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游荡,四更贼五更鸡鸣天下白。
    今夜三更时分,埋河水中阴气森森。驿馆这边,兴许是因为有姚家铁骑坐镇其中,兵戈肃杀,无形中挡住了那份瘆人气息。
    姚近之在屋内练习金钱课,俗称火珠林,是山上秘法之一。说是秘法,其实不算真正入流,姚近之是年幼时在书楼偶然所得,这些年只当作消遣之举。金钱课以三枚铜钱掷地问卜,或是六钱问课法,以六枚铜钱置于竹筒内,丢出铜钱后看正反,问前程,断吉凶。这方法时灵时不灵,姚近之其实自己都不太信这个。
    今天她以三钱问自己此行入京的前程,大吉。又以六钱问课法,测验大泉刘氏的国祚长短。
    事后一枚枚收起铜钱,姚近之满脸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自嘲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本就不对。她不再烦恼这两次结果,起身来到窗口,看到姚岭之正在练刀。再远一些,一间屋子还亮着灯火,不用猜,也知道是姚仙之在挑灯夜读兵书。
    她坐回桌旁,想着接下来可以经常去找那位卢先生下棋,可以给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送几样精巧小物件,还要找个机会,送给那位年轻供奉一样合乎分寸的东西。身为女子,她看得出那个邵渊然眼神深处隐藏着的话语,只是她明明看穿了,却假装不懂罢了。
    此次北行,一直以来,她就只与那位年轻道士说了两三句话而已,以及一次故意地望向那人背影。而那位年轻供奉,说来好笑,自以为在她面前神色淡漠,便能掩藏一切。她可以肯定,那次自己“无意”中的凝望,足以让一位志向高远的修道之人,心生涟漪了。姚近之一直坚信,这比千言万语还要来得有分量。何况人之言语,本身就从不在多,入不入耳是一回事,落不落在他人心头,又是一回事。女子容貌佳者,男子权势重者,先天便有优势。
    姚近之一想到这里,便有些小小的抑郁。为何某人能够真正心平气和地与自己相处?
    从深夜直到天将大亮,朱敛一直待在埋河畔,徘徊不去。
    昨夜怪事连连,先是小丫头裴钱信口雌黄,说是看到河上有一座金桥;然后陈平安停了剑炉立桩,说是要他和裴钱先回驿站,说完转身就跃入埋河水中,裴钱二话不说就跟着跳了进去;之后埋河中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漩涡,河面上灵气盎然,让朱敛有些不适,那漩涡将陈平安和裴钱裹挟其中,骤然出现,骤然消失,只留给朱敛一个矮小女子的模糊身影。
    听说桐叶洲只是这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之一。
    天地广袤,何其大也;修道之人,何其高也。
    早先朱敛心情有些郁郁,他就像个富甲一方的县城豪绅,突然进入京城,发现自己兜里那点银子,什么都买不起,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只不过这点小心思,朱敛收拾得很快,很干净,反而生出满腔豪气和斗志。别看朱敛成天笑眯眯,跟在陈平安屁股后头鞍前马后,可这些天武道修为上的勇猛精进,一刻都没有耽搁。
    其余三人,也不比朱敛逊色。魏羡在仔细审视着这座天下,于细微处见天地;隋右边在车厢内闭关悟剑;卢白象更是天纵奇才,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这就是朱魏隋卢四人,最无形的优势所在。
    无一例外,他们都曾无敌于人间,作为纯粹武夫,心境近乎无瑕,最当得起“纯粹”二字。
    四人之间,又暗自较劲,七境瓶颈,就看谁最早打破了。
    只要跻身了武夫金身境,第八远游境和第九山巅境,对他们而言再无大门槛,就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朱敛抬头看了眼天色,开始沿着原路返回,手心掂量着一块鹅卵石,轻轻摩挲,不断有碎屑被河边清风吹拂而散。
    四人除了武道瓶颈之外,自然谁都对自身枷锁心怀不满,别忘了魏羡是南苑国的开国皇帝,卢白象是魔教的开山鼻祖,隋右边更是连福地规矩都想要一剑打破的女子剑仙。要说这四人对那个手持四幅画卷的年轻人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当牛做马,别说陈平安,恐怕那个名叫裴钱的孩子都不相信。
    只是客栈一役,这四人对陈平安印象深刻。
    朱敛攥紧手心石子,喃喃自语:“看那陈平安如今自然流露出来的态度,卢白象应该是最早吐露真相之人,所以两人才会如此亲近轻松?”
    钟魁画完那张符胆惊艳的镇剑符,与他先生一前一后离开埋河,碧游府的山水气运逐渐趋于稳定,那名妙龄女婢带着裴钱返回大厅。
    裴钱先前在影壁那边,刚将那捧埋河水精丢回影壁,结果就看到上面香火紊乱、河水翻滚的画面,好像下一刻河水就要涌出石壁,水淹府邸。裴钱吓了一大跳,嚷嚷着要回陈平安身边待着,可那名早年冤死埋河的水鬼婢女,当时被水神娘娘运用神通赶出了府邸,因此裴钱只能孤零零站在影壁那边,号啕大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这会儿返回大厅,裴钱脸上还带着泪痕,怯生生站在门槛那边,没敢进门。她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知道陈平安在跟人谈正事,若是这次又是她闯祸,惹恼了陈平安,上次有钟魁帮忙说情,这次可没谁为她仗义执言了。
    陈平安转头问道:“怎么了?”
    裴钱一溜烟跑进大厅,在陈平安旁边的椅子上端正坐好,有些委屈和心虚,道:“我刚把那捧水还给影壁,不晓得缘由,就地动山摇的。陈平安,我真不是有意的啊,你可不许生气。”
    陈平安一弹指打在裴钱额头上,笑道:“你还知道怕啊?”
    裴钱一看,心中大定,那吓人异象,多半跟她没关系,底气一足,腰杆立即就硬了,此时见酒桌上香味扑鼻,实在嘴馋,记起以前在藕花福地听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说那些志怪故事,总讲什么水底龙宫和神仙府邸里的一杯酒一颗桃子,吃了后就能增长寿命,便试探性问道:“我能喝一小口酒吗?”
    陈平安一瞪眼,裴钱立即故作恍然道:“我年纪还小哩,喝什么酒,还是陈平安你多喝一些吧。”
    生性豪爽的水神娘娘,被这鬼灵精怪的小闺女逗得乐不可支,对裴钱道:“府上还有不少百年陈酿的水花酒,回头我送你一坛。至于陈平安是抢走了自己喝,还是给你剩下点,我可就管不着了。”
    裴钱待在陈平安身边,可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老气横秋道:“真要送我酒的话,我是要谢你的,但是我如今年纪还小,喝不得酒,否则会耽误读书识字。到了能够喝酒的时候,我们再来你家中做客,到时候你可莫要小气,否则就对不住你的神仙身份了。”
    水神娘娘啧啧称奇,仔细打量起裴钱的眉眼,越看越心动,对陈平安半真半假道:“好有灵气的小姑娘,不然让她留在碧游府吧,我帮你照顾她,以后我这碧游府的埋河水神娘娘位置,就给她了。我保证倾囊相授,再给她炼化两件法宝,最多两百年,她就可以成为大泉王朝最有实力的水神。”
    裴钱慌慌张张站起身,大怒道:“不许胡说八道,我还要去东宝瓶洲龙泉郡,帮忙给我家老宅子贴春联呢!”
    陈平安婉言谢绝了水神娘娘的提议,不把裴钱带在身边,实在是不放心。
    水神娘娘也未强求,不过方才那些言语,还真不是开玩笑。若是被自己一眼相中资质的裴钱留在了碧游府,她还真会竭尽全力让小姑娘继承埋河水神神位,帮小姑娘尽力铸造炼化两件法宝品秩的兵器,再违背点心性,与大泉王朝和大伏书院虚与委蛇,为碧游府赢得一个“宫”字,那么她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宰了那头作祟埋河两百多年的大妖,哪怕玉石俱焚,到底是一桩造福两岸九十万百姓的功德,对得起从文圣老爷书上读出来的圣贤道理了。
    至于她这位水神娘娘,为何对裴钱如此有“眼缘”,里面更有学问。
    作为长久坐镇一方水土的神祇,埋河水神本身福缘极大,否则也无法从一块无人问津的祈雨石碑上,悟出了一门作为上五境修士大道之本的仙术口诀。方才她运用神灵的望气之法仔细察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自己已算是世上侥幸拥有金形之姿中的佼佼者,而眼前这个黝黑瘦小的小姑娘,竟然比她还要出类拔萃,是头等的神灵之身,通俗说来,就是不当个享受香火的山水神祇,那就是暴殄天物圣所哀了。
    所谓的金形之姿,有点类似剑修的先天剑坯、佛家的佛子,得天独厚,若在某条正确大道上修行,则一日千里。世上相术中有一门称斤论两,专看一人骨气有几斤几两重,金形之姿,就是世间最重的一种。金形之人,多先天体态瘦小,却骨头极硬,性情强悍,易急躁,杀伐果决,尤其是五行之中金主肃杀,自有威严,故而天生官将之材。
    其实这位水神娘娘的眼力虽好,却仍是不够好。
    裴钱资质之出众,早已高出五行范畴之外,所以朱敛观裴钱,也会觉得小丫头是个习武天才。甚至连先前购买铜钱的姚近之,心中思量,都觉得小丫头兴许会是个术算人才,只要跟随自己研习占卜算卦,定能够事半功倍。
    唯独君子钟魁,看得更加全面和深远。
    只可惜裴钱遇上了陈平安,道理也不跟她说,至于习武或是修道,裴钱更是想也别想。
    这个丫头片子,如今跟随陈平安一起跋山涉水,只要额头上能够贴着一张价值一栋大宅子的符箓,就已经欢天喜地,走路不觉得累了。
    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
    裴钱跟随朱敛练武也好,留在碧游府当下一任埋河水神也罢,不管成就有多高,都不用奢望她会对朱敛、水神娘娘感恩,说不定哪天起了冲突,一巴掌就把他们拍死了,事后她还觉得理所当然:你们惹恼了我,我本事又比你大,不打杀了你们,难不成还留在身边碍眼?
    只是到了陈平安这边,裴钱的心思念头,则大不相同,可谓独一份了。不过两人只缘身在此山中,皆浑然不自知罢了。
    水神娘娘挥挥手,婢女默默退去,她这才问道:“陈平安,我是爽快人,你更是,不然钟魁不会与你如此人情往来,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陈平安点点头:“水神娘娘只管直说。”
    水神娘娘神色凝重,似乎在酝酿措辞,有大事相商。
    陈平安不知何故,照理说府升宫一事,钟魁已经帮忙敲定,碧游府不该有什么难事才对,可既然她如此严肃,陈平安就静等下文。
    她缓缓问道:“陈平安,你见过了文圣老爷,那么文圣老爷是不是出口成章,一字一句,都会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令人高山仰止?听了那些深入浅出的大道至理,就会心生‘我辈晚生只管砰砰磕头’的想法?”
    桌对面的水神娘娘,神采飞扬。
    陈平安亏得没喝酒,不然真要将一口酒水当场喷出。
    裴钱不知道水神娘娘所说的文圣老爷是谁,但是听口气好像陈平安认识那个挺厉害的老头儿,她便觉得与有荣焉,双臂抱胸,很是骄傲。
    陈平安喝了口养剑葫芦里的碧游府百年水花酒,犹豫了一下,不忍心破坏水神娘娘心目中文圣老秀才的伟岸形象,挑选着词说道:“老先生自然学问极大,脾气绝好,待人和善,从不拿捏架子,出门在外,很……平易近人。”
    能不平易近人吗?平易近人换成貌不惊人更合适,比在客栈中的钟魁还不如,个子小小的,游历天下,就是那副穷酸老书生的模样。喜欢拐人喝酒,喝酒喜欢装醉赖账,酒品也不太好。
    可这些实话,陈平安不忍心说与水神娘娘,怕她一个不小心,真就道心崩碎了。
    水神娘娘这次干脆不用大白碗喝酒了,直接拎起那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叹道:“文圣老爷果真是如我所想这般……苍天在上!学问通天,却又悲天悯人,行走人间,和和气气,善待世人。文圣老爷当年竟然只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庙排在第四,不得陪祀在至圣先师左右,岂有此理!”
    水神娘娘喋喋不休,不停为自己敬仰万分的文圣老爷打抱不平。
    陈平安并未搭话,却想起了很多真正的读书人,以及向往读书人的人:齐先生的先生,齐先生,藕花福地很像齐先生的种秋,他陈平安,以及很像自己的那个孩子曹晴朗。
    世间万般讲理与不讲理,终归会落在一处,此心安处是吾乡。
    陈平安不说话,只是喝酒。如此好喝的酒,那般美好的人和事,文圣老秀才的顺序之说,齐先生的不失望,种秋的问心无愧,曹晴朗怀揣着的希望……他陈平安今天肯定喝不成烂酒鬼,说不定像阿良所说,真能喝成了酒仙呢。
    一个自顾自说话,一个自顾自遐想,都肆意喝着酒,不用人劝。
    碧游府的水花酒,所谓窖藏,那可是藏在埋河水精之中,一放百年,自然陈酿甘醇,入口容易,可后劲不小。
    水神娘娘是真喝酒醉了,盘腿坐在椅子上,脑袋摇摇晃晃,说自己羡慕死了陈平安,见过文圣老爷,还跟文圣老爷那么熟悉,这辈子得了大圆满,她就没这份幸运,每天只能端坐在神台上。水神庙看似香火弥漫,比蜃景城还要香火旺盛,可是香火之中,夹杂着那么多的私心私欲,求财求富贵,求子求权势,她都不喜欢。她就想跟文圣老爷当面问上一问,圣人们的道理说了那么多,文庙已经树立了那么多尊神像,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多如牛毛,为何世道还是这么不堪,总是让人越来越失望,让她对人间越来越喜欢不起来。
    水神娘娘掰着手指头说着一句句文圣老爷的书中经典,埋怨这么好的道理,世人都不愿意学,是不是文圣老爷你的学问太高了,世人根本摸不着?最后她双手挠头,茫然不已。
    裴钱翻着白眼,暗想:得嘞,以后自个儿还是不要喝酒了,若是像这位娘娘这般疯疯癫癫的,实在太可笑了。
    陈平安喝酒有一点最好,在醉死拉倒那一刻之前,总是越喝眼神越明亮,整个人焕然一新,眉眼飞扬,如拳法不再是收而是放,好似一身少年老成的暮气都让酒气压下了。
    可这不意味着陈平安就真是越喝越清醒,而是喝醉了就会压不住本性本心。打个比方说,喝酒之前,谨小慎微,如双手始终捂住铜镜镜面,或是双手护住一盏陋室灯火,不愿让外人瞧见,喝酒之后,便松开双手,大放光明,照彻四方又何妨?
    陈平安重重将养剑葫芦搁在酒桌上,朗声道:“文圣老先生的学问怎么就太高了不管用?管用得很!我就要与你说一说。此学说,放之四海而皆准,善人能学,恶人也可以学;帝王将相能学,贩夫走卒能学;山上神仙也能学,妖魔鬼祟可学,山水神祇亦可学!至于是否愿意学以致用,那是学了之后的事情,先学了这门学问,便是裨益!”
    陈平安下意识学那君子钟魁,更学那学塾授业的齐先生,正襟危坐,接着道:“学了世间真学问,便可心田有那源头活水来!我觉得老先生这门学问,阐述那‘顺序’二字,就是大学问,真学问,人人可学!你学不学?”
    水神娘娘眼神恍惚,昏昏沉沉,一拍桌子道:“你说了我便学学看!”
    陈平安身体微微前倾,以手指在桌上写下“顺序”二字,道:“这门学问宗旨,是这‘顺序’二字!在礼仪规矩的秩序之外,别开生面,又有一条大江大河,恩泽苍生!我陈平安所学不深也不多,只说我知道之事,晓得之理,无错之话!我现在便用老先生那晚与我所说内容,先与你说这顺序之说的开宗明义!”
    一五一十,陈平安将那晚老夫子坐而论道、提纲挈领的开篇内容,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幸亏陈平安记忆好,哪怕喝醉了酒,依然没差。
    第一篇,分先后。世间事皆有来龙去脉,不可跳过任何一个环节,只拣选自己想要的来讲道理,不然世间万事,永远说不清对错,那还怎么真正讲理?难不成各说各话,道理说不通之后,仍是只能靠拳头说话?大谬矣!
    第二篇,审大小。对错有大小之分,便需要将法家之善法和术家之术算这两把尺子借来一用。
    第三篇,定善恶。以礼仪规矩作为根本准绳,结合各地乡土风俗人情,以及人心道德,定人是非和功过,扪心自问善与恶。
    第四篇,知行合一!错则改之,无则加勉。
    仅是这四篇内容,详细铺陈开来,陈平安就说了一个时辰之久。
    “这门顺序学问,是顶好的学问,可想要起而行之,处处合乎学问宗旨,何其难也!
    “之前不知道为何文圣老先生要劝我喝酒;不知为何左右一剑劈掉雨师神像,讲也不讲道理,就又一剑铲平了蛟龙沟;更不知道为何钟魁身为君子却如此不像一个书院君子;为何心相寺老和尚会说这个世界亏欠着好人;为何老道人带着我看遍藕花福地,总是好人难得好报,恶人难获恶报。”
    在说道理的过程中,陈平安常想要将学问与处事并举,做到言行合一,可是说着说着就会开始自我否定,告诉桌对面那位聚精会神竖耳聆听的水神娘娘,他觉得自己琢磨出的道理仍是太小,尤其大是大非之外的复杂善恶、细微人心,远远没有资格去盖棺定论。
    陈平安坐在那里,很多时候都在自言自语。
    又是一个多时辰,光阴如碧游府外的江水缓缓流逝。水神娘娘早已站起身,恭敬肃立,微微躬着身子,如学生聆听夫子教诲,铭记在心,不敢错过一字一句。
    裴钱趴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望着一口气跟别人说了那么多大道理的陈平安,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心不在焉。
    陈平安说他之前不明白很多事情,其实小女孩裴钱也不明白,更不明白。
    为何天大地大,对谁都讲理、和气的陈平安,独独对她那么不好,对她脾气最恶劣?可她还是会觉得待在他身边好,比起当年她一个人在南苑国京城像个小小的孤魂野鬼,年复一年飘来荡去,总觉得哪天冻死了饿死了就拉倒,要好太多了,所以她哪怕挨骂挨打,也觉得……没什么委屈。
    陈平安会看到世间种种别人的好,裴钱只愿意看到世间种种他人的恶。
    碧游府邸那块匾额上的三个金字,光彩夺目,金光流溢。府内一众人鬼或惊骇或惊喜地发现,整座府邸处处是淡金色的光在如水流淌。
    碧游府外的埋河之水,在月辉照耀之下,波光粼粼,尤为皎洁。许多戾气难消的冤死水鬼,不由自主地从阴沉河底游上河面,沐浴在月色下,然后又纷纷消散,如获解脱。
    埋河畔的水神祠庙内,在外等待天明开门烧头香的善男信女们,喧哗大起,原来祠庙内那尊水神娘娘的金身神像脱离其泥塑金身,蓦然拔地而起,高达十数丈,俯瞰人间,而那尊泥塑金身上的“金身”二字,变得越发名副其实,威严之外,神气凛然。
    埋河深处,那头距离金丹境只差丝毫的大妖,隐匿在河底一处老巢,本该最为舒适惬意,这一刻竟是仿佛置身于油锅之中,煎熬万分。不得已,它迅猛冲出老巢,大声咆哮着,掀起滔天大浪,沿着埋河水流疯狂往上游逃匿而去。
    天微微亮,碧游府大厅内,水神娘娘衣袖飘摇,浑身金色光彩流转不定,尤其是心胸之间,有一枚金色丹丸滴溜溜旋转,映照得整座大厅金光远胜烛光。
    书上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她不承想自己还有这份齐天洪福,竟能夜闻大道,朝结金丹!
    水神娘娘对眼前这位年轻男子感恩戴德,鞠躬到底,喜极而泣道:“既然小夫子是文圣老爷的嫡传弟子,为何骗我?”
    水神娘娘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得到答案,抬起头一看,哭笑不得,原来那位小夫子竟然已经坐着熟睡过去,唯有微微鼾声。
    她会心一笑,小夫子这份自在和宽心,瞧着不太讲究,可在她眼中,比那“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的人间豪杰,毫不逊色。
    这位埋河水神想了想,就要去背起陈平安,送他往府邸雅舍休息,不承想裴钱如临大敌,赶忙护在陈平安身边,问道:“你要干吗?”
    水神娘娘翻白眼道:“难不成要他在这儿睡到日上三竿?总得有张舒服的大床让他躺着吧,不然我碧游府还谈什么待客之道。”
    裴钱“哦”了一声,叮嘱道:“那你小心些,别吵醒了我爹。”同时裴钱还小心翼翼将那只养剑葫芦,重新悬挂在了陈平安腰边。
    要是弄丢了这只养剑葫芦,估计自己不被陈平安打死,也会被骂死。
    没办法,在陈平安心中,就数她最不值钱了。
    水神娘娘没跟小闺女计较称呼,她自然一眼看出,陈小夫子跟小姑娘绝对没血缘关系,至于为何一大一小会一起结伴游历江湖,估计就是缘分吧。缘聚缘散,缘来缘去,最是妙不可言,就像今夜到今晨,谁能想象,初次莅临碧游府的陈平安,就给她带来如此之大的机缘?须知山水神灵进阶,除了朝廷敕封、皇帝下旨,以一国气运换取某位神祇的神位登高之外,就只能一点一滴,收取祠庙内善男信女、心诚香客们一钱、一两、一斤的香火精华,比起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更难精进。
    水神娘娘动作轻柔,背起了这个天底下酒品第一好的年轻人。他并不重,她也没有运用神通,缩地成寸,直接去往小院,而是背着陈平安,一步步走去,这对于急性子的埋河水神来说,是破天荒的耐心了。她很好奇,这么个年轻人,肚子里怎么就装有那么大的学问?怎么就能够被文圣老爷和齐静春视为文脉继承人?那会儿,他应该还是个少年吧?
    若真是少年闻道的话,那得是多好的出身,多好的天赋才行?难道是那传说中神灵转世、生而知之的天之骄子?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对。文圣老爷什么天才没见过,应该不会如她这么俗气。
    裴钱走在水神娘娘身边,一直在仰头打量着她的脸色,看这位府邸主人笑得有些古怪,小女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爹了吧?”
    水神娘娘摇头柔声道:“不会,我既不喜欢,也觉得配不上。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世上读书人,作为相濡以沫的夫君,我啊,大概还是更喜欢那个邋遢君子,嫁给这般男子为人妇,才能过日子。陈公子这样的,难。”
    如果水神娘娘喜欢上了陈平安,裴钱会生气,可当她听说水神娘娘不喜欢陈平安,她就更生气了,脱口而出道:“你眼瞎啊!”
    水神娘娘转头看了眼气鼓鼓的小丫头,笑道:“哎哟,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喜欢陈平安,才算不眼瞎?”
    裴钱冷哼一声,一副“你这娘们头发长见识短,我才不与你废话”的骄横表情。
    水神娘娘本就心情舒畅,见着了裴钱这副模样,更是笑出声来。觉得自己被小瞧了的裴钱便越发气愤,恨恨道:“笑什么笑,我爹是你恩人,我是他女儿,我就是你的小恩人,你放尊重些!”
    水神娘娘脚步轻缓,轻声问道:“不然我送你一份谢礼?”
    裴钱眼睛一亮,只是很快黯然,有气无力道:“算了吧,你自己送陈平安,我可不敢胡乱收礼。不然他醒了后,肯定又得嫌弃我没家教,不懂礼数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何苦来哉?你说是不是?”
    水神娘娘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一本正经道:“没事,我自有贵重之物要赠送陈平安,你呢,既然是‘陈平安女儿’,我作为半个长辈,初次见面,送些东西给你,哪怕你偷偷藏着,不给陈平安发现,也并不过分,又不算大是大非。再说了,你又不会拿去为非作歹,要是事后陈平安晓得了,最多骂你几句,不痛不痒的,怕什么?”
    裴钱略微心动,只是很快就嗤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做坏事?我坏得很哩,我要是得了什么厉害至极的仙家宝贝,或是学了了不得的神仙术法,我见谁不顺眼,一照面就咔嚓了他们,比那个姓朱的大坏蛋、老东西,还有那个名字叫‘右边’、整天板着一张臭脸的丑娘们,杀人更利索,就跟我平时饿了吃饭一样,眨眼工夫,就要再盛一大碗白米饭了!陈平安都拦不住!不过呢,到时候陈平安打不过我的话,我会照顾一下他的面子。”
    小女孩越说越开心,说得水神娘娘心惊胆战。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陈平安带了怎么个小怪胎,竟然把杀人一事,说得跟吃饭一样,而且不是懵懂稚童喜欢故作骇人言论那种。
    水神娘娘变了眼神,再次仔细观察裴钱。
    裴钱突然怒道:“你这水神娘娘,真是坏心眼,恩将仇报!你是不是故意坑害我,一门心思想要陈平安瞅见我犯了大错,把我赶出家门,你好趁机当好人收留我,要我在这碧游府给你当个端茶送水的小丫鬟?”
    水神娘娘默不作声,一边背着酣睡的陈平安,一边低头打量着黝黑娇小的小女孩。她故意让自己眼神冰冷,既刻意掩饰,又有些泄露,笑问道:“你就这么看我?”
    果然,裴钱立即就退后一步,故作轻松,笑道:“水神娘娘,我跟你开玩笑呢。”
    水神娘娘心中了然,这个拥有金形天姿的小姑娘,来头绝对不小,而且几乎不用奢望自己能够驾驭此人的心性。
    水神娘娘没来由想起了当初裴钱捧水而至,陈平安轻轻一句,小姑娘立即就原路返回,放回那捧水精,而且好像全然顺乎本心,没有半点违逆的意思。水神娘娘终于咀嚼出一些苗头,然后在心中对背上的年轻人赞叹一声。
    裴钱乐了,道:“你方才吓唬我呢。”
    水神娘娘有些无奈了,小丫头果真有洞悉人心起伏的敏锐直觉?这要是有人跟她朝夕相处,得多累?
    水神娘娘将陈平安送到碧游府一栋最雅致的独栋小院,院门房门皆自行打开,把他放在被褥华贵的床榻上,裴钱嚷着让开让开,帮着陈平安脱了靴子,再盖好被子,这才一屁股坐在床边,瞪着水神娘娘,后者笑道:“你有你睡觉的地儿,我这就带你去。”
    裴钱使劲摇头道:“我得替我爹守夜,防着坏人。”
    水神娘娘道:“行了,别想着拍马屁了,陈平安真的睡着了。”
    裴钱将信将疑,回头看了眼陈平安,这才起身,笑嘻嘻道:“那带我去眯一会儿,困死我了。不过千万记得我爹醒了,就立即叫醒我,我们还急着赶路呢,说好了天亮之后跟上大队伍的,我爹向来说话算数。”
    水神娘娘算是彻底服了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了,带着裴钱离开屋子后,好奇问道:“大队伍?怎么回事?”
    裴钱犹豫了一下,大致说了一下姚家队伍的情况。
    水神娘娘点点头,道:“没问题,你们安心睡两个时辰,到时候我像昨夜那样,一下子就将你们送到埋河上游。”
    裴钱这才放心,跟着这位极其有钱的“矮冬瓜”女子,一起去往附近的一间院子。她嘴上挑三拣四,满脸嫌弃,可心里头早已羡慕得一塌糊涂,心想着以后自己有了大把银子,一定要有这么大的宅子,这么富贵气派的屋子,还要用金子银子铺地,再在屋子里贴满那些黄纸符箓!
    安置好陈平安和鬼精鬼精的小姑娘,水神娘娘一步就来到了碧游府大门外,抬头看着那匾额,怔怔出神。又一步倒退跨出,瞬间来到了供奉有她金身的水神祠庙内,距离开门迎接香客还有约莫一刻钟,她大步走入主殿内。
    先前她结成金丹,天生异象,使得门外数百香客们纳头便拜,心诚至极,她在远处碧游府内,亦是心生感应,对于神道香火,略有所悟。
    大殿内神台上的那尊泥塑金身,已经恢复原样,不再神光外露,照耀埋河。神像其实与她本人相貌只有四五分相似,而且神像女子身材婀娜,衣袖飘举,线条灵动,如神人身披天衣。她一直觉得神像过于美化自己的形容姿色了,完全就不是自己,只不过这就是山水神祇祠庙塑像的规矩。
    此水神庙最早的一位庙祝妇人,是溺水被水神娘娘所救,之后便死心塌地,舍了俗世的富贵身份,在水神庙担任了庙祝,一做就是五十年,从一个年轻妇人,慢慢变成了白发老妪,因为没有修行资质,活到八十高龄便去世了。正是这位庙祝,勤勤勉勉,行走四方,帮着水神娘娘收拢信徒,年复一年开设粥铺救济百姓。弥留之际,老妪握住了水神娘娘如羊脂美玉的纤手,沙哑笑道“娘娘还是这般好看,金身神像还是匠人手艺不精,不及娘娘容颜万一,是她这个庙祝当得差了”。最后老妪泪眼婆娑,询问水神娘娘一句话,四个字而已:“可曾消了?”
    不等水神娘娘给出答案,老妪就去世了。
    那位至死也虔诚的庙祝,其实不是一开始便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她年轻的时候,男人行商,经常出门在外,她耐不住寂寞,便勾搭了别的男人。事情败露后,更是勾结野汉子害死了丈夫,之后成功改嫁,还霸占了前夫所有家产,快活了几年后,因恶缘而聚,由恶报而散,一次踏春郊游,被见异思迁的男人打得半死,丢入埋河水中,刚好被那会儿才是埋河一座淫祠小小水神的娘娘救起。
    凡此种种,这位水神娘娘始终不得解惑,直到读到了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说那人性本恶,教化向善,埋河水神才幡然醒悟。
    身为埋河水神,可以凭借香火照见人心,原本她对人心丑陋深恶痛绝,甚至还会排斥那些袅袅香火,总觉得每次让人许愿灵验,自己就多一丝恶业缠身。在那之后,她的心境才开始有所转变,统辖埋河水域,镇之以威,震慑恶念,同时联手埋河两岸的数个城池的城隍爷,数次显灵,对朝廷祈雨一事,不遗余力施展神通,哪怕拼着道行衰减,金身黯淡,都要争取有求必应,不管香火是善念还是贪念,至少先做到让自己问心无愧。
    可数百年光阴,岁月悠悠,总有耐心耗尽的时候,她开始越来越少走入水神祠庙,越来越喜欢待在那座闭门谢客的碧游府,凭借那道仙人口诀,潜心炼化一件又一件兵器,以此打发枯燥乏味的神祇生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内幕,是因为那门上古传承的法诀,不但可以炼器,还可炼埋河之水,更可炼人间香火,真正是一法通万法通的仙家大神通。
    原本以为那个名叫裴钱的小姑娘,既然有缘来此,资质又如此之好,说不定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以继承自己的神位与这份无上道诀,只可惜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那就只能再等了。神位传承,与练气士收徒如出一辙,从来不是小事,一着不慎,不但弟子遭灾,师父也会被牵连得身死道消,要么就是教出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离经叛道,欺师灭祖。比如她最仰慕钦佩的文圣老爷,学问多高多大不也一样教出个崔瀺?
    晨曦从窗户洒入主殿内的地面,水神娘娘收回视线,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庙祝老妪站在门口,布满皱褶的苍老脸庞上挂着一大把激动欣喜的老泪,委实是知道了天大的喜讯的样子。
    水神娘娘一人得道神位登高,埋河水神祠庙众人自然是跟着鸡犬升天了。从今往后,不但那头水妖要夹着尾巴,再不敢兴风作浪,而且从刺史府邸、郡守府邸再到各地县衙,恐怕人人都要换上一副更加恭敬的嘴脸了,便是那个自恃恩人身份的倨傲刺史老爷,说不定以后都要客气许多。
    庙祝老妪忐忑问道:“娘娘,咱们埋河附近的城隍爷、土地公,以及一些小河河伯,几乎都赶来给娘娘道贺了。他们晓得娘娘的脾气,不敢叨扰碧游府,都备好了重礼,在这庙外边候着呢,见还是不见?若是娘娘乏了,我可以帮着推托一二,他们是不敢说什么的。”
    水神娘娘淡然道:“我还有点时间,见见他们吧。庇护一方山水气运,教化辖境九十万百姓,不是我们一座水神庙可以做到的,需要同心协力。”
    老妪心中惊讶万分,不知为何这位惫懒的水神娘娘突然转了性子,可到底是好事一桩,立即领命转身去传谕。
    只要娘娘愿意花些心思,招徕各方山水神祇,埋河水神庙,定然可以一呼百应,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泉水神庙第一!
    自那位初代庙祝女子死后,埋河水神庙祝已经换了一位又一位,可水神娘娘始终都没有什么感情,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就只是那样了。
    此时此刻,独自一人的水神娘娘,好似在与一位故人对话,笑道:“听说蜃景城有两户人家最擅长塑造神像,张家样号称面短而艳,更添风采,曹家样被誉为衣服飘举,飘然欲仙。你觉得哪个更适合我一些?你会更喜欢哪一家的匠人?”她嘴角翘起,眯眼而笑,大手一挥,“你不用想了,哪家口气大,开价高,就挑哪家,如今咱们可不用愁钱了!”
    拂晓时分,河畔驿馆,老将军姚镇发现陈平安没有出来吃早饭,便有些奇怪。朱敛笑呵呵解释说少爷游历未归,昨夜临时起意,要去瞻仰埋河水神庙,老将军不妨先行赶路,少爷一定会跟上。
    姚镇大笑着说这家伙真是不仗义,早知如此,昨晚就该一起去的,耽搁一两天行程算什么。
    朱敛没有多说什么,笑着退下,与卢白象三人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卢白象望向他,朱敛摇头笑道:“莫要问我,少爷当时并未要我跟随,只说会尽早返回,让我与驿馆这边打声招呼。”
    魏羡只是埋头喝粥,下筷如飞。
    隋右边无论坐姿还是饮食,是四位“扈从”当中最有独到气韵的一个。便是姚家随从铁骑当中最没心没肺的,都觉得这位姿容绝美的背剑女子绝非俗人,不是任何一位大泉世家公子能够拥有的扈从。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
    朱敛微笑道:“怎么,不放心我?我就算有那份心思,可有那本事吗?”见卢白象不愿与自己说话,朱敛笑意更浓。
    坐在最角落的道门师徒尹妙峰和邵渊然对视一眼,并未就此言谈半句,但是两人心湖之间,各有声音响起。
    邵渊然喝着一碗小米粥,以心声询问道:“埋河水神庙后半夜的异象,会不会跟此人有关?”
    尹妙峰答道:“说不定。照理来说,不太可能,毕竟那位水神娘娘引来的天地感应,是结成金丹的大气象,君子钟魁都未必有此能耐可以帮助她一二。只是这位来历不明的陈公子,实在不可以常理揣度,我们无须理会,只要不是横生枝节,我们就已经可以向大泉刘氏交差了。碧游府升不升宫,都有一位书院君子兜着,已是万幸,如今埋河水神靠自己的本事进阶,我们昨夜登门拜访那一趟,其实也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沾沾光,说不定为师可以帮你要到一份好处。”
    邵渊然点了点头。他眼角余光瞥了眼重新戴上帷帽的姚氏女子,不再说什么。
    姚仙之和姚岭之虽然是姚家嫡系子孙,而且备受器重,可是一样没有资格跟爷爷姚镇同桌,三个位置坐着的,都是跟随姚镇征战大半辈子的老卒,无关品秩高低。姚镇视为理所当然,三位百战老卒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姚仙之朝姚岭之眨眨眼,努了努嘴。
    姚岭之问道:“做什么?”
    姚仙之压低嗓音,问道:“你说陈公子是不是遇上了不开眼的家伙,斩妖除魔大杀四方去了?你想啊,陈公子凭借一己之力,打得埋河几百里妖魔,一个个鬼哭狼嚎,这幅画面,是不是特有英雄气概?”
    姚岭之没好气道:“你还没睡醒吧,喜欢白天做梦?”
    姚仙之挑眉道:“你觉得陈公子做不到?”
    姚岭之说道:“我是觉得埋河没那么多鬼魅,毕竟有座水神庙压着呢。”
    姚仙之哈哈笑道:“我就说嘛,你其实心里头也相信陈公子是有这份能耐的。”
    姚岭之横眉竖眼,斥道:“喝你的粥!”
    姚仙之开心笑道:“今儿粥特别好喝!”
    哪家少年郎,不仰慕那真豪杰。
    陈平安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身后,大汗淋漓,仔细思量一番,才稍稍心安几分。记忆中,只说了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并没有过多涉及三四之争,也没有多说齐先生。不过即便如此,他决定等会儿见着了埋河水神娘娘,还是要提醒几句,关起门来闲聊,可以言行无忌,开了门就不要再谈论此事了,不然他陈平安可以一走了之,返回宝瓶洲,你水神娘娘的碧游府跟祠庙金身都是不可以挪窝的。
    陈平安瞥了眼床底下的那双靴子,愣了一下,竟是靴尖朝里摆放的,他摇摇头,好嘛,生怕我不知道是你帮忙脱的靴子?真是一身的机灵劲儿,为何就不愿意多花在读书上?
    离开屋子后,陈平安站在院中,约莫是辰时的尾巴上了,姚家队伍应该早已起程,他和裴钱需要加紧赶路,不提去往驿馆的三百里埋河水路,就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不过昨夜喝过那顿百年陈酿水花酒之后,此时神清气爽,既是客栈大战后身子骨痊愈得差不多了,更有心境上的轻松自如,就像一间老屋子,积攒了太多杂七杂八的物件,哪怕主人都视为宝贝,可若是哪天收拾齐整了,再一眼望去,肯定会更加顺眼。
    院门口那边站着一个妙龄婢女,正是昨晚领着裴钱去看影壁的府邸水鬼,她对着陈平安嫣然一笑,道:“陈公子,娘娘要我在这边候着,只等公子醒了,就领着去往昨夜喝酒的大厅。”
    陈平安笑着快步走去,问道:“我带来的那个小丫头呢?”
    婢女抿嘴而笑,小心解释道:“那位小姐起得要早一些,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然后我带着她逛了一趟碧游府。小姐活泼开朗,府中下人都很喜欢。”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白问道:“她没跟你们碧游府索要什么吧?”
    婢女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也是个不会撒谎的。
    陈平安无奈道:“她讨要了什么,若是太过贵重,我们不会带走,若是寻常之物,我可以付钱。”
    婢女忐忑道:“她只要了些碧游府购自市井坊间的纸笔,说是她从今天起要学习画符,还说这笔钱,她迟早会还给碧游府的。陈公子,只是些寻常纸笔,真不值钱,恳请公子别责怪小姐,不如公子就当是我送给小姐的礼物?公子不知道,我已经好些年没有与人打交道了,小姐愿意与我说话聊天,我很开心,就跟我还是活人时过年似的。”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当是你送给她的,不过到时候我让她与你道声谢。”
    婢女笑逐颜开,侧身施了个万福,道:“公子善解人意,希望以后能够常来咱们碧游府做客。”
    陈平安见到了裴钱,她笑脸灿烂。陈平安问道:“就没什么想要说的?”
    裴钱瞪了眼陈平安身后的女鬼,悻悻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支兔毫小楷毛笔,然后掀起外衣,原来将一大摞宣纸贴身藏着了。
    她赶紧说道:“我与萱花姐姐说过了,这笔和纸是我跟碧游府借的,以后肯定还钱!只是怕你不答应,我便藏了起来。”
    陈平安问道:“就算你将来挣了钱,知道宝瓶洲离着桐叶洲有多远吗?以后怎么还?若是让仙家渡口帮忙寄送,那些钱,你都可以在南苑国京城买栋宅子了。你保证能挣到这么多银子?”
    裴钱一脸茫然。
    陈平安冷笑道:“说不定就是知道这点,所以才说愿意还钱吧?”
    裴钱笑容尴尬,视线游移不定,就是不敢正视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过去。
    裴钱哭丧着脸道:“不许打脑袋,不许扯耳朵,其他地方随便打!”
    陈平安气笑道:“把笔纸交给我收起来,这位姐姐方才说了,是她当作离别礼物送给你的。”
    裴钱将纸笔交给陈平安,望向那位捂嘴而笑的娇俏女鬼,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道:“萱花姐姐,你人这么好,不对,是当鬼当得这么好,应该让你当水神娘娘的。”
    陈平安将物件收入养剑葫芦内的方寸物中,瞥了眼裴钱,裴钱立即醒悟,对着婢女鞠躬致谢。
    两人一女鬼到了大厅,水神娘娘等候已久。
    比起之前那个大大咧咧、有着江湖豪气的埋河水神,今天她总算有点水神娘娘的架势了,换上了一身类似朝廷诰命夫人的锦衣华服。
    婢女萱花退去后,水神娘娘开门见山,沉声道:“陈平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比天大的恩德,我得拿出点什么给你,不然愧疚难安。我想了一下,碧游府并无能够让你瞧得上眼的物件,我自己炼化的那些兵器,品秩是还凑合,只是两件法宝,都是我的本命物,给不了你,其余兵器,品秩又不够。话说回来,便是一股脑都给了你,还是不足以报恩,所以我想要将祠庙外那块祈雨碑上的仙家炼化口诀赠予你。”水神娘娘掏出一枚玉简,道:“希望你记下这门道诀后,最好立即销毁,并非是我小气,碑文所载,涉及一位上古仙人的证道根本,机缘大,因果也大,轻易外传,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承载不住,反而惹祸。”
    陈平安二话不说,点了点头,便笑着伸手接过,干脆利落地收入飞剑十五当中。
    水神娘娘讶异道:“不推脱一二,与我客气几句?你来我往,就更显真情了啊。”
    陈平安忍住笑,道:“实不相瞒,我还真需要一门上乘炼器口诀。当初莫名其妙就阴神夜游了,念头一起,就直奔你们水神庙,钟魁说的机缘所在,应该就是这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水神娘娘挠挠头,道:“理是这个理,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你要是大义凛然地拒绝了,来一句君子行事不图回报什么的,我再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要送你,你不得不收下,最后宾主尽欢而散,多有意思。”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之后水神娘娘便要带两人去往埋河,依旧是运用先前的神通,将二人送往埋河上游的驿馆附近。山河千里辗转一念间,这是山水神灵最让练气士羡慕的神道术法之一,另外一个应该就是神祇只要身处自家香火祠庙,便拥有类似儒家圣人坐镇书院和真人身处道观的额外威势。
    水神娘娘大概是不愿太快分别,带着他们步行走向碧游府大门。临近大门,她突然问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文圣老爷的著作?最好是文圣老爷亲自送你的那种。你放心,我不会堂而皇之供奉在水神庙,那也太不知死活了,我就是偷偷藏在碧游府中,与我私自刻下的那块牌位放在一起,这既是我的最大心愿,更是我的功利心使然。如今我神道跨出了一大步,修为暴涨,但是从今往后,更需要真正将文圣老爷的道德学问给读活了,直觉告诉我,一旦成功,我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说不定到时候连大泉王朝的五岳正神祠,都会不如我这座埋河水神庙。”
    见陈平安默不作声,水神娘娘停下脚步,破天荒露出哀求神色,恳求道:“陈平安,求你了。”
    陈平安思考很久,才答道:“老先生是送过我一本儒家入门典籍,却不是他的著作。”
    水神娘娘满脸惊喜,忙道:“只要是过了文圣老爷手的书本,就成!我可不傻,书中必有大道真意!”
    陈平安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初次见到的矮小女子,挎刀背剑,手持一杆差不多有她两人高的铁枪,在埋河水底大战水妖、慷慨奋发的英姿。更想起了她在水神庙外对他和钟魁说的言语,从头到尾,并无半点骄横,中正平和得不像神祇,而像一位真正的读书人。
    陈平安叹了口气,转头对小女孩说道:“裴钱,我让你反复读的那本书,你应该已经背熟了,不然就送给水神娘娘吧?”
    水神娘娘愣了愣,竟是询问的口气?
    更让水神娘娘一头雾水的一幕出现了,裴钱咬紧嘴唇,死活不开口,更不愿意点头。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了一口酒。
    水神娘娘一咬牙,说道:“我碧游府其实还有一件镇宅之宝,极其珍稀,绝不比那仙人口诀差,只要愿意赠书,我就投桃报李!”随后她笑望向裴钱,道:“除了报答陈平安,我同样再送你一件好东西,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一等一的罕见宝贝。”
    可是裴钱只是站在原地,不说话不点头,两只小手死死攥紧衣角,心里既怕陈平安生她的气,从此更加讨厌她,又怕陈平安点头答应了水神娘娘。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弯下腰,竟然对裴钱笑了,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道:“不愿意就算了。”
    裴钱抱住陈平安,一下子哭了起来。
    陈平安都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想的,为何哭,对水神娘娘无奈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回到宝瓶洲后,争取帮你找一本,到时候寄给你,至于报答不报答的,用不着。”
    水神娘娘哀叹一声,看了眼陈平安,又看了眼裴钱,扼腕痛惜道:“只好如此了。”
    他们来到埋河水畔,陈平安背着裴钱往水中一跳。
    水神娘娘大袖一卷,埋河水中再次出现先前朱敛所见的古怪漩涡,下一刻,她与陈平安和裴钱已经站在了三百里外的埋河水中,一人飘掠,一人踩水上岸。
    水神娘娘站在岸边。陈平安告别离去,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大概是跟裴钱说了些什么,哭花了脸的小女孩转过头,与水神娘娘挥手告别。
    水神娘娘笑着挥手。
    渐行渐远,背后的裴钱始终呜呜咽咽。
    陈平安笑道:“又没做错什么,哭什么?”
    小女孩脑袋抵住陈平安,哭道:“对不起。”
    陈平安:“嗯?”
    小女孩伤心欲绝,又道:“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赔钱货。”
    陈平安气笑道:“瞎说什么。以后记得好好读书,要用心。”
    裴钱抽了抽鼻子,使劲点头。
    陈平安没好气道:“别把鼻涕擦我身上。”
    裴钱后仰一些,擦了擦陈平安背后的眼泪和鼻涕,笑了一声:“嘿!”
    一大一小身影消失在远方。
    水神娘娘开怀大笑起来,果然这才是文圣老爷的嫡传弟子!
    若是一听说还有那重宝可以换取,世间有几人,会真正在乎一个身边小女孩的意愿?
    她收起笑意后,脸色肃穆,向着陈平安离去的方向,作揖到底。
    果然闻道有先后,昨夜坐而论道,今天起而行之,是谓知行合一。
    陈平安真乃夫子也,真先生也!
    姚家行事老到,驿馆那边有人等候陈平安,朱敛也在其中,少年斥候姚仙之更是死皮赖脸留下了。
    陈平安与那两个姚家老卒道了歉,老卒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连忙摆手说陈公子这般客气,太把自己当外人了,使不得使不得。
    姚仙之看待陈平安的眼神,就像看待一位从沙场凯旋的功勋武将,让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行人骑马追赶大队伍,裴钱与陈平安同乘一马,小女孩高兴得很。老将军姚镇早就让车马缓行,于是很快陈平安就看到了那支队伍的身影。
    姚镇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又有一位皇子殿下的灵丹妙药辅助,被刺客重伤的伤势几乎已经痊愈,今天北行又放缓马蹄,在征得姚近之的同意后,离开了车厢开始骑马。到底是大半辈子在马背上厮杀的老人,年轻时候早早习惯了长途奔袭的急行军,便是在马背上睡觉都不会跌落,加之今天沿途风景怡人,又有小恩公陈平安与他并驾齐驱着聊天,说了些埋河水神庙的景象,姚镇精神头极好,笑声爽朗。
    陈平安想要让老将军帮着跟官府讨要一幅埋河流域的堪舆图,姚镇问也不问就答应了下来。
    裴钱已经被陈平安赶去车厢了,再度与隋右边共处一室,后者盘腿而坐,闭目养神,横剑在膝,气度森严。
    裴钱一直就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娘们——见了谁都跟欠了她好几十两银子似的,整天臭着一张脸,小心明年就变成一个老太婆。
    裴钱在进车厢前,跟陈平安要回了那小楷毛笔和宣纸,这会儿坐在角落,自顾自打开棉布包裹,将新家当小心翼翼放入其中,又从最底下抽出一本褶皱严重的书,突然瞥见包裹里头有一双靴子,瞧着是新买不久,却沾满了泥土,她吐了吐舌头,赶紧收起包裹,不敢让人瞧见。
    后仰躺下,裴钱双手高高拿着那本破损老旧的书,翻来覆去瞅了半天,最后放在脸上,沉沉睡去。
    睡着之前,小女孩想起那个家伙要她以后真正用心读书,不要光用力气背书,她心里嘀咕,今儿太累啦,明天再说,明天一定做到。只是一想到有句话,叫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她便开心得快要笑出声了。
    小女孩今天睡得格外香甜。
    隋右边睁开那双狭长的桃花眸子,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她抬起手掌,轻轻一拂,将那股气机瞬间拍碎。
    画卷四人,除了最早走出画卷牢笼的闷葫芦魏羡,其余三人都是同一天来到这座浩然天下。
    朱敛走了条外家拳极致的路数,走到武学巅峰后,才由外转内,不然这个被丁婴亲手斩杀的武疯子,也不会想要一人打杀其余九位大宗师。那场惨绝人寰的大乱战,朱敛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受伤越重,出手杀力越强,虽然丁婴侥幸活到了最后,还得到了朱敛头上的那顶莲花冠,可这位被誉为千古第一人的丁婴,一辈子都不曾与人提及那场南苑国京师之战,说不定这其中大有玄机。
    卢白象才情极高,学什么都快且精,所以武学一途,海纳百川,这点与藕花福地后世第一人丁婴大致相同。只是卢白象的野心,或者说志向,不如丁婴那么疯魔纯粹,故而当年开创魔教之后,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喜欢云游四方,所以才会身陷重围。不过那一场大战,便是参与血腥围剿、落得个境界大跌的正道宗师,其内心深处,对于卢白象确也有一丝佩服。而那场大战中,最死战不休的两人,皆是爱慕卢白象的名门仙子,大概就是抱着殉情求死的心境了。
    魏羡的武道最为罕见,天生的沙场万人敌,擅长应对围杀之局,一人凿阵,虽千万人吾往矣。历史上,关于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的稗官野史和江湖趣闻,其中几乎没有任何捉对厮杀的记录。
    而隋右边,无论是资质,还是心性,其实更像是一位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而不是憧憬什么“止境”的纯粹武夫。隋右边虽然最近始终身处方丈之地,但是她真正视线所及,依旧不是人间,而是那天上。
    她如今在尝试一门剑走偏锋的剑术,这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只能是一座空中楼阁,而在浩然天下,却大有可为。
    当下步骤有些类似武人的“填海”,只是她又有差异,是在腰肋之间煽风点火,自铸剑炉,温养一口剑气,模仿纯粹武夫一口真气,游若火龙,巡狩四方。
    隋右边一旦成功,不仅仅是炼就了体魄,炼就了精神,还会炼就一缕剑气成剑坯,几乎是那剑修本命飞剑的雏形了。
    而关于剑修的一切,如今的隋右边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全靠自己的摸索领悟。隋右边的练剑天赋之高,可想而知。
    她这些天只是听说了一些个姚家边军的私下议论,说的是姚家恩人陈平安挡下刺客的壮举,其中就提及剑修杀力之凌厉巨大,飞剑之神出鬼没,让她心向往之。
    如此才好,藕花福地太小,容不下她的剑,这座天下够大,她有朝一日,定要去那最高处出剑!
    隋右边继续闭上眼睛,她的对手,从来不是魏羡三人,修行一事,她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大泉王朝正值繁荣鼎盛。
    车厢外边马蹄阵阵,沿途许多乡野稚童都会驻足观望,村夫村妇们也不畏惧,眼光中只有好奇。
    陈平安骑马而行,看着那些大泉百姓。当年身边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大雪纷飞时节过关入境,曾碰到了大骊一队精锐边军斥候,训练有素,极其精悍,看了他的通关文牒后,就笑着建议他们可以去往烽燧借住,躲避风雪。
    对于大骊皇帝、藩王宋长镜,以及邻居宋集薪,陈平安的印象可算不上好,但正是因为那次偶遇,陈平安对于大骊王朝,没有了成见。
    当天队伍在黄昏时分下榻于一座临近州城的大驿馆,驿馆极其雅致,还有一个小园林,绿竹丛丛。
    当晚姚镇就亲自给陈平安送来一幅堪舆图。陈平安当时在屋内端详那块玉简,裴钱在桌对面打哈欠,脑门上贴着一张宝塔镇妖符,理由是她听说竹林容易出现女鬼,风一吹,哗啦啦地响,总觉得就会有女鬼在竹林间飘来荡去。姚镇敲门后,裴钱立即跑去开门,老将军见着了额头贴符箓的小丫头,一问缘由,哈哈大笑,说就算真有鬼祟隐匿竹林也不用怕,军伍出身的姚家儿郎,一个个阳煞十足,是鬼魅害怕他们才对。
    裴钱“哦”了一声,摘下符箓放在桌上,就去自己的屋子睡觉了。
    姚镇用手往下压了压,示意陈平安坐下说话。两人落座,陈平安自然要道谢,官府堪舆图,一直是朝廷严禁流入民间的物品,比起弓弩之类的兵器管制得更加严格。
    姚镇笑道:“不是多大的事情,本地刺史答应得很爽快,当官当到了封疆大吏的分上,就不用太理会这种事情了。你也别觉得欠了我多大人情。话说回来,那刘刺史一开始见着了我,十分局促,没办法,他有个亲家,在兵部衙门当差,这不就落到我手上了,一听说我要一幅堪舆图,你是不知道当时他的脸色,那叫一个如释重负啊。”
    陈平安笑道:“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姚镇伸手指了指陈平安,笑道:“你啊你,我就不明白了,两场厮杀,生死可谓头等大事了,恩公是何等的爽利人,怎么到了日常相处,却如此规矩,不痛快,不豪气。”
    陈平安无言以对。
    姚镇轻声道:“我那孙子,姚仙之,脸皮薄,不敢开口,就求我来跟你说一声,想要你指点一下他的武艺。你觉得咋样?”
    陈平安仔细想了一下,答道:“如果只是客客气气切磋一下,我自无不可。但是如果他想要真正有所收获,我推荐他去找魏羡,我帮他跟魏羡打声招呼。”
    姚镇一本正经道:“那小子就是想要客气一下。”
    陈平安无奈道:“那我明天跟他搭个手。”
    姚镇抚须笑道:“那么客气之后,我再让他去找那魏羡。”
    陈平安点头道:“回头我就去和魏羡说一声。如此一来,这幅堪舆图,我收得心安理得了。毕竟有我们这样的高手指点,千金难买。”
    姚镇一拍桌子,大笑道:“对嘛,你现在这种不要脸的蔫儿坏,像我年轻时候,难怪咱们投缘!”
    陈平安苦笑摇头。姚镇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陈平安摊开那幅堪舆图,从方寸物中取出那方水字印,轻轻呵了口气,往埋河水神庙和碧游府两地,重重盖了两下,这才收起了水字印和堪舆图。
    他继续浏览玉简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巴掌大小的玉简,正反两面篆刻了足足五千多字。正面为那仙家炼器诀的正文,反面是水神娘娘的注释和心得。
    虽然表面上只是一门炼化器物的口诀,其实是说那五行大道,文字内容洁净精微,宗旨高远。因为水神娘娘是从一块祈雨碑文中悟得,她便以五行之水作为开端,来清晰地阐述大致脉络,水,五脏中肾主水,五官为耳,五觉为声,五指为尾指,五液为唾,五音为羽,五志为恐,五祀为井,主神为北方玄武。
    涉及的气府窍穴,具体应该如何炼化,在玉简背面,水神娘娘皆有详细解释。她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连这门仙家道诀能够炼化金身和香火一事,都明说了。
    陈平安看得惊心动魄,这才知道碑文上篆刻的“一滴天上金瓶水”,大有深意,是说口诀修行大成之后,简直就等于是将整颗金丹融化为水精的功效,润泽五脏六腑。“满空飞线若机杼”,则是将人体内经脉的“驿路”,牵连呼应。而“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中的四天,又涉及道家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高楼中的四层,能够以四种道法帮助修士降服心魔,这可就不是旁门左道了,而是道家最正宗之法。这简直就是所有元婴地仙梦寐以求的通天坦途,行走其中,等于“山登绝顶”的地仙,往天上架起四座天桥,白白多出了四次保证不会误入歧途的机会,甚至可以原路返回,而且修行期间,同样可以裨益体魄神魂,这等好处,谁不艳羡?
    难怪水神娘娘直言此诀“万物可炼”,推断就算是宗字头的仙家洞府,这道法诀都会是宗主独有的山门重宝。
    陈平安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背诵那五千字,打定主意以后不可轻易拿出玉简。
    不知为何,陈平安手握玉简,只觉得遍身清凉,通体舒泰,客栈一役的残余伤势,以极快速度恢复。陈平安睁开眼睛,意识到有些奇妙。只是这枚玉简到底是何种美玉,陈平安认不得,想着以后到了落魄山,可以问问魏檗。
    后半夜,一阵水汽骤然弥漫,笼罩驿馆。白雾茫茫,尹妙峰和邵渊然硬生生打断了坐忘吐纳,同时走出屋子,去往园林那边。
    陈平安也停下了剑炉立桩,打开窗户,一跃而出。
    很快在几位随军修士火急火燎的提醒下,驿馆姚家人纷纷披衣起床,老卒们披挂甲胄,手持兵器,严阵以待。
    朱敛屋内漆黑一片,但是佝偻老人其实一直围绕着桌子,默默打转,步伐极有讲究。
    隋右边盘腿坐在床上,睁开眼后又闭上了眼。
    魏羡直挺挺躺在床上,双手握拳叠放在腹部,纹丝不动。
    卢白象来到窗口后停步。
    竹林那边,见着了那位不速之客,尹妙峰和邵渊然都松了口气。尹妙峰笑着抱拳道贺道:“水神娘娘金身大成,可喜可贺!”
    眼前所站之人,身材矮小,身穿一身华美异常的诰命服饰,正是从碧游府匆忙赶来的埋河水神。
    从今往后,便是金顶观观主亲临此地,见到了这位修为暴涨的埋河水神,都已经不能居高临下看她了。须知若是在那埋河水域,尤其是碧游府和水神庙附近,这位矮小女子就等同于一位元婴地仙的实力。
    水神娘娘笑道:“上次是我碧游府招待不周,万分失礼,我这次前来,除了一桩私事之外,也想要邀请尹真人近期去我府上做客,我给尹真人,还有小邵真人,都赔个罪。”
    葆真道人还真有些受宠若惊:一来是对方修为今时不同往日,就算身在此地,亦可算是半个元婴大佬了;二来碧游府已经与那准圣人钟魁搭上了关系,哪怕撇下大泉刘氏不理不睬,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三来大泉上层都晓得这位埋河水神的臭脾气,她愿意如此表态,尹妙峰不过是一个龙门境的刘氏供奉之一,如何能够不惊喜?
    即便心高气傲的邵渊然,脸上都有了真诚笑意。
    陈平安来到师徒二人身边,先与他们问好一声,这才望向那位水神娘娘。
    尹妙峰和邵渊然识趣离开,离开之前尹妙峰顺势点破了埋河水神的身份,让姚家老卒和随军修士都不用如此戒备。
    姚镇笑着向水神娘娘遥遥一抱拳,埋河水神的种种传闻,便是在边境上都有不少,很对这位老将军的脾气。
    水神娘娘对姚镇也抱拳还礼,说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直爽话:“哪天将军告老还乡,重回边关,一定要去我碧游府喝酒,管够!”
    姚仙之和姚岭之,几乎同时翻了个白眼。姚近之头戴帷帽,站在姚镇身边,亭亭玉立。
    最后水神娘娘手腕一翻,变出一坛酒来,抛给了陈平安,以心声相告道:“小心收好那枚玉简,玉简本身,就是好东西,不然早就让那些大道文字给炸得粉碎了。”
    接下来水神娘娘的言语,可就不藏藏掖掖了,谁都听得到,只见她大大咧咧地对陈平安豪爽笑道:“这一路上思来想去,差点就想要以身相许报答大恩了,亏得我忍住了。这坛水花酒,我来的时候喝了小半,原本是想着给自己壮胆的,不承想入了驿馆,我还是胆子小了,实在说不出那臊人话。陈平安,少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眷,是不是有些遗憾?哈哈,刚好剩下大半坛美酒,拿去借酒浇愁!”
    这位水神娘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陈平安站在原地,拎着酒坛,总觉得这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姚镇笑得幸灾乐祸。
    姚仙之呆若木鸡之后,伸出双手,朝陈平安竖起两根大拇指。
    裴钱迷迷糊糊站在远处。陈平安板着脸,带着裴钱返回住处。
    两人分开的时候,陈平安严肃道:“以后你如果见着了一个姓宁的姑娘,今晚的事情,不许说出去!”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道:“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不小心说漏了嘴呢?”
    陈平安沉声道:“我被打个半死之后,我再把你打个半死,听明白了没有?”
    裴钱立即朗声道:“懂了!我读过了书,如今铁骨铮铮着哩,打死也不说!”
    各自返回屋子。
    陈平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笑了起来。他不再练习剑炉立桩,而是趴在桌上,拿出那块小小的磨刀石,上面篆刻着漂亮的“天真”二字,可爱的“宁姚”二字。
    宁姑娘,我很好。这一路,又走了很远,遇上了很多人和事。
    有些想你,不对,是很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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