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躺在床上,那个奇怪的梦境,始终在心头萦绕不去。
    上一次,是在桂花岛渡船上的梦中读书,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深意,又或者就只是个梦而已,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陈平安坐起身,既然睡不着,干脆就来到桌旁,开始清点家当。
    白天九娘那边传来确切消息,明天清晨时分,姚家进京队伍就会经过狐儿镇,到时候双方结伴同行,去往蜃景城,然后在京师外一座著名的渡口分道扬镳。陈平安一行人继续往北,入山访仙于天阙峰,老将军姚镇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两种身份,后半段行走山下,一样可以畅通无阻。
    陈平安点燃油灯,将养剑葫芦放在桌上,飞剑十五掠出。陈平安取出那件法袍金醴,有些心疼,既心疼这件海外仙人遗物的破损,更心疼修缮金醴的一枚铜钱。这不是什么小暑钱,更不是雪花钱,而是当初郑大风在老龙城破境,作为报答,赠给陈平安的一小袋子金精铜钱中的一枚。
    陈平安摸着整齐叠放的法袍,叹了口气,难怪说修行一事,就是吃金山银山的活计,谁也别谈自己的钱多到花不出去。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倒悬山猿蹂府的刘幽州,估计这个父亲是皑皑洲财神爷的同龄人,才有资格为钱多而犯愁吧。
    陈平安再次拿出那袋子金精铜钱,轻轻倒在桌上,一枚枚累加,叠成一栋小楼,还不到一巴掌高。陈平安会心一笑,就是楼小了点,矮了点,不然他更开心。
    这些价值连城的金精铜钱,没有一枚是供养钱、迎春钱,而是清一色的厌胜钱,正反两面分别篆刻有“去殃除凶”“天下太平”,文字与陈平安最早在骊珠洞天接触到的厌胜钱,又有不同,想来是每一甲子的钱币铸造,都有变化。
    陈平安当初在倒悬山,跟那看门的捧剑汉子,学了一门看似粗浅其实极为正统的炼化口诀。先前炼化那枚金精铜钱,不过耗费了一盏茶光阴,多处破损、撕裂的法袍金醴的经纬丝线就如柳枝抽芽一般,活了过来,十分神奇。陈平安估计这件袍子最多一旬就能恢复如初。
    还有一个意外之喜,就是陈平安发现了法袍上那几条金龙的异样,之前最大那条团龙所衔骊珠,与两条稍小金龙的眼珠子,金光并不明显,“进食”了金精铜钱之后,如画龙点睛,尤其那颗金色骊珠中蕴含的灵气浓稠似水。
    这个发现,让一向对世间灵器法宝并不执着的陈平安,都有些心动,因为这件法袍金醴的品秩,与魏羡、朱敛他们的武道境界一样,在涨。须知法宝之上,是什么?仙兵!富甲一洲的老龙城苻家,千年积累,都不曾拥有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兵。
    不过陈平安不奢望金醴能够成长为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毕竟天晓得需要进补几枚金精铜钱,而且如今骊珠洞天已经不复存在,三种金精铜钱极有可能就此断绝,再不会现世。
    即便侥幸修成了长生桥,还要炼化五行之属的五件法宝,以“难如登天”四字形容,丝毫不为过。只是这对于陈平安而言,其实还好,不过是练完一百万拳后再练百万拳,只要能清楚看到脚下的路,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就行了,至于到底有多远,多难走,且不去想。
    陈平安继续取出一些珍藏已久的物件——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神灵身死道消后遗留人间的金身碎片;能够追本溯源到青神山的一堆翠绿竹简,大半已经被陈平安刻满了诗词佳句;神诰宗黄冠贺小凉还给他的那颗蛇胆石。
    陈平安最后取出了那枚齐先生亲手篆刻的水字印,轻轻放在桌子中央。俗话说山水不分家,山字印已经毁在了蛟龙沟,水字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陈平安怔怔出神,生出一个念头,要在赶路途中,找机会去买一支白玉簪子,材质一般也无妨,雕刻出那八个字后,就可以别在发髻间,倒不是为了显摆什么,纯粹是觉得如今这身行头,哪怕不穿法袍金醴,也是青衫长袍别玉簪,虽不是读书人,但装一装读书人还是凑合的,那么回到了宝瓶洲,去大隋山崖书院找李宝瓶他们,终于可以不用担心,会连累他们给同窗瞧不起了。
    读了这么多书,看了那么多圣贤道理,可陈平安还是最喜欢那八个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只要一想到客栈中有位打地铺的书院君子,陈平安便对那大伏书院有些好奇。若非不宜再在桐叶洲耽搁行程,陈平安还真想去书院游历一番。
    陈平安收起了所有东西,放回方寸物当中。
    郑大风当时为了结清新旧两笔账,送了陈平安一袋子金精铜钱,此外还有一件传说中的咫尺物——一块玉牌,并无篆文,素雅至极。
    只是陈平安习惯了跟飞剑十五打交道,顺手也顺心,便一直没有去动玉牌,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人手一件的宝贝,就这么给陈平安雪藏起来了。
    甘露甲西岳暂时交由魏羡,狭刀停雪挂在卢白象腰间,痴心剑给隋右边背在身后。
    由老蛟长须制成的那根金色缚妖索,如果不是颜色太过扎眼,无论是和金醴平时的雪白颜色,还是和两身购自市井店铺的青色长袍,都不搭,否则可以当作腰带使用。
    收好了丰厚家底,陈平安心情舒畅。何以解忧,唯钱与酒。
    站起身,走到窗口打开窗户,突然发现隔壁裴钱没有半点动静,客栈墙壁隔音不佳,小女孩睡觉经常会发出微微鼾声。陈平安以为裴钱又像之前,大晚上当老鼠,去一楼灶房偷吃东西了。等了约莫一炷香后,等来了客栈大门的开关门声,陈平安随手一弹指,灯火瞬间熄灭,很快就听到裴钱上楼的声响。
    等到隔壁关上门,陈平安这才静下心来,重新点燃油灯,拿出三本书,随手翻阅——算是与顾璨借阅的《撼山谱》、李希圣赠送的《丹书真迹》、郑大风给的《剑术正经》。
    如今对于书上篇章,早已烂熟于心,只是除了最近开始研习的撼山拳千秋睡桩,符箓和剑术两事,相较于误入藕花福地之前,几乎毫无进展,实在是无法分心。陈平安相信《丹书真迹》上一些品秩略高于宝塔镇妖符的符箓,接下来可以动手试试看,有机会一气呵成。
    陈平安一夜读书,天未亮,就听到隔壁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过了没多久,就传来敲门声。陈平安收起三本书,起身去开门,就看到裴钱已经背好棉布行囊,手持行山杖,灿烂地笑着抬头问道:“咱们啥时候动身去蜃景城啊?”
    陈平安问道:“不是说了让你留在客栈吗?”
    裴钱笑容不变,继续装傻,问道:“要我去喊小瘸子起床给咱们做饭不?吃饱了才好上路,听说狐儿镇离大泉京城有两三千里路,远着呢。”
    陈平安正要说话,楼梯口那边出现一个打着哈欠的落魄书生,走到两人身边。钟魁睡眼惺忪,一巴掌拍在裴钱后脑勺上,对陈平安问道:“姚家人来这么早?姚镇这么想要当那兵部尚书啊?”
    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的裴钱大怒,拎起行山杖就要给钟魁来一记拦腰斩,只是瞥见陈平安后,立即停下动作,低声埋怨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书上说的,你怎么当的读书人?活该九娘瞧不上你。小瘸儿说得没错,天底下就数你们穷书生最可恶。”
    钟魁不理睬小女孩的絮絮叨叨,一巴掌按住裴钱脑袋,笑道:“陈平安,你还是带上她吧,我可不愿意每天对着这么个丫头片子,太伤神了,估计青梅酒都要喝得没滋味了。再说了,狐儿镇那边不太平,你留她在这里,有违初衷。”
    裴钱立即站好,挺起胸膛,眼观鼻鼻观心,尽量让自己显得乖巧老实些。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道:“我再想想。”
    钟魁点头笑道:“是得好好想想。”
    陈平安下楼出门去散步,钟魁刚打开客栈大门,此时九娘三人都已经起床,开始忙活早饭了。朱敛等四人,几乎同时打开二楼房门。
    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裴钱跟着钟魁下楼的时候,偷偷扯了扯钟魁的袖子,等他转头后,悄悄道:“回头我给你在九娘那边说说好话。”
    这算是投桃报李?钟魁朝她竖起大拇指,赞道:“仗义!”
    陈平安出去逛荡了几里路,往返都以六步走桩缓缓行走于官道上,神清气爽。
    多瞧了几眼远处狐儿镇的轮廓,陈平安差点没忍住,想要拿出那张阳气挑灯符——唯一一张金色材质的挑灯符——来查看狐儿镇那边到底藏有何方神圣,若真是道行高深的妖魔作祟,普通挑灯符未必能够使其彰显。能够让大伏书院君子待在这里守着,一定不会是什么彩衣国那边的“五境大妖”了。
    只不过这个念头才起就被陈平安强行掐灭,若真祭出那张金色材质的挑灯符,一旦真有妖魔巨擘在狐儿镇潜伏,符箓燃烧起来,既是示警,同时也是挑衅,陈平安吃饱了撑着才会给自己找麻烦。再说了,一张珍稀的金色符纸,如今用一张就少一张,没这么败家的。
    陈平安回到客栈后,坐在门槛那边,倍感头疼。裴钱和钟魁坐在桌边,钟魁喝着小酒,正在那边误人子弟;裴钱听得聚精会神,一脸茅塞顿开的模样。
    钟魁问:“知道为什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裴钱答:“读书人打架不行呗。”
    钟魁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君子只要动口,对方就已经死翘翘了。”
    裴钱问道:“君子吵架这么厉害?难道还能骂死人?”
    钟魁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满脸得意,挑挑眉,示意小女孩给自己倒酒,然后自己才会给出真相。
    裴钱翻了个白眼,满是嫌弃,她那张黝黑小脸上分明写着“你算哪根葱”。
    钟魁也不恼,伸出手指点了点黑炭似的小丫头,笑哈哈道:“就你不喜欢吃亏。”
    裴钱倒是气恼了,站起身,弯腰一巴掌拍掉钟魁的手指。
    钟魁摆动身躯,就要对着裴钱指指点点,裴钱就在那边一直挥动手掌。
    站在远处柜台的九娘看着钟魁,一点不觉得一个大老爷们的童心未泯,是值得让女子刮目相看的好。不过既然钟魁能够如此,应该不是多坏的人。
    裴钱没碰到过如此不要脸的读书人,她累得气喘吁吁,坐回原位,讥笑道:“既然君子这么厉害,那为什么还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钟魁微笑道:“那是因为没遇上我。”
    裴钱扯动嘴角,不屑道:“你就胡诌吧,你读过的书,能有我爹多?”
    钟魁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无言以对,好像无颜面对那些神台上的圣贤夫子们,颓然道:“算我输了。”
    陈平安走到九娘那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子。九娘这次没有推脱,这二三十两银子,既然眼前这位姚氏恩人愿意给,她就只好收下。她苦笑道:“陈公子,此次入京,希望能够帮我稍稍照顾一下岭之,她性子傲,确实不讨喜,公子多迁就,就当我得寸进尺了。”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笑着伸出手。九娘一头雾水。
    陈平安笑道:“照顾姚姑娘的酬劳,没个二三十两银子,说不过去。”
    九娘已经好些年没笑得这么开怀,将银子重重拍在陈平安手心,乐不可支道:“哎哟,不承想公子还是个精明的买卖人!”
    陈平安还真收起了银子,打趣道:“出门在外,需要生财有道。”
    钟魁转头看着九娘与陈平安的其乐融融,朝灶房那边使劲嚷嚷道:“等会儿早饭上桌,记得给我上碗陈醋,要大碗的!”
    众人吃过了早饭,客栈外边官道上马蹄声阵阵,越来越清晰。
    离别在即。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对钟魁试探性问道:“能不能帮我写一副春联?”
    陈平安心想,眼前的青衫书生,好歹是一位书院君子,想必笔墨极佳,就当给自己来年先讨个好兆头。
    钟魁眼睛一亮,问道:“给钱不?”
    九娘气笑道:“你掉钱眼里了?”
    钟魁悻悻然,屁颠屁颠跑到柜台那边,搓手道:“九娘,笔墨伺候。”
    九娘赏了个白眼,道:“你一个账房先生,自己找不到?”
    客栈有笔墨与裁剪为空白春联的红纸,以往过年,都是老驼背亲自动手,他写得一手好字,毕竟是姚镇的三弟。姚氏虽是边关行伍中的豪阀大族,可是对于诗词文章,并不怠慢。行军布阵,兵法韬略,姚氏子弟若真是一个个粗鄙武人,可胜任不了。
    陈平安说不用准备笔墨,他有。说这话之前,他就已经悄然翻转手腕,从方寸物中取出了那支小雪锥。
    裴钱很谄媚地去接过那对春联红纸,铺在一张酒桌上。她不忘叮嘱站在桌前卷袖子的钟魁:“你可要多用点心,写得好些,以后要挂我家门墙上的!”
    朱敛四人,都凑了过来,很好奇这位君子会写什么。
    至于陈平安如何弄来的毛笔,又为何不用蘸墨就能书写,九娘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钟魁接过笔后,气沉丹田,神色肃穆,轻喝一声,笔走龙蛇,写下了五个字。
    字很正便是了,风骨气韵之类的,似乎还谈不上,内容是“笔落惊风雨”。
    显而易见,这不是春联该有的文字,倒像是钟魁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就使劲抖搂自己的书生身份。
    朱敛一直佝偻着端详那五个字,笑眯眯的。
    隋右边已经转过头去,望向客栈大门那边,姚家人很快就要到了。
    九娘面无表情道:“小瘸子,去拿扫帚来,有人皮痒。”
    钟魁一脸无辜道:“别啊,我很用心写了。实在不行,我再写一副,桌上这两张春联底子的钱,算我头上。”
    陈平安笑道:“挺好,就这副吧,再写五个字就可以了。”
    九娘死死盯着钟魁,后者赶紧推了一把幸灾乐祸的小瘸子,道:“再去你师傅房里拿一对底子来。算了,干脆两对好了,万一九娘不满意,我再改。”
    钟魁先写了第一副春联后边的——“诗成泣鬼神”。
    兴许是自己都觉得写得“大”了,钟魁一阵干笑,给自己找台阶下,笑道:“手生了,没写好,没写好,不及平时一半的功力。”
    后来两副春联,钟魁写得规规矩矩,很喜庆,是正儿八经的春联,不是第一副这种吊儿郎当的——“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写完第二副后,钟魁自己极其满意,说这副春联的内容,是世间所有春联的老祖宗。
    第三副则最让九娘满意,因为很取巧应景,是“国兴旺家兴旺国家兴旺,老平安少平安老少平安”。
    便是裴钱都觉得挺不错,总算给了钟魁一点好脸色。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了三副春联,对钟魁抱拳感谢。
    钟魁坦然受之。
    然后两人对视,陈平安无奈提醒道:“笔。”
    钟魁问道:“我都送你三副寓意如此美好的春联了,你就不能送我一支毛笔?”
    陈平安摇头道:“不能。”
    钟魁还想要讨价还价,却发现九娘脸色乌云密布,估计不用小瘸子去找扫帚,她就要亲手把自己扫地出门,于是叹息一声,恋恋不舍地将那支小雪锥递还给陈平安,喃喃道:“杆上的‘下笔有神’四个字,与我有缘啊,何等般配。陈平安你这是棒打鸳鸯,很煞风景的。”
    陈平安收起了李希圣相赠的那支小雪锥,笑道:“真不能送给你。”
    看钟魁神色可怜,九娘笑道:“春联底子的钱免了,不但如此,看在三副春联的分上,今儿你可以拿一坛五年酿的青梅酒。”
    钟魁立即眉开眼笑。
    客栈外的官道已是尘土飞扬。
    挎刀少女姚岭之和少年姚仙之一同下马,来到客栈大门那边,迎接陈平安一行人。
    九娘对姚岭之说了句“路上小心”,便哽咽凝噎起来。
    少女也红了眼睛,低头转身,不再看自己娘亲的愁容。
    身穿便服的姚镇站在一辆马车旁边。此次姚氏的入京队伍,除了三辆故意空着的马车,还专门为陈平安准备了五匹高头骏马,俱是大泉边军中的甲等战马,京城的顶尖权贵子弟,都未必能够拥有一匹。
    姚镇没有想到除了那个枯瘦小丫头,以及背负长剑的绝色女子,其余陈平安四人都选择了骑乘战马北行。
    姚镇对此自无异议,与陈平安打过招呼后,老将军便坐回自己的车厢,车厢里备有十数本兵书,都是姚氏祖传之物,几乎每本书的每一页上都写了许多姚氏先祖翻书时的旁注和心得。
    可能这才是世族高门的传承有序,香火绵延。
    此次姚镇只带了三名姚氏子弟,三人属于同一个辈分——独坐一辆马车的姚近之,在队伍最后方并驾齐驱的姚仙之和姚岭之。
    七八位随军修士,散落在队伍之中。
    姚镇与陈平安坦言,其中有两位是大泉王朝的秘密供奉,如果不是此次奉旨入京,就连他这位大泉品秩最高的边疆大将,都无权调动那两位修士。
    其余六十余骑,皆是熟谙弓马的边军老卒,还有这些老卒的少量家眷,多是姚氏家族的府上管事、杂役婢女之流。
    陈平安夹杂在队伍当中,骑马缓行。
    朱敛哪怕是坐在马上,依然缩着身架子,随着马背一起颠簸起伏,晃晃荡荡,看似是陈平安四名扈从中最随意、和气的一个。
    卢白象在闭目养神。
    魏羡在马队之中,最如鱼得水,自然而然。
    客栈那边,九娘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老驼背蹲在门口抽着旱烟,那些袅袅烟雾,遮住了褶皱的沧桑脸庞,如山雾布满山峦沟壑之间。
    小瘸子爬到了屋顶,登高望远,才刚刚离别,就已经开始期待与那位负剑姐姐的下一次重逢了。
    钟魁来到了那座小坟头前,那块石片墓碑已经倒了,还被人刨开了泥土,拿走了衣冠冢里头的物件。
    有些好玩,孩子嘛。
    钟魁摸着脑袋,转头看了眼那支浩浩荡荡远行的队伍,收回视线,双手负后,摇摇晃晃走回客栈,自言自语道:“日出东海,万里熔金。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可惜不对仗,不然就是板上钉钉的传世名篇了。”
    钟魁想了想,犹豫要不要走一趟狐儿镇。
    先生胆子也太小了点,好歹是大伏书院的山主,还出身于中土神洲的某位圣人府邸。那条九尾狐,虽说她的名字,待在那位白老爷写出的《真名篇》第二页最前边,可既然给自己知道了她的真名,要她死,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吗?
    钟魁双手抱住后脑勺,清风拂面,仿佛还有那阵阵秋风,在他高高抬起的两只袖子里打转儿。
    这样的钟魁,客栈里边的妇人,不曾见过。
    北行路上,风平浪静。
    大泉王朝武运昌盛,最近的数十年,只有大泉边军欺负别人的份,南边的北晋和北边的南齐,都吃过很多苦头。可是近年来大泉王朝的三位皇子掰手腕,争夺龙椅,几乎都快要明刀明枪了,牵扯了大皇子许多精力,使得这位坐镇北边的刘氏庶长子,不得不中止了一场既定的北伐,以免不小心打下了南齐千里疆土,自己也元气大伤,失去大势,给蜃景城的新帝作嫁衣裳。
    东西两边接壤的四五个小国家,其中一个国家的君主以侄子自居,敬称大泉皇帝刘臻为叔皇帝,还有一个直接沦为了大泉藩国。
    队伍每三十里一停,要给战马洗刷鼻子,这个时候,姚镇都会离开马车,去跟陈平安闲聊几句。
    一来二去,姚镇嫡孙姚仙之就跟陈平安熟悉了起来,不过这块“姚氏璞玉”在陈平安身前,很拘谨。
    姚仙之今年才十四岁,却已经在边军待了三年,第二年就成为正式斥候,此后凭借军功升为伍长。他自幼跟随家塾夫子学习兵法,却不喜好夸夸其谈,少年老成,很受家主姚镇的器重。
    姚仙之毫不掩饰自己对陈平安的仰慕,当初山谷之中,被两名山上修士追杀得惨绝人寰,正是陈平安横空出世,救下了包括爷爷姚镇在内的边军子弟,一拳就打得那位身披甘露甲的可怕宗师倒退而回,面对一位杀力无穷的恐怖剑修,更是应对自如。
    后来听姚岭之说,陈平安在客栈又砰砰砰三拳当场打死了申国公之子,敢跟御马监掌印李礼对峙,姚仙之愈发佩服得无以复加,恨不得自己每天给陈平安牵马喂马。
    陈平安对姚仙之印象很不错,山谷浴血奋战,披甲少年的坚毅眼神,让人记忆犹新。
    只是姚仙之大概是为了跟他套近乎,总会没话找话,经常蹦出一些不太好笑的笑话,比如南齐在北边、北晋却在南方,还说有些擅长写边塞诗的文豪,最向往大泉边军中的姚家铁骑,其中有一位诗坛巨擘,想要拿诗词换取一匹甲等战马,被他爷爷拒绝了,便怀恨在心,回去之后,在京师诋毁姚家边军十年之久。姚仙之信誓旦旦地说,到了蜃景城,一定要会会那位先生。
    陈平安不怎么搭话,倒也不厌烦。
    姚氏这一辈人中,最有武学天赋的姚岭之,对陈平安的观感颇为复杂,既感恩又敬畏,心底还有些不服气,又是位正值妙龄的少女,所以不太愿意跟着姚仙之一起,凑到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之前就骑过马,在藕花福地之中,还曾经陪着老道人骑过驴子,所以知道说书先生和演义小说上,那些所谓的日行千里,都是蒙人的。一般的世俗王朝,驿站传递军情急件的八百里加急,确实做得到,不过需要换人且换马,驿路上撞死人无须负责,只是这么跑一趟下来,往往伤马极重,即便钉了马掌,还是可能直接把马蹄给跑烂了。
    负责接待的沿途驿站官吏,以及驿站所在郡县衙门,都十分上心,毕竟是征字头的大将军,姚家铁骑的老家主,而且这还不是什么解甲归田,而是赴京就任兵部尚书,得天子倚重,从边关砥柱成了朝堂栋梁,姚老将军伸出一根小拇指,估计就能碾死几个小县令,谁敢不当回事?
    姚镇迎来送往,疲于应酬,谈不上对地方官员有多热情,可也不曾流露出丝毫跋扈气焰,几乎不会拒绝任何一位刺史的宴请,至于郡守的盛情邀请,偶尔会借故推辞,县令当然是没这胆子为一部尚书擅自摆开接风洗尘宴的。
    陈平安不会参加这些宴席,裴钱倒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往里头钻,有次只是听了姚仙之讲述那些菜名,就开始嘴馋,流口水。奇怪的是,姚镇次次都会带上姚岭之、姚仙之,唯独忽略了那位好似将车厢当作深宅大院的姚近之。
    这次途经一座名声不显的郡城,竟然是净土扫街的架势,陈平安依旧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带着裴钱、朱敛两人离开驿站,打算购置一些琐碎物件,比如一支玉簪子。但是姚近之破天荒离开了驿站房舍,要与陈平安他们同行。
    她依旧戴着那顶施裙及颈的雅素帷帽,其实之前队伍停留,只要没有外人在场,姚近之就会摘掉帷帽,陈平安见过她的面容多次,确实长得漂亮,姿容犹胜女子剑仙隋右边。朱敛说,姚姑娘这般倾国倾城的相貌,在藕花福地他作威作福的几十年里,没能遇上一个,听说后来有个叫童青青的镜心亭小姑娘,不知能否与姚近之媲美,当时陈平安点头说“有的”。朱敛便说世间女子颜色,若以百文钱计算,那么姚近之与童青青,怎么都该有个九十多文钱。
    陈平安不愿在背后议论别人的长相,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这些女子生得尽善尽美,也不过百文钱,在他心中,宁姑娘那可就是谷雨钱、金精铜钱了。
    所以陈平安遇到了姚近之这样的姑娘,也就只是遇见了而已。
    陈平安要买簪子,姚近之说郡城有条孩儿巷,专门售卖古董珍玩,她循着某个小道消息,想要在那边寻找瓦当和一种名为怀镜的古老压岁钱。朱敛则喜好志怪小说。至于裴钱,只要是值钱的物件,她都喜欢,都想要。只是跟在陈平安身边,好似天生的阴鸷性子给磨掉了大半,成天只求着陈平安让她当账房先生,就像钟魁在客栈的角色,哪怕兜里只有几两碎银子,她就心满意足了。
    陈平安根本就没理她,腰有十文钱,必作振衣响,说的就是裴钱。
    这座郡城为了迎接姚镇,花了很多心思,姚近之在去孩儿巷的路上,给陈平安解释了其中缘由:郡守是姚家边军出身,机缘巧合,退出边军后,开始在地方上攀爬仕途,听客栈三爷说当年是一个很有志向的年轻人。
    走入街道极长的孩儿巷,各色铺子都有,除了正儿八经的店铺,还有好些个包袱斋。穷酸秀才模样的,多半是家道中落的;鬼头鬼脑的,多半是包袱中物件来路不正,走了旁门路数,或者干脆就是梁上君子。
    街上这些上不得桌面的包袱斋交易,陈平安觉得很有意思,双方有了买卖意向后,便去往一个僻静角落,也不嘴上谈钱,只在大袖之中比画。姚近之笑言此举被戏称为“笼中对”,除了象征铜钱、银子的独有手势之外,数字也有讲究,食指窝成钩形就是九,食指中指相叠为十。
    在这条孩儿巷,陈平安三人各有收获,除了裴钱。
    姚近之得偿所愿,购买了一堆历朝历代的被誉为名泉的古老铜钱,价格有高有低。这还不算什么,姚近之在一间小铺子找到了几片瓦当,有饕餮纹的,写有吉祥语的,还有一整套四神瓦当,哪怕隔着帷帽白纱,陈平安都能感受到她的惊喜。
    出门后她便多了一只包裹,陈平安说了句帮忙背的客气话,姚近之赶紧拒绝了。
    朱敛买了两本披着志怪外衣的才子佳人小说。
    陈平安则买了一支白玉螭龙发簪,素身,并无篆文,龙纹简洁流畅。陈平安一见钟情,却觉得有些贵了,掌柜竟然开价八十两银子,说这是前朝一位琢玉大家的手笔,只是没有落款而已,不然三百两都不卖。若是在大隋求学那会儿,陈平安掉头就走了,现在咬咬牙还是会买下。
    好在姚近之上去言语了一番,砍到了三十两银子,大致意思是自己就收藏有那位大家的一件传世玉雕,是一株水仙,那才叫玲珑奇巧,对于此人雕琢手法,她再熟悉不过,又对螭龙玉簪的材质一通贬低,说得掌柜哑口无言,悻悻然给那位大家闺秀腰斩了价格,将玉簪卖于陈平安。
    出了铺子,陈平安拿着小锦盒,先谢了姚近之帮忙杀价,然后忍不住苦笑道:“给姚姑娘这么一说,怎么觉得这支簪子,三十两银子都不值?”
    姚近之沉默片刻,等到离开铺子很远,才轻声笑道:“簪子真是那位琢玉大家之作,别说三百两银子,五百两都值得入手珍藏,而且此人推崇‘玉质不佳者不治’,你这簪子材质绝佳,好到了让他认为是‘美玉材质最佳者,锟铻刀不敢落在美人脸’的地步。只是世间美玉,好不好,大家都看得出来,具体有多好,就难说了,何况各人趣味不同,很难有个定论。”
    朱敛笑着点头,不知是赞赏姚近之的学识,还是认可那位琢玉大家对待美玉的态度。
    陈平安将锦盒收入袖中,笑问道:“姚姑娘真有那水仙玉雕?”
    姚近之笑道:“那些说辞,都是从书上照搬来的。”
    那就是没有了。
    裴钱翻了个白眼,她原本还想着今后要多拍拍姚近之马屁,说不定哪天姚近之一个高兴,就把那件水仙玉雕送给她呢。
    姚近之又说道:“说辞确实是书上的,可那件玉雕,是我小姑姑的嫁妆之一。”
    陈平安只好报以礼节性笑容。
    这一点,姚姑娘跟弟弟姚仙之其实挺像的,只是道行比弟弟更深些,不至于太过尴尬。
    由此可见,其实姚近之不难相处。
    裴钱已经开始溜须拍马了,娇滴滴问道:“姚姐姐,你累不累,我帮你背包裹吧?背东西我熟得很,这一路都是我背的,保证不摔坏你那些宝贝们。”
    姚近之笑着摇头,帷帽白纱,轻轻晃悠起来。
    裴钱有些失望,仍是不愿死心,又道:“那么姚姐姐你觉得累的时候,一定要跟我说啊。这巷子离着驿站还有五千六百多步呢,姚姐姐你腿长,约莫四千七百步就差不多了。”
    姚近之只得点头,真是一个古怪的小丫头。
    四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孩儿巷,朱敛低头笑问道:“步数记得这么清楚?”
    裴钱唉声叹气道:“无聊呗,反正又不会给我花钱,只好没事找事,还能咋样?”
    朱敛哈哈大笑。
    暮色中,回到下榻驿站,陈平安去后边的庭院散步,发现卢白象和隋右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棋盘,正在一座小凉亭内对弈,魏羡在旁观战。
    陈平安走入凉亭时,棋局刚刚分出胜负,卢白象小胜。
    隋右边下棋杀力极大,气势极足,卢白象身为男子,反而不如隋右边来得杀伐果决。
    朱敛也来到这边,隋右边与陈平安告辞一声,就此离开。卢白象便向朱敛邀战,佝偻老人笑着直摇手,说自己是个臭棋篓子,不敢献丑。魏羡在卢白象向他投来视线的时候,就说了句他连臭棋篓子都不是,根本就没看懂,只是闲来无事,想要知道两人棋局的胜负而已。
    无人下棋,魏羡就离开了,朱敛紧随其后,只剩下陈平安和收拾棋盘残局的卢白象。
    陈平安靠着栏杆,喝着养剑葫芦里的青梅酒,卢白象双指拈子,快速放入棋盒,虽然只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动作,但是加上那棋子磕碰、敲击的清脆声响,竟然非但不枯燥,反而有些赏心悦目。
    陈平安心生佩服,若非自己实在对下棋没有天赋,加上觉得手谈一事,太过耗费光阴,会耽搁练拳练剑,不然陈平安还真想好好琢磨如何下棋。
    姚近之姗姗而来,在驿站内她便摘了帷帽,落座后,对差不多收拾完棋子的卢白象说道:“卢先生,我们手谈一局?”
    卢白象看了眼天色,笑道:“估计是一场鏖战,天黑之后下棋,我是无妨,就是不知姚小姐到时候能否看清棋局?”
    姚近之点头道:“十五月圆,借着月光,应该勉强能够看清,卢先生不用担心此事。”
    猜先,卢白象执白,姚近之执黑。
    陈平安站起身,看了双方先手走势,没看明白深浅盈亏,便回到长椅上,盘腿而坐,缓缓喝酒。
    由于队伍中有两位大泉供奉,陈平安不太愿意泄露姜壶的底细,所以白天喝酒都喝不太痛快,毕竟修士和武学宗师都眼尖,可能一个持壶抬臂的姿势幅度,就能够看出蛛丝马迹。陈平安神游万里,不知不觉,等到回过神,姚近之竟然已经离去,卢白象又在那边独自收拾。
    卢白象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笑道:“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去那座坐落于彩云间的白帝城看看。好一个‘奉饶天下棋先’,令人心向往之。”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我有个……学生,下棋很厉害,以后你们见了面,可以切磋。”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那可是曾与白帝城城主手谈十局的大国手。不过承认崔东山是自己弟子,还是让陈平安有些无奈,毕竟总不能说是朋友。
    卢白象却没有太较真,隋右边也好,姚近之也罢,两局棋,都没能让他在棋盘上使出七八分气力,只不过隋右边是真输,姚近之却是隐藏了棋力,但即便她倾力而为,还是输。对于自己的棋力之高,卢白象近乎自负,在那个遥远的江湖百年里头,身为魔教开山之祖的卢白象,除了武学上一骑绝尘,下棋亦是无敌。
    卢白象真正好奇的是陈平安年纪不大,又不是这座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竟然就有学生弟子了。
    闲聊了几句郡城的风土人情,卢白象就去归还棋盘棋盒,陈平安独自留在亭内。
    已是秋末时分,按照队伍行程,到了蜃景城外边那座渡口,差不多刚好入冬。听说蜃景城下了大雪后,有世间少有的美景。
    陈平安心境平和,武道一事,比起刚刚离开倒悬山那会儿的预期——十年后跻身第七境金身境,进展已经算是极快,远远超乎想象。飞鹰堡内外两场生死大战,还有藕花福地和边陲客栈一连串的厮杀,使陈平安不但成功跻身了五境,而且底子打得雄厚结实,即便现在就破开瓶颈,一举进入六境,他都不会觉得脚步轻浮。
    不提其中的种秋,其余诸如头顶五岳冠的金丹修士、福地第一人丁婴、大泉王朝守宫槐李礼,陈平安哪一个赢得轻松了?
    陈平安不知道六境入七境,得有多难,到底需要怎样的机缘和底蕴。七境之后,是羽化境,又名远游境,进入此境相当于一名纯粹武夫真正一步登天,能够如山上仙人一般御风远游。
    纯粹武夫的九个境界,加上秘不示人的真正止境,总计十个。其中第八境远游境,陈平安最是向往。
    冷冷清清的夜色中,哪怕骑乘马匹都在修习剑气十八停的陈平安,难得偷懒一回,就只是坐在凉亭里喝酒发呆。
    直到姚镇和孙女姚近之散步而来,陈平安才站起身,发现老人脸色不太好看。姚近之轻声道:“此地郡守,宴席上只与爷爷聊沙场往事,爷爷喝酒还挺尽兴,可郡守在私底下,却遣人来驿站送了一份重礼,希望爷爷入京后,在朝堂上照拂他这个门生一二,把爷爷气得不轻。”
    姚镇轻轻一拍膝盖,神色落寞,感慨道:“想当年多好一个年轻人,朝气勃勃,一身正气,上阵厮杀从不怯战,怎么到了官场,不过十余年,就变了这么多?”
    姚近之笑道:“爷爷,十年不短了。乌纱略戴心情变,黄阁旋登面目新。”
    姚镇冷哼一声,骂道:“画蛇添足!庙堂上,休想我帮这小子说半句违心话。”
    姚近之笑着问道:“难不成他不送礼,爷爷就会因为以往攒下的交情,为他说好话了?显然不会,既然横竖都不会,他还不如赌一赌,赌爷爷晓得官场的身不由己,也要入乡随俗;赌爷爷入主兵部衙门后,要拉拢起一拨行伍旧人,免得被京官勋贵们排挤。到时候孤立无援,形势所迫,爷爷说不定第一个记起来的名字,就是本地郡守了。”
    姚镇苦笑不已。
    陈平安并未插话,不过爷孙二人愿意当着外人的面,说这些弯弯肠子的官场规矩,陈平安只当是一门千金难买的学问,听在耳中便是。
    只要过了那条横穿大泉版图的埋河,就等于北上之路走了一半。
    这天黄昏,姚家队伍在埋河南岸的一座驿馆下榻,距离埋河不过半里路,姚镇拉着陈平安一起去河边赏景散心。
    方才饭桌上的那道硬菜埋河鲤鱼是一绝。这条大河里的鲤鱼,金鳞赤尾,无论是清蒸、糖醋还是红烧,都没有半点鱼腥味,鲜美至极,是大泉王朝的贡品之一。
    可惜那座名动朝野的埋河水神庙,距离驿站和渡口有些远,隔着三百余里。历史上数国的文人骚客,都曾在那座水神庙的墙壁上,留下珍贵墨宝,最早可以上溯到六百年前,甚至还有许多不同时代大文豪的诗词唱和,一先一后,一问一答,相得益彰,以及同一题材的暗中较劲,再加上后世士林名流的评点,使得一座水神庙熠熠生辉,文采之绚烂,文运之浓郁,简直要比蜃景城文庙还要夸张。
    散步队伍分成三拨人,为首姚镇和陈平安并肩而行,裴钱拿着行山杖跟在后边。
    两名充当随军修士的大泉供奉,与姚氏“三之”待在一起。两名修士,是一对道门师徒,因为此次潜行,并未穿上醒目的道袍,反而悬佩边军制式腰刀,掩人耳目。一路上,师徒二人疏远众人,年轻道士生得面如冠玉,气质温和,像是一位从钟鸣鼎食之家走出的贵公子。
    魏羡、朱敛、卢白象、隋右边四人难得一起露面。
    姚镇打心眼喜欢与陈平安相处,虽然大多数时候陈平安都不怎么说话,在家族以及军中都不苟言笑的老将军,到了陈平安这里,反而健谈了许多。这会儿就在给陈平安介绍大泉王朝山水神灵的品秩,说除了五岳正神之外,就以这条埋河水神的品秩最高,是一位大府君,不但可以开辟府邸,规格还与世俗藩王相等。
    只是水神府常年关闭,埋河水神几乎不与世人接触往来,两百年来,只有寥寥几次显露真身,也是始终如云雾蛟龙,若隐若现。水神庙香火过于鼎盛,胜过最正统崇高的五岳神灵,每逢庙会,十数万人从南北会聚在埋河之畔,使得水神庙所供奉的那尊金身神像,一年到头都像是位于水雾之中。
    姚镇朗声笑道:“只要遭遇干旱,皇帝陛下便会亲临水神庙祈雨,哪怕无法亲自赶来,也要派遣一位刘氏宗亲与礼部尚书一同南下。埋河水神,极为灵验,从未让大泉百姓失望过。”
    给姚镇这么一说,连陈平安都开始惋惜无法路过水神庙,不然就可以喝着青梅酒,以刻刀将所见所闻一一写在竹简上。
    沿着河流滚滚的埋河,往下游走了四五里,他们遇上了一位蹲在河畔愣愣望河的老汉。
    姚镇回头看了眼老供奉,后者轻轻点头,老将军这才大步走向那老汉。
    老汉神色木讷却体魄精壮,只是给姚镇这些人的阵仗吓到了,慌张站起身,喉结微动,咽着口水,怯懦地喊了声官老爷后,便不知如何应对,双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姚镇喊了声大兄弟,要老汉无须紧张,随口问起他家住何方、营生为何。老汉不敢隐瞒,最后的答案,让人大吃一惊,原来老汉除了是庄稼汉,还做着捞尸人的行当,需要经常在埋河边上转悠,按照传下来的老规矩,自称“水鬼”。
    姚镇心生好奇,详细问起了水鬼和捞尸一事,老汉有些犹豫,应该是觉得此事难以启齿,生怕这些贵人们听后心生不喜。姚镇又是好言安慰,老汉这才断断续续说了些此方乡俗,还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门道。原来他们这些自称水鬼的船夫,如果遇上了尸体,打捞起来,不可主动向其亲属索要钱财,在世生人愿意给,就收下,不给,就算数,只当是积了一桩阴德,不然就会最少三年晦气缠身。不过死者的亲人要是不给钱,又不愿意请一顿饭,那保管也会倒霉。
    约莫是姚镇和陈平安都瞧着面善,老汉起了话头后,便逐渐没了拘束,含糊不清的大泉官话说得越发顺溜,主动与姚镇说了那捞尸的讲究,言语和神色之间也有了些笑意:“大人兴许不知,男人落水死了,肯定是俯在水面上,婆姨是仰着的,从无例外,在岸边看一眼,就晓得是男是女。拉上岸后,如果无人来收尸,就得帮着葬在离水神老爷庙不远的一个地方,再去庙里头上三炷香,在庙外求一红布条,绑在手腕上,就算是做了善事,以后会有好报的。”
    老汉瞥了眼埋河水面,脸色沉重起来,接着道:“但是有两种捞不得:一种是死后直直立在河中的,无论男女,都不是咱们可以去捞的了,头发漂在河面上,看不清脸,出钱再多,咱们都不敢去。再就是一些个投河自尽的黄花大闺女,若是用竹竿子捞了三次,都没能捞上船,咱们就不能再管了,只要沾了手,没谁能有好报。”
    裴钱一开始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则头皮发麻,都不敢再看埋河一眼。
    老汉舒展眉头,憨厚而笑,道:“哪天不做水鬼了,就要找个日头大的时辰,来这岸边洗手,算是跟水神老爷打声招呼。”
    姚镇点点头,问道:“老哥这么多年,捞起了多少人?”
    老汉想了想,摇头道:“可记不清喽。”
    姚镇沉声道:“好人有好报,老哥莫要觉得捞尸这门营生不光彩,积德行善,好得很。”
    老汉赧颜笑道:“老大人一定是个好官,青天大老爷哩。”这已经是老汉最用心用力的一种称赞了。
    天色不早,姚镇笑着与老汉告别。
    陈平安说要再待会儿。
    到最后河边只剩下捞尸人老汉,还有陈平安、裴钱和朱敛,其余人都返回了驿馆。
    朱敛继续往下游走去。
    陈平安坐在老汉身边,笑着递过酒葫芦,问道:“老伯能喝酒?”
    老汉赶紧摆手,谢绝道:“公子可别糟践好东西了,你自己留着喝。”
    陈平安伸了伸手臂,坚持道:“那就是能喝了。”
    老汉还是不敢接过酒葫芦,陈平安轻声笑道:“老伯可能不信,我也是穷苦出身,当过好些年的窑工。”
    老汉见这位公子没有收回酒葫芦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接过,高高举起,仰头喝了一口,就赶紧还给陈平安。
    一口咽下酒水,估计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老汉却已是红光满面,很是高兴了。
    陈平安喝了口青梅酒,问道:“老伯今儿在这边是看有没有尸体漂过?”
    老汉摇头道:“这会儿河里水枯着呢,不太容易见着尸体。”说到这里,老人仿佛觉得说错了话,有些难为情,赶紧道:“见不着才好。”
    陈平安“嗯”了一声,默默喝着酒。
    老汉本就是个闷葫芦,今天与姚镇唠叨了那么多,可能比往常一年的话语加起来,都多了。
    陈平安看着眼前这条埋河之水,便想起了家乡的龙须河和铁符江。
    老汉突然转头笑道:“公子算是熬出头了,有了大出息。”
    陈平安挠挠头,竟是不知如何接话,说自己没钱,好像站着说话不腰疼,承认自己有了大出息吧,又差了点意思。
    裴钱就纳了闷了,奇了怪哉,不知道陈平安跟这么个老汉有什么好聊的,心想,你跟姚老头那么个当大将军的,话也不多啊。
    三人一起沉默许久,蹲在岸边的老汉突然叹了口气,望向埋河水面,道:“说些不中听的晦气话,公子别生气啊。”
    陈平安点头道:“老伯只管说。”
    老汉轻声道:“我那娃儿跟公子差不多岁数的时候,遇上了不该捞的可怜人,不听劝,捞上了岸,没过几天,娃儿就没了。我该拦着的。”
    说起这些的时候,老汉脸上没有太多哀伤。最后老汉离去的时候,跟陈平安道了一声谢,说酒好喝,这辈子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陈平安起身目送老汉愈行愈远。
    裴钱还是不敢看埋河水面。朱敛原路折返而回后,裴钱这才胆子大了一些。
    陈平安盘腿而坐,遥望江水和对岸,要朱敛带着裴钱先回驿馆,只是裴钱不愿意,死活要待在陈平安身边,朱敛就只好陪着她一起留在岸边。
    陈平安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裴钱百无聊赖地捡起一颗颗石子,可是不敢往埋河里丢,生怕不小心砸出一具立在水中的尸体来。她一想到女尸头发漂荡在水面上的画面,就起一身鸡皮疙瘩。裴钱下意识往陈平安那边挪了挪,握紧手中的行山杖,开始在心中默默背诵那本书的篇章,给自己壮胆。
    朱敛身形佝偻,眯眼远眺。什么山水神灵、鬼怪精魅,武疯子朱敛自然不当回事。
    许久之后,夜色深沉,裴钱惊讶出声道:“怎么河上有座桥?”
    朱敛愣了一下,顺着裴钱的视线望去,哪来什么桥,江水滔滔,仅此而已。
    裴钱一双使劲瞪圆了的眼眸熠熠生辉,嚷道:“哇,金色的桥!”
    朱敛先看了眼陈平安的背影,并无丝毫异样,就有些哭笑不得,只当是这个鬼灵精怪的丫头片子在胡说八道,你哪怕骗人说河上有具尸体,都比河上多出一座金色长桥来得可信。
    裴钱有些疑惑,神色茫然,因为她好似听到了陈平安的读书声,所读内容刚好是他要裴钱死记硬背的一段。这是陈平安在那本儒家典籍之外,唯一要她记住的东西,甚至还专门用小雪锥写在了那本书的末尾,所以裴钱记忆深刻。
    陈平安从不愿意跟她说任何道理,只对曹晴朗说那些书本之外的道理,裴钱觉得这些文字,大概就是她唯一比那个小书呆子强的地方了。
    此时此刻,一肚子委屈的她,便大声朗诵出来了。
    是那“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
    是那“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裴钱盯着那座金色长桥,背诵圣贤教诲,朱敛在想心事。
    横跨埋河的长桥渐渐消失,裴钱有些口渴,便也没了读书的心气。她倒是想要学习拳法和剑术,只可惜陈平安不愿意教她,至于朱敛这些人,就算他们愿意教,裴钱她还不愿意学呢。
    陈平安依旧处于坐忘的玄妙状态中,更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飘荡而出,神魂离开了身躯,悬在空中,看着盘腿而坐的自己,心中感觉很是怪诞。不同于之前对峙丁婴和蟒服宦官的魂魄分离,一分为三,此次出窍离体的,有些像是传说中的阴神,就是客栈那晚君子钟魁的那种,只不过钟魁同时修成了阳神和阴神。陈平安此时随着埋河江风中蕴含的灵气和罡风飘忽不定,身形不稳,远远比不得钟魁阴神、阳神的凝练稳重。
    如果说这个“陈平安”只是个学步稚童,那么钟魁已是登山涉水如履平地的青壮汉子。
    此等异象,裴钱和朱敛都未能有丝毫察觉。
    两个陈平安几乎同时心念微动,心头泛起一个想法,挥之不去。飘荡不已的陈平安转头望了一眼埋河下游,然后盘腿而坐的陈平安睁开眼睛,轻声道:“裴钱,朱敛,你们可能需要帮我守夜几个时辰,我需要在这里练习剑炉立桩,今晚情况不太一样,无法细说。”
    朱敛点头笑道:“老奴的本分事。”
    裴钱一跺脚,哀叹一声,道:“早说啊,我该拿些点心来当夜宵的。”
    出窍离身的那个陈平安,向埋河一步跨出,瞬间就掠出十数丈,直接来到了埋河水面上,像一截木头在水面浮浮沉沉。陈平安停下身形后,适应了这种高蹈虚空的诡异环境,脚尖一点,便会向前漂荡出极远。陈平安身体前倾,在埋河水面蜻蜓点水,仿佛是那御风凌空的山上神仙,或是纯粹武夫第八境的远游境。
    双袖飘摇,御风远游。
    陈平安当下还不清楚,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这是练气士的阴神雏形。
    脱胎换骨,神气凝合,身外有身,是为阳神,喜光明;一念清灵,出幽入冥,无拘无束,是为阴神,喜夜游。
    夜访水神庙。
    陈平安觉得哪怕只是看一眼都行,去去就回。至于河畔那个陈平安,则闭上眼睛,双手掐剑炉诀。虽然一坐一神游,可是两者浑然一体。出窍阴神所见所感,修习剑炉立桩的闭眼陈平安一清二楚,完全身临其境。
    大道之玄,玄之又玄。
    陈平安直到这一刻才有些明白,为何修行之人会纷纷远离人间,潜心修道,登高望远,想来这些练气士眼中的风景,都已是世外高处了。
    此刻河畔的陈平安看似在修习剑炉立桩,实则继续闭眼观想心中那座长桥。
    比起藕花福地那两次,这次稳固了许多,虽然冥冥之中,依然觉得无法行走其中、渡河而过,但是登桥观河,应该已经做得到了,如果不是身边有朱敛,陈平安会走上去试试看。
    今夜有此观想,既是因为想到了君子救与不救,还是因为想到了度人与度己的关系。
    将裴钱带在身边,陈平安只是要她读书背书,并未说过任何一个自己琢磨出来的道理,看着裴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对镜自照,陈平安不由自主就会自省。许多书上内容,陈平安自己往往感触不深,不得真意,可裴钱在,陈平安就会想得更多一些,比如君子日三省乎己,克己复礼,慎独……
    读书万卷始通神,妙哉。
    裴钱已经将第一本书背诵得滚瓜烂熟,看来今日夜游水神庙之后,大概可以让裴钱开始看第二本书了。
    读书不在多,只看读进自己肚子有几个字。
    这个不是道理的道理,倒是可以与裴钱说上一说,不过估计她多半只会当作耳旁风吧。
    相传曾经有个僧人,识字不多,结果只读了一部经书,就读成了佛。
    埋河之畔,有两人长掠如虹,身影模糊,一闪而逝,往下游急急而去。他们看到了河边三人后,轻轻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等他们消失于夜幕,朱敛才收回视线。
    原来是回了驿馆后,换上道袍的师徒二人,只与姚镇说今夜有事外出,天亮之前就能返回驿站。
    姚镇不会阻拦,事实上也拦不住。两位驻扎在边境的刘氏供奉,就连身为姚家铁骑家主的姚镇,都不清楚他们的根脚背景、师门渊源。姚镇甚至怀疑,这对道门师徒,是不是直接听命于皇帝陛下,既防止北晋大修士刺杀自己,引发边军动乱,同时监督姚家边军的动向,毕竟他还有个刚刚卸任吏部尚书的亲家。
    为此,姚镇私底下还询问过姚近之,是否要与那两位供奉刻意交好,就算不奢望他们庇护未来要在蜃景城开枝散叶的姚氏,好歹趁机结下一桩善缘。
    她并不赞同,说那两人身份特殊,绝不可擅自笼络。臣子服侍帝王,若是君主英明,为臣者的头等聪明,就是连揣摩帝心的念头都不要有,多想无益,不过这只是对姚家这类疆臣而言,天子身侧的近臣,另当别论。姚镇便有些不服气,家族两次命悬一线,若非陈平安两次相救,早就没了,说不定还要被安上一个私通敌国、谋逆篡位的名头,要是如今还想着洁身自好,到了蜃景城,身边已无边军压阵,岂不是更加凶险难测?
    姚镇想起了那个下了马背当文官的郡守门生,一时间心中别扭不已,难不成如孙女所说,以后要经常跟这类小王八蛋打交道?
    姚近之笑言,恰好相反,小姑姑当年嫁入京城后,咱们姚家还想着自扫门前雪,事事恪守祖宗家法,是错了,可到了蜃景城,在朝廷接纳爷爷的前提下,继续明哲保身,则是对的,若是与那些豪阀、勋贵比拼山头和手腕,姚家根本别想在京城站稳脚跟。但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任人拿捏。
    姚近之说了一句名士禅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姚镇唏嘘不已,当初姚近之年纪尚小,对于小姑姑嫁给那个大雪天跪在姚家祠堂外边的李锡龄,就假借父亲之口,跟爷爷姚镇提过异议,大致意思是说姚氏遵守了数百年的祖宗规矩,一旦破例,姚氏上下知道是两人真情可鉴,可外人不会管这些,蜃景城不会管,皇帝陛下也不会管。
    姚氏子女不可与豪阀联姻的祖训,既然破例一次,那么对刘氏忠心耿耿的姚氏边军,会不会再破例一次?
    没有一,便无二。可有了一,二、三、四便会接踵而来,这才是常理。
    爷爷,我姚近之若是外人,都要怀疑姚氏是不是觉得偏居一隅,太憋屈了。
    老将军听到这里,满脸恼火,心胸之间更多的还是悲愤。
    姚近之神色自若,递给爷爷一杯茶,笑道:“将军饮酒,能够助长豪气,可到了蜃景城,爷爷当了官,就改喝茶吧。”
    姚镇气呼呼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仍是喝酒的路数。
    姚近之嫣然一笑。
    河畔两位道人的身影,飘忽如两缕青烟,远远快于奔马的速度。
    这对道门师徒,老者出身于一个名为金顶观的道家旁门。别觉得“旁门”二字不中听,其实已经很了不起,宗字头之外的道家洞府门派,有资格跻身旁门之列的,一洲之内都不会多。
    金顶观道士喜欢入世修心,人数不多,不足百人,而且一旦入世,往往隐姓埋名,不喜欢依仗靠山和祖师爷。金顶观现任观主,已经五百岁高龄,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元婴地仙,在桐叶洲北部有很响亮的名声。
    老者俗名尹妙峰,道号为葆真道人,取自“长生久视,全性葆真”一说,属于金顶观观主一脉。
    唯一的嫡传弟子邵渊然,是尹妙峰下山入世,与其偶遇后,花费了整整十四年光阴的审察,才决定收入门下。其间葆真道人设立了三次大考,邵渊然皆过关,心性和天资无疑都是人上人。
    之后邵渊然跟随葆真道人去了一趟金顶观,觐见观主,拜谒祖师堂挂像,姓名载入师门谱牒,从此正式成为金顶观的一名潜字辈弟子。最后又跟随师父来到大泉王朝,师徒二人联袂成为刘氏供奉,负责盯着南疆边境,已有十年之久。
    别看玉树临风的邵渊然,如今面容不过及冠之龄,其实已经是不惑之年。
    师徒二人都是龙门境修士,葆真道人自认此生金丹无望,而邵渊然资质远胜于他,如此年纪就成为观海之上的龙门境,实为修道天才。观主听闻邵渊然在大泉边境破境后,专程让人下山,赐下一件师门法器,还许诺邵渊然只要成功跻身金丹境,更有一件传承千年的镇门重宝,等他回山拿取,作为庆贺之礼。
    所以尹妙峰希望能够借助大泉刘氏的雄厚底蕴,帮助邵渊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结成金丹客,方是神仙人。
    金丹之下练气士,犹在大小两牢笼。
    关于大将军姚镇赴京任职一事,邵渊然隐忍许久,今夜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师父,姚氏真就这么逃过一劫了?”
    尹妙峰问道:“怎么,很失望?姚氏得以全身而退,姚近之就可以继续过她的安稳日子,说不定到了蜃景城,很快就会嫁入某个豪阀世族,侯门深似海,再难相见,所以你心里不太痛快?”
    邵渊然摇头笑道:“失落难免,不过修行修心,顺其自然而已。姚氏若是覆灭,弟子自会保下姚近之,护在羽翼之下,可既然姚氏渡过了难关,说明我与姚近之缘分未到,无须强求,以后有以后的机缘。”
    尹妙峰笑道:“深山常有千年树,人间少有百岁人。姚近之不是修行中人,如今美艳动人,你心动很正常,可二十年后,即便机缘来了,她已是人老珠黄的妇人,你那会儿,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已是一位陆地神仙,还会对一个颜色凋零的凡俗女子动心?”
    邵渊然微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邵渊然沉默片刻,耳畔狂风呼啸,问道:“师父,我们此次突然拜访碧游府,是为何事?与昨天收到的京城飞剑传讯有关?”
    尹妙峰淡然笑道:“总之不是小事情。”
    邵渊然无奈一笑,既然师父不愿多说,他只好按下心中好奇。
    碧游府正是那位埋河水神的府邸,类似先前三皇子押送囚犯的那座金璜府邸。
    只不过金璜府邸没了主人,如今多半是山精鬼怪扎堆了。
    经此一役,北晋国的山水气运可谓大伤,金璜山神府君很快就会被押送到蜃景城。而与之针锋相对数百年的松针湖水神庙,垮得更早,水神庙余孽,只剩下一些虾兵蟹将,不成气候,能够不扰乱地方就算北晋的幸事了。
    不过邵渊然想起一事,哑然失笑,刚刚被金璜府君娶进家门,转瞬间就变成阶下囚的那位山神夫人,可真是不走运,本以为能够夫妻恩爱数百年,远胜人间鸳鸯男女,哪里想到是这么个结局,就是不知道蜃景城会如何处置她。
    不过这些狗屁倒灶的世间琐碎,不过是修行路上的趣闻乐事而已。邵渊然眼中所见,是地仙前辈们的大道逍遥,心中所想,是长生不朽,与天地同寿。
    邵渊然心中豪气盈胸,见埋河两岸四下无人,便大笑道:“师父,我去学那大蛟走江了!”
    这位金顶观年轻道士飘到河面,踩水而下,每一次踩在河水上,都溅起巨大的水花,只是道袍之上滴水不沾。
    尹妙峰依旧在江畔飘掠,看了眼得意弟子的江上风姿,低声笑骂道:“臭小子,以后成了陆地神仙,还了得?”
    陈平安只是大概知道水神庙的距离和方位,不过所幸只需要沿着江水盯住两边就行。
    按照姚镇和姚近之各自的说法,那座埋河水神庙,在驿馆三百里外的下游,建造在河边一座无名小山之上,山坡平缓。庙会在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十五,酬神献艺的香会多达百余个,热闹非凡,附近州郡的达官显贵,都会在庙会期间施粥舍茶。
    姚镇当时感慨了一句,山水神灵,开府是第一大门槛,若是能够将府邸升为宫,那才是真正得了道,无异于某个山上仙家获得那个“宗”字。
    姚近之着重说了水神庙的另外一奇,偏殿供奉有一尊灵感娘娘神像,求子之灵验,名动四方,几乎每天都有远道而来的妇人。她们多是出身富贵门户,生养艰难,便来水神庙的这座偏殿磕头烧香,施舍一些银钱,就能跟庙祝老妪请回一个腰缠红线的小泥娃娃,系在手腕上,返乡后一旦成功生育,不用回去还愿,只是抱回家的泥娃娃不能扔掉,要供奉起来,当作是遥遥酬谢灵感娘娘的恩德。
    不过陈平安真正想要看的东西,是那水神庙前立着的两百多块白玉大碑,多是历史上埋河水神帮助大泉刘氏度过旱灾后,朝廷和文人对埋河水神歌功颂德的美文。
    约莫不到两个时辰,不断左右张望的陈平安,沿着埋河之水一路漂荡,终于到了那座河边山。
    夜幕深沉,水神庙大门关闭,但是陈平安依旧遥遥看到那边的灯火辉煌,这也是陈平安一眼看到水神庙的原因。
    陈平安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虽然裴钱和朱敛看不到,可若是水神庙那边有中五境的练气士,会不会一眼看穿,将自己视为夜间出没的作祟妖魔?这让陈平安有些犹豫。
    难不成要白跑这三百里水路?加上回去的路,可就是六百里了。
    思来想去,飘悬在埋河河心的陈平安还是打算靠岸试试看,最坏的结果,就是远远瞥一眼水神庙门,然后惊动庙祝或是此地修士,被追杀三百里,只好让驿馆那边的老将军姚镇出面解释。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嗓音在耳边响起:“阴神夜游?陈平安,你不是纯粹武夫吗?还能不能讲一点道理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哭笑不得,离着三十步远,有个青衫书生蹲在河面上,双手使劲攥着一大把头发,像是要将谁从埋河里头拔出来——正是钟魁。
    陈平安来到钟魁身边,问道:“这是?”
    钟魁抬起头,笑道:“我方才正在水神庙那边跟人抢占地盘呢,想着天亮之后,好烧个头香,求着神灵保佑,能够让九娘看我顺眼一些。”
    陈平安指了指钟魁手中的头发,问道:“我说这个。”
    钟魁白眼道:“埋河里边的冤死水鬼,还能是什么,应该是给你的阴神引来的,把你吃了,保准修为暴涨。我见它探头探脑的,一张脸竟然不似寻常水鬼那般稀烂丑陋,还挺水灵俊俏的,就想跟这女鬼商量,让她出来陪我聊聊天。”
    钟魁不似那晚阴神、阳神出窍远游,一身浩然气肆意流泻,今夜他就像平时待在客栈,刻意遮掩了气机,所以河底水鬼,没有像那晚,一头头沉入水底最深处瑟瑟发抖。不然的话,钟魁哪怕只是靠近水神庙,估计埋河水鬼就要魂飞魄散了。
    钟魁那两只袖子里头装着的肃杀秋风,可不管你是冤死的水鬼,还是遭了报应的恶鬼,一律是秋风扫落叶。
    陈平安看看钟魁手中的女鬼青丝,再看看与女鬼拔河的钟魁,问道:“好玩吗?”
    钟魁点点头。陈平安转头望向远处那座水神庙。钟魁松开手中的头发,河面下阴影如获大赦,一闪而逝。
    钟魁站起身,伸手按在陈平安阴神的肩头,笑道:“仔细看清楚了,就知道好不好玩了。”
    两人猛然坠入河水。
    阴神夜游,看待世间万物,亮如白昼,即便是在河水中,一眼望去,依旧视线毫无阻碍,眼力与陈平安真身的武道修为持平。
    陈平安算是见识过许许多多的鬼魅精怪了,还是第一次感到……恶心。
    埋河水底之下,陈平安和钟魁四周,“站”着密密麻麻的水鬼,它们静止不动,多是身穿雪白衣裳,尤为漆黑的头发遮住面孔,头发直直落下到腰间,像是矜持的大家闺秀出门上街,戴了一顶俗称市女笠的幂篱。
    不仅如此,陈平安低头望去,看到了一双大如灯笼的银白眼眸,冰冷异常,死死盯住他们两人,却看不清它的身躯。
    双方隔着至少一里路,那双眼眸依旧如此硕大,可想而知,若是近观,此物何等庞然。
    钟魁笑道:“它和水鬼们,都是给你引来的,只是不敢下嘴,一来你这阴神虽然只是个雏形坯子,可还是有些不同寻常,它们便不敢妄动,只是实在眼馋,就不断汇聚在一起;再者它们包藏祸心,希冀着你能够惊动河底那头妖物,厮杀一番,它们好分一杯羹。结果你刚好在水神庙这边停下,就不再挪窝了,底下那头妖物估计都快要气炸了,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离这里可不算远。”
    既来之,则安之,陈平安环顾四周,就当是欣赏风景了。
    钟魁也在张望,喊道:“刚才那位长得很好看的水鬼姑娘,你还在吗?你要是不愿继续做这水鬼了,我可以一巴掌拍死你,至于能不能投胎,我不敢保证,但是帮你脱离河底那头妖物的束缚,不用再帮它作恶害人,不难。”
    那对灯笼稍稍变大了几分,陈平安下意识眯眼望去。
    就像小时候在田边钓黄鳝,偶然见到一条,黄鳝的头颅和身躯缓缓游弋而出。这头埋河妖物,粗略估算一下,竟是比棋墩山那两条黑白蛇蟒还要巨大。
    陈平安问道:“那位埋河水神不管它吗?”
    钟魁笑道:“不管?怎么不管。这位脾气暴躁的水神娘娘,之所以不爱现身露面,就是一次次试图搏杀此妖,已经有三次伤及金身根本。几乎每三四十年,都要教训一次这头妖物,一百年中,甚至还会有一次真正的生死厮杀。最惨的一次,水神庙金身都出现裂缝了,碧游府也给淹没了大半。”
    陈平安更奇怪了,又问道:“朝廷不尽力围剿它?大泉朝廷做不到的话,你们书院不管?”
    钟魁双手抱住后脑勺,解释道:“世事不简单嘛。这头水妖能够活到今天,除了靠道行之外,还是靠它的脑子多些。再说了,桐叶洲中部这么大,大伏书院就那么点人,能够打得死这条妖物的,就更少了。书院读书人要修身养性,每天读书做学问,很忙的,争取做贤人,做君子,做圣人,做能够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庙里头塑像的大圣人,读书之外,事情就更多了。再说了,大泉王朝本就已经有一位君子待着了。”
    陈平安点点头,心中了然。
    藕花福地那一趟游历,人间百态,尽收眼底。
    钟魁说早有书院君子坐镇大泉王朝,陈平安被一点就透,想来那门户之争,书院亦有。
    钟魁接下来让陈平安大开眼界,他指着河底那对灯笼说道:“你再瞪我一眼试试看?信不信我把你剥皮抽筋,送去给埋河水神当贺礼?”
    那头水妖缓缓退去,那些水鬼也随之散去。
    陈平安问道:“贺礼?”
    钟魁点头道:“我之所以来此,是因为得到消息,埋河碧游府要破格升为碧游宫,大泉刘氏这个决定,我们书院默认了。其实本来大泉王朝是没这个资格敕封‘宫’的,估计是蜃景城那位君子用以亡羊补牢的手笔吧。”
    一位获得“正统”二字的江河水神,必须先要获得朝廷认可,君主颁旨册封,礼部赐下金书玉牒、银签铁券,载入一国朝廷谱牒后,才有资格立祠庙、塑金身,受人间香火。与此同时,还要获得一洲邻近书院的点头认可,不然依旧属于一洲淫祠之列。一些个地方水神的小庙可以不在乎,但是大的水神庙,却视为大道不全,会竭力恳请皇帝向儒家书院求来一部圣贤典籍,供奉起来,共受香火。
    至于那部儒家典籍是哪位圣人的著作,可以酌情而定。一般都是书院看着给,但也有极少数腰杆硬、犟脾气的水神,会自己挑明了讨要某位圣人的某部典籍。
    不过这种情况屈指可数,在桐叶洲更是千年难遇,敢跟浩然天下七十二座书院较劲的一根筋水神,怎么可能多?
    钟魁没有告诉陈平安所有真相,他之所以暂时离开狐儿镇,凑这个热闹,就在于碧游府那个出了名暴躁的水神娘娘,非但没有因为即将由府升宫而受宠若惊,对大泉刘氏和大伏书院感激涕零,反而扬言要某本圣人典籍坐镇水神宫,不然她会继续悬挂那块“碧游府”匾额。
    而那本圣贤典籍,如今可与“圣贤”半点不沾边了,这才是最让大泉刘氏崩溃的地方。
    因为那本书,出自昔年文圣之手。
    钟魁一听是这么场闹剧,就觉得这趟碧游府之行,自己是非来不可了,只是他没有想到会遇上阴神远游的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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