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窄的骑龙巷是一道斜坡,还有条长长的阶梯,草头铺子就在台阶底下,与压岁铺子一样都是当年那个扎羊角辫小女孩石嘉春家的祖业。后来小丫头没有跟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去往大隋书院求学,也没有像董水井这样留在小镇,而是跟随家族搬去了大骊京城,就将两间铺子卖了。后来在阮邛的帮忙下,辗转到了陈平安手上。陈平安每次返乡,还能见着董水井,石嘉春却在当年那次分开后,再没有见过了。
    草头铺子最早在石家手上,售卖杂物,其中也搁放了许多老物件,算是骊珠洞天最早的一处当铺了,后来搬迁的时候,石家拣选了些相对顺眼的古董珍玩,半数留在了铺子,由此可见,石家即便到了京城,也会是大户人家。一开始陈平安得了铺子后,尤其是知道那些物件很值钱后,还有些愧疚,良心不安,总想着不如干脆关了铺子,等哪天石家返回小镇探亲,就按照原价,将铺子和里边的东西原封不动还给石家。只是当时阮秀没答应,说买卖是买卖,人情是人情,陈平安虽然答应下来,可心里边总归有个疙瘩。如今与人做惯了生意,便不作此想了,但是如果石家舍得脸皮,派人来讨回铺子,陈平安觉得也行,不会拒绝,只是以后双方就谈不上香火情了。当然,他陈平安的香火情,值得了几个钱?
    铺子里边只有一个伙计在看顾生意,是个老妇人,性情淳朴,据说阮秀在铺子当掌柜的时候,经常陪着唠嗑。
    陈平安自然认得妇人,出身杏花巷,按照小镇攀扯来蔓延去的辈分,哪怕岁数差了将近四十岁,也只需要喊一声陈姨,算不得什么真正的亲戚。
    老妇人虽然上了岁数,但是做了一辈子的庄稼活,身体硬朗着呢。如今儿女都搬去了龙泉郡城,她去住了几次,但那边的宅子大,冷冷清清,连个吵架拌嘴的熟人都找不着,就硬是回了小镇。儿女孝顺,也没辙,只是听说儿媳有些闲话,嫌弃婆婆在这边丢人现眼,说如今家里都买了好几个丫鬟,哪里需要一大把年纪的婆婆,跑出来挣那几枚铜钱,尤其是那个铺子的掌柜,还是当年泥瓶巷最没钱的一个晚辈。
    陈平安带着裴钱到了铺子,一进门就喊了陈姨,问了身体如何,这些年庄稼地还种吗,收成如何。
    然后陈平安跟老妇人聊了好一会儿天,都是用小镇方言。老妇人健谈,聊到陈年旧事,再看着如今已经长大出息了的陈平安,情难自禁,眼眶湿润,说陈平安娘亲若是瞧见了如今的光景,该有多好,一辈子光顾着吃苦了,没享着一天的福气,最后一年,下个床都做不到,连那个冬天都没能熬过去,老天爷不开眼啊。说到伤心处,老妇人又埋怨陈平安的爹,说人好又有什么用,也是个作孽的,人说没就没了,连累媳妇和儿子苦了那么多年。只是说到最后,老妇人轻轻拍了一下陈平安的手说:“也别怨你爹,就当是你们娘俩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还清了旧账就好,是好事,说不定下辈子就该团圆,一块儿享福了。”
    陈平安乖乖陪着这位陈姨坐在长凳上,握着老妇人干枯的手,听着牢骚,不敢还嘴。
    裴钱端了一张小板凳,坐在不远处,轻轻嗑着瓜子,安安静静看着有些陌生的师父。
    裴钱学各地言语都极快,龙泉郡的方言是熟稔的,所以两人闲聊,裴钱都听得懂。
    师父好像与老人聊天,既伤心又开心。
    而且裴钱也很奇怪,师父是一个多厉害的人啊,不管见着了谁,都几乎不会如此……恭敬?好像絮絮叨叨的老妇人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师父都会听进去,一个字一句话,都会放在心头。而且当下师父的心境,十分祥和。
    其实在师父下山来到铺子之前,裴钱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师父要在落魄山练拳,她不好去打搅。所以她就待在压岁铺子那边,踩在小板凳上发呆,一直闷闷不乐来着,实在提不起半点精气神,像以往那般出去四处逛荡。一想到小镇上那几只大白鹅,又该欺负过路人了,裴钱就更加火大。
    因为前些天她听到了小镇市井许多的碎嘴闲话。
    其实前些年,裴钱也听到过,只是当时觉得自己是江湖人了,气量该大些,便没当场收拾他们,只是把哪天在哪里,听到了哪个小崽子龟孙儿老婆姨的哪些话,偷偷记在了一部小账本上,悄悄藏在小竹箱的最底下。
    可是最近当师父返回落魄山后,坏话尤其多。有不少吃饱了撑着竟然没被撑死的闲汉子,还有约莫与师父同龄的早年相熟之人,以及一些长舌妇,多聚在街巷拐角处,一起嚼舌头。多是关于发生在泥瓶巷的陈年旧事,以及陈平安当龙窑学徒的一些风言风语,喜欢将陈平安小时候的那些可怜事,拿来当笑话讲。这都不算过分,还有些更恶心人的话语,将师父的朋友刘羡阳,邻居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以及顾璨娘亲那个寡妇,甚至连阮秀姐姐都给拿出来编排是非。比如说师父当年是靠着对阮秀献殷勤,才能够有今天的风光,还说与顾璨娘亲有一腿,所以才会经常给那个寡妇帮忙,经常向宋集薪借钱不还……太多了。
    裴钱都牢牢记住了,每次返回压岁铺子,背着石柔,将压箱底的账本拿出来,落笔的时候,咬牙切齿,所以墨迹特别重。如果不是师父如今就在落魄山,裴钱早就出手了,管你是几岁的小屁孩,还是几十岁的婆姨老妪!
    后来石柔有天察觉到了端倪,便开解裴钱,说市井坊间也好,庙堂江湖也罢,有几人是真正见得别人好的?有肯定有,却少。当面见着了,奉承你,说你的好话,转过头去,在背地里嚼舌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结果裴钱当时顶了一句:“说我无所谓,说我师父,不行!”
    石柔觉得棘手,真怕裴钱哪天没忍住,出手没个轻重,就伤了人。所以这次陈平安来到铺子,她其实想要将此事说一嘴,只是裴钱黏着自己师父,石柔暂时没机会开口。
    可是当裴钱今天见着了师父,听着那个老妇人有些烦人的念叨,突然之间,生气还是生气,委屈还是委屈,不过没那么厉害了。尤其是裴钱又想起,有一年帮着师父给他爹娘坟头去祭奠,走回小镇的时候,半路遇见了这个老妇人,当裴钱回头望去,老妇人好像就是在师父爹娘坟头那边站着,正弯腰将装着糯米糕、熏豆腐的盘子放在坟前。
    裴钱嗑着瓜子,咧嘴一笑。就不把糟心事说给师父听了。
    再就是以后平日里对这位师父喊陈姨的老婆婆,要多些笑脸。
    出了草头铺子,陈平安没有直接把裴钱送回压岁铺子,而是带着裴钱逛街,沿着骑龙巷那条台阶,一直走上去,然后绕路,走过大街小巷,去了刘羡阳家的祖宅,开了门,陈平安拿起扫帚开始清扫。裴钱对这里不陌生,当年在红烛镇分开时,师父给了她一串钥匙,其中就有这儿的,让她隔三岔五,就要跟着粉裙女童,一起来打扫一遍。那次离别,师父还专门叮嘱她不许乱动屋子里边的东西,当时她还有些小伤心来着,便询问粉裙女童有没有被师父这般说过,粉裙女童一犹豫,裴钱就知道没有了,便蹲坐在门槛上,惆怅了很久,由着粉裙女童独自忙活去,裴钱说自己翻看了黄历,今天她没力气。
    今儿不一样了,师父扫地,她不用翻黄历看时辰,就晓得今儿有浑身的气力,跑去灶房那边,拎了水桶抹布,从还剩下些水的水缸那边舀了水,帮着在屋子里边擦桌凳橱窗。陈平安便笑着与裴钱说了许多故事,早年是怎么跟刘羡阳上山下水,下套子抓野物,做弹弓、弓箭,摸鱼逮鸟捕蛇,趣事多多。
    裴钱在陈平安不说话的时候,闲来无事,就念叨一篇类似公序乡约、治家祖训的东西,朗朗上口,就连陈平安都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而且背诵了下来。
    “鸡鸣即起,洒扫庭院,内外整洁。关锁门户,亲自检点,君子三省……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器具质且洁,瓦罐胜金玉。施恩勿念,受恩莫忘。守分安命,顺时听天。”
    陈平安听着她的背诵声,没有多问,只是看着在那儿一边劳作一边摇头晃脑的裴钱,满脸笑容。
    忙完之后,一大一小,一起坐在门槛上休息。
    裴钱问道:“师父,你跟刘羡阳关系这么好啊?”
    陈平安点头道:“那可不,师父当年就是刘羡阳的小跟班,后来还有个小鼻涕虫,是师父屁股后头的拖油瓶,我们三个,当年关系最好。”
    裴钱转头看着瘦了许多的师父,犹豫了很久,还是轻声问道:“师父,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有人说你坏话,你会生气吗?”
    陈平安笑道:“当面说我坏话,就不生气。背后说我坏话……也不生气。”
    裴钱疑惑道:“师父啊,不都说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吗?你咋就不生气呢?”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的小脑袋,笑道:“因为生气没有用啊。”
    裴钱递了一把瓜子给师父,陈平安接过手后,师徒二人一起嗑着瓜子。裴钱闷闷道:“那就由着别人说坏话吗?师父,这不对啊。”
    陈平安慵懒地坐在那儿,嗑着瓜子,望向前方,微笑道:“想听大一点的道理,还是小一些的道理?”
    裴钱笑道:“都想听。”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先说一个大道理。既是说给你听的,也是师父说给自己听的,所以你暂时不懂也没关系。怎么说呢,我们每天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真的就只是几句话几件事吗?不是的,这些言语和事情,一条条线,聚拢在一起,就像西边大山里的溪涧,最后变成了龙须河、铁符江。这条江河,就像是我们每个人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一条藏在我们心里边的主要脉络,会决定我们人生最大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这条脉络长河,既可以容纳很多鱼虾啊螃蟹啊,水草啊石头啊,有些时候,会干涸,但是有些时候又可能会发洪水,说不准,因为太多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所以你刚背诵的文章里边,说了君子三省,其实儒家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克己复礼’,师父后来阅读文人笔札的时候,还看到有位在桐叶洲被誉为千古完人的大儒,专门打造了一块匾额,题写了‘制怒’二字。我想如果做到了这些,心境上,就不会洪水滔天,遇桥冲桥,遇堤决堤,淹没两岸道路。”
    裴钱问道:“那小的呢?”
    陈平安笑道:“小道理啊,那就更简单了。穷的时候,被人说是非,给人戳脊梁骨,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唯有‘忍’字可行,别给戳断了就好。若是家境富裕了,自己日子过得好了,别人眼红,还不许人家酸几句?各回各家,日子过好的那户人家,给人说几句,祖荫福气,不减半点;穷的那家,说不定还要亏减了自家阴德,雪上加霜。你这么一想,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裴钱双臂环胸,皱紧眉头,使劲思考这个小道理,最后点点头,道:“没那么生气了,但气还是气的。”
    陈平安笑道:“生气是人之常情,但是生了气,你不依仗本事动手打人,没有以大错对付别人的小错,这就很好了。”
    裴钱雀跃道:“师父,我听了那么多坏话,就没有动手打人!一次都没有!”
    陈平安点头道:“那师父对你口头嘉奖一次。”
    裴钱笑嘻嘻道:“师父,给几枚铜钱,打赏一枚也行嘛。”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那可不行。做事需要讲究盈亏,做人可不能如此。你既然跟了我这么个师父,就得吃这份苦头。”
    裴钱笑道:“这算什么苦头?”
    陈平安转头望去,看到裴钱嗑完后的瓜子壳都放在一只手心上,与自己如出一辙,自然而然。
    陈平安将自己手心的瓜子壳倒在裴钱手心,说道:“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些人,只要你随手将瓜子壳丢在小巷子的地上,就对你指指点点。这些人,分两种,一种是出身世族豪门,从未在泥泞里摸爬滚打过,一种是你离开了骑龙巷而他们却注定一辈子只能留在骑龙巷的人。你以后在江湖上,要更小心后者。因为前者是傲慢,后者却是心坏。”
    裴钱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地问:“随手丢把瓜子壳,还要被人骂?满地的鸡粪狗屎,不去骂?什么世道!”
    陈平安没有去说两种更极端的“因果”,例如文章圣人身上的道德瑕疵,穷凶极恶之徒偶然的良善之举。与裴钱说这些,还早,也太大,不会让裴钱变得更讲理,只会成为裴钱的负担。而且陈平安也不希望裴钱变成第二个自己。
    所以陈平安尽量让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些个道理,在说与裴钱听的时候,像碗小米粥,像个馒头,怎么吃都吃不坏,哪怕吃多了,裴钱也就是觉得有点撑,觉着吃不下了,也可以先放着,余着。对于裴钱,陈平安希望自己不是递去一碗苦药,一碗烈酒,或是过于辛辣的一碟菜。
    陈平安笑道:“之所以跟你说这个,就是怕你以后又要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只是想让你知道,世上就是有这么些人。而且这些你未必喜欢的人,在某件事上做得不合你心意,可其他地方,可能就会做得比你更好。所以,我们尽量先去更多地了解这个世道。”
    裴钱挠挠头,发愁道:“师父,脑壳疼啊。”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知道个大致意思就成了,以后自己行走江湖,多看多想。该出手的时候也别含糊,不是所有的对错是非,都会含糊不清的。”
    裴钱怯生生道:“师父,我以后行走江湖,如果走得不远,你会不会就不给我买头小毛驴啦?”
    陈平安笑道:“当然不会。”
    裴钱这才放心。那就好,可以回落魄山赶上吃饭。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打算第一次游历江湖,走多远?”
    裴钱如临大敌,眼珠子急转,只是想不出好点子,又不愿意跟师父撒谎,就有些手足无措。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走到红烛镇吧?”
    裴钱如释重负,还好,师父没要求她跑去黄庭国啊大骊京城啊这么远的地方,于是愉快地保证道:“没问题!那我就带上足够的干粮和瓜子!”
    陈平安一栗暴砸下去。
    裴钱赶紧忍着疼,不忘捂住手,免得那些瓜子壳掉在地上。
    陈平安站起身,锁了门,带着裴钱一起离开巷子。
    在路边随便捡了根树枝。
    四下无人的时候,陈平安笑着要裴钱来一场“天女散花”。
    裴钱小鸡啄米般点头,捂着双手里边的瓜子壳,嚷道:“师父,我开始了啊!”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持树枝,点点头。
    裴钱轻喝一声,高高抛出手中的瓜子壳。
    陈平安人未动,手中树枝也未动,只是身上一袭青衫的袖口与衣角,却已无风自摇晃。
    陈平安一步踏出,原地瞬间只留下一抹青色残影。
    一颗颗瓜子壳被“剑尖”一点,纷纷砰然碎裂。
    当陈平安重新站定,方圆一丈之内,落在裴钱眼中,好像挂满了一幅幅与师父等人高的出剑画像。
    裴钱以拳击掌,赞道:“师父,你这套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剑术,比我的疯魔剑法要强上一筹!了不得,了不得!”
    陈平安丢了树枝,笑道:“这就是你的疯魔剑法啊。”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天底下还有不会打到自己的疯魔剑法?”
    陈平安忍俊不禁,想了想,难得有些玩心,笑道:“看好了,还有一招。”
    裴钱立即深呼吸一口气,双掌缓缓向下,摆出一个气沉丹田的架势,喊道:“师父请出招!”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的树枝,双指并拢,身形一个骤然拧转向前,大袖飘摇,地上那根树枝如飞剑被气驾驭,画弧而掠,当陈平安站定后,手指向一处,沉声道:“走你!”
    那根树枝如一把长剑,直直钉入远处墙壁上。
    裴钱捧腹大笑,师父这不还是学她嘛。哪有师父偷学弟子的看家本领的。
    陈平安哈哈大笑,带着蹦蹦跳跳的裴钱返回骑龙巷。裴钱突然跑回去,从墙壁上拔出那根树枝,说这把神兵利器,她要好好珍藏起来。
    把裴钱送到了压岁铺子那边,陈平安跟陈姨和石柔分别打过招呼,就要返回落魄山。
    裴钱说要送送,就一起走在了骑龙巷。
    陈平安到了巷子口子上,让裴钱回去。
    裴钱一溜烟跑回去,到了铺子门口,转身看到师父还站在原地,就使劲摇手,看到师父点头后,她才大摇大摆走入铺子,高高举起手中的那根树枝,对着站在柜台后的石柔笑道:“石柔姐姐,瞧得出来是啥宝贝不?”
    石柔看着神采奕奕的黑炭丫头,不晓得葫芦里卖什么药,摇摇头道:“恕我眼拙,瞧不出来。”
    裴钱眼神怜悯,哀叹道:“石柔姐姐,这都瞧不出来,就是一根树枝嘛。”
    石柔哭笑不得,她敢肯定如果自己说是树枝,裴钱又有其他说法。
    小巷尽头。
    在裴钱身影消失后,陈平安继续前行,只是突然回首望去。
    当年在另外一条小街上,也曾有一大一小并肩而行,只是相较于他和裴钱的师徒名分,那一次,什么都没有,只有雨滴。
    陈平安就这样看着小巷,好像看着当年那“两人”朝自己缓缓走来。
    “陈平安,赤子之心,不是一味单纯,把复杂的世道想得很简单,而是你知道了很多很多世事、人情、规矩、道理后,最终你还是愿意坚持做个好人。哪怕亲身经历了很多,突然觉得好人好像没好报,可你还是会默默告诉自己,愿意承受这份后果。坏人混得再好,那也是坏人,那终究是不对的。听得懂吗?”
    “齐先生,听得懂!”
    “做得到吗?”
    “现在不敢说做得到。”
    “没关系,慢慢来。”
    此时此刻,换成了身穿一袭青衫的自己,陈平安突然说道:“道理之外,走得已经很慢了,不能再慢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
    建造在神仙坟那边的大骊龙泉郡武庙,神像震动。
    不仅如此,神仙坟的许多菩萨、天官神像都开始摇晃起来。
    龙泉郡家家户户的大门上,只要是武门神,皆金光熠熠。
    小镇武庙内那尊巍峨神像似乎正在苦苦压抑,竭力不让自己的金身离开神像,去朝拜某人。
    不合礼制!
    不顺本心!
    但是武庙之内,一股浓郁的武运如瀑布倾泻而下,雾霭弥漫。
    而老瓷山的文庙神像,亦是怪事连连。
    若说龙泉郡武庙圣人是震撼和不甘,心生感应的文庙圣人就更是惊悚和不解了。
    披云山与落魄山,几乎同时,有人离开山巅,有人离开屋内,来到栏杆处。
    魏檗刹那之间出现在光脚老人身边,疑惑地轻声问道:“这是?”
    崔诚板着脸道:“纯粹武夫的五境破境而已,芝麻绿豆的小事情,不值一提。”
    魏檗无奈,那你崔诚这位十境武夫,倒是把嘴角的笑意给彻底压下去啊。
    崔诚突然神色肃穆起来,自言自语道:“小子,千万别怕闹大,武夫也好,剑修也罢,无论你再怎么讲理,可这份心气总得有吧?”
    魏檗有些头疼。
    崔诚皱眉道:“愣着作甚,帮忙遮掩气机!”
    魏檗赶紧一挥袖子,开始流转山水气运。
    崔诚突然爽朗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栏杆上。
    魏檗也已经听说骑龙巷尽头那边的“言语”,愣愣无语,这还是印象中的那个陈平安?
    小巷尽头。
    陈平安背后那把剑仙已经自行出鞘,剑尖抵住地面,刚好竖立在陈平安身侧。
    陈平安睁眼后,手心放在剑柄上,望向远处,微笑道:“这份武运,要不要,那是我的事情。如果不来,当然不行!”
    心意微动,剑仙返回鞘内。
    当陈平安言语落定,神仙坟那边,从武庙内平地生出一条粗如水井口的璀璨白虹,掠向陈平安,在整个过程当中,又有几处生出几条纤细长虹,在空中汇合聚拢。巷子尽头那边,陈平安不退反进,缓缓走回骑龙巷,以单手接住那条白虹,来多少收多少,最终双手一搓,形成一颗如大放光明的蛟龙骊珠。当光亮如琉璃的珠子诞生之际,陈平安已经走到压岁铺子的门口,石柔好似被天威压胜,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唯有裴钱愣愣站在铺子里边,一头雾水。
    陈平安跨过门槛,掌心托着那颗缓缓转动的光彩珠子,走到裴钱身前,弯腰笑道:“接住。”
    裴钱伸出双手。她那一双眼眸,仿佛福地洞天的日月争辉。
    陈平安将那颗武运凝聚而成的珠子放在裴钱手心,珠子一闪而逝。
    天地归于寂静。
    裴钱突然打了个饱嗝,呆呆道:“师父,这是啥?”
    陈平安笑道:“师父的道理之一。”
    裴钱抹了把嘴,拍了拍肚子,笑容灿烂道:“师父,好吃,还有不?”
    陈平安再次弯腰,一把扯住裴钱的耳朵,笑问道:“你说呢?”
    裴钱嘿嘿一笑,道:“可以有,没有的话,也没关系。”
    陈平安刚要说话,好似给人一扯,身形消散,来到落魄山竹楼,看到老人和魏檗站在那边。
    魏檗笑吟吟抱拳道:“可喜可贺。”
    崔诚面无表情道:“马马虎虎。”
    陈平安心中稍定,看来确实可以动身去往彩衣国和梳水国了。
    这会儿去,刚好可以吃上老嬷嬷的一碗冬笋炒肉,再请宋老前辈吃上一顿火锅。
    结果没等陈平安乐呵多久,老人已经转身走向屋内,撂下一句话:“进来,让你这位六境大宗师,见识见识十境风光。见过了,养好伤,哪天能下床走路了,再动身不迟。”
    魏檗二话不说就跑路了。
    只留下一个悲从中来的陈平安。
    裴钱其实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师父莫名其妙来了又走了后,她背着双手,走到柜台后,看着那个还抱头蹲在地上的女鬼。接着裴钱跳上小板凳,有些无聊,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黄纸符箓,拍在自己额头上,然后转头对石柔说道:“胆小鬼!”
    今天朱敛的院子,难得热闹,魏檗没有离开落魄山,而是过来这边跟朱敛下棋了。
    桌上摆放着两只精美棋罐,是陈平安在远游过程里淘来的宫廷御制物件,倒不算捡漏价,不过瞧着就讨喜,回到落魄山,就送给了朱敛。魏檗精于此道,便常来找朱敛对弈。朱敛当年喜欢看隋右边和卢白象下棋,假装自己是半只臭棋篓子,实则棋力相当不俗,这都不是什么藏拙,归根结底,还是朱敛从来不曾将隋、卢二人视为同道中人,不过想必他们二人看待朱敛,更是如此。
    郑大风虽说在老龙城那边伤了体魄根本,武道之路已经断绝,但是眼力和直觉还在,猜到多半是陈平安这家伙惹出的动静,所以屁颠屁颠从山脚那边赶过来。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一旁观战,前者给老厨子瞎支招。朱敛也是个全无胜负心的,青衣小童说下在哪里,还真就拈子落在哪里,自然从均势变成了劣势,再从劣势变成了败局。这把恪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粉裙女童看急了,不许青衣小童胡说八道,她身为芝兰曹氏藏书楼的文运火蟒化身,开了灵智后,数百年间无所事事,可不就是成天看书解闷,不敢说什么棋待诏什么国手,大致的棋局走势,还是看得真切。
    岑鸳机走完拳桩的休息间隙,也过来凑热闹,她对那位神人气度的魏先生,观感很好。没办法,魏先生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岑鸳机这份亲近,非男女爱慕之情,只是觉得哪怕多看他一眼,自己都是赚的,就当是欣赏美景嘛,养眼!
    岑鸳机不知道,这座落魄山,除了年轻山主比较古怪吓人,她最信赖的朱老神仙,根本不是什么六境巅峰武夫,而是一位实打实的远游境武夫,而那个比朱老神仙还佝偻驼背的汉子,所谓的大风兄弟,曾经是位山巅境的武夫,至于竹楼上那个光脚老人,更是传说中的止境武夫。八,九,十,都全了。
    在青衣小童的帮倒忙之下,朱敛毫无悬念地输了棋,粉裙女童埋怨不已。青衣小童瞥了眼给屠了大龙的凄惨棋局,啧啧道:“朱老厨子,棋输一着,虽败犹荣。”
    朱敛点点头,抬起手臂,道:“确实如此,下回咱哥俩再接再厉,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青衣小童眉开眼笑,在朱敛抬手后,赶紧给朱敛揉着手臂,自夸道:“老厨子,你可能不清楚,我这手,是有仙气的!对吧,魏檗?”
    遥想当年,他可是两巴掌拍在了掌教陆沉的肩膀上,这要是传到了那座白玉京,管你是什么仙人天君,谁敢不伸出大拇指,夸他一句英雄好汉?
    魏檗微笑道:“又皮痒了?”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青衣小童对于魏檗这位不讲义气的大骊北岳正神,那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怨念。他当年为了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尝试着跟大骊朝廷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处处碰壁,尤其是在魏檗这边更是透心凉。所以一有棋局,青衣小童就会站在朱敛这边摇旗呐喊,不然就是大献殷勤,给朱敛敲肩揉手,要朱敛拿出十二分功力来,恨不得把魏檗杀个丢盔弃甲,好教魏檗跪地求饶,输得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碰棋子。总之有他在场,朱敛与魏檗的对弈,是跟清闲雅致半点不沾边的。
    朱敛突然问道:“你俩真决定了?”
    青衣小童鼻孔朝天,冷哼一声,道:“再不抓紧,就得遭陈平安的毒手了!”
    粉裙女童轻轻点头。
    原来他们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不是本命名字,而是按照陈平安的说法,以后有可能放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
    青衣小童给自己取名为陈灵均,粉裙女童则是陈如初。
    郑大风调侃道:“陈灵均,什么个玩意?我看叫你小青青得了,喊着还顺口。”
    青衣小童跟郑大风也不客气,骂道:“大风兄弟,你懂个屁。”
    郑大风笑呵呵道:“我懂你。”
    青衣小童怒道:“别叨叨,有本事我们在棋盘上见真章!”
    魏檗讥笑道:“自取其辱。”
    郑大风跃跃欲试,搓手道:“小赌怡情,来点彩头?不过你棋力高,让先还不成,让子才行,就让我两子吧,不然我不跟你赌。”
    青衣小童将信将疑,皱了皱眉头,道:“让两子?这不是瞧不起你大风兄弟嘛,让一子如何?”
    魏檗哈哈大笑。
    朱敛一拍额头,郑大风挖了个这么明显的坑,还使劲往里边跳。
    郑大风忍着笑,不打算欺负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家伙,摆手道:“算了,以后再说。”
    郑大风的棋力如何,很简单,朱敛和魏檗对弈,郑大风帮谁谁胜。
    也许不能说郑大风是什么大智若愚,可要说当年骊珠洞天最聪明的人当中,郑大风肯定有资格占据一席之地。
    青衣小童瞥了眼粉裙女童,后者轻轻摇头。
    他这才恍然大悟,他娘的郑大风这家伙也挺鸡贼啊,差点就坏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岑鸳机默默离去,继续去练拳。
    她在白天,就会拣选落魄山上的青山绿水,独自一人,六步走桩。
    在夜幕中,则会留在院子里,至少离着朱老神仙的住处近些,不用太担心给人轻薄的时候,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
    青衣小童看了眼天色,打算去小镇铺子找裴钱耍去。粉裙女童跟着与朱敛他们作揖拜别,要青衣小童等等她,她兜里瓜子不够了。
    在岑鸳机和两个小家伙走后,郑大风说道:“这一破境,就又该下山喽。年轻真好,怎么忙碌都不觉得累。”
    朱敛笑道:“大风兄弟也年轻的,人又俊,就是缺个媳妇。”
    郑大风伸手虚按了两下,道:“朱老哥,这种大实话,莫挂嘴边,容易招人恨。”
    “我看陈平安这么着急远游,你们俩功劳不小。”魏檗笑着站起身,“我得忙活那场夜游宴去了,再过一旬,就要闹哄哄了,麻烦得很。”
    小院重归安静。
    朱敛开始收拾棋局,郑大风坐在原先魏檗的位置上,帮着将棋子放回棋罐。
    朱敛说道:“猜猜看,我家少爷破境后,会不会找你聊聊?如果聊,又怎么开口?”
    郑大风道:“多半是要去山脚找我的,想着宽我的心,省得我心里头别扭嘛,不过应该不会多聊,大概就是陪我喝酒。其实我倒是希望这小子找也不找我,你说这会儿落魄山才几个人,就这么劳心劳力,以后真要人多了,有了个山头门派,他顾得过来?还要不要修行了?朱老哥,劝人一事,你最擅长,你有机会找陈平安交交心。”
    朱敛收拾着棋子,惆怅道:“难。”
    郑大风没来由说了一句:“魏檗下棋,分寸感好,疏密得当。”
    朱敛“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郑大风幸灾乐祸道:“陈平安这一破境,药铺里边,我那个心气高的师妹,估计又要遭罪了。”
    朱敛笑了笑,略带遗憾道:“岑鸳机也好不到哪里去。”
    郑大风贼兮兮道:“当时在披云山,如果陈平安真是那么说的,谢家长眉儿才是最糟心的那个。”
    朱敛点头道:“在藕花福地那里,稍微大一点的江湖门派,有哪个男人年轻时候没被师姐师妹伤透过心?看来浩然天下也差不多。”
    郑大风不知为何,想起了老龙城的灰尘药铺,在那儿光阴悠悠,无事翻翻书,晒晒日头。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想起某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像喝了一大坛子药酒,苦得不行,又忍不住不喝。只是最后思绪流转,当他顺便想起那个经常在自己眼前逛荡的女子,吓得打了个哆嗦,咽了口唾沫,双手合十,如同在跟人道歉,默念道:“姑娘你是好姑娘,可我郑大风真真无福消受。”
    朱敛望向竹楼那边。
    郑大风问道:“打个赌?陈平安是横着还是竖着出来的?”
    朱敛微笑道:“我家少爷武功盖世,英明神武……自然是横着离开屋子的。”
    郑大风无奈道:“那还赌个屁。”
    但是最终出乎朱敛和郑大风所料,陈平安是安然无恙地走出了竹楼。
    然后陈平安在崖畔石桌那边坐了一宿,直到天明,才回了一楼呼呼大睡。
    此后两天,朱敛继续去二楼享福,而陈平安果真去找了郑大风,只是没见到郑大风,稍稍犹豫之后,陈平安就返回了山上。
    然后牛角山渡口剑房那边,陆续收到寄给陈平安的飞剑传讯。
    先是青峡岛刘志茂的回信,说春庭府的红酥如今已经不在府上当女官了,重新去了朱弦府当门房,刘老成对此只说顺其自然,青峡岛只要保证她这辈子无灾无厄就可以了。再就是横波府开始重建,但是章靥吃错了药,竟然离开了青峡岛,只跟刘志茂讨要了一块末等供奉玉牌,以及一部仙家秘籍和一件法宝,然后就跑去鹘落山那个寂寂无闻的小门派,隐姓埋名,给人当起了客卿。最后刘志茂给了陈平安两个选择,当初他承诺安然渡过难关后,便会有重礼馈赠,所以要么陈平安等着他,让人带着礼物拜访龙泉郡,要么就干脆将欠着青峡岛密库房的两笔账结清了。
    陈平安飞剑回信,简明扼要,就三个字:两清了。
    至于素鳞岛田湖君这拨人的下场,陈平安没有问。
    第二封信,来自珠钗岛刘重润,告诉陈平安一件秘事,那位金丹地仙的老嬷嬷,本就金丹腐朽,只靠这一口气强撑着,心弦紧绷太久了,等到书简湖大局已定,珠钗岛非但没有遭难,反而获利极多,那根心弦骤然松懈,大忧大喜过后,彻底油尽灯枯,在今年的入秋时分,就已经逝世了。刘重润在信上坦言,老嬷嬷劝她别斤斤计较那点水殿秘藏丹药的钱财了,所以她希望与陈平安再做一笔买卖,珠钗岛也要学一学那高高在上的玉圭宗,将一部分修士弟子迁徙到一洲最北方的大骊王朝龙泉郡,远离是非,安心修道,所以陈平安不管是租借给她一块风水宝地,还是卖给珠钗岛,尽管开价,她就算砸锅卖铁,也会答应下来,肯定一枚铜钱不少他陈平安的。
    陈平安回信一封,也很直截了当,说自己不卖山头,但是可以租借。不过哪怕她收到信后立即动身赶来大骊,他那会儿多半已经离开龙泉郡,她只要找到落魄山一个叫朱敛的人,商议此事即可。
    顾璨也寄来了信。大致说了曾掖和马笃宜如今的修行进展,以及第一场周天大醮预计所需的神仙钱,各个环节,各需多少,写得清清楚楚。
    陈平安回信一封,说第一笔神仙钱,会让人帮忙捎去书简湖,让他们三个安心游历,再就是忍不住多提醒了一些琐碎事情。写完信一看,陈平安自己都觉得确实絮叨了,很符合当年那个青峡岛账房先生的风格。
    去牛角山寄信之前,陈平安瞥了眼墙角那只竹箱,里边还搁放着一只从书简湖带回来的炭笼。
    然后是关翳然的来信,这位出身大骊最顶尖豪阀的关氏子弟,在信上笑言让那位龙泉郡的董半城来池水城的时候,除了带上他董水井独家酿造并远销大骊京畿的米酒,还得带上陈平安的一壶好酒,不然他不会开门迎客的。
    陈平安得了这封信后,就去了趟风凉山,找到董水井,吃了一大碗馄饨,聊了此事,该说的话,不管好听不好听,都按照打好的腹稿,与董水井挑明了。董水井听得认真,一字不漏,听到觉得是关键的地方,还会与陈平安反复验证。这让陈平安更加放心,便想着是不是可以与老龙城那边,也打声招呼,范家,孙家,其实都可以提一提,成与不成,到底还是要看董水井自己的本事,不过思量一番,还是打算等到董水井与关翳然见了面,再说。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陈平安离开风凉山后,回到落魄山,凑巧远远看到沿着山路走桩的岑鸳机。
    陈平安没打招呼,怕一抬手,一出声,又让这位姑娘想多了。
    不承想看似目不斜视却以眼角余光看着年轻山主的岑鸳机,看见陈平安故意在道路另外一边登山后,她才松了口气,只是如此一来,身上那点若隐若现的拳意也就断了。
    陈平安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对她轻声说道:“岑姑娘,练拳养意一事,最忌讳断了一口纯粹真气外显的那根线……”
    岑鸳机伸出一只手,放在身前,似乎是想要尽量遮掩她的婀娜身段,大概觉得这个动作的意图太过明显,担心惹恼了那个管不住眼神的年轻山主,她便缓缓侧过身,紧抿起嘴唇,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好默默转身登山。
    到了竹楼外,听动静,朱敛在屋内应该是正在倾力出拳,以远游境艰难对峙崔诚的金身境。
    时不时竹楼就会轰然震动。
    陈平安坐在石桌那边,都想要嗑瓜子了。
    黄昏时分,裴钱和正式取名为“陈灵均”“陈如初”的两个小家伙,一起回到落魄山。
    石柔说她就在那边帮着看铺子好了,便没有跟着回来。
    陈如初坐在桌旁,低着脑袋,有些愧疚。
    陈灵均大大咧咧坐在陈平安对面,笑问道:“老爷,你觉得我这新名咋样?牛不牛气?霸不霸气?”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很不错。”
    然后转头对陈如初说道:“你的也很好。”
    陈如初这才抬起头,腼腆一笑。她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自己和老爷的关系,一直这么好,长长久久,一如初见。
    裴钱却不太满意两个家伙的自作主张,埋怨道:“师父,家有家法,山有山规,我觉得他们就是欠收拾。算了,不说陈如初了,傻乎乎的,情有可原。可是陈灵均这家伙,师父你是不知道,到了压岁铺子那边,恨不得把桌子凳子啊都给刻上他的名字。”
    陈灵均双臂环胸,自信道:“这么敞亮的名儿,要不是你拦着,只要给我写满了铺子,保管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陈平安气笑道:“你少给我整那幺蛾子。”
    陈灵均突然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因为黄庭国的一些山水神祇,也会参加这场夜游宴?”
    陈灵均“嗯”了一声,张开双臂,趴在桌上。
    陈如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陪着裴钱一起嗑瓜子。
    陈平安说道:“我回头跟魏檗打声招呼,让你去披云山,待在他身边,一起参加这场宴会。”
    陈灵均抬起头,满脸迷糊问道:“你为啥要白白浪费这么个人情,我就算装了回英雄好汉,又不是真的,只要一给人求着办事,就会立马露馅。”
    陈平安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可以让你出了风头,又不用烦心,只需要喝酒就行了。”
    陈灵均不太相信,问道:“不骗我?”
    陈平安伸手抓了把瓜子,道:“不信拉倒。”
    陈灵均蹦跳起来,绕到陈平安身后,嬉皮笑脸问道:“老爷,肩膀酸不酸?”
    陈平安说道:“肩膀不酸,脑壳疼。”
    陈灵均悻悻然收手,难得会有难为情的时候,随便找了个由头,去找那条黑蛇撒欢去了,美其名曰帮着老爷巡狩各大新山头。
    裴钱转头看了眼陈灵均的背影,叹了口气,道:“长不大的孩子。”
    陈如初嘴角刚刚翘起,就被裴钱一瞪眼,吓得赶紧绷紧小脸蛋。
    陈平安笑道:“怎么都姓陈,是谁的主意?”
    陈如初指了指陈灵均离去的方向,道:“他的。”
    陈平安有些意外。
    陈如初笑问道:“老爷,本来打算给我们取什么名字?可以说吗?”
    裴钱抢过话头,嚷道:“你叫小迷糊蛋,他叫大傻蛋,就是这样的!”
    陈平安弹了一颗瓜子,击中裴钱额头。
    在裴钱揉额头的时候,陈平安笑眯起眼,缓缓道:“本来打算给他取名‘景清’,清澈的清,谐音青色的青,他喜欢穿青色衣服嘛,又亲水,而水以清澈为贵,我便挑了一句诗词,才有了这么个名字,取自那句‘景雨初过爽气清’,我觉得这句话,兆头好,也勉强算有些文气。你呢,就叫‘暖树’,来自那句‘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我觉得意境极美。两个人,两句话,都是首尾各取一字,善始善终。”
    陈如初泫然欲泣。似乎觉得老爷取的名,更好。
    陈平安连忙安慰道:“你们现在的名字,更好啊。”
    陈如初一言不发站起身,与陈平安作揖拜别,然后走了,肯定是去自己住处偷偷哭鼻子了。
    陈平安抬起手,出声挽留,竟是没能留下这个娇憨丫头。
    陈平安瞪了眼在那儿没心没肺狂嗑瓜子的裴钱,道:“还不去跟着?”
    裴钱“哦”了一声,追上了更希望自己名字是陈暖树的陈如初。
    陈平安叹了口气。
    这事闹的,早知道就不显摆自己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了。
    陈平安拍拍手,站起身,准备去趟披云山,跟魏檗说下关于青衣小童的事情,求人办事,总得有点诚意,再者也想好好逛一逛林鹿书院,看能否“凑巧”遇到高煊。
    但是清风拂面,一袭白衣已经站在陈平安身旁。
    这位不速之客,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开始嗑瓜子。
    这大概能算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陈平安玩笑道:“既要炼化那件东西,又要忙着夜游宴,还天天往我这边跑,真把落魄山当家了啊?”
    魏檗摆摆手,道:“不耽误。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能忙绝不闲着,我是能闲着绝不忙。”不等陈平安开口,魏檗又说道:“陈灵均的事情,交给我好了。”
    陈平安说道:“谢了。”
    魏檗笑容玩味。
    陈平安笑道:“就是跟你客气客气。”
    魏檗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陈平安有些惋惜,道:“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只能错过这场夜游宴。”
    魏檗淡然道:“没关系,隔个十年,我就可以再办一场。”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道:“别!我担不起这份骂名。这种宴席,大骊朝廷跟着兴师动众不说,还要那些山水神祇和各路英灵自个儿掏腰包,准备贺礼。稍微泄露出去一点风声,我以后就别想在龙泉郡待下去了。”
    魏檗摇头道:“跟你关系不大。”
    陈平安望向魏檗。魏檗微微点头。
    陈平安也就不再说什么。
    因为这意味着那块琉璃金身碎块,魏檗可以在十年内炼制成功。
    魏檗凭此契机,有望跻身上五境,只需要“有望”两个字,就可以在声势上,稳稳压过先前那五尊大骊山岳正神,到时候就会更加名正言顺,大骊朝野和山上,自然再无半点异议。
    山岳正神,统辖地界山水,本就类似圣人坐镇小天地,可以天然拔高一境。
    若是真的让魏檗破开瓶颈,跻身玉璞境,意义之大,影响之深远,更是不可估量!
    陈平安觉得除了那块千载难逢的金身琉璃碎块,魏檗能够解开那个心结,或是有某种新的期待,也至关重要。
    魏檗站起身,作个揖道:“陈平安,谢了。”
    不等陈平安说话,魏檗就笑眯眯补上一句:“与你客气客气。”
    一闪而逝。
    陈平安抬头望天,不知不觉,已是月明星稀。
    常时爱缩山川去,有夜自携星月来。
    魏檗便是如此神仙逍遥。
    真是羡慕。
    之后几天,好像约好了一样,落魄山来了一拨拨访客。
    都是邻近山头势力的修士,或是留在仙家府邸里边修行,或是在这边能更好联络大骊宋氏,多是金丹地仙,最不济也是龙门境修士。
    陈平安如今的待人接物,不敢说有多滴水不漏,终究是不会出大的纰漏了。
    但是之后来了两拨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客人,熟人,也可以说是朋友。
    分别从南北而来。
    从大骊京城来的,是师徒一行三人,找到了压岁铺子,刚好石柔在那边,结果双方都心怀戒备,相互试探了一番。后来石柔便回了趟落魄山,将消息禀告给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带着石柔下山,去往小镇,身边当然跟着裴钱这个跟屁虫。
    到了骑龙巷铺子那边,对方师徒差点没认出陈平安。
    陈平安倒是半点不觉得陌生,那位目盲老道,还是老样子,背着一把自己削砍出来的桃木剑,腰悬一串银色铃铛,道袍老旧,脚踩草鞋,就这副模样,当然很难有生意主动送上门。
    老道人徐莹震道号玄谷子,会些道门雷法,带着两个“捡来”的弟子云游四方,当年在嫁衣女鬼那边,没讨到半点便宜,差点就身死道消了。跟陈平安他们也算共患难一场,离别之际,徐莹震赠送了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陈平安则送了那个扛幡子的跛脚少年一颗蛇胆石。
    绰号酒儿的圆脸小姑娘,她的鲜血,可以作为符箓派极为罕见的“符泉”,所以脸色常年微白。
    只是如今“小跛子”的个头,已经与青壮男子无异,酒儿小姑娘也高了许多,圆乎乎的脸蛋也瘦了些,脸色红润,是位苗条少女了。
    李宝瓶上次在山崖书院,还跟陈平安聊起了酒儿,说很想念她。当年红棉袄小姑娘和酒儿小姑娘,很投缘。
    小跛子和酒儿都没敢认陈平安。
    一方面是约莫七年没见,陈平安从手持柴刀开路的草鞋少年,变成了如今青衫负剑的年轻人,另一方面就是哪怕在落魄山休养得当,还是略显消瘦,只是脸颊凹陷得没像在书简湖时那般吓人了,不然老道人的两位弟子就更不敢认了。
    总算确定了陈平安的身份,徐莹震开怀不已。
    陈平安笑着问了他们有无吃饭,一听没有,就拉着他们去了小镇如今生意最好的一栋酒楼。
    酒桌上,徐莹震抿了口酒,抚须笑道:“陈公子,阮小姐为何如今不在铺子里边了?”
    当年离别,陈平安让他们来小镇的时候可以找骑龙巷和阮秀,只不过当时徐莹震没想要在小镇落脚,还是告辞离去,想要在大骊京城有一番大作为,搏一搏大富贵。没奈何在卧虎藏龙的大骊京城,师徒三人那点道行微不足道,徐莹震又不愿泄露弟子酒儿的根脚,故而根本闯不出名堂,混了这么些年,不过是挣了些真金白银,几千两,搁在市井坊间的寻常人家,还算一笔大钱,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几枚雪花钱算什么?实在是令人心灰意冷。在此期间,徐莹震又断断续续听到了龙泉郡的事情——当然不是通过那仙家客栈的神仙邸报,住不起,买不起——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风闻,一个个无需花钱的小道消息。
    结果徐莹震拼凑出一个让师徒三人面面相觑的真相:那个当年在铺子待客的阮秀,极有可能就是圣人阮邛的独女!一开始是徐莹震既没脸皮返回小镇,也不怎么敢,毕竟小跛子来路不正,就又在京城耗了几年,如今是真待不下去了,这才想要回龙泉郡碰碰运气,不承想运气不错,把正主陈平安给碰着了。
    只是人心似水,双方本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萍水相逢,徐莹震也吃不准能否留在今非昔比的小镇上,就算留下了,真有锦绣前程?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天晓得陈平安变成了什么性格脾气,所以徐莹震看似喝酒尽兴,将当年那桩惨事当趣事来说,实则内心打鼓,不断默念:陈平安你赶紧主动开口挽留,哪怕是一个客气的话头都行,贫道也就顺着竿子往上爬了。我就不信你一个能够跟圣人独女攀扯上关系的年轻人,会吝啬几枚神仙钱,真舍得给那位你我皆高不可攀的阮小姐看轻了?
    只可惜从头到尾,叙旧喝酒,都有,陈平安唯独没有开那个口,没有询问徐莹震师徒想不想要在龙泉郡逗留。
    裴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几乎不说话。
    陈平安当时介绍她身份的时候,是说弟子裴钱,裴钱差点没忍住提醒师父少了“开山大”三个字。
    石柔没跟他们一起来酒楼。
    由于陈平安的不谙世情,徐莹震又委实是想给自己留下点脸皮,于是酒足饭饱,就只好告别。
    双方站在酒楼外的大街上,陈平安这才说道:“我如今住在落魄山,算是一座自家山头,下次老道长再路过龙泉郡,可以去山上坐坐。我未必在,但是只要报上道号,肯定会有人接待。对了,阮姑娘如今常驻神秀山,因为她家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和本山,就在那边。我这次也是远游返乡没多久,不过与阮姑娘闲聊,她也说到了老道长,并未忘记,所以到时候老道长可以去那边看看聊聊。”
    徐莹震笑逐颜开,说:“一定一定。”
    陈平安对那个当年就印象极好的小跛子和酒儿,微笑道:“一路保重。希望我们下次重逢,不用如此之久。”
    扛着大幡的小跛子点点头。酒儿微笑点头。
    裴钱抱拳,老气横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双方就此告别,徐莹震带着两个弟子离开小镇,往红烛镇那边缓缓而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
    裴钱轻声问道:“师父?”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师父内心当然愿意留下他们三个,但是讨生活不容易,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往往不会太珍惜。如果这点面子都拉不下来,说明不是真的必须要留在龙泉郡谋生。而且一旦留下来,那就意味着朝夕相处,是一件长久事,越是起头的时候,越捣不得糨糊,还不如一开始就双方心里有数,不然到最后我觉得是好心,对方觉得不是好事,双方各有各的理,那还怎么能够做到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陈平安叹了口气,又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师父想错了,所以师父会让魏檗盯着点。若是对方真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或是真遇上了过不去的坎,走投无路了,却不想连累我,到了那个时候,师父就派你出马,去把他们请回来。”
    裴钱点点头,听不听明白不重要,反正师父都是对的,只是她又有疑惑,问道:“师父故意跟他们聊了秀秀姐姐,这是为啥?”
    陈平安微笑道:“师父还是希望他们能够留下来啊。”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想着这个老费劲的事,仍是没能整明白里边的弯弯绕绕,最后哀叹一声,不想了,今天翻了黄历,不宜动脑子。
    裴钱突然压低嗓音道:“那个老道长的双眼,好像是让他肚子里边乱跑的一丢丢雷光给炸瞎的。”
    陈平安点点头,道:“雷法被誉为万法之首,只是我们东宝瓶洲除了神诰宗和几个大仙家外,所谓的五雷正法,都是旁门左道中很支离破碎的传承,所以修炼此法,就会有反噬,时间长了,或是生机衰竭,大道崩坏,或是剑走偏锋,以某一处窍穴作为消灾之地,例如眼睛失明,也有烂肚肠的,或是腐蚀某件本命物,诸多种种。修行旁门雷法之人,大多下场不好。”
    裴钱咋舌。
    陈平安说道:“修行之事,可不都是享福。”
    裴钱使劲点头,道:“所以我不修行,只习武!”
    陈平安一扯她的耳朵。
    裴钱哀嚎道:“师父,我一定更加勤勉走桩!多吃苦!”
    陈平安随后带着裴钱去了趟老旧学塾。
    陈平安站在窗外,裴钱踮起脚跟,将脑袋“搁放”在窗台上,望着里边。
    陈平安问道:“想得怎么样了,你要不要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
    裴钱一动不动,闷闷道:“如果师父想让我去,我就去呗,反正不会有人抱团欺负我,不会有人骂我是黑炭,嫌弃我个儿矮……”
    陈平安哭笑不得,语气温和道:“你要真不想去,以后就跟着朱敛在山上读书,跟郑大风也行,其实郑大风学问很高。但是我建议你不管现在喜不喜欢,都去学塾那边待一段时间,说不定到时候拽你都不走了。可如果到时候仍是觉得不适应,再返回落魄山好了。”
    裴钱问道:“我去学塾能带刀剑错不?”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读书就得有读书的样子。”
    这事情没得商量。他这个当师父的,再宠溺裴钱,该有的规矩,绝对不能少。
    一个孩子天真无邪,童心童趣,做长辈的,心里再喜欢,也不能真由着孩子在最需要立规矩的岁月里,信马由缰,无拘无束。
    裴钱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这事不急,在师父下山前想好,就行了。”
    裴钱还是一动不动,问道:“如果我去学塾,师父能不离开吗?”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望向这座旧学塾里边,默不作声。
    孩子小小的忧伤,往往如风似雾。等到陈平安给裴钱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两人一起走回落魄山,一路上裴钱就已经欢声笑语,问东问西了。
    徐莹震心情大好,私底下与小跛子和酒儿说:“咱们只需要再在外边逛个一年半载,就可以回龙泉郡出人头地了。”
    在师徒三人离开龙泉郡没多久,落魄山就来了一对游历至此的男女。
    他们或是徒步游历名山大川,或是乘坐仙家渡船,走了五六年,总算是从东宝瓶洲东南部的青鸾国,走到了一洲最北的大骊王朝。
    青鸾国狮子园,读书人柳清山。还有倒悬山师刀房女冠,柳伯奇。
    陈平安见到了柳清山,自然相谈甚欢。跟柳伯奇,算是不打不相识,当然关系好不到哪里去,不算朋友。
    相较于在狮子园的跋扈横行,在落魄山,柳伯奇收敛了许多。一是如今陈平安瞧着愈发古怪,二是那个名为朱敛的佝偻老仆,更加难缠。第三点最重要,那座竹楼,不但仙气弥漫,极其出彩,而且二楼那边,有一股惊人气象。
    柳伯奇这一点好,不扭捏,我比你形势强,那我就不跟你半点客气,若是风水轮流转,她倒也没有任何心里不痛快,她认。
    陈平安领着两人逛了落魄山,去了山巅的祠庙。
    柳清山说他们这次来,除了来看陈平安之外,再就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好看看那场声势壮大的神灵夜游宴。当然,林鹿书院肯定也是要去的。
    陈平安当然答应下来,说到时候可以在披云山的林鹿书院那边,给他们两个安排适宜观景的位置。
    柳清山比起当年在狮子园书斋,除了名士风流之外,又多了几分豪杰气,是好事。
    豪杰未必圣贤,可哪个圣贤不是真豪杰?
    一天过后,陈平安就发现有件事不对劲,柳伯奇竟然见着朱敛后,一口一个朱老先生,而且极为真诚。
    在不是通过魏檗而是与黄庭国老蛟程水东开口相求,将柳清山二人安置在林鹿书院后,陈平安和朱敛先返回落魄山。路上陈平安询问了此事。
    朱敛呵呵一笑,答道:“老奴就是随口一说,扯了句书上言语,柳伯奇便领情了。”
    陈平安愈发好奇,又问:“怎么说?”
    朱敛随便指了一座青色郁郁的山头,吟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陈平安一愣之后,大为拜服。柳伯奇这婆娘可不就是只吃这一套吗?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朱敛肩膀,赞道:“老江湖!”
    朱敛正色道:“哪里哪里,雏凤清于老凤声。”
    陈平安突然有些感慨,下了山,尤其是去了北俱芦洲,大概又要好几年,听不着落魄山的马屁声了。
    陈平安是在一个大晚上,悄悄去的牛角山仙家渡口。
    裴钱其实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而且比起第一次长久分别的那种魂不守舍,如今裴钱觉得其实还好。就是师父这一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
    她第一次真正去翻了黄历,发现师父离开落魄山的日子,宜远游。
    柳清山和柳伯奇暂住在林鹿书院。
    夜游宴即将举办。
    而在红烛镇那边,又有一场重逢。
    当年的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和酒儿小姑娘,又见面了。
    原来大隋山崖书院安排了一场负笈游学,也是来观摩这场大骊北岳夜游宴的,由茅小冬带头,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都在其中。
    徐莹震依旧没敢顺水推舟,沾着弟子酒儿的光,跟随书院众人一起返回龙泉郡。
    毕竟那位山崖书院茅圣人,身份太吓人。
    在棋墩山之巅。
    一位身材修长的红衣少女,怔怔出神。
    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这些年,她气质浑然一变,书院那个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宝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学问越来越大,言语越来越少,当然,模样也长得越来越好看。
    头顶有飞鸟掠空声,她仰头望去。
    书上怎么说来着?
    过鸟一声如劝客,仙人呼我云中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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