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狭窄阴暗的泥瓶巷,走在宽阔明亮的二郎巷,眉眼灵动的崔瀺脚步轻盈,大袖晃荡,手里拿着那副从泥瓶巷墙头偷来的对联。
    一个本该出现在督造官衙署的高大男子,此时站在门外,已经等候良久。他始终闭眼屏气凝神,听到脚步声后,睁眼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后,赶紧侧过身,束手而立,恭声道:“先生。”
    崔瀺嗯了一声,随手把对联交给吴鸢,摸出钥匙打开门,刚要跨过门槛,突然后退一步,重新拉上两扇院门。吴鸢差点撞上自家先生的后背,这位龙泉县的父母官连忙后退数步,有些奇怪先生的举动。
    名叫崔瀺的少年双手笼袖,朝两个彩绘门神努了努嘴:“你那位老丈人的先祖,就挂在这儿呢,威风吧?”这个别扭至极的说法,让吴鸢一阵头大。
    他虽然跟顶着上柱国头衔的老丈人不对付,可跟那位尚未娶过门的媳妇,那真是情投意合,两人是京城出了名的一双良人美眷。尤其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寒族书生,饱读诗书,赴京赶考,科举落第,却赢得美人心,在不被所有人看好这段姻缘的形势下,一举成为大骊国师的亲传弟子,名动朝野,瞬间传为美谈,以至于惊动了皇帝陛下,下旨在养正斋召见。在那之后,未来老丈人就对吴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对女儿扬言要打断吴鸢三条腿了。
    崔瀺跨过门槛,随口道:“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咱们儒家信誓旦旦的‘谆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到底有没有机会实现?”
    吴鸢轻声问道:“先生想出答案了吗?”
    崔瀺撇撇嘴:“很难。”
    吴鸢哑然。
    崔瀺笑问道:“是不是觉得问了句废话?”
    吴鸢诚实回答:“有一些。”
    大概是师生之间的对话,一贯如此坦诚相见,崔瀺并未恼火,只是斜眼瞥了一下吴鸢,惋惜道:“世间很多事情,珍贵之处不在结果,而在过程。”
    吴鸢鼓起勇气问道:“先生能否举例?”
    崔瀺一边领着吴鸢走向正堂匾额下的朱漆大方桌,一边说道:“比如你跟袁上柱国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恩恩爱爱,缠缠绵绵,牵个小手都能开心好几天,可是等到哪天总算把她给明媒正娶了,上了床一番神仙打架之后,你很快就会感到失落,原来不过如此啊。”吴鸢龇牙咧嘴,这话没法接。
    崔瀺示意吴鸢自己找位置坐下,自己继续站着仰头望向那块匾额,说道:“可是你会因为这个无趣的结果,而放弃跟袁家大小姐滚被窝的机会吗?显然不会吧。”
    崔瀺自己也觉得这说法不太入流:“那我就换个说法,比如修行,寻常练气士,目标肯定是中五境,天才一些的,会选择上五境。又比如为官,野心小的,是入流品就行,志向大的,是做黄紫公卿。然后在漫长的登山途中,很多人会一直抬着头盯着山顶的风光,身边的树木葱茏,脚下的春花烂漫,都是看不到的,就算看到了,也不会驻足欣赏,枉费了圣人的谆谆教导,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
    吴鸢陷入沉思。
    崔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连这种狗屁道理也相信?天底下最没有意思的东西,就是道理了。”
    吴鸢无奈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会在这种问题上深思,可是先生此次出关,先是换了这身‘行头’,又莫名其妙要来这个小镇见故人,学生实在是吃不准了。”
    崔瀺笑过之后,懒洋洋瘫靠在宽大的椅子上:“话说回来,这番大道理也不全是废话,我虽然重事功而轻学问,但这并不意味着学问一事,就不需要用心对待。说句最实在话,凡夫俗子不下苦功夫、死力气去努力做成一件事,根本就没资格去谈什么天赋不天赋。”
    崔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椅子把手,脸色平淡从容,微笑道:“只有真正努力之后的人,才会对真正有天赋的人,生出绝望的念头。那个时候,会幡然醒悟,流着眼泪告诉自己,原来我是真的比不上那个天才。”
    吴鸢笑道:“围棋一道,整个东宝瓶洲的国手和棋待诏,想必都是以这种心态面对先生的。”
    崔瀺扯了扯嘴角:“可是对有些事情,天纵奇才如先生我,也一样用这种眼光看待某些人。”
    吴鸢摇头道:“学生不信!”
    崔瀺伸出手指,点了点满身正气的督造官大人,笑嘻嘻道:“小吴大人,这激将法用得拙劣了啊。”
    吴鸢哈哈大笑,抱拳作揖讨饶道:“先生慧眼如炬。”
    吴鸢眼角余光时不时掠过一个肌肤晶莹的木讷少年。少年呆呆痴痴,眼神空洞,就坐在不远处天井旁边的小板凳上,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微微仰起头,姿势如坐井观天。其实吴鸢刚才一进屋子就看到了他,便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既然先生不愿主动开口,他就不好问什么。
    吴鸢望向桌上那副春联,拿起一张仔细观摩,抬头问道:“先生,这副对联是谁写的?这个人很有意思啊。”
    崔瀺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更慵懒舒服的姿势缩在椅子里:“暂时还是名叫宋集薪吧,不过估计过几年,会改回宗人府档案上那个被划掉的老名字,宋睦。”吴鸢立即觉得这张轻飘飘的春联很烫手。
    他忍不住问道:“先生要这春联做什么?”
    崔瀺笑道:“给你那位宝贝师兄长长见识,省得经常说我是仗着年纪大,才能字写得比他好。现在好了,这副春联是他的同胞兄弟写的,我不信他还能找到什么借口。”
    吴鸢想了想,忍住笑意,轻声道:“比如宋集薪在乡野之地,整天没事做,光顾着练字,勤能补拙,所以写出来的字就好一些?”
    崔瀺一脸惊讶:“这也行?”
    吴鸢笑着点头:“小师兄做得出来。”
    崔瀺摇头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打得少了,规矩从来棍棒出啊。”
    吴鸢把那张春联放回桌上,随意说道:“先生,你的先生一定规矩很重。”
    吴鸢一直不知道自家先生师承何处,甚至连大致文脉流传都不清楚。恐怕整个大骊,晓得此事的人物,屈指可数。
    崔瀺突然微微坐直身体:“错喽,先生教我,就跟我教你们差不多,一样的,所以我的先生,才教出我这么个学生,数典忘祖,做人忘本,嗯,还有欺师灭祖。”
    吴鸢以为自己听错了。
    崔瀺淡然道:“你没有听错。”
    崔瀺伸了个懒腰:“我求学之时,还没有现在这般激进,只敢提出‘学问事功,两者兼备’之议,先生就赏了我‘世风日下、罪魁祸首’八个大字。”
    崔瀺身体越来越正,直视着对面自己学生的眼睛:“你知道最可气的地方,是什么吗?是我这位先生,不等我说完议题,就打断了我,一向以治学严谨著称于世的先生,甚至不愿意为这个问题多想一天,一个时辰、一炷香,都没有,就直接丢给我那八个字。我有个师弟,每次跟先生询问经典疑难,先生必然次次如长考一般,悉心教导,唯恐出现丝毫偏差,其中一次,你知道我家先生想了多久,才给出他的答案吗?”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吴鸢尽可能往多了去想,试探性说道:“一个月?”
    这一刻,以清秀少年面貌现世的大骊国师,脸色古怪至极,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
    吴鸢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崔瀺重重呼出一口气,自嘲道:“故人故事故纸堆,都无所谓了。何况不无所谓,又能如何呢?”
    崔瀺站起身,收起那股罕见的复杂情绪,对吴鸢说道:“今天让你来这里,是要你见一个人,我先忙点事情,你去门口等着。”
    吴鸢如获大赦,起身离开。
    崔瀺走到那个容貌精致的痴呆少年身边,蹲下身后,揉着下巴,像是在寻找瑕疵。
    暮色中,吴鸢带着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走入大堂,崔瀺这才站起身,对他们两人说道:“自己人,随便坐。”
    那人落座后,轻轻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英俊却病态苍白的脸庞,整个人精气神极其糟糕,像是身负重伤,咳嗽不断,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
    吴鸢脸色凝重:“观湖书院崔明皇?!”
    然后吴鸢迅速望向自家先生。
    崔瀺,崔明皇。大骊国师,观湖书院。难道?吴鸢头皮发麻,心头震动,开始担心自己能否活着离开这座宅子了。
    先生杀人,口头禅是“按规矩办事”。但问题是大骊王朝的练气士,几乎没有谁能够理解先生的规矩。就算是吴鸢这种嫡传弟子,也从来不敢认为自己真正了解先生的心思。
    崔瀺搬了张椅子到木讷少年身边,背对着吴鸢和崔明皇,笑道:“不用紧张,一个是我难得欣赏的家族子弟,一个是有望继承我衣钵的得意门生,所以你们两个不用猜来猜去,可以把事情往好处想。”
    吴鸢壮起胆子,问道:“先生出自崔氏?”
    崔瀺没理睬。
    崔明皇苦笑道:“师伯祖早就被崔家逐出宗族,还下令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坟山。”
    吴鸢脸色阴晴不定。
    始终没有回头的崔瀺笑着说道:“放心,这些腌臜往事,咱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开始就知道的。对了,崔明皇,吴鸢接下来有任何问题,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鸢灵犀一动,直接问了一个最大的问题:“齐静春之死,是先生的手笔?”
    崔瀺不愿意开口说话。
    崔明皇脸色如常,回答道:“齐静春之前得到过一封密信,来自山崖书院,写信之人告诉齐静春,他们那位自囚于某座学宫功德林的先生,真的死了。”
    吴鸢皱了皱眉头,这是他不曾听闻的一桩天大秘事,估计是只有儒家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的当家人物才有资格知晓的内幕。但是其他一些风言风语,吴鸢和许多出身世族的读书种子一样,大多有所耳闻。
    不过短短百年,昔年被尊奉于儒教文庙第四位的神像,先是从文圣之位撤下,挪到了陪祭的七十二圣贤之列,然后从陪祭首贤的位置上不断后移,直到垫底,今年开春时分,更是被彻底搬出了文庙。不但如此,有人试图偷偷将其供奉在一座道观内,却被发现,最终被一群所谓的无知百姓推倒打烂。朝野上下,这位圣人的毕生心血,所撰写的经典文章,一律禁绝销毁,所推行的律法政策,被各大王朝全部推翻,名讳从正史中删除。先是江河日下,然后日薄西山,摇摇欲坠,最后一夜之间泥牛入海,悄无声息。
    崔明皇将一桩惊天阴谋娓娓道来:“山崖书院如今已经被撤掉了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身份,你们大骊对此心有不甘,毕竟齐静春和书院对于教化百姓一事,以及帮助大骊摆脱北方蛮夷的身份,居功至伟。再者,没了书院吸引东宝瓶洲北方门阀士子,大骊的文官体系,必然遭受巨大冲击。但是大势所趋,大骊终究不能螳臂当车,大骊皇帝也不会愚蠢到为了一个齐静春,一口气招惹那么多豪横至极的山上山下势力。”
    “既然外援已经不可靠,那么如何凭借一己之力,保住山崖书院不被撤销,这个天大的难题,就跟随那封密信一起摆在了齐静春的书案上。”
    “但是他心知肚明,甲子之期一过,他走出骊珠洞天,那么他在此处的蛰伏隐忍,境界不跌反升的骇人真相,必然会惹来儒家内部某些大人物的更大打压。当然,不只是儒家、道家,还有其他一些诸子百家里的大人物,也会蠢蠢欲动,毕竟好不容易打压下一个老的,再来一个新的,实在太可笑了。”
    崔明皇露出一丝笑容,下意识望向那个依旧在凝视少年的家族前辈——崔瀺。
    崔明皇眼神当中满是钦佩,道:“这个时候,阮邛的提前出现,就成了一招胜负手。彻底断绝了齐静春原先最有可能会走的一条退路。”
    崔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正在用手指轻轻撑开少年的眼帘,听到崔明皇的言语后,喃喃道:“酒呢?方才路过酒肆的时候,应该买几壶的。”
    崔明皇眼见吴鸢有些疑惑,解释道:“阮邛早早来到骊珠洞天,虽然这位兵家宗师并不插手小镇事务,保持绝对中立,但是阮邛存在本身,就已意味深长。这意味着齐静春再没有办法开口讨价还价,跟三教一家的四方圣人提议自己继续留在小镇,再画地为牢六十年,以此换取山崖书院又一个六十年的苟延残喘。”
    崔明皇微笑道:“自家先生死了,先生的道德文章没人读了,政策主张也无人推行了。而齐静春来到东宝瓶洲后,辛辛苦苦在蛮夷之地建立起来的山崖书院,也没了。俗世的立身之处已无,支撑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安心之地,好像也没了。不死何为?只有他齐静春死了,才能让那些人觉得彻底没了威胁,对于支离破碎的山崖书院,自然懒得再看一眼。事实上如果不是有齐静春,别说成为名副其实的七十二书院之一,大骊境内的山崖书院恐怕连我们观湖书院的一半底蕴都没有。”
    崔瀺评价道:“观湖书院底蕴有余,朝气不足,如果不是山崖书院的存在,迫使观湖书院不得不跟着做出诸多改变,恐怕更加不堪。在接下来的大争变局当中,只会一步慢步步慢,逐渐消亡。”
    崔明皇发自肺腑地赞美道:“师伯祖真知灼见,一针见血!”
    崔瀺总算不再折腾那个没有半点“人气”的少年,站在并无积水的水池旁边,跟随少年一起仰头望向蔚蓝天空,收回视线后,说了一句很奇怪的定论:“所以我精心安排了一场大考,考生只有一人,就是那个泥瓶巷名叫陈平安的孤儿。他只是很普通的出身背景,但是有着很有趣的成长经历。”
    吴鸢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意思?
    崔瀺开始绕着水池慢慢绕圈踱步,双手负后,低着头自言自语道:“照理说,齐静春在必死无疑的情况下,会垂死挣扎一番,那么有三个人就不得不注意:一起在骊珠洞天陪他吃苦的师弟马瞻,手把手传授学问的书童赵繇,看似关系一般的宋集薪。因为这三个人,最有可能让齐静春寄托希望。”
    “想着让马瞻延续山崖书院的香火,哪怕只有一名弟子,也无所谓。”
    “想着让赵繇将师门学问发扬光大,至于是不是在大骊王朝,甚至是不是在东宝瓶洲,也无所谓。”
    “我一开始,得知齐静春将所有书本留给宋集薪后,以为宋集薪会是他的香火传承之一,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个障眼法。”
    崔瀺说到这里的时候,开始长久沉默,似乎在一步步逆向推演,确定并无纰漏。
    吴鸢小心翼翼插嘴道:“障眼法之后,藏着那个叫陈平安的人?”
    被打断思绪的崔瀺停下脚步,猛然抬起头,冷冷看着吴鸢。吴鸢立即站起身,冷汗渗出额头,作揖低头道:“还望先生恕罪。”
    崔瀺继续散步:“马瞻,算是那人的半个弟子吧,只不过比起齐静春,差太远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此人。”
    “我让崔明皇去骗马瞻,骗他可以顶替齐静春担任山崖书院下一任山主。虽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名头没了,但是书院本身还在,书院在,就需要山主。如此一来,对齐静春这一支文脉,对咱们大骊的皇帝陛下,其实面子上都说得过去,这也是一开始各方势力默认的一个结局。”
    “但是我不喜欢啊,这么团团圆圆的结局,太无趣了。反正儒家内部本来就有一些声音,要求文圣、齐静春和山崖书院,三者一起消失,省得人心反复,死灰复燃。”
    “所以我提议在披云山新起一座书院,而儒教三座学宫也答应在五十年内,会提拔这座书院为七十二书院之一,咱们皇帝陛下一听,好像不错嘛,比起齐静春这么个鸡肋,换上一个能够完全听从大骊的傀儡,当然更适合大骊的南下霸业。”
    “于是崔明皇再骗马瞻,告诉他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退而求其次,干脆改换门庭,跟山崖书院撇清关系,回到小镇后就能够担任新书院的山主,而且是新书院的第一位山主,比起在山崖书院拾人牙慧,仰人鼻息,不是更好?”
    崔瀺继续行走,不过望向默默呼吸吐纳的崔明皇:“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问题?”
    崔明皇点头道:“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起了疑心,开始与我虚与委蛇。当时马瞻不露声色,我虽然小心提防,但是没有想到马瞻这么个废物,发起狠来,是如此不遗余力,拼得经脉寸断,窍穴炸碎,也要杀我。”
    崔瀺点点头:“马瞻虽然远不如齐静春,可到底是在那人门下待了十多年,不能纯粹以蠢人视之。”
    崔明皇用手捂住嘴巴,吐出一口瘀血,握紧拳头后,脸色反而轻松几分,多了几丝红润,问道:“师伯祖,为何要允许山崖书院那个仅剩的老夫子,带领学生离开大骊,去往敌国大隋,还继续使用山崖书院的名号?大骊皇帝是如何答应的?这件事,晚辈一直想不通。”
    崔瀺缓缓而行:“一来山崖书院就算保留下来,也名存实亡。没了七十二书院之一的金字招牌,就是个空壳子,再也无法跟蒸蒸日上的观湖书院,争抢东宝瓶洲最出彩的读书人。二来披云山一旦设立新书院,观湖书院的副山主会来此坐镇,当然,第二任山主,肯定是你这位观湖君子。三来,大隋接纳了山崖书院的丧家之犬,就等于接过了烫手山芋,我们大骊随时可以找个由头,向大隋宣战。到时候,山崖书院不一样还是在大骊版图之上?”
    “谁都知道山崖书院等同于大骊王朝的国子监,可是哪个王朝的皇帝君主,敢说观湖书院是自己的私塾?所以大骊哪天能够完完整整掌握一座书院,是陛下从小就梦寐以求的事情。当然了,皇帝陛下心里未尝没有补偿齐静春的意思。哪怕齐静春担任山主那些年,不愿对陛下卑躬屈膝,但是陛下对齐静春是真的很欣赏,甚至可能还有一点敬畏。”
    崔瀺突然笑起来:“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我需要有这么一局棋。”
    “我除了需要齐静春必须死在骊珠洞天,我还需要他按照我的棋路,选定我希望他选中的棋子。最后由我来一一毁掉。齐静春死前,就像手里还攥着几粒种子,或者是还捧着几炷香,只能交到身边人的手上。”
    “文脉一事,讲究薪火相传,甚至信奉一种学说的门生弟子可以死绝,但是香火未必就会断绝,所以香火和文运到底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齐静春估计已经抓住了端倪,我仍是有些琢磨不透,不敢太过确定,我需要用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想法。”
    “所以设置这次大考,摆下这盘棋局,既是用来断掉那个人的文脉香火,更是我的证道契机。”
    崔瀺走到坐在板凳上的少年身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曾有诗云,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写得真是……仙气十足。”
    少年身体的各个关节咯吱作响,最终动作凝滞地缓缓站起身,他一双眼眸渐渐焕发出夺目光彩,等到站直身体后,转身面对亲手拼凑出自己这副身躯的崔瀺。少年尚且口不能言,如婴儿牙牙学语,手舞足蹈,欢天喜地,但是同时对崔瀺又带着一股先天的敬畏。
    别说算不得修行人的吴鸢,就连崔明皇看到这一幕后,也是目瞪口呆。
    不知为何,今天听到先生一席话后,吴鸢只觉得自己遍体发凉,有气无力,嗓音沙哑问道:“先生,就不能杀人了事吗?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崔瀺哈哈大笑,好像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一个真正有趣的问题,啧啧道:“大道之争,可不是俗世间抄家灭族、灭人满门那么简单的事情,想要真真正正地斩草除根,很难很难,很多时候杀人,反而会让简单的事情变成一团乱麻,所以要诛心啊。为何修行之人,能有十五境那么高?因为修心嘛,而修力的武夫呢,只有这么高,九境就是顶点,想要跻身十境,比登天还难。”
    崔瀺一下子跳进天井正对着的水池当中,踩了踩镶嵌在底部的五彩鹅卵石,随心所欲走在水池里,只是相比地面,下边显然更加局促。他想了想,说道:“那我就给你们这两只井底之蛙,讲一讲两桩原本秘不外传的公案,听完之后,就会发现我这些手段,不过尔尔,不过尔尔啊。”
    “有一位当初差点帮助兵家立教的天纵奇才,虽然功亏一篑,但毕竟是身负大气运的家伙,无人胆敢对此人痛下杀手,最后你们知道那些真正的圣人们,是如何对付此人的吗?将其丢入一块福地中去,生生世世都安排棋子待在他身边,不断消磨其兵家意气,这一世,让其沦为村野的教书先生,却衣食无忧;下一世,让他成为性情软弱的粗鄙屠子,却有佳人相伴;又一世,变成了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千金散尽还复来;再一世,成了太平盛世里的文人皇帝……总之,生生世世,就这么始终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今还是一样。兵家后辈们,不是不想出手,但是只敢暗中动手,试图唤醒那位兵家老祖的神志,可是希望何其渺茫,去跟那些老家伙比拼修为、谋略还有耐心?怎么赢?”
    “又有一位兵家枭雄,战力之强,惊世骇俗,最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为了个傀儡女子,魂飞魄散,然后立即被圣人们抓住机会,三魂六魄,全部被瓜分殆尽,然后让其成为各大福地的头等谪仙人,每一道魂魄,竟然皆从福地升到我们这方天地,而且大道顺遂,人人都成了一方霸主。这九人,最低修为也是第十境,或是武道第七境,你觉得他们都愿意舍弃自己的独立意志,成为‘一个人’?”
    “听上去,好像也不算太复杂,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将是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
    崔瀺说到这里的时候,感慨道:“大道之争,何其残酷。”
    崔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手揉着脖子,笑道:“马瞻愧疚愤懑而死,赵繇已经失去了‘春’字印主人的身份,那么接下来就只有那个坏了大规矩的‘静’字了。”
    “一个贫贱至极的陋巷孤儿,吃尽苦头,内心深处无比希望有一份安稳,如今真的梦想成真,一下子成为小镇最阔绰的有钱人,又突然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福地之上的五座山头,全部被他收入囊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细水长流的富贵,都属于他了。”
    “除了这些雪中送炭,我又帮他锦上添花了两次。第一次是帮他选中那座落魄山,而这座山头,我会让大骊敕封一位山神坐镇,你说这个少年会不会觉得很惊喜?第二次,则是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很快都会以低价出售,然后不出意外,就会由他陈平安‘顺理成章’地买下来。试想一下,小镇之外日入斗金的五座山头,小镇之内两座老字号铺子,以后山下有县令吴鸢与之一见如故,山上会有书院副山主崔先生,对其青眼相加。你们觉得这个少年,是不是已经几乎没有什么追求了?”
    “但是,”崔瀺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笑容格外玩味,自言自语道,“世间事,真是最怕这两个字了。”
    他继续说道:“但是呢,就在这个时候,出去的时候是两辆马车一辆牛车,回来的时候,只有一辆马车一辆牛车,而且少了个温文尔雅的观湖书院崔先生,还死了一个学塾马先生。然后那个车夫就会找到陈平安,告诉这个少年,学塾齐先生和马先生,生前都希望他能够带着那……五个蒙童赶赴大骊王朝的死敌大隋,去那座迁往大隋的山崖书院继续求学。此次出行,路途艰辛,虎狼环伺,最后那个车夫还会善解人意地劝解少年,如果齐先生还活着,一定不希望你涉险去往大隋山崖书院。”
    吴鸢小心翼翼问道:“那些已经担惊受怕的孩子,如果想要留在小镇家中,岂不是让陈平安名正言顺地不用走出去?先生这次谋划不是……”
    崔明皇笑道:“在这些孩子离开小镇没多久,他们的家族就已经被强行迁往大骊京城了,大骊当然不会缺了他们的富贵荣华。但是每个家族都会留下来几个人,会告诉那些孩子进入山崖书院是何等机会难得,以及家中父母长辈又是如何殷切希望他们能够去书院学成归来。”
    崔瀺站在天井正下方,面无表情。
    吴鸢越发小心谨慎,问道:“先生,是如何肯定这场大考,能够让齐静春这一支文脉,彻底断绝香火。”
    崔瀺挑了一下眉头,转头望向吴鸢,笑道:“难道你没有听出来,我和齐静春是同门师兄弟吗?作为他的师兄,我曾经代替外出游学的先生,为他解惑儒家经典,整整三年之久,所以他的大道为何,我崔瀺会不清楚?”
    崔瀺走出水池,小声呢喃道:“正人君子,赤子之心……不过如此了,只是齐静春这家伙命太好,竟然拥有两个本命字。如果不是死在这里,指不定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三字本命了,他不死,谁死?”
    崔瀺走向大门:“我兴师动众布下这么大一个局,为的就是这么小一件事。这么小。”崔瀺举起手,拇指抵住食指,啧啧道:“这要是还输了的话……”最后崔瀺所说的那几个字,细不可闻。
    崔瀺刚打开门,一步跨过门槛,突然停下身形,原本想要去买酒喝的大骊国师,突然觉得好像喝酒也没啥意思。于是他最后干脆就坐在门槛上。吴鸢和崔明皇望着那个略显纤细的少年背影,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崔瀺双手笼在袖中,弯着腰,望向街对面的宅子,廉价的黑白双色门神,内容寓意粗俗的春联,倒着张贴的丑陋“福”字。崔瀺自言自语道:“齐静春,你最后还是会失望的。”
    不知何处,轻轻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温醇嗓音:“这样啊。”
    崔瀺对此无动于衷,依然直直望着远方,点头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再喝酒。”
    当陈平安背着一箩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时候,有点蒙。井口外边站着一群高冠博带的读书人,为首一人,正是当时站在牌坊匾额下一架梯子上,对督造官大人大声训斥的礼部老先生,身边站着离任前建造了廊桥的前前任督造官、相传是宋集薪父亲的那位宋大人,他的皮肤比起在小镇那会儿稍稍白了一些,其余五六人,多是三四十岁的样子,人人气度不凡,看着比宋大人都更像是当大官的。
    其实不光是陈平安一脸呆滞,这群在大骊六部衙门之中,身份最清贵的礼部官员,看到小镇唯一一位拥有三袋子金精铜钱的大财主,也很震惊,就是眼前这个满身灰土的穷酸少年,手里握着等同于大骊皇帝半座钱库的财富?然后一掷千金,一口气买下落魄山在内的整整五座山头?
    阮邛没有露面,而是青衣少女阮秀与龙泉县令吴鸢并肩而立,后者眼观鼻鼻观心,脸色漠然,视线微微低敛,让人觉得靠山大到吓人的小吴大人,是在跟那帮礼部老爷怄气,毕竟在自己地盘上,给一帮外人剐去那么大一块肥肉,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那场发生在牌坊楼下的风波,最后是吴鸢出人意料地一退到底,让礼部右侍郎董湖将十六个字全部拓碑而走,哪怕一个担任秘密扈从的七境练气士,确定那些匾额上的字已经全无精神,无须再拿出珍贵的风雷笺,董侍郎仍是一副恨不得把匾额都拆掉搬走的蛮横架势,坚持己见,将带来的风雷笺全部拓碑完毕,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礼部下属,下榻于桃叶巷一栋大户人家的宅院。
    吴鸢好不容易利用小镇大兴土木一事,在普通百姓当中赢得的口碑声望,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福禄街和桃叶巷对此乐见其成,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多幸灾乐祸,觉得吴鸢就是个绣花枕头,不顶事儿。有人就说他吴鸢要是敢硬着脖子,跟礼部那帮人犟到底,还会佩服这小子的骨气,现在嘛,就怕在礼部那边当缩头乌龟,以后正式穿上那身县令官服后,就要窝里横了。
    陈平安背着一箩筐泥土轻轻跳下井口,站在这些大骊官员身前,侍郎董湖满脸笑意,抚须笑道:“你是叫陈平安吧,老夫姓董,在我们大骊礼部任职,这次找你,并非公事,只是老夫一时兴起,想要看看五座山头的主人长什么样子,现在得偿所愿,不虚此行啊。”说到最后,老侍郎左右看了一下,同时爽朗笑着。除了窑务督造官出身的宋大人没有动静,其余礼部官员都跟着大笑起来,好像董侍郎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陈平安有些尴尬,老先生你说的大骊雅言官话,我根本听不懂啊。
    吴鸢嘴角扯起一个微妙弧度。精通小镇方言的宋大人,则完全没有要帮这位衙门上官解围的意思。因为两人分属于不同的山头,而且前不久双方已经彻底撕破脸皮,如果不是皇帝陛下钦点他宋煜章必须随行南下,这趟美差绝对没有他的份。礼部衙门嘛,都是读书人,还是千军万马从独木桥厮杀出来的读书种子,所以这座衙门里头的唇枪舌剑,那真是高妙文雅,精彩纷呈。好在宋煜章本就是一个在小镇都能待习惯的怪人,回到京城后,闷不吭声做事便是,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憋屈愤懑。
    董侍郎公门修行了大半辈子,几乎全在礼部衙门攀爬,作为大骊朝廷唯一一个能够与兵部抗衡的衙门,董湖在礼部做到了三把手,显然是心思敏锐的老狐狸,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策,想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便转头笑望向那位阮师的独女,希望她能够帮自己传话。只是董湖几乎一瞬间就打消了念头,一个连皇帝陛下都要奉为座上宾的风雪庙兵家圣人,自己一个礼部侍郎,就敢劳驾阮师的女儿做这做那?若是那少女是个不懂礼数的难缠角色,觉得自己怠慢了她,回头去她爹那边告自己一个刁状,然后圣人阮师只需要轻飘飘往京城递个一句半句话,估摸着自己这个从三品官,当还能当,但绝对会当得不舒坦。他心思急转不定,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侍郎大人决定改变初衷,微笑着望向阮秀,刚要问一句阮小姐在这边住着适应不适应,需不需要礼部帮着在小镇福禄街或是桃叶巷那边,弄一栋素雅洁净的宅子,但是下一刻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在所有礼部官员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阮师之女,赶紧走到那泥腿子少年身边,估计是把董侍郎的话给他说了一遍,而那少年满脸平常神色地听着阮秀的话语,真是让这些礼部官员震撼得不行。
    陈平安哪里知道这么点小事,就能够让这些身份尊贵的京城大人物,仿佛心思百转到了千万里之外。认真听完阮秀的传话后,陈平安笑着跟她说道:“秀秀,麻烦你跟这位老先生说,我就是个龙窑窑工,如今在铁匠铺子打杂,之所以能够买下那些山头,要感谢阮师傅。”
    阮秀一听到“秀秀”这个称呼,笑得一双秋水长眸眯成了一双月牙儿,最后她语气欢快地用东宝瓶洲正统雅言,跟那位大骊老侍郎说了一遍。董湖在内的所有礼部官员,当然精通一洲大雅之言,要不然岂不是坐实了大骊王朝就是北方蛮夷的谬论?甚至在大骊京城,能否流利娴熟地说上一口大雅之言,已成为区分高门寒庶的一个重要标准。
    董湖神色越发和蔼可亲,笑眯眯地轻轻点着头,听完阮秀的解释后,就说不打扰陈平安做事了,劳烦阮小姐帮他们跟阮师告辞一声,既然阮师忙于铸剑,更是叨扰不得,否则对阮师仰慕已久的陛下,一定会问罪的。
    阮秀对于这些客套话没什么兴致,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早已成精的老侍郎不敢有任何不满,与阮秀介绍了大骊京城的几处景色之后,便神色自若地带队离去了。宋煜章走在队伍最后,吴鸢又走在宋煜章之后。
    阮秀陪着陈平安去倒掉箩筐里的泥土,她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爹说买山一事,很快就有定论了,除了这拨大骊礼部官员,还需要钦天监的地师出面,加上你,三方一起画押签字,才算一锤定音。只是那些由两位青乌先生领头的地师,暂时还在仔细勘察所有山头的地势风水,估计还有几天才能出山。”
    陈平安想了想,放下箩筐,看着四周忙碌的身影,问道:“咱们去小溪那边,边走边聊?”
    阮秀笑道:“好啊。”
    阮秀有意放低嗓音,轻声说道:“钦天监这次除了出动青乌先生和普通地师,许多百家、旁门的练气士也来了,还带了两只年幼的搬山猿,一只是银背猿,一只是通臂猿,平时放养在深山大林之中,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驱使其出力,打裂山峰或是搬动山丘。”
    “还有道家符箓派打造的卸岭甲士,很神奇的东西,一张薄薄的符纸,被练气士灌输真气之后,就能够变成身高七八丈的高大甲士,力大无穷,虽然不如搬山猿,但是好在听话,绝对不会出现意外。搬山猿性情暴戾,尤其是年幼的搬山猿,尤其难以驯服,一旦失控,肯定会死亡惨重,哪怕镇压打杀了,也是一笔很大的损失。听说还有墨家巨子亲手打造的开山傀儡,我以前也没见过,有机会的话,以后我一定要去亲眼瞧瞧。”
    “我爹帮你挑了两间铺子,一间压岁铺子,一间草头铺子,刚好紧挨着,你也很熟悉。要是没有意见的话,我爹马上就可以帮你去敲定买卖,因为这种小交易,不涉及一个王朝的风水盈亏和山河气运,不用像买山那么麻烦。”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当然没问题。”
    阮秀猛然记起一事,神秘兮兮道:“我爹私下说过一个消息,那个大骊皇帝亲自发话了,说既然如今小镇已经归属大骊疆土,那么那些遗留在市井民间的法宝器物,一律高价收回国库。最后在小镇收缴了二十来件不错的老物件,福禄街、桃叶巷和普通百姓交出去的东西,一半一半吧,只是卖出去的价格,可一点都不高。最后大骊皇帝又私人掏出七八件物品,凑足了三十件,作为其中三十座山头的彩头,等于是白送给买家了。一般人当然不知道到底哪些山头有彩头,哪些没有,但是我爹得知神秀山和落魄山肯定会有,而且品相极好,是数一数二的。除此之外,我家挑灯山和你的落魄山,大骊朝廷都有可能分别敕封一位山神坐镇其中。”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蹲在溪边,眉头紧皱。好像有些不真实。陈平安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能有这么一天。他的梦想,最多只跟喜庆的春联、威风凛凛的门神、香喷喷的肉包子和满满一袋子哗啦啦作响的铜钱有关。
    阮秀跟着他一起蹲下身,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但好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摇摇头,随手拔起一根甘草,熟门熟路地放在嘴里嚼。沉默片刻后,陈平安转头笑道:“阮姑娘,刚才在外人面前喊你秀秀,你别生气啊,我看到那么多当大官的,紧张得很,就想着跟你假装很熟的样子。”
    阮秀眨了眨眼睛,问了一个不沾边的问题:“嗯,你那个朋友最近有没有消息啊,就是佩刀又佩剑的那位。”
    陈平安一头雾水道:“你说宁姑娘啊,她走了之后,我可不知道她的消息。”
    阮秀笑了。
    陈平安突然抬起头转向石拱桥那边,一抹熟悉的大红色飞奔而来,两条腿跟车轱辘似的。陈平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赶紧站起身,那个身穿又脏又皱大红棉袄的李宝瓶,来到他身前,仰着小脑袋望向他。李宝瓶竟然满脸泪水,伤心欲绝地皱着那张被晒黑了许多的小脸,哽咽道:“学塾马先生死了,他死前让我来找你。”
    陈平安第一时间环顾四周,并没有察觉到异样,这才牵起李宝瓶的手,轻声道:“我们去别处说话。”
    陈平安想了想,溪边安静,容易躲藏起来避人耳目,但是自从那次察觉到溪水里有脏东西之后,他就不再轻易下水了。
    李宝瓶心急之下说出那句话后,立即有些后悔,因为陈平安身边站着一个外人——青衣马尾辫的阮姐姐。虽然之前那次在青牛背,李宝瓶其实已经跟阮秀见过一面,但当时还有道家的那双金童玉女在场,他们一个豢养青红两尾大鱼,一个牵着雪白麋鹿,与李宝瓶所在的家族有渊源。此时此刻的阮秀,看着当然不像是坏人,但是李宝瓶现在最怕的,恰恰就是这类人,半生不熟的关系,瞧着很善良,最后不见递出刀子,身边亲近的人就已经被捅死了。
    一开始马先生和那个姓崔的,两人一路同行,引经据典高谈阔论,诗词唱和对酒当歌,用李槐的话说,这姓崔的要么是马老头的私生子,要么就是嫡孙,否则关系不至于这么好。谁都没有想到意气风发的马先生,就死在了那个名动天下的正人君子手中。按照马先生最早的说法,东宝瓶洲的所有儒家君子贤人当中,有两人格外出类拔萃,被誉为“大小君”,崔先生即是大名鼎鼎的“观湖小君”。而在变故横生之前,几乎所有人对崔明皇的印象都极好,温文尔雅,而且学问极大,好像无所不知,问他什么他都能回答上来。唯独林守一一开始就不喜欢崔明皇,不过出身桃叶巷大门大户的林守一,好像天生就是那副你欠我几百万两银子的冷峻表情。因为跟其余四个蒙童关系疏离,所以一开始虽然林守一对崔明皇有过多次冷嘲热讽,但没有人心领神会,只当是林守一嫉妒崔明皇比他更堪称翩翩佳公子罢了。
    阮秀虽然不明白为何李宝瓶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友善,但仍是提议道:“不然去我们那间刚刚打造好的新铸剑室?”
    已是风声鹤唳的李宝瓶,死死抓紧陈平安的手,使劲摇头,眼神充满乞求:“陈平安,我们不去陌生人多的地方,好不好?”
    陈平安轻轻握了握李宝瓶的小手,柔声道:“相信我,铁匠铺子的铸剑室,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宝瓶抬头看着陈平安那双眼睛,像是她年幼时,第一次独自走到水边时见到的溪水,清澈见底,水流动得那么慢,当时就让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永远也长不大了。此时遭逢生死险境的李宝瓶,一肚子委屈莫名其妙就涌上了心头,又哭了,抽泣道:“陈平安你不许骗我!”
    陈平安眼神坚定道:“不骗你!”
    阮秀带着他们一大一小到了铸剑室,掏出钥匙打开门,她站在原地,柔声笑道:“我就不进去了,给你们在外边望风,哪怕我爹来了,也不许他进。”
    陈平安有些尴尬,小声解释道:“能不能给她带点吃的喝的,我估计等下她没那么紧张后,精气神会一下子垮掉的,到时候填饱肚子比什么都强,我小的时候就经常这样。”
    阮秀使劲点头,微微侧身,只见她手腕一翻,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小绸袋,递给陈平安:“压岁铺子新制的五块桃花糕,先拿去吧。我再去拿壶水过来,让她别吃太快,别噎着。”
    陈平安和李宝瓶各自坐在小板凳上,相对而坐。李宝瓶虽然接下了桃花糕,但是没有要吃的迹象。
    陈平安轻声道:“到底怎么回事,说说看。”
    李宝瓶说话极慢,跟她平时做什么都火急火燎的性格,好像很矛盾。不过她说话慢,刚好能够让陈平安捋一捋思路,设身处地地去换位思考问题。在学塾那个年迈的马先生死之前,五个蒙童远游求学的离乡之路,走得很顺风顺水,牛车和两辆马车走出了好几百里路,马先生和观湖书院的崔明皇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之交。但是有一天,马先生在检查他们功课的时候,突然说要去跟崔先生谈谈行程,有可能双方会分道扬镳,从此别过,毕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是孩子们等了很久,也没见到马先生和崔明皇返回,于是李宝瓶和李槐就跑去找人,结果李槐率先找到倒在血泊中的马先生,别说是手脚,老人伤势重到连眼眶、耳朵都在淌血,感觉老人的身躯,就像一只从溪水里提起的竹篓,水全部漏了。奄奄一息的马先生让李槐只许把李宝瓶一个人带到身边,李宝瓶到了他身边之后,老人只是抓着她的手,可能是回光返照,可能是拼尽力气竭力一搏,原本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老先生,终于断断续续跟李宝瓶简单交代了后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宝瓶已经泣不成声,哭成一个泪人儿了。
    陈平安不是那种会安慰人的性格,只好默默搬凳子靠近李宝瓶一些,伸手帮她擦眼泪,反复念叨道:“不哭不哭……”
    李宝瓶使劲抽了抽鼻子,继续说道:“马先生抓住我的手,告诉我一定要单独找到你,要你小心观湖书院和大骊京城这两个地方的人,谁都不要相信!”
    陈平安脸色凝重,问道:“石春嘉他们人呢?”
    满脸泪痕的李宝瓶蓦然咧嘴一笑,说道:“他们正带着那个外乡人车夫,在泥瓶巷附近兜圈子呢。林守一觉得那个车夫不是好人,说不定跟姓崔的是一路人,合伙害死了马先生。我们把马先生找了个地方下葬后,车夫就说山崖书院去不得了,因为马先生和崔先生刚刚得到消息,齐先生担任山主的书院,已经从大骊搬去了敌国大隋,如今没有马先生带路,不等到了大隋,我们所有人到了大骊边境,就会被边军用通敌叛国的名头杀掉。我们当时也没什么主意,马先生到最后也没告诉我们该怎么办,是回小镇学塾等待下一位先生,还是到大隋继续去山崖书院求学,所以只好跟着那个车夫回到这里。但是车夫又说我们所有人的家族长辈都搬迁去了大骊京城,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到了小镇家里问人,一问就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因为大骊官府让每个家族都留了人在小镇。”
    阮秀拿了一壶水敲门后走进铸剑室,李宝瓶立即闭口不言。阮秀走后不忘关上门。
    李宝瓶等到房门关闭,这才继续说道:“那个车夫很奇怪,故意问了我们一句,谁认识一个叫陈平安的少年,住在一个叫泥瓶巷的地方。说他要帮马先生捎话给你。我当时没说话。”
    陈平安点了点头:“做得对。先填一下肚子。”
    李宝瓶狼吞虎咽地接连吃掉三块糕点,狠狠灌了一口水,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脸,快速说道:“后来我们五个找机会一合计,总觉得束手待毙绝对不行,就想出了一个法子。在快回到小镇的前一天,石春嘉开始装病,我就时时刻刻照顾她。然后我私下告诉李槐泥瓶巷那一带的巷弄分布,要他承认自己其实早就认识你,理由是他爹李二在杨家铺子当过伙计,曾经有个泥瓶巷的少年姓陈,经常去铺子卖草药,只是车夫一开始问起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起这茬。”
    陈平安有些疑惑。
    李宝瓶赧颜解释道:“我经常在小镇溪水那边看到你一个人上山采药,或是下山的时候,背着一大背篓草药。”
    陈平安哭笑不得,用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陈平安同时又有些后怕,沉声道:“你们这么做,其实很危险。”
    李宝瓶点头道:“知道。所以我们五个人商量这个事情之前,我就跟他们把话说清楚了,林守一说李宝瓶的命最值钱,她都不怕死,他不过是个惹人厌的私生子,就更无所谓了。石春嘉比较笨,说反正都听我的。李槐说怕什么,人死卵朝天,再说了,他如果出了事情,他爹李二虽然很孬,屁本事没有,但是他娘亲一定会帮他报仇的。董水井最干脆利落,说他力气大,如果事情败露,让我们四个先跑,他来跟那车夫拼命。”
    “不过我觉得其实没那么危险,如果车夫真要杀我们,不用拖延到小镇,他肯定是有所图谋,我猜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之一,肯定跟你有关。”
    李宝瓶吃掉最后两块桃花糕,深吸一口气:“后来我们终于到了小镇杏花巷那边,我就让董水井和李槐带着车夫下车,说是可以抄近路走到泥瓶巷,其实李槐要带着他绕很大一个圈子,我等他们一走,就立即跑下车,去泥瓶巷找你,结果你家院门房门都锁着,亏得当时有个街坊邻居经过,我一问,才知道你在铁匠铺子当学徒,当时真是急死我了。”
    陈平安这次是有些震惊,问道:“这一连串谋划,都是你想出来的?”
    李宝瓶摇头道:“林守一也出过主意,比如一开始不能随便找个距离泥瓶巷很远的地方,随口说这就是泥瓶巷,那样很容易露馅,我反而跑不远。最好是让车停在董水井家所在的杏花巷,离着泥瓶巷不远也不近,有绕路的余地,况且那车夫到了杏花巷,一定会先找人询问,确定是真的之后,我们再骗他就容易多了。”
    李宝瓶沉声道:“最后证明,确实如此。”
    陈平安忍不住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赞赏道:“很厉害。”
    李宝瓶笑道:“你不在家的话,李槐和董水井就更加没事了,不用担心被逼着当面对质,揭穿真相。”
    李宝瓶好奇问道:“为什么学塾马先生,和那个小镇方言都说不太清楚的车夫,都想要找你?”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很奇怪,暂时只知道可能跟齐先生送给我的几样东西有关。”
    齐先生曾经带着自己去求槐叶,只是最后那片有“姚”字的槐叶,已经用掉了。
    那支碧玉簪子?可是齐先生自己和宁姚都说过那支簪子材质普通,只是用来别头发的平常簪子。
    印章?陈平安心情凝重,多半是如此了。齐先生送过自己两次印章,总计四方。杨老头不久前,才说过让自己要格外珍藏好那枚带“静”字的印章。完整印文为“静心得意”四字。除此之外,齐先生也曾随口说过,将来如果见到觉得有意思的山水形势图,可以用那对山水印往画上盖。联系如今骊珠洞天落地后的千里山河,当真会有山河神灵坐镇,其中自己即将买下的那座落魄山就是如此。
    李宝瓶突然掏出三片枯黄的槐叶,捧在手心给陈平安看,心疼道:“翠绿叶子变黄了。”
    陈平安恍然大悟,当时肯定是这三片祖荫槐叶,帮助学塾那个马先生续了命,才能让他多说了几句话。事实上这就是真相,如果不是李宝瓶福至心灵,始终贴身收藏着这三片祖荫槐叶,恐怕马先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就会不甘心地死去。
    陈平安如今已经把值钱家当全部寄存在了铁匠铺子这边,阮师傅把之前宁姚居住的那栋黄泥茅屋让给了他,不说那八颗犹然色泽如常的蛇胆石,其余一百来颗大大小小的普通蛇胆石,也分别从泥瓶巷祖宅和刘羡阳家的院子搬出,全部堆积在这边屋子的墙根。但是那方“静”字印和《撼山谱》,这两样东西,陈平安始终随身携带。
    陈平安深思之后,缓缓道:“现在那车夫应该在赶来铁匠铺子的路上,要不然你先藏在这里,我去把留在牛车马车那边的石春嘉,还有林守一偷偷带过来?如果车夫问起,我可以让这边的人告诉他,就说我有外出散步的习惯。还有就是,你们绕远路这件事情,等车夫到了泥瓶巷我家宅子的时候,他应该就会有所察觉。当然,他表面上可能不会说什么,但是在这之后,你们就真的危险了。”
    陈平安看到李宝瓶还有些犹豫,沉声道:“相信我,如果你们的家人都已经搬走了,那么小镇只剩下这里安全了。”
    李宝瓶想了想,问道:“你很信任在这里打铁的阮师傅?”
    陈平安摇头道:“我更相信齐先生曾经说过的‘规矩’。”
    李宝瓶灿烂一笑:“我懂了!”
    李宝瓶一旦下定决心,瞬间就爆发出惊人的决断力:“既然你相信那个阮姐姐,那我就让她带着我去把石春嘉和林守一带过来,然后找地方藏起来,你就安心跟那坏蛋车夫应付着聊,先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再说。”
    陈平安笑道:“可以。”
    陈平安带着李宝瓶走出铸剑室,大概是为了避嫌,阮秀在门外稍远的地方,坐在一张颜色碧绿的小竹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左右摇晃身体。等到陈平安把请求说完之后,阮秀毫不犹豫道:“没问题。”
    然后阮秀蹲下身,转头望向李宝瓶,示意她趴在自己后背上。李宝瓶一脸不情愿:“我跑得可快了!”
    阮秀笑道:“我肯定更快。”
    李宝瓶恼火地转头望向陈平安,显然是希望他能够证明自己的确跑得飞快。
    陈平安刚要说话,阮秀对这一大一小正色道:“我来回好几趟,你和陈平安都还没有跑到小镇上。”
    李宝瓶撇撇嘴:“我知道天底下有神仙鬼怪,可是你以为神仙那么好当啊。”
    陈平安一锤定音:“听阮姐姐的话,快!”
    李宝瓶叹了口气,只得乖乖地趴在阮秀后背上,软绵绵舒服得让她直犯困打瞌睡。
    阮秀走之前对陈平安说道:“如果有事情,可以找我爹。”陈平安点了点头。
    嗖一下,抱住阮秀脖子的李宝瓶,突然吓得整个人汗毛倒竖,感觉到耳边有大风呼啸而过。她扭头往下一看,怎么屋子变得跟福禄街上的青石板一样小?那条溪水则跟绳子一样细了?
    地面上,陈平安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阮秀背着李宝瓶拔地而起,一闪而逝。陈平安心想,原来阮姑娘和宁姑娘一样,都是神仙啊。
    二郎巷一栋幽静安详的宅子里,崔瀺站在水池旁,木讷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
    崔瀺轻声吩咐道:“去拿一杯水来。”少年立即站起身,双手端来一杯凉水。
    崔瀺拿过水杯,一抖手腕,一杯水随意洒向水池,变成一道薄薄的青色水幕。崔瀺念头微动,水幕当中,随之出现那辆牛车和马车先后进入小镇的画面,人与物,纤毫毕露。
    崔瀺双手笼袖,整个人显得很有闲情逸致,脚尖和脚后跟分别发力,整个人就像不倒翁似的,前后晃荡。全无半点证道契机来临之际,一位练气士该有的紧张焦躁。
    崔瀺看到红棉袄小姑娘与两坨腮红的同龄人告别,跳下马车,在街道上飞奔,然后那个车夫被两个少年骗去了杏花巷。这个大骊国师啧啧道:“之前我还嘲讽宋长镜豢养的谍子是吃屎长大的,没想到我调教出来的谍子,也差不多嘛,是喝尿长大的。”
    不过崔瀺很快就释然了,水幕中一直出现李宝瓶奔跑的身影。崔瀺自言自语道:“这里的孩子,本来就聪明,尤其是宋集薪、赵繇这拨人,年纪稍大,再就是这个小丫头在内的第二拨,地灵人杰嘛,早慧得很,开窍也快,真是不容小觑。”
    当看到红棉袄小姑娘跑向石拱桥的时候,崔瀺眼眸里的光彩,泛起一阵阵激荡涟漪,如大浪拍石。崔瀺稍稍转移视线,不再盯着水幕,闭上眼睛缓了缓,等到睁眼后,小女孩已经跑过了石拱桥。
    崔瀺眉头微皱:“是因为大骊皇室的手段过于血腥残忍,所以惹来那根老剑条的天然反感?以至于对我这个大骊扶龙之人,也顺带产生了一些憎恶情绪?可是照理说,这根剑条的真实历史,虽然已经无据可查,只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小道传闻,但既然是古剑,那么什么样的厮杀场景没经历过,不至于如此小气吧?”
    水幕景象越来越临近那座铁匠铺子,杯水造就的水幕,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那些向四面八方溅射出去的无数水珠,撞击在院内的墙壁窗户、大梁廊柱后,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不过激射向崔瀺和少年的珠子,像是撞在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之上,瞬间炸裂成更加细微的水珠。
    一道阮邛的嗓音从天井处落下:“你不要得寸进尺!”
    崔瀺仰起头嬉笑道:“圣人就是小气,不看就不看,有话好好说嘛。这里毕竟是袁家祖宅,以后我回到京城被人秋后算账,怎么办?”
    崔瀺自言自语道:“卢氏王朝的遗民刑徒也该到了吧。”
    崔瀺低头斜瞥一眼少年,收回视线后,藏在袖中的左右食指,轻轻敲击,轻声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啊。”
    李槐和董水井带着车夫找到陈平安的时候,陈平安正在跟人搭建一座房子。
    李槐鬼头鬼脑,眼珠子急转。董水井脸色如常,很有大将风度。
    一身灰尘的陈平安走到三人面前,疑惑道:“你们找我?”
    那车夫貌不惊人,瞧着像是憨厚老实的庄稼汉,搓着手来到陈平安身前,小声道:“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陈平安摇头沉声道:“就在这里说!”
    车夫虽然脸上流露出不悦的神色,但是心里微微放松了一些,这才是一般市井少年该有的心性。
    车夫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认识小镇学塾齐先生?”
    陈平安没好气道:“小镇谁不认识齐先生,但是齐先生认不认识我们,就不好说了。”
    李槐在一旁憋着坏笑,杏花巷的董水井则深深看了眼泥瓶巷的陈平安。
    屋子那边有人急匆匆吼道:“姓陈的别偷懒啊,赶紧说完,滚回来做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对车夫说道:“有话直说,行不行?”
    车夫双手揉了揉脸颊,呼出一口气,低声说道:“我是一名大骊朝廷的死士,负责保护这些孩子去往山崖书院求学。当然,我不否认也有监督他们不被外人拐跑的职责,比如大隋,又比如观湖书院,这些你听不懂也没有关系,你不信也没有关系。但是我不管你跟齐先生关系如何,也不管你认不认识马瞻马老先生,我都希望你近期小心安全,因为马先生在送孩子们去山崖书院的路上,被人害死了。而马先生在这之前,偶尔跟我闲聊,无意间说起过你两次,一次是说他记得很早以前,扫地的时候,经常看到有个孩子喜欢蹲在学塾窗外,第二次是齐先生在辞去教书先生和书院山主的职务之前,说你也是读书种子,只可惜他没办法带你去山崖书院。”
    车夫苦笑道:“只是可惜了这几个孩子,现在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书院不敢去,小镇的家也没了。要知道齐先生创办的山崖书院,可不是人人都能进去读书的,我们那座大骊京城百万人,据说这么多年累积下来,也才十几个山崖书院出身的弟子,如今一个个都当了大官。”
    李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董水井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远处阮秀轻轻咳嗽一声,陈平安转过头去,阮秀笑着点点头。
    陈平安心中了然,只喊了李槐的名字:“李槐,你们两个过来,我有话要先问你们。”
    李槐哦了一声,拉着董水井往前走。
    当车夫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陈平安猛然将李槐和董水井拉到自己身后,他则一步向前,沉声道:“谢谢你跟我打招呼,这些学塾孩子,我会替马老先生照顾他们的。以后是去京城找他们父母,还是做什么,我得问过他们的意见。”
    车夫干笑道:“陈平安,这不妥吧,我毕竟比你更能看护他们的安危。”
    陈平安笑道:“没事,我如今有钱,而且认识了县令大人吴鸢,还有礼部右侍郎董湖,如果真有事情,我会找他们的。当然,是先请我们阮师傅帮忙传话。”
    这名车夫努了努嘴,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发现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站在屋檐下。原本杀心已起的车夫顿时汗流浃背,对陈平安笑脸道:“行,既然马老先生愿意相信你,我当然信得过你的人品。陈平安,如果以后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就去小镇北边的三女冢巷找我,我就住在巷子最北边头上那栋小宅子。”
    陈平安和和气气笑道:“一言为定。”
    车夫转身离去。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等到车夫彻底消失在视野,才说道:“李槐,董水井,跟我去见李宝瓶。”
    李槐问道:“李宝瓶已经跟你全说了?”陈平安点头。
    董水井则问道:“石春嘉和林守一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已经被接过来了。”
    董水井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仍然是那间暂时空荡荡的铸剑室内,陈平安站着,面对着排排坐在两条长凳上的五个学塾蒙童,按照年纪来分,依次是骑龙巷的石春嘉,桃叶巷的林守一,杏花巷的董水井,福禄街的李宝瓶,小镇最西边的李槐。除了李槐年纪最小,跟他们悬殊比较大,其余四人其实各自相差不过几个月。
    陈平安问道:“李槐和董水井已经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你们觉得那个自称大骊死士的外乡人,到底想做什么?”
    名贵狐裘早已不见的林守一冷漠道:“连那姓崔的为何要杀马先生,我们都不知道答案,何谈其他?”
    石春嘉紧紧依偎着李宝瓶的肩膀,脸色微白,仍然有些惶恐不安,但是回到小镇后,尤其是见到相对比较熟悉的陈平安,这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心定了许多,至少不用担心突然就变成马先生死后的那么个凄惨样子。他们帮着挖坑下葬的时候,石春嘉吓得躲在远处,抱头痛哭,从头到尾也没能帮上忙,李槐也好不到哪里去,躲在比她更远的地方,牙齿打架。
    这会儿李槐抱着肚子,哭丧着脸,嘀咕道:“又饿又渴,所谓饥寒交迫,不过如此了。爹娘啊,你们的儿子如今过得好苦啊。”
    李宝瓶扭头瞪眼道:“李槐!”
    李槐耷拉着脑袋,偷偷扯了扯坐在最右边的董水井的袖子:“水井,你饿不饿?”
    董水井平静道:“我可以装着不饿。”
    李槐翻了个白眼。
    李宝瓶灰心丧气,下意识伸手抓住一旁石春嘉的羊角辫,使劲摇晃了一下:“其实现在什么事情都在云里雾里,看不穿猜不透的。林守一说得对,对方下棋的人肯定是高手,我们太嫩了,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确认安全无虞之后,再来谈其他,比如赶紧跟迁去大骊京城的家里人打招呼,报声平安。”
    李宝瓶顺嘴讲出“报声平安”这个说法后,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对面那个穿草鞋的家伙。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既然想不出别人怎么想,那我们就先搞清楚自己怎么想。”
    看到对面五人没有异议后,陈平安问道:“你们是想平平安安去大骊京城,找你们爹娘长辈,还是……”
    李槐痛苦哀号道:“我爹娘带着我姐不知道去哪儿享福了,我去个屁的京城,就我舅他们家那脾气,真有钱了,只会更欺负我啊。以前是当贼看,以后还不得当仇人?天大地大,竟然没有我李槐的容身之处啊!”
    李宝瓶绕过石春嘉就是一爆栗砸下去,打得李槐顿时没了脾气。
    董水井想了想,闷闷道:“我想念书,如果我爹娘是留在小镇,不读书就不读书,帮他们下地干活也行,可去了京城,我能做啥?连大骊的官话也不会说,我又不像李宝瓶,是学什么都快的人。再说了,我爷爷死的时候,要我死要也死在学塾里,说以后当不成读书人,就别去给他上坟,他不认我这个孙子了。要是小镇这边学塾继续办下去,我就留在镇上。”
    石春嘉红着眼睛,怯生生道:“我想去京城找爹娘。”
    坐在长凳最左边的林守一皱眉道:“哪里安全,我去哪儿。”
    李宝瓶双臂环胸,眼神熠熠,神采飞扬,大声道:“我要去山崖书院!去齐先生读书的地方!”
    李宝瓶站起身,站在陈平安和四个同窗蒙童之间,她伸手指了指董水井:“别说大骊,整个东宝瓶洲,就数齐先生的山崖书院最有名气,你爷爷要是知道你留在小镇读书,而不去山崖书院,我估计他老人家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当然,怕死你别去,在这里读书,熬个十来年,也能算个半吊子读书人,总比死在去求学的路上好。”
    董水井被李宝瓶这番话憋得满脸通红。
    李宝瓶指向林守一:“你不是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吗?而且你不是也打心底瞧不起我这种出生在福禄街的有钱人家孩子吗?你到了山崖书院之后,谁敢看不起你?当然,齐先生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你林守一愿意留在这里,我才懒得管你。”
    石春嘉一看到李宝瓶伸手指向自己,哇一下就哭了出来。李宝瓶一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表情,坐回原位。李槐纳闷道:“李宝瓶,你咋不说我呢?”
    李宝瓶答道:“不想跟你说话。”
    李槐呆了呆,之后默默仰起头,满脸悲愤。
    陈平安不去看其余四人,只是看向李宝瓶一人,问道:“确定要去山崖书院?”
    李宝瓶点头道:“齐先生说过,我们山崖书院的藏书之精,冠绝一洲!齐先生还说了,我所有的问题,哪怕他无法回答,但是全部可以从那里的书本上找到答案!”
    我们山崖书院。显而易见,李宝瓶早就把自己当作那座书院的学生弟子了。
    陈平安最后问道:“不怕吃苦?”
    李宝瓶身上那股气势微微下降些许:“一个人,就有点怕。”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好的。”
    李宝瓶一脸茫然:“嗯?”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陪你去那座山崖书院。”
    李宝瓶欲言又止,眼眶通红,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红棉袄小姑娘,如果不是因为身边坐着四个胆小鬼,她早就又要哭出声了。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去小溪“抓住”那只螃蟹,其实在家门外她就已经偷偷哭过了,所以飞奔进家门后才能那么骄傲。
    陈平安对李宝瓶招招手,等李宝瓶走到他身前后,他对长凳上其余四人说道:“你们四个在这里等会儿,我和李宝瓶去找人,说点事情,跟你们也会有关系。所以别急着走。”然后陈平安牵着李宝瓶的手,一起走向铸剑室外边。
    陈平安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我说过,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李宝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可是那会儿你也说过啊,万一做不到的话,可以打声招呼。”
    陈平安摇了摇头,柔声道:“齐先生已经不在了。我打招呼,他听不到。”
    大约短短一炷香工夫而已,哪怕陈平安已经带着李宝瓶走远,兵家圣人阮邛依然坐在小竹椅上,有些没回过神来。
    阮秀也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落落的那张竹椅,心乱如麻。
    陈平安让阮邛帮忙买下五座山头,但是他很快就要离开小镇,如果回不来了,就把五座山头里的四座,落魄山、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分别送给刘羡阳、顾璨、宁姚、阮秀。他只留下那座孤零零的真珠山,留给自己三百年。
    小镇上压岁和草头两间相邻的铺子,可以请阮邛雇人帮忙看管,如果经营不善,有天店门关闭也无所谓。不过他会留下那百来颗普通的蛇胆石,让阮邛在那边帮着卖,赚来的银子,用来维持店铺的运转。两间铺子虽然不用考虑赢利挣钱,但是陈平安希望铺子里每个伙计,都能被告知这里的店主,是泥瓶巷一户姓陈的人家,店是他们家开的。
    再就是阮邛必须将四个学塾蒙童安全送去大骊京城。作为报酬,陈平安把半块斩龙台,以及买山买铺子之后剩余的全部金精铜钱,交给阮邛。阮邛没有拒绝。不过阮邛说只能保证把他和李宝瓶送到大骊南端边境,出境之后,生死富贵就只能听天由命了。陈平安点头答应。
    暮色里,陈平安安置好五个孩子后,独自走向小镇。走过石拱桥,走入小镇,走入泥瓶巷,回到自家宅子。夜幕降临,陈平安神色平静,点燃一盏灯火。他对着灯火,守夜不睡,就像以往每年除夕的守岁一般。灯火摇曳,映照出他沉默坚忍的眼神。
    石拱桥上,有人笑问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前辈,如何?”
    有人回答:“可。”
    当陈平安“醒来”时,发现自己第四次见到了那人,悬停于空中,雪白衣袖无风飘曳。
    那人脚尖轻轻落地,走向陈平安。每走一步,那人的面容就清晰一分。那人依然身材高大,却丝毫不给人臃肿的感觉。那人竟然是一名女子。对于陈平安而言,只能说她生得极其好看,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一点点。
    她站在陈平安身前,终于停下脚步。她低头弯腰,凝视着陈平安那双干净眼眸,嗓音轻柔地开口道:“我已经等了八千年了。陈平安,虽然你的修行天赋,远远比不上我之前的主人,但是没有关系。”她又低头凑近了几分,额头几乎就要碰到陈平安的额头了:“陈平安,我想请你帮我跟外边的四座天下,说一句话,可以吗?”陈平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高大女子蓦然一笑。
    她突然单膝跪地,哪怕如此,她依然只是微微仰头,就能与身材消瘦的陈平安对视:“好,从今天起,陈平安,你就是我的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主人了。”陈平安一脸呆滞。
    满身雪白光亮、单膝跪向懵懵懂懂少年的高大女子眯起极长的眼眸,嘴角带着笑意。她神采飞扬,那双眼眸里仿佛映着万里山河风光。她沉声道:“陈平安,请你跟我念一遍那句誓言。可以吗?”
    她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竖起在陈平安身前。陈平安也伸出一只手掌,轻轻合掌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缓缓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陈平安跟着在她心中默念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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