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丹境地仙突然笑道:“公子原来是法家门生,难怪。”
    陈平安不知对方为何有此误会。这位应该很熟悉青鸾国世情风物的地仙,笑眯眯道:“那是该切磋切磋。”
    山坳内顿时剑拔弩张。
    山泽野修习惯了翻脸不认人的场面,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谁不乐意额外多赚个五十枚小暑钱?干净钱能挣当然要挣,脏钱挣得又何曾少了?那些个散修或是为了被朝廷招揽,或是为了讨要谱牒仙家一个供奉头衔,多半就要先做一件见不得光的勾当,例如帮助朝廷刺杀敌国大将文臣,为谱牒仙师解决那些不适合亲自出手的仇杀、恩怨。
    金丹境地仙悠悠然环顾四周,似乎在考察战场。
    陈平安问道:“你知不知道地牛一旦选择翻身,牵动地脉,会殃及数万百姓?”
    地仙犹豫片刻,仍是点头坦诚道:“到了我这般境界,当然知道此事。”
    对此那拨山泽野修并无太多意外,唯有阵师吕阳真皱了皱眉头,但是隐藏得极好。
    陈平安又问:“那你能否控制地震?”
    地仙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笑道:“这可不简单,要么按照你朋友的说法,靠着烧钱,大范围布下法阵,稳固地脉,减轻地震动荡,要么我们之中有练气士拥有类似骊珠的先天灵宝,并且炼化为本命物,方可‘定山伏脉’。”
    见陈平安不再问话,这位地仙再次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陈平安,道声“后会有期”。
    金丹境地仙似乎放弃了“切磋”的念头,望向那四座“山头”的主心骨,例如坐骑为五尾黑狐的黑袍老者、阵师吕阳真,以心声分别告知他们分赃地点,以交付定金之外的剩余报酬,然后御风而去。
    所有散修跟随地仙离去,只是方向略有不同,想必那位金丹境修士会在不同时辰、不同地点,向四伙人依次支付神仙钱,省得有野修不患寡而患不均。
    张山峰轻轻捶了陈平安一拳,打趣道:“可以啊,把小暑钱当雪花钱使唤来着。”
    徐远霞早已站起身,收刀入鞘,一边用手指从上往下梳理鲜血结块的髯须,一边道:“暂时是安全了,就怕这位金丹境地仙,是条心怀不轨的地头蛇。实在不行,我们就别等那场青鸾国京城的佛道之辩,早早离开为妙。”
    张山峰犹豫道:“陈平安借我的那把真武剑,还有你那把短刀,难道就留在大都督府了?”
    陈平安修正道:“不是借。”
    徐远霞虽然心疼,仍是神色坚毅,道:“偌大一座都督府,又不会长脚,以后总有机会讨要回来,万一大都督府是这场围杀的主谋,我们就是自投罗网。青鸾国唐氏皇帝一向桀骜不驯,那位大都督又是唐氏皇帝的心腹,我们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而且有理说不清,人家随便泼点脏水下来,我们躲都躲不掉。”
    张山峰曾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弃儒学道,去山上当了道士,这趟从北俱芦洲南下远游宝瓶洲,见闻颇丰,挫折收获皆有,成熟了许多,听过徐远霞的解释后,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陈平安酝酿许久,才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既能让张山峰和徐远霞不牵扯到自己的云诡波谲当中,又能让两人放心去往大都督府,道:“我因机缘在桐叶洲一家书院得了一块玉佩,关键时刻可以拿来保命。虽说如今青鸾国鱼龙混杂,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但是有那块……等同于书院君子亲临的玉牌,寻常金丹境、元婴境地仙,都不太敢痛下杀手,所以我们拿回真武剑和那把短刀,问题不大。”
    处事确实讲究一个待人以诚,可如果因此陷人于险境,遭遇那种类似陈平安遇到杜懋的灭顶之灾,那就不叫赤忱了,而是没心没肺,不谙世事。
    裴钱和画卷四人已经走近。他们对于年轻道士和大髯游侠的身份,都十分好奇,看样子不是陈平安的老乡,而是之前远游路上遇到的朋友。
    魏羡四人都看得出来,年轻道士只是个境界平平的练气士,大髯刀客是个底子尚可的五境武夫,就只是这样?
    裴钱一直在偷偷打量两人,这会儿她站在陈平安身边,笑道:“道士哥哥好,刀客叔叔好,我叫裴钱,是我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徐远霞爽朗大笑,白白赚了个辈分。
    张山峰虽然被剑修本命飞剑刺透了肩头,抹过金疮药后,仍是有些脸色惨白,可是见着了这位自称陈平安大弟子的枯瘦女孩,便嘴角翘起,笑着打招呼道:“裴钱妹妹,多大岁数了?”
    裴钱笑眯眯道:“才七岁哩,所以个儿才这么点高。”
    陈平安一记栗暴下去,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裴钱,立即哭丧着脸道:“我其实十一虚岁啦。”
    陈平安转过身,蹲下,转头望向徐远霞,问道:“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办?”
    徐远霞和张山峰也一并蹲下身,徐远霞摸着胡子沉吟道:“不说那个鬼鬼祟祟的金丹境地仙,只说以骑黑狐为首的那拨野修,心术不正,如果咱们就这么放着地牛不管,它就是早死晚死都得死。你先前有句话说得实在,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送佛送到西吧,暂时让它以这般真身跟在我们身边,等到伤势好转,寻一处能够隐匿身形的地脉,到时候再分开也不迟。不过这么一来,陈平安你肩上的担子就要重了。”
    陈平安笑道:“这才多久没见,就这么见外了?”
    徐远霞哈哈大笑道:“说客气话又不花我的钱。”
    裴钱小鸡啄米,深以为然,客气话马屁话,真不花钱,这位大胡子叔叔,应该算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相比裴钱,画卷四人却看得更多想得更远。
    他们四人,从来没有见到过陈平安会询问别人的意见,并且自然而然就听进去。须知跟他们四人这一路,打打杀杀也不算少了,隋右边都死了多少次了,陈平安的种种表现,无形中都展现出其极其强硬、坚韧和有主见的那一面,同时陈平安又对四人给予足够的尊重,便是魏羡都不得不承认,他溜须拍马时所谓陈平安的“霸王之资”,其实水分不大。
    陈平安望向那头黄色地牛,问道:“你能否以人身现世?如果我没有记错,跻身观海境或是龙门境,应该可以变成人形吧?我有一瓶疗伤的丹药,你若是以人身服用,效果更佳。”
    在离开老龙城之前,桂夫人让人带来了一只由桂木打造而成的多宝匣,里头装了十二瓶丹药,针对中五境每一级阶梯都分别有不同的丹药。
    听到陈平安的问话后,那头伤了大道根本的龙门境妖物摇摇头。
    张山峰解释道:“相较寻常的山精水怪,它比较特殊,就像水属蛟龙一般,五行之属越是纯粹,幻化人形就越困难,像它就需要跻身金丹境才行。”
    陈平安恍然,点头道:“没事,我们这次去往大都督府,就尽量绕过大的城池,挑选山水小路就成了。”
    张山峰笑道:“这个我们就熟门熟路了,这两年在青鸾国、庆山国逛了不少地方。”
    陈平安随即掏出一瓶适合龙门境练气士服用的丹药,让黄色地牛服用。一炷香的工夫,它已经能够挣扎着起身,虽然依旧是满身纵横交错的伤口,但是行走无碍。毕竟世间土属妖物,本就以体魄坚韧、耐力惊人著称,而且这头龙门境妖物坦言,自己炼化了一只青釉山水瓶作为本命物之一,能够容纳、积蓄天地灵气。陈平安闻弦知雅意,便直截了当将那瓶丹药全部给了黄色地牛,由着它收入本命青釉瓶内,慢慢汲取药性和灵气疗伤。
    黄色地牛四足踏地后,眼眶内竟是泪水莹莹,凝视着眼前这位一袭雪白长袍的年轻人,感激道:“仙师高风,如何回报?”
    它又愧疚不安道:“仙师于我既有救命之恩,更有为我续道之德,可是我在此修行两百多年,只是看中了此地龙脉,之前偶然所得两件灵器和法宝,都已经炼化为本命物,此外并无攫取任何天材地宝……”
    裴钱哀叹一声,怪我,怎么才出了老龙城,自己就又成了个赔钱货?在蜂尾渡那边差一点赔了两枚雪花钱,在这山坳更是亏到姥姥家。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真要有心,等你伤势痊愈,结成了金丹,能够以人身远游四方之后,可以去我的家乡。那边山清水秀,灵气充沛,欢迎你来做客——”
    徐远霞突然开口道:“何必等到结丹再去?养好了伤,直接去你家乡便是,说不定可以直接在那边结丹。有圣人坐镇气运,还不用担心惹来地牛翻身的意外。”
    黄色地牛眼神迷茫,似有不解。
    陈平安用心思量此事是否可行,徐远霞笑道:“不急,还能走上一大段山水路程,先看看对不对脾气,再做决定不迟。若是性情不合,还不如留个好印象,以后有缘再会,总好过朝夕相处,结果生出龃龉,好好一桩善缘就浪费了。”
    张山峰附和道:“可行。”
    陈平安自无异议。
    一行人缓缓而行,离开山坳,去往那座名震青鸾国的大都督府。
    陈平安与张山峰和徐远霞聊了一些可以说的游历。两人也跟陈平安说起了青蚨坊分别之后,他们的江湖故事。
    青鸾国唐氏皇室,一贯是封王却不就藩,亲王郡王都留在京城,拥有各自府邸,并且这些府邸只有居住权而无所有权,一旦失去爵位就会被宗人府收回。
    青鸾国设置有五座大都督府,除了四边四府之外,在中部地区还有一座,权力极大,负责漕运、盐铁等诸多关系国之命脉的事务,寻常君主唯恐避之不及的“权臣握柄之害,藩镇割据之忧”,甚少发生。在青鸾国数百年历史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且将相相宜,一直表现得让外人打破脑袋都想不通,难道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封疆大吏,就没有一个人生出过野心?一个个恪尽职守,为唐氏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管如何,位于宝瓶洲东南部的这个青鸾国,宛如世外桃源,一方净土。不仅如此,在宝瓶洲中部如火如荼的战事,引发了士子南渡、衣冠弃北的数股洪流,而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吸纳了数以万计的南迁豪阀子弟,其中又以青鸾国人数最多。
    现任五位青鸾国大都督,靠近边境的四位,都是靠着战场功勋或外戚身份开府领军的,唯独居中的那座大都督府,是代代相传,而且近三百年来,家族香火都靠着一根独苗支撑,看似摇摇欲坠,可就是偏偏不倒,做了三百余年的“铁杆庄稼”大都督,现任主人是韦谅。
    韦谅韦都督,也就是跟张山峰、徐远霞索要了真武剑、短刀的那位青鸾国权贵,在世袭都督之后,就不再游山玩水,优游林野,而是深居简出。他靠着早年的种种事迹传闻,在青鸾三国之间名声不小,擅长青词、草书、注释佛经以及佛像绘画,尤其是后者,有“独步一时”的说法,朝野上下,一画难求。这位才三十多岁的韦都督,据说在士林文坛风评极好,被誉为风姿特秀,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在京师贵妇和闺秀之中,更是好评如潮,传言这位大都督负笈游学,与数位世交好友一起入山访仙,被樵夫误认为谪仙人,磕头便拜,惊呼神仙。
    此次青鸾国京城举办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唐氏皇帝让韦谅赴京负责京师安危,准许他带六千精锐北上,驻扎在京畿重地!
    唐氏皇帝对此人的倚重和信赖,可见一斑。以致江湖上有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说君臣二人有那断袖之癖。而且这次佛道之辩,云霄国严氏、庆山国何氏两位君主都会来到青鸾国京城,而韦谅带兵北上一事,能够让两位别国君主也视为平常,并无异议,更是一桩怪事。
    这一天,大都督府来了一个登门拜访的魁梧青年,没有惊动外人,大都督韦谅在书房内待客。
    韦谅对那个青年很随意,既不是略带疏远的客气,也不是刻意的热情,而那位魁梧青年显然与这位大都督是旧相识,没有跟韦谅相对而坐,而是站在书架下,翻翻检检。
    韦谅笑道:“姜韫,看来家族对你青眼相加啊,愿意将此事交付你。如此一来,我倒省心省力了,到时候我在明,你在暗,相信这场春末的佛道之辩,不会有太大的风波。”
    魁梧青年正是蜂尾渡住在小巷尽头的那位,大概是离开了相当于半个家乡的仙家渡口,便将腰间炼化为本命物的铁链“腰带”施展了障眼法,免得在城镇市井惹来侧目。
    姜韫随手翻阅一本书籍,书上旁白注解极多,密密麻麻,而且黑墨、朱墨相杂,显然这本书,大都督韦谅不止看了一遍。
    姜韫转头道:“老韦,你可千万别掉以轻心,你们皇帝陛下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现在事态很复杂,除了我之外,家族内好像有人暗中潜伏,而且修为绝对不低。”
    韦谅笑而不言。
    姜韫有些无奈,问道:“小小一个青鸾国,就敢举办佛道之辩,而且故意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唐氏皇帝不了解三教之争的凶险,老韦你会不清楚?我们云林姜氏,当初是怎么迁徙到宝瓶洲的?我这次离开蜂尾渡,一路上专门挑了些热闹地方,说句不夸张的,如今满大街的练气士,地方上犹然如此,更不用说你们京城,你们是真不怕啊?”
    韦谅将一只木盒放在桌上,打开后,顿时寒光盈室,他从木盒中抽出一把文刀,微笑道:“你是因为师承的关系,所以对山泽野修怀有一份同情,我可不会如此。春末之前,只要是有案底在的野修,不管是在青鸾国境内犯事,还是在别处,我会捞网数次,是死是活,按规矩行事。一颗老鼠屎尚且能够坏了一锅粥,更何况是一窝窝的入境蛇鼠。”
    名人雅士的书案文刀,虽是蕞尔小物,可却被视为“君子武备”。韦谅身前桌上的这只木盒内,整整齐齐摆放着将近十把祖传文刀,大致分为岁月悠久的书刀,和裁剪宣纸的裁纸刀这两种。
    上古时代只能以竹木简记载文字,用来修治简牍的小刀,就叫书刀,又叫削刀。最早是青铜制,后来是铁制,如今的种种珍贵材质,其实更多是供人把玩、收藏之用,已经失去了最早的功用。
    韦谅此刻双手各持一刀,是两把裁纸刀,一把贴竹黄裁纸刀,刀鞘篆刻有“贞松堂制”;一把白玉雕龙纹鎏金“工官百炼”刀。
    姜韫放回书籍,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问道:“所以你就设局,一口气杀了那么多野修?”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没有直接打杀这些野修就算他们坟头烧高香了。当然,我也有些私心,其中好些个墙头草,如今已经成为我府上的耳目,之后会发挥不小的作用。你看,世间以准绳行事,便是如此简洁明了。”言语之间,韦谅始终没有抬头,凝视着那把纹路精美的“工官百炼”刀,然后以贴竹黄裁纸刀轻轻敲击此刀,声音清脆,他闭眼倾听,十分享受。
    姜韫虽然与韦谅私交颇好,仍是有些恼火,不觉提高了声调问道:“你就不在乎自己所行之法,是正法还是恶法?”
    “恶法依旧是法嘛。”韦谅睁眼后,神色云淡风轻,转移话题,笑道:“不谈这些注定是鸡同鸭讲的事情。我这次出门,遇到了一位与我同门的法家子弟,极有意思,他的朋友,还留了两样东西在我府上,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多待几天。”
    陈平安一行竟然在一座山野湖泊之畔,找到了一间废弃多年的竹屋,原貌依稀可辨,想必当年建造之初,十分精致,多半是出身富贵的隐士出资建造,并且他一定喜好垂钓。
    一行就在此落脚,各有分工地忙碌起来。陈平安去砍了两支纤细的老龄竹竿,一长一短,打算做成鱼竿。回来的时候朱敛已经点燃篝火,陈平安蹲在火堆旁,借火慢慢熏烤竹竿,用以增加鱼竿的韧性,不然水中大物稍稍一拽,竹竿就绷断了。陈平安将那支短竹竿交给裴钱,要她跟着自己学着做。
    竹屋内,朱敛在跟徐远霞切磋学问。两人坐得离众人有些远,朱敛似乎在显摆那本荀姓老人赠送的“神仙书”,书中的男女打架,大汗淋漓。
    张山峰与卢白象席地而坐,手谈对弈,魏羡蹲在一旁,依旧等待着胜负的水落石出。
    那头黄色地牛在竹屋附近的山林望风。
    面对此方清秀山水,趁着四下无人,隋右边离开了竹屋,在好似竹筏的房基边缘,脱了靴子,坐着将一双雪白玉足放入水中,痴心剑横放在膝,双手按在剑鞘首尾两端,眺望远方。山野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
    做成了鱼竿,陈平安甩了几次,试看弧度大小,裴钱站在旁边用短鱼竿依葫芦画瓢。之后,一大一小师徒二人,来到竹屋外边,陈平安开始系上鱼线鱼钩,裴钱依旧有样学样,只是有些细节做得差了,陈平安就会帮她重新捆线打结,系紧鱼钩。然后陈平安又教裴钱掀起湖边的石块,在底部寻找一种形若蝼蛄的水生鱼虫。
    最后陈平安却没有钓鱼,只是让裴钱独自垂钓,他将长鱼竿收入了郑大风赠送的咫尺物玉佩当中。那里面,既有破旧了却没有丢弃的草鞋和鱼钩鱼线这类不起眼的市井物件,又有水井仙人酿这些稍微值钱的酒水,还有那张里面装着两套脱胎于太平山、扶乩宗的护山大阵的泛黄梧桐叶,和一大堆桐叶宗补偿的谷雨钱。
    裴钱是个天生没啥耐心的人,只是有陈平安陪在身边,加上这么长时间抄书练字,多少也熬得变了些性子,就安安静静盯着水面的动静,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把一条百来斤的大青鱼硬生生拖曳上岸。
    陈平安在思考《撼山谱》的第四式,这个招式被命名为天地桩,是个口气极大的拳桩,但姿势实在是古怪了点,要求研习撼山拳的后人,倒立练拳,三种境界,分别以手掌、拳头和一根手指作为支撑点“行走”。
    关于天地桩,书中豪言,习我拳法者,要成为那天地随我拳而翻转的顶天立地大丈夫。
    难怪光脚老人当初翻阅过《撼山谱》后,说这本拳架平平的秘籍,除了口气大心气高,一无是处。
    陈平安轻轻一拍地面,身形飘逸翻转,以一只手掌抵住竹排地面。
    裴钱转过头,看到这一幕后,就想笑。
    倒立的陈平安当下以空闲那只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裴钱专心钓鱼。
    裴钱只好老老实实转过头去。
    陈平安变掌为拳,以拳头“立地”,再以仅仅一根手指撑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桩的真气运转,从头到尾,并无难处。
    陈平安闭上眼睛,除了一根手指撑地之外,另外那只手双指并拢在身前。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最后那道第十二、十三停之间的瓶颈,将破未破。陈平安原本并不着急,只是在老龙城灰尘药铺教过裴钱后,离开蜂尾渡没多久,裴钱就用“只挣了三两枚铜钱,没有多了不起”的口气,跟陈平安说她已经可以自由运转到第十二停了,这让陈平安既为裴钱高兴,又难免有些着急,或者说是忧心。
    若是裴钱以惊人的速度攀登武道,总有一天,她这位玩笑性质的开山大弟子,会与师父陈平安并肩而行,再往后,就会愈行愈远,她会独自登高,俯瞰人间。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是陈平安对郑大风亲口所说,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文圣老爷《劝学篇》里的经典论点。陈平安并非在意裴钱的武道会比自己走得更远更高,而是担心自己是裴钱的传道人和护道人,若是裴钱将来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像是对着当初丢出那把蛇胆石的蛟龙沟年幼蛟龙,淡然说出一句“若是孽缘,一剑斩之”?他陈平安做得到吗?退一步说,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时候裴钱武学之高,说不定让他陈平安难以望其项背,又如何能够了断?
    在藕花福地,陈平安曾在东海道人的带领下,走过千山万水,以旁观者的眼光看过一场庙堂上的君子朋党之争,八十年间,是如何从忧国忧民、经济百姓,一步步走到风气转浊、风骨腐蚀的。人人以君子标榜,既已是君子,何来瑕疵?只要一人在朝堂落难贬谪,全然不问是非,庙堂上义愤填膺,怒斥政敌,人人安慰那“良朋挚友”,为他折柳送行,为他举杯饮酒慰风尘,为他感慨人心不古、豺狼当道。还有那处江湖之远的士林文坛,专门有弟子门生引领风向,给政敌编撰种种或香艳不堪,或捕风捉影的野史。
    陈平安既然有了开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绝这种最糟糕的局面。若是连身边的裴钱都没办法教好,陈平安凭什么敢说自己将来的那个门派,在千百年后,不是第二个桐叶宗?自己不是第二个杜懋?
    读书知礼,习武强身,这是陈平安教裴钱的初衷。
    陈平安之前为了能够让世间多出一头与人为善的金丹境大妖,花费了五十枚小暑钱也不皱眉头,可是如果有一天,裴钱觉得学习书上道理只是应付陈平安的苦差事而已,觉得与人讲道理,实在太烦且无趣,她会凭着我有拳法,腰间有刀剑错,处处顺本心顺己意,不讲慎独,不懂得克己复礼,那么他就亲手造就了一名只讲立场利益、莫与我谈对错是非的九境甚至十境武夫,那时候别说是五十枚小暑钱,恐怕五百枚谷雨钱也无补于事。
    陈平安以倒立姿态闭眼沉思,但是翻来覆去,都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答案。难道真要因为未来的那个“万一”,就亲手打断裴钱如今的武道之路?
    正愤懑鱼儿为何如此不赏脸的裴钱,突然摸着被什么东西弄得微微疼的脸颊,发现隋右边正朝她使眼色。裴钱顺着隋右边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陈平安,他眉头紧皱,与平时不太一样。
    隋右边收起以水珠轻弹裴钱脸颊的手指,继续举目远望。
    裴钱轻轻放下了鱼竿,蹑手蹑脚来到陈平安旁边,蹲在那儿,凝视着师父的眉头。
    难道是师父后知后觉,这会儿才开始心疼那五十枚小暑钱打了水漂?
    陈平安睁开眼,看着那张黑炭脸庞,笑问道:“怎么了?”
    裴钱想了想,道:“师父,有愁心的事?给我说说呗。”
    陈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颠倒,变回正常站姿,然后盘腿坐下,有些犹豫不决。
    事情太远,道理太大。如今裴钱会不会年纪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语和情绪,会不会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小炼药酒。山水间的清风轻轻拂面,这让陈平安的心境略微轻松了些。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陈平安喝过了酒,笑眯起了眼,在心中自嘲,如今是不是有那么点读书人的意思了?
    他转过头,笑道:“与你有关,想不想听?”
    裴钱咽了口唾沫,立即开始反省自己这一路上做了哪些顽劣事情,大概已经知道不是一两记栗暴砸在脑袋上的小事了,于是苦着脸道:“能不能不听?等我岁数大一些,再记事些,师父再说与我听,行吗?”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不涉及什么好事坏事,就是我的一些心里话,不用担心吃栗暴揪耳朵。”
    没了负担的裴钱立即端正坐好,正对着侧身而坐的陈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间那两把竹制的刀剑,装模作样道:“师父请讲!弟子洗耳恭听。”
    陈平安也笑着稍微转身,两人相对而坐,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刀法剑术,还有拳法,都比师父厉害了,然后碰到一件事情,师父说是对的,你觉得是错的,怎么办?”
    裴钱毫不犹豫道:“听师父的呗,还能咋的。”
    陈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裴钱开始挠头,愁眉苦脸道:“可我就是觉得师父说是对的,就是对的啊;说是错的,就是错的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
    裴钱就只好继续瞎捉摸,胡思乱想,神游万里,反正师父好像也不着急。
    裴钱突然笑问道:“要是将来有一天,我比师父还厉害,那得是多厉害?”
    陈平安说道:“比如黄庭嘴里的杜老贼——桐叶宗的杜懋,飞升境修为。”陈平安笑着补充道:“我们暂时只说修为,不谈善恶。”
    裴钱张大嘴巴,惊叹道:“乖乖,这么厉害的话,家里肯定有金山银山吧,数钱数得过来吗?数钱太累,可不数清楚的话,就会害怕被人偷走几枚啊。唉,有钱人的烦恼,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呢……”
    陈平安看着越来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哑然失笑,身体前倾,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脑袋,道:“我家乡有位兵家圣人,打铁铸剑的阮师傅,回头来看,有一点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关于收徒一事。阮师傅不会只看资质,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够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赋绝好却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会师父与人起了冲突,就只管奋然挺身、打打杀杀的徒弟。”
    裴钱欲言又止。
    陈平安继续道:“回到最早的那个问题,如果你跟师父起了争执,应该怎么做呢?不应该一味觉得师父全对,因为师父不是圣人,也会犯错。我们应该像今天这样,你我对坐,然后将各自的对错和道理说清楚了,听那个有道理的人。我陈平安不会因我是你裴钱的师父,就压着你,而你裴钱即便到时候已经很厉害了,可以随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凭借修为之高,随心所欲,不听我陈平安与你说的道理。”
    裴钱泪水莹莹,其实听不太懂,可她总觉得这是件很伤心的事情。尤其是当裴钱听到陈平安说那句“随手一拳打死我”时,裴钱都快要伤心死了。
    裴钱委屈得转过身而坐,偷偷流眼泪,不去看这个胡说八道的陈平安。
    陈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风吹皱起涟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道理其实是分高低的。师父曾经在彩衣国一座破庙里头遇到一头小狐魅,它喜欢读才子佳人小说,喜欢捣乱吓唬人,但从不害人,反而会帮着遮蔽风雨。这次我们又遇见了那头宁死不翻身的黄色地牛。那么这是不是说,妖族攻打剑气长城,我们就可以忽略剑尖千万年向南的那些剑修之壮烈牺牲,去怜悯、去质问剑修为何如此残忍,难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辈?”
    裴钱还背对着陈平安,抽着鼻子哽咽道:“这个我知道,不能不分对错先后,不分道理大小。”
    陈平安一下子一手画了个最大的圈,一手手掌高过头顶:“文圣老爷,还有传闻帮助人族铸造大鼎、绘制搜山图的白老爷,我觉得他们才有资格讲一讲‘天经地义’的道理,我们差得远呢,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自囚功德林,会被关押在雄镇楼内?是不是因为这样,我们就觉得讲理无用了?天地间就真没有善恶之报了?”
    裴钱转过身,坐在了陈平安身边,低头道:“可是有些坏人,就是过得比好人还要好啊。”
    陈平安笑道:“所以在南苑国京城心相寺的老和尚就说了,这个世界永远亏欠着好人。”
    裴钱小声问道:“怎么办呢?”
    陈平安没有喝那养剑葫芦里的小炼药酒,而是从咫尺物中掏出了一壶桂花酿,打开后,抿了一口,微笑道:“大概在书上等着咱们去找吧。”
    远处山林中,黄色地牛匍匐在地,若有所思。
    隋右边虽然脸色淡漠,实则一直竖耳聆听。
    裴钱擦了擦眼泪,笑道:“师父,上次离开蜂尾渡没多久,煮饭那会儿,你家乡那支歌谣怎么哼来着?怎么没词呢?再哼哼呗,我很想学。”
    陈平安笑道:“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教我的,可以随便瞎编词,可以用来调侃骂人,可以用来劳作时放松,也可以用来……佐酒。”
    陈平安喝了一口桂花酿,开始小声哼唱起来,笑着伸手指向了裴钱,现编词唱道:“店小二,我读了些书,认了好些字,攒了一肚子学问,卖不了几文钱。”
    哎哟,是说她裴钱呢。
    裴钱高兴坏了,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哟!”
    陈平安会心一笑,又唱道:“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
    裴钱附和道:“吃臭豆腐喽!”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随手指向了别处,不凑巧,刚好是隋右边那边,也无所谓了,笑着唱道:“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
    裴钱使劲点头,也笑道:“吃不着臭豆腐真可怜哟!”
    陈平安眯眼而笑,手指指向高处,轻轻哼唱道:“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
    裴钱捧着肚子大笑,嘴里嚷道:“吃臭豆腐哟,臭豆腐香哟!”
    竹屋那边,张山峰和徐远霞相视一笑。
    朱敛闭眼而笑,摇头晃脑。
    卢白象和着陈平安的曲子,轻轻拍打着膝盖。
    隋右边破天荒没有生气,反而捂嘴而笑,笑眯起了眼。
    魏羡托着腮帮,歪着脑袋,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竹屋门口,望着黑炭小丫头的背影。
    师徒两个,一唱一和,在青山绿水间。
    两旬过后,陈平安一行,路过一座山势陡峭如女子黛眉的高山。入了地界后,短短一炷香的山径小路,竟然就已经碰到了两拨男女,两拨人都往山上行去。一拨十数人,男女老幼皆有富贵气,多是官府出身,几名扈从侍卫,一律悬佩制式长刀。另外一拨人浑身的江湖气,总计六人,四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呼吸沉稳,行走无声,必然是青鸾国江湖上一等一的武把式,为首一人是个鹰钩鼻老者,眼神凌厉,身边跟着一个圆脸少女,虽然姿色并不出彩,可生了一双灵秀眼眸,顾盼生辉。
    先前陈平安遇上那帮官家人物,就主动上前问了此地的风物人情。在听了对方的一番介绍后,陈平安才知道这座青要山山顶有一座金桂观,道观内有神仙修行,经常一年到头闭门谢客。去年冬,道观让樵夫递话出来,准备收取九个弟子,只要年纪在十六岁以下,不问出身,只看机缘,所以近期有不下三百人,各自携带家中少男少女或是稚男童女,络绎不绝,纷纷拥入青要山。
    陈平安惦念着如今还放在大都督府的真武剑和短刀,就不太愿意凑热闹。张山峰和徐远霞这两年跋山涉水,尤其是见过了青鸾国的水陆道场和庆山国的罗天大醮后,对于一座山头的开门收徒兴趣不大。至于金桂观的道士是真神仙还是假高人,一行更是不太上心。
    宝瓶洲寻常一国之内,金丹境地仙就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毕竟如大骊王朝这般藏龙卧虎的存在,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多见。
    随着大骊宋氏铁骑踩在了观湖书院以北不远,事实上大骊等于囊括了一洲之地的半壁江山,大骊被视为天下第十大王朝的呼声,愈演愈烈。
    见过大世面了,不足为奇。
    遇上第二拨人的时候,其中的圆脸少女眼神中的一惊一乍就没有停过。背着一只竹箱,腰间别有一只朱红酒壶的白袍年轻人;骑在黄牛背脊上的黑炭小丫头,腰间竹刀竹剑交错而悬;背负长剑的绝色女子,还有年轻道士和大髯刀客……真是一支古怪的远游队伍,难道这就是爷爷曾经说过的山泽野修?
    黑衣老者一看这伙人就不是寻常之辈,他身为老江湖,还是愿意讲些老规矩,很快制止了少女肆无忌惮的打量视线,不但如此,还与陈平安点头致意,大概算是替晚辈道歉。
    陈平安便抱拳一笑,作为回礼。
    行走江湖,多是这样的萍水相逢,只是本该就此陌路的两拨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给重新聚在了一起。
    罕见的狂风骤雨,使得山间小路格外泥泞难行。春寒本就冻骨,山风呼啸而过,这场雨水又极为阴冷,裴钱直接被黄豆大小的雨水打蒙了,脸庞也被砸得火辣辣生疼,很快就嘴唇铁青,浑身打战。这还是裴钱习武之后的体魄,若是习武之前,估计只是这一会儿工夫的风吹雨淋,就足够让她一病不起。
    陈平安让朱敛探路,看附近有无躲雨的地方。佝偻老人身形如猿猴,在树木崖石间辗转腾挪,很快就回来了,说前边不远处有个天然生成的大石窟,当下已经有一伙人在那边落脚,燃起了火堆取暖。陈平安背起裴钱,戴了一顶斗笠,还取了件蓑衣披在她身上,尽量让裴钱少受些山风雨水的冲击。
    张山峰被雨水浇得几乎睁不开眼,走在陈平安身边,大声提醒道:“这场大雨不对劲。”
    陈平安点点头,取出一张材质相对普通的黄纸符箓,正是《丹书真迹》上品秩最低的阳气挑灯符。逢山遇水,破败庙观或是乱葬岗,陈平安都会以此符开路,查看一方水土中阴煞之气的浓郁程度。陈平安双指拈符,轻轻一抖,真气浇灌其中后,瞬间点燃。这张挑灯符燃烧速度不快,比起当年孤身闯入彩衣国城隍庙那次,逊色很多,陈平安持符开道,以免前方有陷阱。
    山坳一役,与一位金丹境地仙结下梁子不说,也许还惹来那伙散修的觊觎,不可不慎。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询问那头黄色地牛,是否知晓这一带有没有大妖做山大王。黄牛摇晃脑袋,道:“我开窍之后五百年间,不说最近两百年蛰伏地底,之前都不曾听说青鸾国这边有山精鬼魅作乱。倒是三百年前,在离此三百里外的一座佛寺,见过一幕僧人说佛法时桂子如雨落的场景,十分神奇。当时听说那些落满寺庙一地的金色桂子,就来自这座青要山的桂树。”
    徐远霞伸手扶住斗笠,大声笑道:“那座佛寺我跟张山峰早就去过,名气太大,不得不去。只是除了墙壁上的题字,其他没瞧出门道,几桩著名佛门公案的遗址,也早已被圈禁起来,不许香客涉足。我们俩闲逛了半天,倒是见着了一幕,让我写在了游记里头:暮色里有两个负责搬运功德箱的小沙弥,大概是觉着香客稀疏,没有外人了,便踮起脚尖,弯腰伸手,胡乱抓钱,掏了半天,最早摸出一颗银子的小沙弥哈哈大笑。”
    陈平安对于佛家一事,了解不多,宝瓶洲佛门不兴,甚至可以说是九大洲里香火最少的一个。陈平安在藕花福地时,经常去那座毗邻状元巷的心相寺,才接触到了一些佛法。他疑惑道:“不是说僧人双手不碰钱财吗?”
    张山峰笑了笑,道:“天底下哪有雷打不动的规矩。”
    徐远霞打趣道:“那些寺庙没白逛,这话说得很有禅机啊。”
    黄色地牛极少出声,除非是别人问话,才会开口,这会儿便沉默下去。只是它清楚记得,那座古老佛寺建在一座山脚下,当时已是观海境的它不敢太过靠近人间香火,既怕惊扰世人,更怕惹来神仙人物的厌恶,只能遥遥望向那座寺庙,看到一位穿着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一处悬挂铁马的屋檐下,伸出手,金色桂子如雨点落在他的手心。
    陈平安和张山峰、徐远霞说笑之间,脚步飞快。一路走来,阳气挑灯符缓缓而烧,而且离开那条登山之路越远,燃烧速度就越慢。这场名副其实的阴雨,多半是练气士针对金桂观此次收徒盛举而做的局。等到陈平安收了还剩下半张的挑灯符入袖,他们已经来到了朱敛寻见的那座洞窟。洞窟颇大,如乡野村庄的祠堂,足够容纳三四十人。
    先到石窟的清一色是女子,有七八个人,年长者是白发老妪,年纪最小不过豆蔻年华,因为遭了一场大雨,原本用来遮掩容貌的幂篱,便显得累赘,与斗笠、雨伞、蓑衣一起放在脚边。她们此刻正在烤火,见到了陈平安一行人后,眼神清冷,其中几人挪了挪位置,靠近篝火,显然不愿与陈平安他们有太多交集。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瞥了眼朱敛,后者笑容“憨厚”。
    这些师出同门的女子应该在下雨之初,就进入了石窟,早早收集了枯枝。如今石窟外面狂风大作,足可掀屋,大雨滂沱,陈平安一行人就只好干瞪眼。张山峰作为练气士,虽然境界不高,但是以一些入门术法生火,并不难,只不过出门在外,随意施展神通,是修行大忌。
    陈平安帮着裴钱搭好了牛皮帐篷,然后从竹箱拿出她的干净衣裳,让隋右边帮她换上。
    等到裴钱活蹦乱跳走出帐篷,先前遇上的那帮江湖人士也原路返回,狼狈不堪地来到石窟避雨。
    这场雨下得实在是连江湖豪侠都要低头哈腰。
    陈平安见到了那位鹰钩鼻老者,率先点头致意,后者亦是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既然陈平安如此客气,朱敛四人就换了位置,默默腾出了一片空地。
    扈从把好似落汤鸡的圆脸少女围在中间,遮挡外人视线,毕竟雨水浸透衣裳,使少女身段曲线毕露。
    这伙江湖人各自坐下后,圆脸少女开始打量那些先到石窟的女子,突然眼睛一亮,问道:“你们该不会是云霄国胭脂斋的婆姨吧?”
    先前少女不过是打量了几眼陈平安,黑衣老者就出声劝阻,但是这次少女的言语如此不敬,近乎挑衅,老者却依旧闭目养神,置若罔闻。
    那边,一名眉眼间满是锐气的年轻妇人,转头怒道:“放肆!”
    圆脸少女浑然不怕,笑眯眯反问道:“请教一下,本姑娘怎么就放肆了?”
    这些女子正是来自云霄国江湖顶尖豪门胭脂斋,其中那名年纪最小的豆蔻少女,下巴尖如鹅蛋,容貌秀美,她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同龄人。胆敢这么挑衅胭脂斋的家伙,云霄国江湖上屈指可数,难道是青鸾国或是庆山国的某个大门派?
    这名尖下巴少女下意识伸出拇指,摩挲着腰间一把插着精致短刀、色泽泛黄、圆润可人的竹制刀鞘,上面刻着“蕞尔”二字。
    她的同门师姐,那名年轻妇人腰间则别有一对鸳鸯刀,此时也握住刀柄,脸色冷若冰霜,沉声道:“那就搭手,试试深浅?”
    搭手是武林中人相对比较文雅的一种切磋方式,近乎文斗,不太容易见血,因为只要一方见了血败下阵来。
    圆脸少女朝那妇人做了个鬼脸,道:“仗着年纪大,多学了几十年武艺,欺负晚辈算什么女侠?”
    年轻妇人给气得不轻,她如今尚未三十,什么叫多学了几十年武艺?
    白发老妪气态雍容,对年轻妇人轻声道:“与一个晚辈置气作甚?养气功夫不到家,武学成就高不到哪里去。”
    年轻妇人显然十分敬重老妪,立即低头道:“记住了。”
    不远处圆脸少女娇俏而笑,道:“还是这位老嬷嬷懂礼数。”其实还是一句不中听的“好话”。
    陈平安置身事外,只觉得这个圆脸少女往别人心口戳刀子的本事,真不算小。
    老妪没有计较,视线偏移,望向那位鹰钩鼻老者,问道:“可是大泽帮竺老帮主?”
    黑衣老者终于睁开眼,笑道:“我已经将近三十年不曾出门,竟然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号?”
    老妪微微一笑,道:“便是再过三十年,江湖还会记住竺老帮主的威名。”
    老妪道破黑衣老者的身份后,胭脂斋女子们个个神色微变。
    大泽帮老魔头竺奉仙,可谓凶名赫赫,在三十年前,喜好乘坐一辆鲜红马车,远游四方,驰骋数国武林,染血无数,死在此人手底下的正道人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竺奉仙麾下又有八个弟子,号称八殿阎罗,在青鸾国威风八面。只是三十年前,大泽帮遭受重创,竺奉仙开始闭关,八个弟子死了半数,原本五六千帮众,鸟兽散去大半,近三十年来,这个曾经在青鸾国内号令群雄的江湖执牛耳者,一直沉寂无声。
    就在竺奉仙准备继续闭眼养气的时候,老妪突然说道:“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比起三十年前,江湖水深了,不在自家地盘的时候,最好多敬酒少摆谱,多磕头少说话。”
    圆脸少女蓦然瞪大眼睛,只觉得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死死盯住那名白发老妪,想要知道这个老婆姨是不是疯了。
    竺奉仙淡然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胭脂斋自祖师创建以来,两百多年,一直不过是云霄国二流门派,过得很窝囊。怎么,在这三十年里,你们这帮娘们上面有人了?”
    陈平安有些头大,怎么一场躲雨而已,就能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先前裴钱还埋怨离开蜂尾渡后,走了这么远的路,就只撞见黄色地牛这么个家伙,之后就再也碰不上精怪鬼魅了。
    当下裴钱听得认真,这就是江湖哩,以后自己也要走的,现在就要多看多学。
    朱敛暗自点头,姓竺的这话就说得有嚼头了。
    老妪讥笑道:“如果没猜错的话,竺老帮主是想要将这个小姑娘,送入金桂观修行仙家术法吧?那么竺老帮主可知道,金桂观观主,与我们胭脂斋是旧识?九名弟子当中,我们胭脂斋早就内定一人了,这还是那位老神仙主动开口的,所以此次登山,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么说来,竺老帮主身边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若是果真有些修道资质,观主他老人家又瞧得顺眼,倒是有机会喊我们家清城一声大师姐。”
    胭脂斋那个鹅蛋脸少女有些羞赧。
    圆脸少女望向她,嬉笑道:“你叫‘清晨’啊,我叫‘晚上’。”
    竺奉仙微微一笑,道:“金桂观观主是难得的真神仙,所以他此次开门收徒,我才愿意重出江湖。只是青鸾国还真不止金桂观一处仙家府邸,我可以先将你们杀干净了,再带着孙女去别处访仙,或是留下这个清城小姑娘,让我大泽帮弟子教她如何安心修道。”
    老妪脸色难看起来,冷笑道:“去别处访仙,说得轻巧!金桂观老神仙为何要限定年龄,你竺奉仙会不清楚?再耽搁个两三年,你这孙女还修个屁的仙,即便碍于大泽帮的情面,让她进了仙家府邸,估计也只能当伺候别人的丫鬟婢女了吧。仙家修道最无情,要我教你竺奉仙这个道理吗?”
    竺奉仙脸色阴沉,便是那个看似“娇憨”的圆脸少女,都黑了脸。
    圆脸少女并非纯粹武夫,而是一个三境练气士。虽然那老妪眼拙,看不出这一点,但是少女自己心知肚明,修行路上,若是年少之时耽搁两三年光阴,可能成了中五境练气士后,就需要耗费几十年光阴才能找补回来。
    用爷爷竺奉仙和大泽帮那个军师的说法,她是百年一遇的修道良材。大泽帮武库仅有的一部出自青鸾国历史上某座香火已断的仙家、帮助练气士跻身中五境的仙家秘籍,品相相当不俗,可是如何成为一个餐霞饮露、御风万里的地仙,那本道书却未记载,应该只是内门弟子的修行之法,唯有成为嫡传,才可以修习祖师堂传承的本山秘术。
    裴钱蹲在陈平安身边,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这种唇枪舌剑最有意思了,比她小时候在南苑国京城街边看妇人互挠还带劲。
    陈平安有些担心,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就怕他们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石窟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刀剑无眼,躲都没处躲,难道还要他现在开口提醒,让大泽帮和胭脂斋两伙人出去打不成?
    陈平安叹息一声,站起身,径直从两伙人之间穿过,走到石窟门口,双指拈出藏在袖中的半张挑灯符,再次点燃起来,一朵金黄色的小火苗,在如此之大的风雨中,如和煦春风里的小草,悠悠然摇曳生姿。
    陈平安转头笑道:“这场雨下得古怪,这股非同寻常的阴煞之气,从开始下雨直到现在,一直绵延不绝,极有可能是藏在暗处的练气士鬼祟所为,看情况,金桂观的神仙们尚未出手。所以你们此次登山去往金桂观,路上一定要小心,江湖恩怨,不妨暂时放在一边,终究是两个姑娘近在咫尺的修道之路更加重要,这一登山,差不多就算是走在修行路上了。”陈平安看了两个少女各一眼,缓缓说道:“脚下修行之路,何必越走越窄?若是相互看不顺眼,大道如此宽阔,各走各的就是了。”
    竺奉仙笑着点头,赞道:“这位公子所言甚是,希望以后有机会来我大泽帮做客,竺某人定当摆出一大桌接风宴。”
    虽然是句客气话,可这句由老魔头竺奉仙亲口说出的客气话,至少在青鸾国江湖,还是值不少真金白银的。
    白发老妪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那张黄纸符箓,微笑道:“公子这番金玉良言,我们家清城一定会铭记在心。”
    少女清城便对陈平安嫣然一笑,对这个年轻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陈平安指尖的那张阳气挑灯符已经燃烧殆尽,金色火苗随之熄灭。陈平安搓了搓指尖,笑了起来,道:“有人说过,行走江湖,拳高不出;做了神仙,术高莫用。”
    圆脸少女笑问道:“敢问公子,是哪位高人说的?”
    陈平安回答道:“一个朋友。”
    自称“晚上”的圆脸少女伸出大拇指,啧啧道:“服气!”
    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对视一眼,都是老江湖,一切尽在不言中。双方这点小过节,比起各自晚辈的修道,不值一提,哪怕心怀芥蒂,在顺利登山,进入金桂观之前,双方确实需要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路上一旦有了危险,说不定大泽帮和胭脂斋还要精诚合作,同舟共济。
    陈平安转头望向石窟外面。
    大雨依旧声势惊人,不知道藕花福地如今是什么时节?
    也不知道那边如今的天下十人有哪些?不过国师种秋、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鸟瞰峰陆舫肯定都位列其中。
    不知道那条巷弄的宅子,有没有张贴上崭新的门神和春联?
    陈平安轻轻叹息,仰起头,望向漆黑一片的雨幕高处。
    当年懵懂无知,记得那会儿有个戴斗笠牵毛驴的家伙,“吹牛”说他的剑舞动起来,大雨之中,泼水不进。
    如今就连他陈平安都可以做到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
    卸下了竹箱后,这会儿陈平安就只背着那把老龙城苻家假借范峻茂之手补偿给他的半仙兵剑仙,可他现在连拔剑出鞘都很困难。一想到这个,陈平安就摘下养剑葫芦,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忘记了酒壶里的酒水不是桂花酿或是水井仙人酿,而是范峻茂小炼而成的药酒,陈平安顿时打了个激灵,满脸涨红,咳嗽不已,只好用手背抵住嘴巴,转过身,略带着歉意,悻悻然走向裴钱那边。
    一时间神仙风采全无。
    白水寺位于青鸾国中部以南,寺内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滚动,煮茶第一,以至于经常会有云霄、庆山两国的文人雅士,专程来此汲泉饮茶,白水寺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因此与京城北山寺并称于世。只是相较于北山寺高僧在朝野上下的活跃,白水寺僧人好似不太喜欢抛头露面,而且最近百年,没有出现可以堪称耀眼的禅师,难免有吃老本的嫌疑。
    这次无比隆重的佛道之辩,北山寺风头最盛,反观拥有千年渊源的白水寺,竟然至今仍无一名僧人声称要出席那场决定三教顺序的盛会。
    春雨连绵,青鸾国一座座寺庙林立于蒙蒙烟雨中。今天黄昏里,有个身披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白水寺内缓缓而行。
    白水寺已经关闭山门一月有余,苦了那些心诚的善男信女。
    年轻僧人脸色清冷,一路上老僧和小沙弥与他打招呼,他皆置之不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年轻僧人来到一座池水幽绿的小池塘栏杆旁。这口不太起眼的池塘,却有龙潭美誉,因为传言小却极深不见底的池塘内,栖息着一头老鼋,是白水寺建造之初僧人所放生,每逢白水寺僧人讲经至妙处,老鼋才会出水现世。关于此事,青鸾国正史都有详细记载,无人质疑。
    年轻僧人继续随意散步,走在大雄宝殿后面一侧的长廊中,步步登高。屋檐下悬挂着一串串精致铃铛,有一只只长有透明羽翼,名为“檐下铁马”的精魅,孕育、寄居于铃铛之中,当年轻僧人拾级而上时,它们便纷纷飞出铃铛,开始摇晃风铃。年轻僧人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叮咚作响使古寺愈静的氛围,皱了皱眉头。那些小巧玲珑的精魅,见状立即躲回铃铛内。
    年轻僧人转过头,俯瞰大雄宝殿后面的一处小广场,那里就是白水寺历史上“高僧说法,天女散花”的场地。记得那天落下了好多的金色桂子,传法僧人与听法僧人,都坐在了桂子堆里,说法之僧,对那股芬芳不太适应,还打了好几个喷嚏来着。听者有心,觉得会意,又琢磨出了好些说头来,然后一一都给刻在了白水寺石碑上。
    年轻僧人走完了阶梯登顶后,绕过了藏经楼,行去方丈室旁边,那里用半人高的黄泥墙,围出了一方小天地,其中有一口水井,井旁有石桌石凳。
    年轻僧人推开了用竹木制成的篱笆小门,走到水井边,小水井的井口已经封堵很多年了。
    早年在这里,发生过一桩著名的佛门公案,连中土神洲都有所耳闻,这才是白水寺近百年来没出高僧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关于这桩公案,白水寺里吵,青鸾国各大寺庙之间吵,佛道之间吵,历代向佛学道的文人也要为此吵,沸沸扬扬了数百年,光是在寺庙各处墙壁上发表对这桩公案见解的各地高僧大德、文豪居士,就多达四十余位。
    此外,白水寺的藏经楼藏经之丰,孤本善本之精之全,也冠绝青鸾国,但是年轻僧人却最厌恶那个地方,一次都没有踏足其中。
    离经一字,即为魔说,佛头着粪罢了。
    他坐在封堵后如圆凳的井口上,想着这些年一直想不通的一个问题。
    记得佛经上说,一位后世成佛的罗汉,遇天魔威胁,罗汉心中大怖,便去向佛祖求助,然后佛祖便授予了他一部正法,天魔得消。
    年轻僧人初次读到此处时,并未深思,只是有一天悚然惊醒,然后陷入无穷尽的苦痛之中。
    他心中有了执念:“为何我一个小寺小僧,尚且自信若遇见天魔也不至于如此失态,而注定成佛的大罗汉——佛祖座下弟子,却会心生惧意,惶惶不安?这与不曾学佛的凡俗夫子,又有何异?慧根何在?所学佛法何在?佛祖所传佛法又何在?这般罗汉成了佛,再传佛法又能有多高多远?”
    年轻僧人苦思不解,独坐井口,泪流满面。
    这个年少时蓦然开窍的年轻僧人,依稀记得曾经的自己,正是在这里,斩了一只猫,一刀两断,投入水井。
    年轻僧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寡言少语,勤于劳作,故而手脚皆是老茧,每逢寒冬便冻疮开裂,满手是血。
    他一次次拍打被封死的井口,手心逐渐血肉模糊,亦是浑然不知。
    现在年轻僧人沙哑开口,泣不成声,依旧用手掌狠狠拍打井口,嘴里念叨道:“错了错了,你们又错了,佛法就在其中啊……我也错了,禅不可说,开口便错,可不开口不也是错?我们都错了,如何才能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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