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君与钟魁离开后,一夜再无事。
    陈平安把眼皮子打架的裴钱抱上了窗台,让她回去睡觉。
    陈平安独自留在院中,没有走桩也没有练剑,坐在石桌旁想着今后的谋划。偶有失神,抬头望向夜幕。
    听钟魁先前说过,儒家文庙陪祀圣人中,除了一些人去开疆拓土、寻觅新的洞天福地之外,其余圣人坐镇在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间。在他们眼中,人间大修士,无论山上山下,就像那些夏夜飘荡的萤火虫,亮光的强弱,就看那些大修士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战,太平山老道士与白猿放开手脚倾力厮杀,再没有遮掩气象,在桐叶洲上方的圣人视野中,就像蓦然炸开的两团光芒,故而引得圣人落下,防止神通广大的大修士一旦毫无顾忌,打碎山河,害了苍生。
    更多时候,陈平安是在闭目养神,心中默诵碧游府玉简上的仙家口诀。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世间万法不离其宗。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听到了院外老将军姚镇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陈平安起身打开院门,姚镇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师,能够听步辨人。”
    陈平安问道:“去驿馆那座园林走走,散散心?”
    姚镇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缓缓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没有跟随你们,去游览那位上古仙人骑鹤飞升的地方,是因为我得到了消息,说是蜃景城密使要来驿馆,所以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贵客。你猜是谁?”
    既然这样问,就绝对不会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蜃景城人物,陈平安灵光一闪,答道:“申国公高适真?”
    姚镇伸出大拇指,点头道:“正是这位国公爷。”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既然让申国公担任密使,赶在姚家队伍进入蜃景城前,来骑鹤城传达旨意,说明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申国公的分量,是要重于未来的兵部尚书姚镇。至于申国公离开京城之前,刘氏皇帝有无耳提面命,捣糨糊,陈平安并未见过刘氏皇帝,揣测不出。所以申国公秘密进入骑鹤城驿馆,对于老将军而言,无异于一个天大的下马威。
    京城居大不易,哪怕你是姚镇也一样,照样是个边陲外人。
    藕花福地那趟岁月悠悠的“远游”,陪着东海老道人一起观道,陈平安受益匪浅,可能直到离开藕花福地那一刻,这么个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将裤管上最后一点泥土抖落。
    姚镇缓缓道:“大泉王朝,刘氏开国两百年,起起伏伏,原本外姓郡王国公,总计十人,就只剩下申国公府这么一棵独苗了。老申国公爷口碑极好,为人公道,两次冒着被摘掉国公府匾额的风险,分别保下了一拨清流臣子和一位边陲武将,所以庙堂上,无论文武,都念这两份申国公府的香火情。现任国公爷高适真,韬光养晦,不太爱出风头,不过年少时就与当时的那座潜邸来往密切。回头来看,这位国公爷也不简单,所以高树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横着走……”
    陈平安突然插话道:“高树毅横行跋扈,惹恼各方权贵,未必不是国公府自污名声的手段。两代国公爷,各凭本事,占尽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处,如果高树毅再不做点什么,国公府的下场,说不定就是先前姚家边军的境遇了。”
    姚镇脸色古怪,再次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赞道:“与我那孙女近之的言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姚镇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笑道:“不过呢,这番论调,是咱们近之在十四五岁的时候说的。”
    陈平安心中好笑,你老将军较这劲做什么,但嘴上还是附和道:“近之姑娘兰心蕙质,显学杂学皆精,我自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姚镇沧桑的脸庞上笑开了花,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至于申国公高适真到了驿馆,具体说了些什么,姚镇作为刘氏臣子,当然不会泄露半点。
    不过若是蜃景城和国公爷想要对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镇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将自己这一条老命还给陈平安,也还是姚氏赚到了,毕竟姚家铁骑已经算是彻底脱离了这场风浪。这是昨晚姚镇深夜送高适真出城后,返回驿馆与姚近之秉烛夜谈,孙女得出的定论。蜃景城在他姚镇进京之时,会有一场万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铁骑的名声,会在层层官府的推动下,享誉朝野。
    驿馆园林极负盛名,在历代文人骚客、贬谪官员的极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师诸王莫及”的名头。
    绿树成荫,小桥流水,两人走上一座木拱桥。如今陈平安对于桥梁结构的熟稔,可能已经不亚于一位工部衙门官员了。他走在桥上,脚步时轻时重,伸手轻轻敲打栏杆。姚镇只当是陈平安的个人爱好,也未好奇询问。
    姚家队伍后天动身,今晚有一场刺史举办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请老将军姚镇,所以还能在骑鹤城游玩两天。
    陈平安就留在院子里关门修行。
    陈平安武道进阶一事,攀升速度已经远远超出离开倒悬山时的预期,不用着急,也急不来,但重建长生桥一事,却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两次观想,一次在藕花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长桥都已成功现世悬河,一次比一次稳固,尤其第二次横跨埋河,陈平安都已经有信心走上去了。
    不过一想到修成了长生桥,还要炼化五行法宝作为“身躯小天地”的镇宅之物,陈平安就头疼。有了水神娘娘赠予的玉简口诀,陈平安必须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炼化足足五件之多的本命物。除非舍弃一身武道修为,不然长生桥一旦架起,灵气如海水倒灌,后果不堪设想。而若是自身气府拥有了五座形如湖泊、神仙府邸的存在,那就可以积蓄天地灵气,同时不至于太过影响一口纯粹真气的巡狩四方,双方大体上能够井水不犯河水。
    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就像同时有两个陈平安:一个陈平安凭借双拳,行走天下;一个陈平安在深山老林闭门谢客,默默修道。
    陈平安在走桩之时,心中默念道:“齐先生赠予的水字印,一定要炼化成本命物,如此一来,与性命牵连,便是如山字印那样被人破坏,只要人不死,就还是能够在气府中隐约浮现,哪怕再无威势,也总归有个念想,这辈子只要想看,就能看到。而且水神娘娘的那道仙人法诀,对于炼水一事,篇幅最多。
    “至于那枚能够温养体魄、神魂的古老玉简,多半也与五行之水有关,但是具体品秩高低,来历背景,都不知晓,还是需要问过魏檗才行。
    “可惜金色法袍不在五行之列,不然品秩足够,也适合拿来炼化,不用时时刻刻穿在身上,一下子就会被元婴地仙看出根脚。唉,实在是可惜。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的那颗金色文胆,我在碧游府说那顺序学问时,心有感应,似乎可以炼化为五行之金。况且读书一事,本就与拳法剑术一样,是一辈子的长久功夫。
    “五行之土,老道托那道童转告的话中,说到了大骊五岳的山河社稷五色土。如今大骊铁骑南下,战火如荼,难道是说大骊宋氏真能至少夺得整个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如果真是如此,大骊王朝的五岳五色土,确实值钱了。看来此事,下次返回龙泉,仍是要麻烦已有大骊北岳正神身份的魏檗。”
    一袭白袍的陈平安“忘我”出拳,格外行云流水,不再是窑工学徒拉坯,也不是处处古板匠气如楷书,而是已如大家风流之行书了。
    其中诀窍,唯有吃得住苦、抓得住福而已。
    画卷四人,皆有怪癖。
    魏羡最近喜欢上了零嘴吃食,腰边左右悬挂着两只小袋子,里头装满了从各色铺子里买来的食物。
    卢白象喜好一切雅致物品,如今喜欢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散步的时候,棋子摩擦,手心里就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朱敛不喜束缚,比如觉得穿靴还要穿袜,很麻烦,不知道从骑鹤城哪里买了双草鞋,换上了一身淡黄色麻衣。再就是不管在哪座城镇停歇,朱敛都会去买上几本谈神说鬼的志怪小说,或者花娇月媚的才子佳人小说,一有闲暇,就翻书打发时光。
    隋右边除了每天悟剑之外,貌似没有任何癖好,本身就是最大的怪癖。
    陈平安练拳完毕,返回屋内。
    今儿朱敛在院子里晒着初冬的和煦日头,看着一本颇为香艳的才子佳人小说。
    少年姚仙之来串门,正跟魏羡讨教拳法。
    卢白象在与一同前来的姚近之下棋。
    隋右边去过了那座小山后,气势略有变化,又开始独处闭关,横剑在膝,经常推剑出鞘寸余又推回,如此反复。
    裴钱是个不愿消停的,看了一会儿卢白象跟姚近之的对弈,觉得无趣,就回屋子拿了那根行山杖,在魏羡和姚仙之旁边挥了一通她的招牌疯魔棍法。魏羡让姚仙之先练习一个拳桩,看了裴钱一会儿,久久无言。小女孩拎着那根行山杖,杂乱无章,有些时候还会不小心打到自己,不愧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霸道路数,把在一旁练习站桩的姚仙之看得直翻白眼。
    魏羡反而好像没觉得黑炭丫头有多幼稚。
    裴钱气喘吁吁,弯着腰,双手握住行山杖,问道:“老魏,我的学武天赋咋样,是不是万里挑一?明天……算了,明年我能不能成为我爹那样的绝世高手,一只手打十个你?”
    魏羡答非所问道:“江湖上说年剑月刀久练枪,你真想要棍法突飞猛进,我有两个建议:一是在油菜花田地,出棍如龙,久而久之,就有了天下无敌的气势;二是去捅个马蜂窝,身处险境,就会有另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裴钱看魏羡说得真诚,思量片刻,将信将疑道:“你没有骗我?”
    魏羡淡然道:“不信拉倒。”
    背对这边的卢白象微微一笑。
    佝偻着身子看书的朱敛,刚刚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可是先前一页的男女情爱,实在是写得床笫香艳,忍不住又翻回去,重新欣赏了一遍。
    裴钱突然摇摇头,叹了口气,眼神怜悯道:“老魏啊,你难道没有看出我练的,根本不是棍法,而是剑术吗?”
    魏羡故作恍然,就是没什么诚意。
    裴钱恼羞成怒道:“老魏你再这样没劲,咱们俩那串糖人的交情,可就没了!”
    魏羡扯扯嘴角,有些幸灾乐祸。
    刚说出口,裴钱就丢了行山杖,赶紧捂住嘴巴。
    果然,陈平安的嗓音响起:“回屋子抄书五百字。”
    如今除了念书背书,裴钱还被陈平安要求抄书。裴钱每次咬牙切齿抄着书,都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让你跟碧游府那萱花女鬼讨要什么笔纸。陈平安说,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笔,那就开始每天练字吧,不多,五百字,但是哪个字抄得马虎了,太过歪斜扭曲,不算在五百之列,还得重写。裴钱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这才过了几天舒坦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裴钱鼓起的腮帮跟个大肉包子似的,她捡起那根行山杖,乖乖回屋子里抄书去了。
    在院子这边其乐融融的当下,骑鹤城百里外的一座小山神祠庙辖境内,贵客不断,蓬荜生辉,小小山神,亲自担任仆役,端茶送水,殷勤伺候着那些贵人。因了每年的香火钱实在太多,不可称府的山神家邸,给修建得宛如一座仙境府邸。
    率先莅临此地的是金顶观观主杜含灵,一位大名鼎鼎的元婴地仙,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身边带着两位美若天仙的年轻女修。
    金顶观位于桐叶洲北方一处山水灵秀之地。
    这么大来头的陆地神仙,别说这种不入流的山神庙,就是大泉王朝皇帝陛下,都未必请得动。
    山神一开始吓得祠庙金身都要不稳,只是得了杜含灵亲口颁下的法旨,说只是借用此地招待朋友,事后必有还礼后,山神的心才踏实了。杜老神仙不至于跟他耍心机,他这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山神还不配。
    随后来了一位满身贵气的官老爷,带着的几个扈从都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
    然后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士悄然登山,身边跟着一对师徒,老人境界不高,受了重伤,弟子是个相貌憨厚的高大少年。
    最后是他这小山神的顶头上司,在深夜出现,正是州城城隍阁的城隍爷,官身类似阳间的刺史,管着一州之内所有郡县城隍庙、山水杂流神祇。至于文武两庙,却又是例外,直辖于一国礼部,与城隍庙向来互不干涉,至于双方到底谁的品秩更高、权势更大,遇到紧急状况谁来主持事务,各地有各地的情况。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大泉申国公高适真,骑鹤城城隍爷,再加上既是金顶观弟子又是大泉刘氏供奉的邵渊然。
    冬日和煦,风景宜人,这四位聚在山顶一座独占风光的观景亭。
    山神远远站着,随时候命。亭子那边,相谈甚欢。
    申国公高适真下山后,返回大泉京师蜃景城,不再像来时路上神情郁郁。
    城隍爷悄然回到骑鹤城内最高建筑城隍阁,盯着那座驿馆,目光冰冷,嘴角有些讥讽意味。
    杜含灵在山上多留了一天,离去之前,再次召见了此生金丹无望的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与徒孙邵渊然。师徒二人,如今都是龙门境,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头等供奉,而是驻扎边关,为大泉刘氏监视着姚氏铁骑。
    除了给邵渊然提前赏下一件本门重宝,算是提早拿出了邵渊然跻身金丹后的师门嘉奖,地仙杜含灵还说了一桩密事。
    性情沉稳的邵渊然都遮掩不住大喜神色,尹妙峰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替弟子向师尊恭敬致谢。
    杜含灵嘉勉了邵渊然几句,就御风北去,返回金顶观。离去之前,不忘赐给山神一件品秩不俗的上好灵器。
    山神自然感恩戴德,在杜老神仙腾云驾雾之后,跪在山顶磕头,遥遥谢恩。灵器到手,倒还在其次,能够从此攀附金顶观,结识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元婴地仙,这才是这座山神小庙的天大幸事。
    年轻道长邵渊然带上山的那对师徒,留在山上养伤。
    老真人尹妙峰没有与邵渊然同时入城,他们俩先后回到城中驿馆。
    山上一处静谧宅院,硬闯武庙借刀的高大少年,神色复杂,坐在床榻旁边的锦绣凳子上,双手握拳,好像想着如何都想不通的问题。
    他那个师父躺在床上休养,虽然伤得不轻,暂时想要与人斗法厮杀、斩妖除魔,已是奢望,可下地行走,早就不是难事。
    老人脸色微白,可精神极好,眼睛炯炯有神,转头盯着自己唯一的弟子,道:“收个好弟子是一难,弟子修行顺利又是一难,不比照顾家中子女简单。我膝下没有子嗣,弟子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何况你天资比我好上太多,不为了你的将来好好谋划一番,我这个当师父的,死不瞑目。”
    老人又笑道:“先前道理和经过都与你说明白了,至于师父如何认识的金顶观,这次为何刚好碰上了邵小真人,你莫要多问,从今天起,只管勤勉修行。这次杜老神仙亲自出手,帮你打碎了瓶颈,你小子得以跻身中五境,这份恩情,要牢记心头。说句难听的,金顶观多大的一座仙家洞府,就算你小子诚心想要报恩,人家需要吗?不过呢,这份心,还是要有的,不然给金顶观当条狗的资格,都没了。”
    高大少年眼眶湿润,低头道:“弟子没出息,让师父受委屈了。”
    老人叹息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榆木疙瘩,道:“你啊,还是根本就没开窍,罢了罢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独独收你为徒。说实话,邵小真人这般惊艳资质的人物,我便是早早瞧见了,也未必敢收入门中,一遇风云变化,哪里是我一个观海境修士,能够驾驭得了的。”
    高大少年到底是争胜心重的岁数,道:“师父,年纪轻轻就跻身龙门境,我也是有些希望的。”
    老人笑骂道:“痴儿!出去修行,师父还要养伤,不想对牛弹琴!”
    高大少年“哦”了一声,站起身,告辞离去。
    在少年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人轻声安慰道:“修行路上,有些委屈是难免的,怕就怕一辈子只能攒着委屈,所以你一定要比师父走得更高更远,可以让自己少受些委屈。这儿的山神庙和观景亭,不算高,从桐叶洲走到这大泉王朝,也算不得远,这方天地,神人异士,只在更高处。”
    高壮少年转过头,点头道:“记下了。”
    老人笑了笑,接着道:“如果以后真有那么一天,境界高了,能够跟杜老神仙这样的人物平起平坐了,记得对山下的凡夫俗子,好一些。”
    一直闷闷不乐的少年在这一刻,笑容灿烂,顺着本心使劲点头。
    老人笑道:“真是个痴儿!”
    动身去往蜃景城的前一天,有人登门拜访陈平安。
    是一位身穿道袍、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风尘仆仆,在陈平安屋内喝着一碗凉茶,说因他离骑鹤城最近,便有幸收到祖师爷的法旨,要给陈平安送来一样东西。
    出身太平山的年轻道士,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块玉牌,在将玉牌放在桌上后,给陈平安解释了玉牌的一番渊源。
    年轻道士直言不讳道:“祖师爷要我明言,陈公子不用担心太平山在玉牌上动了手脚,会泄露行踪,被咱们太平山收入眼底。玉牌已经被祖师爷剥去山门禁制,现在就只是一块材质好些的器物了,当然对外依旧意义非凡,所以希望陈公子在离开桐叶洲之前,都能够稍稍麻烦一些,将它每日悬挂在腰边。”
    陈平安起身道谢,太平山道士赶紧起身还礼,连说不敢。
    陈平安收起了玉牌,立即悬挂在腰边,与那养剑葫芦一左一右。之后他将那位光明正大自报名号后走入驿馆的年轻道士送到大门口。
    太平山此举,用心良苦。
    陈平安腰间这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弟子的玉牌,正反篆刻着“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太平山的金丹、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悬挂上,因为这与修为和年龄无关。
    整座太平山,就那么五六个人挂着这种玉佩,年纪最大的,已有三百岁高龄,如今管着太平山的道家藏书,不过是龙门境修为。年纪最小的,是个才七八岁的小道童,天资卓绝。
    要说最出名的那个,肯定是一人仗剑下山云游的女冠黄庭。
    所以说从这一刻起,陈平安在桐叶洲的护身符,就是整座太平山了。
    而太平山那位祖师爷老天君,刚刚施展过令人侧目的仙人神通,金身法相现世,手持明月镜,驾驭仙剑杀敌万里之外。这会儿,谁敢招惹锋芒毕露的太平山?
    陈平安感慨万分,走回院子。
    一袭白袍,发髻别玉簪,腰间悬玉牌。
    驿馆胥吏在路上见着了陈平安,都当他是一位读书人。
    姚家队伍在这天清晨时分,起程去往蜃景城。
    距离蜃景城那座著名渡口越来越近,也就意味着陈平安一行人与姚家队伍的离别时分,快到了。
    一天黄昏,姚家下榻此次北行的最后一座驿馆。驿馆朴实无华,甚至还有些简陋,与骑鹤城那座坐拥园林的驿馆,有天壤之别。
    沿着驿馆外那条官路,行走十余里,有座照屏峰,虽然不高,但如利剑出鞘,很适合欣赏日出日落,是一处名动京师的形胜之地,经常有达官显贵和王孙子弟在那边夜宿山顶客栈,就为了欣赏日出东海、映照山屏的奇绝美景。
    姚镇非要拉着陈平安去照屏峰。
    最后就只有老将军和三姚,陈平安和裴钱,去了照屏峰,登山夜宿于山顶的一间客栈。
    这座客栈后面,就是一座崖畔朝东的观景台,在照屏峰六座客栈中赏景最佳。
    一行人拿了客栈美酒、夜宵吃食,放在桌上,先赏月再赏日出。
    少年姚仙之陪着手持行山杖的裴钱瞎胡闹,两人忙着“切磋武艺”。
    少女姚岭之独自走到崖畔栏杆那边,往南边远眺,似乎有些伤感。
    老将军信誓旦旦要熬夜等待日出,可是喝过了两壶酒后,没把陈平安喝倒,自己就醉醺醺了,姚近之和姚岭之只好搀扶着爷爷返回客栈。
    裴钱和姚仙之精神好,肯定能等来日出景象。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拿了那根被裴钱丢在一旁的行山杖,在脚边泥地上,百无聊赖地画圆圈。
    一个小圆,一个大圈,又一个更大的圆,再一个更大的圈,一层层,环环相绕。
    陈平安的心神沉浸其中。
    姚近之已经站在陈平安身后,看了很久,问道:“就这么画下去了?”
    陈平安收起行山杖,斜靠石桌,笑道:“只能画到这里了。”
    姚近之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酒的时候,脸庞皱着,看来是那杯酒很难下咽,喝完之后,瞥了眼地上,说道:“是很难画下去了。我猜儒家的君子都画不下去。”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崖畔栏杆那边,姚仙之和裴钱一大一小,鬼鬼祟祟,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姚近之笑问道:“你不问我是真懂你画了什么,还是假懂?”
    陈平安轻声说道:“姚姑娘多半是知道的。”
    姚近之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脸色绯红,越发光彩夺目,她缓缓道:“你我二人之间,门户之间,国与国之间,洲与洲之间,文脉之间,三教之间,百家学问之间,天下与天下之间,人族与妖族之间!你在想自己知道的道理,就这‘道理’两个字,到底能够包含几个圆圈,然后你就会在最外边的那个圈子轨迹上,兜兜转转,直到你确定下一个圆圈的边界,再跨过去,继续走,只有这样,你才会每一步都走得问心无愧。正因为如此,你的出拳出剑,就可以一往无前。也只有你陈平安,才有资格在客栈跟书院君子说一句‘扪心自问’!”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这个女子,点头道:“姚姑娘,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这是实话。
    若无“之一”,就是违心的吹嘘了。毕竟不说其他人,光是自己那个“弟子”崔东山,就不是如今的姚近之能够媲美的。
    姚近之约莫是喝过了两杯酒,不胜酒力,言语之间,神色之中,便有些别样风情,她凝视着陈平安,柔声问道:“公子眼中,近之就只有聪明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挠挠头,直言道:“姚姑娘,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姚近之掩嘴而笑,竟是半点不恼,反而问道:“她很好看?”
    陈平安蓦然之间,神采奕奕,毫不犹豫道:“浩然天下所有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好看!”
    姚近之仿佛毫无芥蒂,笑着喝了口酒,陪着陈平安坐了一炷香,闲聊了些蜃景城的风土人情,这才起身告辞。
    转身之后,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走向客栈,眼神晦暗不明。
    陈平安没有转头,始终将手肘放在桌上,斜着身子笑望远方的月色。他眼神温柔,似乎在望着一位姑娘,再也容不下人间多余美色。
    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既是他心头的朱砂痣,也是明月光。
    到最后,只有陈平安、裴钱和姚仙之三人看到了日照屏峰。
    裴钱瞪大眼睛,趴在栏杆上,使劲瞧着那轮大太阳跃出东海,像是看见了一块大金饼,想要将其收入囊中。
    姚仙之在短暂的惊艳和感慨之后,也就没多瞧什么,毕竟领略过无数次,家乡边陲那儿的月涌大江和星垂平野,不比这日出景象逊色。这名天才少年有些讶异,怎么裴钱盯着旭日老半天了,眼睛不疼?陈平安轻轻一跳,坐在了悬崖畔的栏杆上。姚仙之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昨晚先是有爷爷和近之姐姐在场,不敢造次,后来又有最敬佩的陈平安坐在石桌旁,仍是没好意思,这会儿陈平安带头做了,姚仙之赶紧跟上,陪着陈平安一起眺望东海,仿佛心境都跟着开阔起来,对之后的蜃景城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下山的时候,老将军满脸懊恼,埋怨陈平安不厚道,日出之前,也不与他打声招呼,害他错过了那场壮丽景色,白白登山走了那么多冤枉路。陈平安不理会老小孩似的姚镇,姚近之一句“爷爷,昨晚破例准你喝酒,还不满足”,老将军立即消停了。
    无论是姚镇,还是姚仙之,对陈平安最亲近的爷孙二人,知道马上就要与他道别,离别在即,别有愁绪在心头。
    只不过这一老一小,是见惯了沙场风沙的武人将种,觉得些许离愁,且放心间便是了,以后总有再聚喝酒的机会,若学那小娘子惺惺作态,反而可笑。
    终于到了那座蜃景城外的桃叶渡口,姚家停了车马。
    陈平安背着那个青竹书箱。
    挎刀少女姚岭之,大大方方的,先与陈平安抱拳感谢道:“陈公子,我祝你北行之路,一帆风顺!更祝你武运鼎盛!”
    陈平安笑着点头,提醒道:“武道修行,不可急躁,天赋越好,越不能只盯着破境二字。拳法讲究收放自如,想要身轻拳意重,就要打好底子,滴水穿石,石如大敌,这滴水就是你的武学真意了。岭之姑娘,只要沉得下心,你一定可以练出大成就的。”
    姚岭之冷哼一声,眼眸却含着笑意,道:“年纪只比我大一些,却如此老气横秋!”少女甩头就走。
    姚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珍重”二字。那只篆刻有一篇圣贤文章的青竹笔筒,已经被老人小心放好,打定主意要当一件传家宝收藏起来。
    姚仙之在昨天就死皮赖脸跟陈平安要了一幅字帖,奉若世间第一珍宝。今天少年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希望陈公子以后一定要来蜃景城。”
    头戴帷帽的姚近之出人意料,竟然说要单独跟陈平安走上一段桃叶渡口。
    姚仙之吹了一声口哨,被姚岭之一手肘打在腰部,疼得少年直冒冷汗。
    姚近之眼尖,看到了陈平安腰间那块玉牌,跟之前略有不同,翻了一面。
    在离开骑鹤城,到达桃叶渡口之前,陈平安玉牌只以“祖师堂续香火”这一面示人,今天却是“太平山修真我”六字古篆。
    姚近之心思微动,深深望了一眼这位从北晋国来到大泉京师的年轻人。她说了些客套寒暄的言语,并不出奇的内容,只是让人觉得感情真挚,文火慢炖,尤为动人。
    不过陈平安领了情又不领情,此中味道,此间滋味,大概就只有两人各自心知肚明了。
    姚近之最后拉家常一般,与陈平安随口说起了姚氏这辈人姓名中“之”的由来,原来早年有个云游边境的算命先生,不幸遭遇了一场兵祸,被爷爷姚镇所救,便为姚家算了一卦,其中就提及姚氏祖辈当中,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之”字是那人的本命字,而且与姚镇的孙辈天生契合,只要人人有个之字,就可以沾一沾老祖宗的光,可以帮着藏风聚水,说不定就有某个晚辈,靠着祖荫庇护,出息大到无法想象。姚镇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一个好念想,便给姚近之这些孩子,在名字里都加了个“之”字。姚氏这一辈,二十几人,人人都有,别房旁支也不例外,姚镇并无偏心。其中又以姚镇身边这三姚,最出彩。
    陈平安听完之后,若有所悟。
    姚近之最后对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
    陈平安抱拳还礼,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心诚意道:“近之姑娘,在蜃景城除了帮老将军出谋划策,提防各路小人之外,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说一句冒犯的话,以后万一遇上了姚姑娘自以为过不去的坎,不妨问问老将军,由他来做决定,不用事事放在心头,独自承受。”
    姚近之破天荒摘了帷帽,嫣然一笑,却不言不语,只是望着陈平安。
    陈平安再次抱拳告别。
    姚近之这个大家闺秀,竟也学着江湖人抱拳施礼,一双水润眼眸中满是异样光彩,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陈平安只得跟着说道:“后会有期。”
    姚近之未喝美酒,就已两颊桃红。
    远处,朱敛笑眯眯道:“美人恩重难消受,秋波流转最留人啊。”
    隋右边负剑而立,视而不见。
    陈平安回到这边,看见裴钱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接下来一路,已经没车厢可以坐了,不过她跃跃欲试,走路怕什么,不然脚底板那些老茧不是白长了?
    陈平安与姚家队伍挥手告别。
    骑马的姚仙之直起身,向陈平安使劲挥手。
    陈平安一行继续北上,他轻声感慨道:“可惜没能下一场大雪,不然可以再爬一次照屏峰,看看蜃景城到底是怎么个人间仙境。”
    裴钱笑道:“那咱们等到下雪再走嘛。”
    这两天她成天围在姚近之身边,一口一个神仙姐姐,竭力讨好那个她心底认为“不敢见人的漂亮娘们”。事后姚近之果然送了她一份临别礼物,装在一个玲珑多宝小木匣里头,其中就有几枚辛苦收集而来的前朝孤品厌胜花钱,还有一枚造型古朴的木雕小灵芝,加上其他物什,零零散散十余件。裴钱一开始本想着能骗几两银子最好,陈平安不会拦着,她自个儿拿着也不重。结果姚近之给她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裴钱反而不敢擅作主张,还是姚近之牵着裴钱的手,将多宝匣交给陈平安,解释里头都是奇巧却不贵重的物件,希望陈平安不要拒绝。陈平安本想婉拒,或是拣选其中一件就行了,只是姚近之坚持,陈平安只得帮裴钱收下,放在竹箱中。对此裴钱没有丝毫不悦,倒是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挺大一木匣,重啊,放自己包裹里背着走去那啥天阙峰,不累死个人?
    这会儿裴钱一边怂恿着陈平安去蜃景城等大雪,一边乐呵呵想着又有一场分别,说不定可以拿到她最眼馋的真金白银了!
    陈平安笑道:“那把你留在蜃景城?”
    裴钱颠了颠包裹,握紧行山杖,铁骨铮铮墙头草,大义凛然道:“我突然觉得吧,还是赶路要紧!”
    陈平安对其他四人说道:“没有跟姚家讨要战马,我们只能步行去往天阙峰的仙家渡口。”
    朱敛立即笑道:“多走走路,能养筋骨。”
    桃叶渡河中有一艘乌篷小船,距离姚家队伍极远,船里金顶观观主杜含灵缓缓收起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对身边的一名年轻女修说道:“去捎话给申国公,不要招惹陈平安了。此人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杀了此人,别说是大泉王朝要遭殃,咱们金顶观都有灭门之祸。”
    那名女修站起身,一掠而去。
    还留下一位继续为祖师煮茶的女修,到底是修道小成的仙家女子,肌肤胜雪。
    杜含灵眼神淡漠道:“功亏一篑。”
    由于极其稀少,陈平安腰间那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玉牌,本就只在山上大一些的仙家府邸之间流传。不过寻常地仙,无论是金丹还是元婴,肯定大多知晓内幕。
    毕竟那个女冠黄庭,早年让好些门派吃足了苦头,只是这一甲子才没了动静,不知是在闭关破境,还是被祖师爷约束在了太平山中。
    若是这会儿去招惹那座太平山,就简直是比往常挑衅桐叶宗和玉圭宗还要失心疯。
    杜含灵亦是不敢。再者他本就只是与申国公府以及高适真幕后大佬,做了一桩锦上添花的小买卖,杀了陈平安最好,不杀也没关系,不会妨碍他们金顶观的大局谋划,只不过高适真那边可能就要跳脚骂娘了。
    但是于金顶观和他杜含灵又算什么?人间事小,帝王将相又能大到哪里去。
    这位元婴地仙想了想,时势大乱,金顶观的一些棋子都已在各处落地生根,那他也该试试看再登高一步,不然当下的境界,仍是不够看。
    至于高适真会不会丧心病狂地追杀那个年轻人,就与早早抽身离开的金顶观无关了。
    “祖师爷,我要不要暗中提醒一声陈平安?”年轻女修轻声询问,只是很快就自己否定了,“画蛇添足,过犹不及。”
    杜含灵笑着摇头,道:“不是不可,只是火候未到。而且就算当这个好人,也是邵渊然,不能是你。”
    女修眉眼带笑,道:“祖师爷英明。”
    杜含灵一笑置之。
    不用陈平安自己说,姚镇就给陈平安拿到了一幅大泉北境堪舆图,以及两幅更加详细的州郡形势图,使得陈平安对去往天阙峰的大致路线心中有数。
    一行人出了官道,走在一条黄泥路上。
    裴钱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纸符箓,手持行山杖,走路如风。她闲来无事,招惹魏羡道:“老魏,你吃撑了后,会不会放臭屁?”
    魏羡不理睬。
    裴钱便去烦卢白象:“小白,怎么没见过你拉屎呢?你这样不好,都憋在肚子里头。”卢白象哑然。
    裴钱又跑到最后面的隋右边身旁,扬起脑袋,一脸谄媚道:“隋姐姐,你会不会飞啊?我经常听天桥下的说书先生讲故事,说神仙们不但会飞檐走壁,还会腾云驾雾,撒豆成兵。那老头儿骗酒喝呢,我才不信他,但是我信隋姐姐你啊,我可是见过有人踩在剑上飞的,隋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也会吧?我长大后,要是能有隋姐姐一半漂亮,就开心死喽。”隋右边对于这个小马屁精,呵呵一笑。
    裴钱最后回到陈平安身边,莫名感慨道:“我以前在家乡,总觉得如果吃土能吃饱,还吃不死人,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陈平安说道:“我在书上看到,在这桐叶洲北边,有一座山,那边的观音土,真的可以当饭吃。”
    裴钱满脸震惊:“泥土真能当饭吃?那我们要不要去背一箩筐?”
    陈平安摇头道:“不顺路。”
    裴钱的脑子里,总是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她会很认真地询问陈平安有没有觉得每一栋屋子,每一棵树,都像一个人?她的理由是窗户就像是屋子的眼睛,大门是屋子的嘴巴,而叶子是大树的衣裳。
    陈平安反问那为什么冬天那么冷,树木不穿衣服,夏天那么热,反而穿那么多?
    是哦,裴钱挠挠头,觉得果然陈平安读书多,更有道理一些。
    这一路,除了裴钱偶尔瞎扯,陈平安和其他四人几乎没有什么话语交流。
    说来不可思议,当下这徒步五人,竟然是藕花福地历史上的五位“天下第一”。
    陈平安行走之时,一直在反复咀嚼玉简上那篇炼化口诀。
    这天行走在山林青石板路上,朱敛轻声询问道:“少爷,怎么说?”
    卢白象三人脚步如常,却都已同时察觉到异样。
    陈平安说道:“不急。”
    此次北上,陈平安一行人刻意绕开了大泉北方边军的一部分辖境,多走山路,就是为了避人耳目,防止有人尾随跟踪。
    但是今天他们发现终于有人泄露了马脚,只是此人来自何方势力,是边境偶遇,忌惮五人,所以必须来此查看,还是早有预谋,就是冲着陈平安而来,暂时不好说。
    这天黄昏里,细雨绵绵,山路难行,在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他们经过了一座废弃多年的破庙。裴钱乐开怀,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可以歇脚了。她的靴子和裤管沾满了泥泞,每次抬脚都像有好几斤重,哪怕撑着那把油纸伞,可斜风歪雨的,还是让她的头发黏糊在额头上,十分难受。
    陈平安让裴钱停下,取出一张阳气挑灯符,拈在指间,率先走入空荡荡的破庙,符箓并无点燃,这才让庙门外的裴钱进来。
    市井老话说坟地可睡,破庙别进,是有道理的。破败荒废的庙宇道观,神祇消散后,除了容易有谋财害命的劫匪流寇驻扎,更容易招来四处飘荡的鬼魅阴物在此盘踞,沦为藏污纳垢的阴煞之地,蛊惑祸害过路的借宿人。陈平安在宝瓶洲与张山峰、徐远霞同行时,就曾经遇上一头小狐狸精,只不过像那头狐魅那样心善的山泽妖魔终究是少数,更多还是觊觎活人肉身、仇视路人一身阳气的凶鬼恶煞。
    破庙内神台都倒塌了,泥塑神像也不知所终,梁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蛛网。
    朱敛捡了些零碎枯枝,仍是不够点燃一堆篝火,只得去外边拾取、劈砍了些浸湿的树木,花了不少时间才燃起火堆。
    裴钱进了破庙后,立即又有了借口,跟陈平安讨要一张符箓贴在额头,说是她胆小,要靠符箓驱邪。
    如今只有抄写完了五百字的圣贤文章,她才有资格借一张符箓贴在额头上显摆。
    陈平安要她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写五百字,裴钱苦着脸说那她就不贴符箓了,今天太累,能不能下次再抄书。
    看着满身泥泞的凄惨黑炭小丫头,陈平安点了点头。裴钱如获大赦,凑到陈平安身边,询问能不能瞅几眼姚近之送她的那多宝小木匣。
    本就是她的东西,只是一直放在陈平安的竹箱里头。陈平安让她自己去竹箱拿。裴钱小心翼翼取出做工精美的多宝小木匣,坐在陈平安身边,却背对着魏羡四人,盒子里头的宝贝们,看也不给他们看一眼。
    这份抠门小气,估计是很难拧过来了,而且陈平安似乎也没有刻意在这件事上,为难裴钱。
    之前朱敛故意逗弄裴钱,将那根谁都碰不得的行山杖藏了起来,裴钱差点跟他拼命。
    多宝小木匣分出大小不一的九个格子。
    除了小巧玲珑、木纹细腻的木雕灵芝,以及那几枚前朝的孤品厌胜花钱,还有一块包浆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道教的灵官神像,赤面髯须,金甲红袍,眉心开有一枚天眼,形象威武生动。这块枣红令牌极小,应该是大户人家从道观请回的物品,让家中晚辈悬佩,希望能够为孩子驱邪护身。其余多是秀气精美的女子装饰物件。
    裴钱抬头悄悄询问陈平安:“这里头,哪件最值钱?”
    陈平安身体微微后仰,瞥了眼多宝小木匣里琳琅满目的物件,道:“木灵芝和灵官牌,是不错的灵器品秩,下五境的练气士,能够拥有其中一样,就很幸运了。”
    裴钱眼睛发亮,又问:“那到底值几两银子?”
    陈平安一记爆栗就敲下去,斥道:“别人好心好意送你东西,你总惦记着值多少钱!”
    裴钱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如果只有我,近之姐姐才不会送这么多东西呢。”
    陈平安笑问道:“你这都知道?怎么看出来的?”
    裴钱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睛,笑眯眯道:“用眼睛看出来的呗。”
    陈平安又抬起手,吓得裴钱赶紧捂住脑袋,腿上的多宝小木匣差点摔落在地。
    陈平安帮她扶住匣子,没有真敲打她。
    裴钱重新收好多宝小木匣,转过身交给陈平安后,压低嗓音道:“近之姐姐是真的漂亮,我觉得比……某个人更有女人味哩。”
    陈平安不置可否,瞥了眼庙外,雨越下越大。
    朱敛在忙着煮饭。
    陈平安站起身,拎了根烧火剩下的树枝,与剑等长,来到庙门口,站定后仰头望向雨幕。
    几乎同时,朱敛四人都转头望向陈平安。便是盘腿坐在最远处的隋右边,都不例外,睁开眼后,双手分别放在长剑痴心的一头一尾上。
    陈平安只是手握树枝如握剑,始终纹丝不动。
    久而久之,四人又回复到各自的状态中。隋右边又闭上了眼睛。朱敛继续生火做饭。魏羡在破庙内四处逛荡,蹲在墙根,手里拿着一块涂抹着彩漆的破石头,多半是这座破庙神像破碎后的遗留。卢白象在翻阅一本棋谱,是姚近之所赠,据说记载了白帝城城主与大骊国师崔瀺的“彩云十局”。卢白象对这本棋谱爱不释手,一有空闲就取出翻阅,开卷有益。
    等着生米煮成熟饭的间隙,朱敛掏出一本刊印粗劣的坊间艳情小说,裴钱壮着胆子凑过去想要偷看,被朱敛一把推开她的小脑袋。
    裴钱看了眼卢白象手中的棋谱,看不懂,更不感兴趣。下棋一事,她最厌恶,你一下我一下的,还要想半天,太没劲,如果别人下一枚棋子,她能噼里啪啦连下三四枚,那才有些意思。
    在已经可以闻到米饭香味的时候,陈平安轻声道:“有一伙人往小庙这边来了,你们先各忙各的,不用理会。饿的话就先吃饭。”
    大雨滂沱,有一行人冒雨前行,往破庙这边躲雨而来。
    十数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个个身形矫健,人人挎腰刀,气息沉稳绵长。
    陈平安与姚家队伍相处了这么久,一眼看出这些人必然是军中锐士。
    为首一人,是位三十来岁的青壮男子,身材魁梧,行走之时,龙骧虎步,比身后众人更惹眼,可谓鹤立鸡群。
    那人在破庙外十步地方,对拎着一根树枝的陈平安笑问道:“可是在剑修手底下救下姚老将军,打杀小国公爷高树毅的陈公子?”
    见陈平安不说话,此人笑道:“我叫刘琮,是大泉刘氏子弟,这些年都在北方边境吃沙子,得到这两桩消息后,就想着一定要来拜会陈公子。之前我军中斥候鬼祟随行你们,多有冒犯了,我在这里与陈公子道歉一声!”
    刘琮,大泉王朝的大皇子殿下,手握北方边军大权,在大泉王朝军中威望极高,除了靠这个从娘胎里带来的姓氏,更靠一场场实打实的边关战功。
    陈平安问道:“就为了这些?”
    刘琮哈哈笑道:“当然不是。陈公子可能不太了解蜃景城,那高树毅小时候,每天都跟在我屁股后头,这么些年,关系一直不错。陈公子杀了他,我如何伤心谈不上,毕竟在我离开京师后,他更向着老三一些,不过我很好奇,武道修为到底得多高,才能跟御马监掌印李礼打得平分秋色!”
    陈平安环顾四周。
    刘琮伸出一只手掌,道:“我带的人不多,就五千兵马。山上两千精锐边军步卒,山脚还有三千,不知道陈公子觉得这份见面礼,够不够?”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既然有这么多兵马围剿,你一个皇子殿下,还以身涉险做什么?你我之间就只有十步路,就算你也是位身手不俗的纯粹武夫,也不至于这么托大吧?”
    刘琮大笑问道:“陈平安,你今年几岁?还不到二十吧,知道我多大岁数吗?三十整了,不提之前在蜃景城的打熬体魄,这些年在边关厮杀无数,如今也才刚刚成为六境武夫!真要让我对上咱们大泉王朝的守宫槐,别说分生死,我恐怕连对老宦官出拳拔刀都不敢,你说是不是人比人气死人?”
    陈平安问道:“那你是走到这里来……找死?”
    刘琮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拇指指了指身后,咧嘴笑道:“这些皆是大泉北边最出类拔萃的随军修士,你就全然不放在眼中?”见那个手拎树枝的年轻人不愿说话,刘琮眼神玩味,“有人想要你肩上的这颗脑袋,有人想要你交出碧游宫的东西,有人想要你腰间的酒葫芦,陈平安,你真以为一个死了的书院君子,一块不知真假的太平山祖师堂玉牌,就能让你安然无恙到达天阙峰,大摇大摆乘坐仙家渡船离开桐叶洲?”
    破庙内,朱敛端着一碗米饭,蹲在火堆旁,三两口扒干净后,站起身。
    魏羡细嚼慢咽着米饭,吐出一句:“这厮恁是话多,活不长久。”
    卢白象手按刀柄,走向庙门口。隋右边背好长剑,紧随其后。
    魏羡将剩下半碗饭递给蹲在自己身边的裴钱,道:“赏你了。”
    裴钱接过饭碗,往自己碗里一倒,然后碗叠碗,抬头认真说道:“老魏,你要是死翘翘了,我肯定帮你找个地方埋了……到时候你身上的银子,我能当作酬劳拿走不?”
    魏羡手握那枚甲丸,板着脸撂下一句:“咱们四个,想死都难。”他径直来到陈平安身边,聚音成线,说了原本不太愿意说的一件事情。
    陈平安听得清晰,赤手空拳的朱敛、狭刀卢白象和负剑隋右边,也依稀听得见内容,神色各异。
    大雨滂沱,外边的一行人则听不清楚。
    朱敛笑容阴鸷,问道:“少爷,此役过后,能不能也赏给我一件好东西?如今四人,可就剩下老奴没个傍身物件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暂时没东西送你了。”
    朱敛有些惋惜,转头望向那拨不速之客,啧啧道:“少爷,那等会儿老奴出手杀人,可就不再像客栈那晚,还要计较是不是拳法俊俏啦。”
    隋右边神色冰冷,站在最右边,问道:“公子,破甲一千,痴心剑能否从此归我?”
    卢白象站在了最左边,微笑道:“主公,我若是破甲一千,停雪借我十年就行。”
    魏羡最后一个说道:“披甲锐士杀腻歪了,练气士全部归我。”
    陈平安笑道:“那我干吗?”
    裴钱在破庙里头大口扒饭,含糊不清道:“爹,你陪我吃饭!”
    风雨大,山脚处,申国公高适真拒绝了府上扈从替自己撑伞,站在大雨中,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
    别跟我高适真提什么家国忠义、山河社稷了,偌大一座申国公府,就儿子高树毅这么一炷香火,没了就是没了。何况二十多年倾尽心血和精力去栽培这个儿子,方方面面,身为父亲的高适真都挑不出高树毅半点毛病。他在收到三皇子那封密信之前,一直坚信,高树毅未来会是大泉的庙堂栋梁,无论是谁当皇帝坐龙椅,申国公府都会重振家风,权倾朝野,升为郡王府,为新帝倚重,吞并北晋、南齐两大强国,一举成为桐叶洲中部最大的王朝。
    皇帝陛下说要补偿申国公府,三皇子说要补偿他高适真,供奉清客幕僚们都劝他隐忍。
    高适真这段时间一直表现得很冷静,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失去了独子的男人。他先是离开皇宫,再悄悄离开皇子府邸,最后秘密离开京师,担任皇帝陛下的密使,去往骑鹤城驿馆见姚镇,风平浪静。申国公府,还是那座深明大义的大泉国公府,高适真从来没有让那个垂垂老矣的皇帝刘臻失望。
    如果没有那个从天而降的契机,高适真也确实掀不起风浪,毕竟蜃景城是皇帝陛下的,大泉王朝姓刘。
    现在不一样了。有人找到了他高适真,他又找到了大皇子刘琮,刘琮又找来了五千甲士,至于暗中拉拢了多少山上势力,高适真不感兴趣。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千万别给人添油,这是兵家大忌。连他高适真一个养尊处优的京城人,都明白的浅显道理,相信大皇子刘琮想得更加透彻。
    高适真在等,等待刘琮下山时提着那颗头颅送与他,他好将其带回到儿子高树毅的那座新坟前。
    破庙前,陈平安望向刘琮扈从中,藏头藏尾的最后两人。
    察觉到陈平安的视线后,两人相视一眼,向前走出数步,正是武将许轻舟和仙师徐桐,老熟人,边陲客栈中,分别跟卢白象和隋右边交过手。
    许轻舟摘掉蓑衣丢在一旁,露出一身甲胄,除了做样子的那把大泉边军制式腰刀,还有佩刀“大巧”,是一件兵家重器。
    许轻舟默不作声,草木庵主人徐桐却笑道:“陈公子,又见面了。上一次在南方边陲,这次在北方边境,就像许将军的心爱佩刀取名大巧,真是很大的巧合。”
    刘琮身后十名扈从,除了许轻舟和徐桐,其余八人,都是在北方边关久经沙场的随军修士。大泉王朝的边境战事,其实就只发生在北晋、南齐接壤的南北两处,南方是姚家铁骑为刘氏守国门,北部则是大皇子麾下的十二万边军,常年与南齐交战,战事频繁,经常叩关北征,战力高低不说,出刀子的次数,只会比姚家铁骑更多。
    武将许轻舟,此次登山围剿陈平安一行人,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想要那副不同寻常的甘露甲,最好是连那把刀也一并收入囊中。
    刘琮只答应下了甲胄,狭刀一事,可卖不可送,到时候就看许轻舟和所在将种家族,能够拿出多大的诚意来“购买”了。
    高冠仙师徐桐,大泉境内第一仙家门派草木庵的主人,擅长雷法,精通炼丹,可养生长寿,以此结交了无数达官显贵。蓑衣下边所穿的那件法袍,灵气流泻之时,焕发出五彩云箓的雾霭画面,就像披了一幅彩绘山水画卷,事实上这件灵器法袍,名为“五彩峰”,是草木庵的祖传宝,已经极其接近法宝品秩。
    仙师徐桐想要陈平安身上那件恢复真身后,如同一袭金色龙袍的法袍金醴。
    垂涎三尺,梦寐以求!
    陈平安望向刘琮,问道:“是为了那张椅子?”
    刘琮厉色道:“不然?你当我五千边关儿郎的性命,不值钱?”说到这里,这位大皇子殿下咬牙切齿,“我要是今天不走到这破庙门口,不亲眼见一见你陈平安,我心里头……”刘琮指了指自己心口,“不痛快!”
    陈平安道:“不痛快?不是你自找的吗?五千大泉边军战死这座小山上……算了,其实道理你都懂,你多半会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你当了皇帝,这五千甲士就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陈平安轻轻挥了一下手中枯枝,又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腰上这块牌子是假的?”
    刘琮闲聊这么多,可能是为自己壮胆,也有可能是为了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陈平安愿意陪着刘琮扯这些,都是为了最后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
    要他脑袋的,肯定是申国公高适真,要碧游宫那件东西的,陈平安心中早有猜测,可到底是谁想要养剑葫芦?
    出了骑鹤城驿馆,陈平安就已经挂上了玉佩。到了桃叶渡口,与姚家队伍离别在即,当天陈平安更是以“太平山修真我”五字,昭告天下,等于是向那座蜃景城挑明了自己“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的身份,为的就是希望能够减轻姚镇在大泉京城的压力。若是蜃景城那些蠢蠢欲动的敌人,连玉牌都认不出,姚家也无须担心。而看得懂玉牌的,多半就是不容小觑的高人,这些人反而会知难而退。事实上,当时在桃叶渡口乌篷小船内,运用神人掌观山河的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就在此列。当他一看到那块玉牌,哪怕惹来蜃景城方面的不快,仍是执意脱身离开。
    刘琮眼神古怪,只给了陈平安一半答案:“这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牌子是真的,千真万确,只是同时又是假的。你不悬佩,其实更好,但你挂在了腰间,那我就要把那两个字还给你了:‘找死!’”
    陈平安看着这个越说越理直气壮的大泉皇子殿下,跟这些生在帝王家的家伙,果然更加难聊。
    眼前,双方各有各的道理,虽然有着对错、先后和大小,但是某种大势在幕后推着刘琮,这使得刘琮和五千甲士,以及隐匿其中的练气士和武道宗师,都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陈平安总不能说大家和和气气进庙里吃碗饭,然后教他们争龙椅要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陈平安不想浪费这些口水,他倒是愿意讲,只是人家不愿意听罢了。
    陈平安拎起那根枯枝,朝刘琮点了两下。
    身边佝偻老人率先一冲而去,擒贼先擒王,即便是个陷阱又如何,他朱敛还真想领教领教这方天地的山上阴谋!
    站在右边的隋右边,左边的卢白象,纷纷掠出。
    魏羡身披神人承露甲,大步跟上抢在前头的武疯子,他暂时不会陷阵,主要还是护住这座破庙。
    陈平安则按捺性子,等待对方的撒手锏。
    在比半山腰破庙所在山头更高处的一座山峰,山顶站着两人,是不是世外高人,不好说,至少站的位置是很高了。
    一位襦衫老人,腰间没有悬挂那枚书院赠予的玉佩。在大泉王朝,他站在哪里,都没有人胆敢质疑,哪怕是站在了蜃景城金銮殿的屋顶。
    襦衫老人身旁站着一个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一身蛮横气息不似人。
    事关重大,老人还是问了一个有大不敬嫌疑的问题:“你家主人,不会失信于人吧?”
    壮汉的回答更加直白无礼:“我家主人如何做,我哪里敢在这里瞎说。你有本事自己问主人去,前提是你得有这个胆子。”
    老人自言自语道:“我踩着大义行事,终究还是名正言顺的。哪怕事后书院被太平山迁怒,怪罪下来,摘了我的头衔……也无所谓。”
    壮汉讥笑道:“道貌岸然,说的就是你这种读书人吧?”
    老人苦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读书何止万卷,百家学问都有涉猎,唯独漏了这句自家圣人教诲。”
    壮汉也不愿得寸进尺,继续挖苦身旁这个老东西,万一他临时改变主意,来个什么幡然醒悟,岂不是要坏了主人这桩临时起意的谋划,于是好言安慰道:“那件宝贝,何等稀罕,别说是你会动心,不惜为此辛苦经营盘算了这么久,其实我也眼馋。等你拿到手后,我与你做一笔买卖,我身上那件主人赐下的法宝,送你了,你只需要传我半篇,我再给你卖命六十年,事成之后,传我剩余半篇,咋样?”
    老人略作思量,点头答应道:“就这么说定了!”
    壮汉提醒道:“我家主人临行前,交代过我,除非是救你的命,否则不可出手。他还要你最好也别轻易出手,就算出手,也悠着点,不然很容易惹来那个文庙圣人的注意。那位圣人虽说如今忙着搜寻那头太平山老猿,可他一旦快速赶来,驾临此处,刘琮这些蝼蚁还好说,我们两个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魁梧汉子提到了那位圣人,尤其是“文庙”二字前缀,让老人本就凝重的心情,越发跌落谷底。中土神洲那些“斯文正宗”的陪祀七十二圣,哪一个是好惹的?这可不是七十二书院山主之流,更不是世俗王朝恭维的书院“圣人”,而是名副其实的儒圣!老人脸色阴沉,点头道:“性命攸关,我当然明白。”
    山顶风雨更大,只是雨点就像落在一把无形油纸伞上,在两人头顶上方向四处溅射而去。
    壮汉打了个哈欠,他其实不太明白,以主人那么大的身份和能耐,为何要跟那个年轻人过意不去。
    换成本洲南北两端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前几把交椅,勉强说得通,不然就是像背剑白猿干脆利落打杀了的大伏书院君子钟魁——未来儒家某座学宫的大祭酒,也够资格。
    只可惜主人千算万算,几乎将整座桐叶洲都给囊括其中了,扶乩宗那边竟然蹦出个外门杂役少年,误打误撞就发现了那位十二境前辈的存在,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致彻底搅和了主人筹谋已久的这么大一个精彩布局。
    难不成这个桐叶洲的气数如此浓厚?连距离倒悬山最近的那个婆娑洲都比不过?
    要知道婆娑洲有个肩挑日月的陈淳安陈老儿,按照主人的说法,在他家乡那边都有很大的名气,被视为头等劲敌之列,他只要身在浩然天下,是绝对打不过醇儒陈淳安的。
    有个头戴芙蓉冠的年轻道士,来到了大泉南边的边陲小镇,没有走入那座狐儿镇,只是沿着不算高的黄土城墙外,缓缓而行,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滑过粗糙墙壁,面带微笑。
    最后他沿着官路走到临近小镇的客栈。客栈里面生意冷清,小瘸子趴在桌上打盹,老驼背坐在帘子那边抽旱烟,妇人坐在柜台后边算账,算来算去,让她恨不得砸了那个算盘。
    年轻道士跨过客栈门槛,眼神温柔,轻声呼唤着“九娘、九娘”。
    小瘸子迷迷糊糊抬起头,有些烦,怎么走了落魄书生,又来了个觊觎掌柜美色的年轻道士?难道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女人了吗?非要来他们客栈纠缠老板娘?
    九娘抬起头,疑惑道:“小道长,我们认识?”
    年轻道士除了那顶比较罕见的道冠,其实各方面都不惹眼,相貌普通,个子不高不低的,一身道袍也显旧。
    九娘觉得此人眼光很是奇怪,既无狐儿镇青壮男子的那种猥亵,也无钟魁那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痴情,就像是在跟一个久别重逢的熟人,打着招呼,明明是看着她,却又像是看着更远的地方。
    九娘有些不悦,在她问话之后,那个年轻道士只是笑望向她,眼神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让人心悸。
    年轻道士无缘无故泪流满面,却是笑问道:“九娘,我们回家吧?”
    不等九娘破口大骂,那年轻道士已经擦了擦眼泪,自嘲道:“是我认错了人,见谅见谅。”
    他在一张酒桌旁坐下,从袖口掏出几粒碎银子,拍在桌上,微笑道:“都买酒了,能买几壶就几壶。”
    客栈地处边陲,鱼龙混杂,来来往往,经常有不是善茬的羁旅行人,瘸子少年在客栈打杂这些年,见多了脑子进水的客人,也没多想什么,便拿了碎银子说道:“咱们客栈的青梅酒,分三等,若是最好的青梅酒,客官就只能买一坛——”
    年轻道士不等小瘸子说完,笑道:“就要一坛最好的青梅酒。”
    离乡远游,天大地大,与谁都不可交心,如此比圣贤还要寂寞的游历,不喝酒怎么行?
    他几乎喝遍了桐叶洲的美酒劣酒。
    他喜好喝酒,如果有个品秩还凑合的养剑葫芦当酒壶,就正好。至于养剑葫芦里来历古怪的两把本命飞剑,毁了无妨,留下更好,等到重返家乡后,送给家族晚辈当礼物,也算对错过他们成人礼的一点弥补。在他家乡那边,送剑,比送什么都强。
    此次桐叶洲变故,早早泄露了天机,两位手下未能蛰伏到最后,错不在他,实在是“天时”二字尚在浩然天下,现在就看婆娑洲和扶摇洲两处会不会顺利一些。
    原本太平山和扶乩宗都该覆灭,太平山天君祖师爷和宗主,嵇海夫妇二人,都会死,女冠黄庭这种占了一洲许多气运的天之骄子,也不例外。
    至于大伏书院君子钟魁,在这位太平山年轻道士的名单上,排名其实很靠前。死了一个钟魁,意义之大,不亚于踏平一座太平山。
    所以他当初给背剑白猿的命令,是以命换命都不亏,若是事后能成功遁入那条破碎龙脉,不管受伤多重,都是赚到了,之后就躲起来,老老实实藏着吧,不然他也护不住老猿,毕竟他只能从浩然天下带走一人。老猿若是没有伤及大道根本,仍是十二境剑修的境界,他可能会带走它,而不是念某些旧情,来这边境客栈喝闷酒。
    钟魁本该活得更长久一些,更痴情一些。
    驼背三爷以眼神示意九娘要小心此人,但九娘仍是执意自己拎着酒坛和两只白碗,来到那年轻道士对面坐下。
    九娘倒了两碗酒,笑问道:“小道长是认错我,还是真认得我?”
    年轻道士端碗喝了口青梅酒,赞了一声好酒,手背抹着嘴巴,道:“是我认错啦。”
    九娘笑眯眯问道:“小道长胆子大,也豪气,言语之间,从不自称贫道,难不成是个假冒太平山神仙的假道士?”
    年轻道士摇头道:“真道士,不能再真了。随便找了副皮囊,在太平山修行了百余年,才得了块玉牌,后来下山游历途中,死了,尸骨无存,师门连玉牌都没能收回去呢,惨得很。在那之后,我换了头面,四处逛荡,又开始找酒喝,最后回到了大泉,逛了好些地方,比如那埋河之类的,还在蜃景城遇见了一个名叫王颀的读书人。当时那人岁数不小了,名字取得真是不错,颀,圣人解字,身修长,心诚毅也。只可惜堂堂君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毁在了一个贪生怕死的‘贪’字上。”
    九娘举碗喝酒的时候,手腕轻颤,她猛地喝完所有酒水,放下酒碗,问道:“为何要跟我说这些,是要杀我?”
    年轻道士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喃喃道:“早说了认错人,与你无关。我那故人,九条命呢,怎么杀?杀了你,白老爷可就要心有感应了。你是不知道,白老爷害得我有多可怜,儒家圣人即便杀了我,我不过是半死,帮着我早点回家而已,白老爷只要亲眼见到了我,即使是隔着一座天下,也能够把我挫骨扬灰。”他有些伤感,唏嘘道:“我也舍不得杀。”
    这位能够驱使两头大妖去拼命的年轻道士,笑了笑,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道:“桐叶洲遭此大劫,以后再回头看,其实是因祸得福啊。”
    九娘心中惊涛骇浪。
    “不用担心,我已经喝过了美酒,说过了牢骚话,你们什么都不会记得。”年轻道士放下酒碗,伸出手指在碗沿上划过一圈,然后站起身,转身离开客栈。
    客栈内场景诡谲,仿佛光阴逆转,九娘、三爷和小瘸子开始颠倒着说话做事。
    最后年轻道士迈过客栈门槛之时,一切恢复如旧,小瘸子趴在酒桌上打瞌睡,老驼背在门帘子那边抽着旱烟,九娘还在打着算盘。
    唯有那只年轻道士的酒碗,突兀地留在了桌上。
    他身体后仰,望向柜台那边。
    “九娘”冷冷抬头与年轻道士对视。
    年轻道士看着“九娘”身后,一根根雪白尾巴粗如梁柱,密集簇拥在妇人身后。年轻道士数了数狐狸尾巴,皱了皱眉,很快眉头舒展,笑着离去。
    “九娘”冷声道:“你迟早会被揪出来的。”
    他早已远离客栈,余音却绕梁于客栈内:“求之不得,不然为何我要多此一举,对付一个太平山都要护着的年轻人?”
    片刻之后。
    小瘸子继续鼾声微微,烟雾继续缭绕,九娘打算盘的声响杂乱而起。
    又过了许久,九娘瞥见桌上白碗,她一巴掌按在算盘上,怒道:“小瘸子,你眼瞎啊,桌上的酒碗怎么也不收?”
    小瘸子一下子惊醒过来,看见桌上平白无故多出的一只酒碗后,挠挠头,分明记着是收拾干净了的,可不敢跟心情不佳的老板娘顶嘴,收了酒碗走去灶房。
    茫茫边陲,有个道冠歪歪斜斜的年轻人高歌而行:“收葫芦,收酒葫芦喽,收了酒葫芦好装酒哟,心爱小娘倒酒的纤手,嫩如白玉藕哟……”
    破庙外,风雨飘摇。
    可就是这么一场滂沱大雨,竟然都能让人闻到一股血腥味。
    隋右边往一边掠去,今夜她没有像客栈一役,如同剑师驾驭长剑,而是手持痴心剑,身形矫健如山野猿猴,一次次在树林间辗转腾挪,往往一剑而去,剑气吐露,将那些大泉边军连人带甲一同劈成两半。
    卢白象去了与隋右边相反的方向,大踏步而行,只要边军甲士一旦持刀近身,便是随手一刀。不同于隋右边出剑的大开大合,卢白象无论是刀锋,还是细如毛发的凌厉罡气,都只挑选披甲士卒的脖颈,或是以刀尖“指点”那些边军锐士的额头。
    其间两边山林中,又有武道高手和兵家修士隐藏在寻常边军中,伺机而动,暗中偷袭卢白象和隋右边,更有劲弩一拨拨激射而至。
    隋右边一身锐气,竟是比手上痴心的剑气更浓,不愧是那个藕花福地历史上,首位试图仗剑开天、肉身飞升的女子剑仙。
    卢白象闲庭信步。这些只算是人间精锐的甲士,即便夹杂有几个稍显棘手的敌人,也配谈“围杀”?难道不知道卢白象生前最后一战,聚拢了多少位正邪两道的宗师吗?
    再者,连同朱敛,在狐儿镇外客栈走出画卷的三人,今时不同往日多矣。
    隋右边潜心练剑,迅速适应这座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朱敛和卢白象何尝懈怠了?需要分心去适应此方天地灵气倒灌的六境武夫,与境界稳固的六境巅峰武夫,两者之间,大不相同。
    破庙大门正前方。
    陈平安只以飞剑初一、十五配合武疯子朱敛,突袭了一次皇子刘琮,此后就不再出手,依旧拎着枯枝站在屋檐下。
    身穿兵家金乌经纬甲的许轻舟和草木庵仙师徐桐,加上那拨随军修士,挡在刘琮身前,以徐桐一尊符箓力士和一名随军修士性命的代价,挡下了这次攻势。
    没办法,陈平安当初为了对付蟒服宦官李礼,手段尽出,许轻舟和徐桐一清二楚,所以对于神出鬼没的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早有准备。
    刘琮且战且退,许轻舟和徐桐始终护在这位大皇子身旁。
    其余久经战阵的随军修士,则尽量抵挡那名佝偻老人的扑杀,还要注意之后那个身披雪白甲胄、尚未出手的矮小精悍男子。
    山上两千甲士,以及随时可以登山增援的三千,加上所有随军修士和重金招徕而来的江湖高手,刘琮不奢望这样的阵容,就可以斩杀陈平安和四名宗师随从,但只要宰掉或者重伤两三人,就足够奠定胜局。
    朱敛此时此刻,无愧“武疯子”的绰号,浑身八面撑劲,身体如簧,快若奔雷。一有风吹草动,发现随军修士有压箱底的偷袭手段,他立刻毛发如戟,未卜先知,精准躲过。
    朱敛冲杀之时,佝偻的身体习惯了越发弯腰,双手垂地,每一次踩踏地面,都不知他如箭矢激射向何方,身形实在是太快了。
    一次抓住机会,朱敛鬼魅般出现在一位中年随军修士身前,一拳打穿了此人的腹部,然后以当场暴毙的尸体作为盾牌,挡住徐桐一尊银甲力士的大刀劈砍,丢了尸体后,瞬间横移,再向前数步,看也不看,一臂横砸在随军修士的脑袋上,修士成了一具无头尸体,重重摔在数丈外。
    魏羡身披八副祖宗甘露甲之一的“西岳”,以手去抓那些与朱敛擦肩而过的修士灵器,只要被他抓在手心,要么被直接捏爆,要么被掰得弯曲。
    此时,持刀披甲的边军不断从道路两侧拥出,魏羡便开始后撤。
    朱敛经常手拍脚踹,将那些修士驾驭的灵器丢向魏羡那边,魏羡既要打杀冲向破庙的甲士,还要收拾朱敛甩来的破烂。
    在山路远处,竭力望向那处战场的刘琮脸色如常,问道:“难道真要耗尽我那五千人马?靠五千条命活活堆死这些家伙?”
    许轻舟沉声道:“只能如此。我和徐桐,以及殿下事先安排好的三人,都会瞅准机会,在这四人换气间隙,给予他们致命一击。争取不让这些人白死就是了。”
    刘琮攥紧腰间佩刀,青筋暴露,厉声问道:“为何谍报上记载内容,跟眼前四名武道宗师的实力,相差如此之大?”
    仙师徐桐苦涩道:“其实我与许将军比殿下还要纳闷。当初在客栈我们还能各自与对手斗个旗鼓相当,今夜若是捉对厮杀,我和许将军必死无疑。”
    刘琮吐出一口浊气,道:“不怪你们,是那陈平安隐藏得太深。没关系,我方伤亡再惨重,都能从这个家伙身上找补回来!”
    破庙屋檐下,陈平安低头看着在腰间挂着的祖师堂玉牌,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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