后知后觉道:“那家伙当时送出水粉瓷瓶,是故意试探贞观?”
    唐惊奇似乎心情不错,笑道:“你起来吧,又不是多大的过错,本就是件藏不住的事情。对于练气士而言,真相如何往往并不重要,远远不如他们心中的猜疑。再者,外乡的任何一位世间修士,只要能够有此境界,一大把年纪便都不会活到狗身上去的。你们两个的一言一行和最终结果已算是最好的了,我这个当城主和哥哥的,对你们没有理由再多苛求。”
    他离去之前,对妹妹说道:“记得赏赐给贞观一枚小暑钱。你啊,对铜臭城男子的那些大度和一掷千金若是能够匀一些给女子就好了。”
    唐锦绣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已经摘了面皮,走入青庐镇。镇子并不大,甚至还不如奈何关集市,只有纵横交错的两条大街,屋舍建筑加在一起不到百余栋,并且并无任何豪宅。路上行人寥寥,不过茶摊酒楼倒是也有,卖茶贩酒的竟然都是姿色出众的女子,想必都是铜臭城来的了,而且多半是有些修道根骨可惜却又无法成为披麻宗修士的。
    青庐镇还有两家仙家客栈,一南一北,北边的价格贵,一天一夜就要十枚雪花钱,南边的才一枚。陈平安问是否因为灵气悬殊的关系,不承想北边客栈的女子嫣然一笑,十分实诚地说并无差别,只是她们家离宗主的修道茅屋近一些,有钱的仙师都愿意在这儿扎堆,而且杜仙师常年都居住在此,所以经常能够碰见。
    于是陈平安就转头去了南边,那女子眨了眨眼眸,似乎有些讶异:能够走到青庐镇的修士和纯粹武夫可都一个个财大气粗,真没谁兜里是缺钱的主儿,只分有钱和更有钱两种,天底下最金贵的面子岂能因为这一天九枚雪花钱的差价就给自己丢在地上捡不起来?
    陈平安在南边客栈要了一间屋子后,开始倒腾咫尺物和那只包裹,换了些新鲜物件放入包裹中,打算隔几天再去一趟铜臭城金粉坊。这叫逮住了一只肥羊就使劲薅羊毛,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做完这些,陈平安继续以一枚枚雪花钱修缮身上那件春草法袍,约莫一盏茶后才停下来。修补法袍并不是砸钱就行,是一个细致活。
    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运转那依旧无法彻底打破所有关隘的剑气十八停。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喝了一大口养剑葫内的深涧水,开始炼化水气精华,补充自身水府。只是一个多时辰过去才炼化出三滴“泉水”,给水府中三个绿衣童子接在手心。
    陈平安的这类粗浅修行尚且如此耗时,一旦闭关,更是两耳不闻世间事,所以才有山中不知人间寒暑的说法。
    当陈平安趁着休憩时分沉浸心神,阴神化作一粒芥子巡游水府,结果就收到了那些小家伙们的幽怨眼神。大概是说他天资平平就更加应该勤勉修行、笨鸟先飞,为何打造出关键窍穴的这么一座大府邸后,这些年莫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简直就是一天打鱼一年晒网了。
    陈平安愧疚难当,狼狈离开水府。那条武夫纯粹真气凝练化成的火龙在水府门外的一处岔口默默凝视着他,他黯然不语,火龙一摆头甩尾,快速游弋离去。
    早些年,火龙头颅之上曾经站着一个儒衫仗剑的金色小人,与它一起巡狩四方,在这方小天地内开疆拓土、所向披靡,如同相得益彰的庙堂文武。
    陈平安收起念头,撤了内视之法,回过神后,坐在桌旁,视线低敛,怔怔无言。
    讲道理这件事,说服别人不容易,说服自己也很难。
    那么为什么还要讲理呢?一碗市井饭,一部拳谱,值得吗?为此付出的代价,即便极其巨大,已经伤及大道根本,可自己的那个选择,真的就对吗?
    陈平安不是在纠结第一个早有答案的问题,以及那个注定暂时不知对错的问题。他害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这些。
    陈平安猛然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离开桌子,身形颠倒,一袭青衫大袖飘摇,闭上眼睛,开始以天地桩倒立行走。
    铜绿湖上停有一只翠绿竹筏,三郎庙少年袁宣依旧在垂钓,这次没有外人,也就更加闲适随意,女武夫与那位金丹剑修老人都各自持有一竿钓竿。他们刚返回此处没多久,袁宣有些失落,因为那个据说在鬼蜮谷已经闯下偌大名头的年轻游侠没来。
    袁宣瞥了眼始终没半点动静的湖面,转头问道:“樊姐姐、刘爷爷,不是说那人是纯粹武夫吗,为何青庐镇人人都说他是一位剑修,争执不下的也只是他到底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
    女武夫脸色尴尬:“应该是位武夫才对。”
    老人要更加见多识广,笑道:“小樊与青庐镇修士的猜测其实都未必是错的。世间有些怪人确实既是练气士又是纯粹武夫,只不过这类天之骄子越到后来就越是后继乏力。比如武夫一途,已经跻身了远游境,或是修道一途,终于跻身了元婴境,这就会有天大的麻烦,除非是以大毅力和大魄力果断弃了其中一条道路,不然极难真正登顶,只会自己与自己打架一般,两条路都走到了无路可走的断头处。”
    袁宣咂舌道:“若真是传说中只差山巅境一步的远游境武夫,又能够拥有元婴修士的术法神通,岂不是要打遍一洲无敌手?”
    “无敌手?还差得远呢。”老人笑着摇头道,“除剑修之外的寻常玉璞境神仙对上这种凤毛麟角的怪胎确实要头疼不已,可换成剑仙或仙人境修士,拿捏起来一样游刃有余。”
    袁宣的想法十分羚羊挂角,直接跳往别处的十万八千里之外了,笑问道:“刘爷爷,你是剑修,那说说看,为何世间修士的兵器万万千,唯独你们用剑的这般厉害,还被誉为杀力第一呢?刘爷爷,你可别随便糊弄我,我可是晓得的,剑修最吃钱,以及先天剑胚是咱们练气士里边的万中无一,这两个原因才不是全部的缘由。”
    老人哈哈笑道:“这就是一本很老很老的老皇历喽。”
    他不再说话,抬手指了指头顶高处。袁宣瞅了瞅,点点头,不再询问什么,开始安安静静钓鱼。
    可袁宣还是有些心痒,犹豫了一下,便向老人伸出三根手指。老人摇摇头,再次伸手,指了指更高处。
    袁宣收起两根手指,只剩下一根。老人笑了笑,仍是摇头。
    袁宣终于开始安心钓鱼了,反而是比他岁数更长的女武夫一头糨糊,迷惑不解,不明白这一老一少在打什么哑谜。
    半个时辰后,依旧毫无渔获。袁宣抛了一把饵料丢入湖水,水有水脉,看似湖面平静,实则底下大有讲究,可不是随手乱抛的。他随口问道:“听说黑河的老鼋饲养了一对最少活了一千五百载的金色蠃鱼,刘爷爷,我若是与杜叔叔说一声,咱们能不能杀过去,与那只老鼋花钱买来啊?”
    老人耐心解释道:“除非是将其打杀了,否则此等灵物,买是注定买不到手的。可是老鼋能够在鬼蜮谷活这么久,想要成功打杀极不容易,除非是竺宗主亲自出手,不然他往那老龙窟深处一躲,便再难寻见了,哪怕是你杜叔叔也要无可奈何。”
    袁宣哀叹一声:“打杀就算了,我做得到也不做。天生万物自有其理,修行之人本就是逆流而行,再造杀孽,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真不知道那些兵家修士为何能够杀人不眨眼,还可以不沾因果业障。”
    老人笑道:“只要是能够成为一教一家一宗的,自然各有其大道根柢,在这方天地间立得定、站得稳。”
    袁宣挠挠头,苦兮兮道:“刘爷爷,咱仨的鱼漂儿倒是比那门神还要立得定,一个比一个稳当。”
    老人哈哈大笑,女武夫也跟着笑出声。
    青庐镇北边的客栈,杜文思站在门口。他是出了名的有君子风范,所以在门口招呼的女子并不拘谨,见杜文思站了许久,便好奇问道:“杜仙师,是等人吗?”
    杜文思摇头笑道:“里边闷,出来透口气。”
    女子无言以对,很快便想起一件事来:上次杜仙师也是这般一个人站在门口发呆来着。
    前些年,有一位境界极高的年轻女冠行事跋扈,竟是不从牌坊楼进入鬼蜮谷,而是直接一剑劈开了天幕,现身之后,又掉头走了,然后又两次劈开那传说中坚不可摧的天地屏障,最后一次刚好是在青庐镇不远处。
    这几次擅闯都引来了几位英灵的截杀,最后一次更是宗主竺泉亲自出马劈了她一刀,被她硬生生接下。不过竺泉也只是象征性示威而已,并未倾力。
    一番言语后,竺泉径直返回茅屋,任由她入境,算是过了披麻宗这一关。
    她入住客栈,却只待了一天,离开的时候依旧是一剑破开天幕,十分蛮横无理。不过比来的时候稍稍含蓄一些,先御剑去了北边一座城池上空,这才破开天地禁制逍遥离去。杜仙师当时也是在门口站了很久,人问起也还是先前的答案:里边闷,出来透口气。
    杜仙师真是君子,连说谎都不会。
    后来听客栈里边的神仙客人说,那外乡游历至此的女冠是一位来自桐叶洲的女修,在砥砺山与一个名叫刘景龙的修道天才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正想到这儿,一个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从街上缓缓走来,看门女修赶紧屏气凝神,等到那人走近客栈,颤声喊了一声“宗主”。
    竺泉笑着点头回礼,然后喊了杜文思,说是一起走走。
    她笑着调侃道:“行啦,那黄庭是说过她南归之时会再来一趟青庐镇,可是她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是你等在大门口就能等来的?”
    杜文思脸色微红。
    竺泉继续道:“听说那个大闹一场的年轻剑仙已经在小镇住下了?”
    杜文思点头道:“刚从铜臭城过来,就住在咱们南边的客栈里。”
    竺泉笑道:“那家伙十分有趣,骑鹿神女首次离开画卷就是奔着他去的,不知为何没成,最后骑鹿神女跟了那位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那个小娘儿们竟然抢了我的名头,如果不是在鬼蜮谷而是在别处遇到了她,我是一定要与她切磋一番的。若是我赢了,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如果我输了,无须她放出消息,我自个儿就昭告天下为她扬名。”
    杜文思会心一笑,这便是自家宗主的脾气了。
    竺泉突然说道:“宝镜山彻底毁了,那一场架打得动静不小,只不过我没脸皮偷看,便没能知道具体过程。那年轻人应该如你所说,就是那个名次垫底的杨屠子,看样子,好像已经得了宝镜山的机缘。不管怎么说,既然没在鬼蜮谷四处惹事,也就由着他得宝而归了。不过剥落山、积霄山那块地盘就被那个进入小镇的年轻人和一个不知来历的书生联手掀了个底朝天。乖乖,本事不小,谋划更高,将所有妖物玩弄于股掌之中,到头来你猜怎么着?”
    杜文思苦笑道:“宗主,这我哪能猜得到。”
    竺泉无奈道:“你这性子忒无趣,难怪如今还是条光棍。真不是我说你,再遇上了那个叫黄庭的,喜欢就开口,人家要走你就跪着磕头,脸皮算得了什么,给你骗上手后,到时候该怎么拾掇自己媳妇,还需要别人教你?唉,还是怪你小子不济事,你说你咋个还不跻身元婴境呢,在金丹境乌龟爬爬,好玩啊?真当自己是那只老鼋的亲戚啦,那你咋个不去娶老鼋的女儿呢?”
    杜文思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恼羞成怒道:“宗主!”
    “行行行,不戳你心窝子了。我这不是着急你的修为嘛,你们平时总说我这个宗主当得懒散,我这刚要上点心,瞅瞅,你又不乐意了,到底要咋个弄嘛。”
    杜文思开始伸手揉脸,竺泉拍了拍杜文思肩膀:“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那黄庭回头来了咱们青庐镇,你可别求我帮你打晕她,做那生米煮成熟饭的下作勾当,我虽然是你们这些瓜娃儿的宗主,却终究不是你们爹娘。不过文思啊,我看你终究是要比那杨麟更顺眼些的,你喊我一声娘亲试试看,说不定我这个又当宗主又当娘亲的就临时改变主意了。”
    饶是杜文思这般好脾气的也开始嘴角抽搐,竺泉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止住,结果又嘀咕了一句:“他娘的,差点给老娘笑裂了嘴。本就长得一般,以后还怎么找皮滑肉嫩皮囊俊的小夫君?”
    杜文思只得提醒道:“宗主,咱们能不能说回正事?”
    “你的终身大事,咋个就不是正事了?”竺泉咳嗽一声,点头道,“大圆月寺的老和尚和小玄都观的道人都离开过那片桃林,至于去往何处,我还是老规矩,不去看。但是你算一下,加上那艘流霞舟的年轻宗主、骑鹿神女,以及那个两次撒网收飞剑的臭王八蛋,还有蒲禳的突然露面,再加上鬼蜮谷中部那几座大城的蠢蠢欲动、相互勾连,文思,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杜文思摇头叹息道:“宗主,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不擅长这些谋划算计。”
    竺泉重重点头,貌似很是欣慰,一巴掌拍得杜文思一个踉跄:“很好,与宗主我一模一样,就是看出了一个热闹!”
    行至街道尽头,竺泉率先转身走回北边客栈,杜文思跟着转身。
    竺泉再无言语,直到客栈门口才缓缓道:“你正值金丹瓶颈将破未破的关键,所以接下来只要开打,你就跑回祖师堂去,不用有任何犹豫。也许那个蹲在渡船上一年到头喝风的老家伙别的都是狗屁混账话,唯独那句咱们披麻宗得换一个会用脑子的宗主是对的。所以别人战死了,连我在内,都没什么,披麻宗修士这点担当还是要有的,唯独你杜文思,要死也不该死在这乌烟瘴气的鬼蜮谷,最好都别死在骸骨滩,死去北边、更北边才好。”
    杜文思摇摇头:“宗主,此事我做不到,临阵脱逃,不战而退,我杜文思便是舍了大道与性命,都决不……”
    竺泉突然轻轻一掌推在杜文思脑袋上,神色平静,语气淡然道:“别犯傻。杜文思,我最后摆点宗主架子与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在这世上,至少在我竺泉眼中,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吃得住大苦更受得了大辱的,任你山岳压我,那脊梁,却一直是挺直的!”
    杜文思站在原地,竺泉继续向前缓缓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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