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这边。
    栗若从公交站台回来。
    夜幕低垂,晚风拂来,带着凉意,栗若脖子一缩,抱着洗脸盆走上楼梯。
    走上四楼,拐角楼道,站着一个抽烟的女人,指尖猩红点点,风里裹挟着呛浓的烟味酒气。
    栗若抿了抿唇,绕过她径自踏上台阶。
    木雅醉醺醺喊住她:“小若,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栗若不语,木雅贴上来。
    伸出手臂欲从背后勾住她脖子,被栗若闪开。
    栗若表情微冷,简短陈述:“我刚洗了澡。”
    女人倒是很乖,不再纠缠:“喔。”
    她一声不吭跟着栗若,爬上五楼,绕进长长的公共走廊。
    生锈的门,刻着503室的划痕,是栗若的家。
    栗若打开门,木雅便要往里蹿。
    栗若盯着她,捏住门把不动:“把烟掐了。”
    “好吧。”木雅抱怨,“规矩就是多。”抬手,烟头灭在墙上。
    栗若这才把她放进门。
    她摸开玄关处的开关,昏暗的室内一刹那通明。
    木雅方才看清她臂间的脸盆:“又停水了啊,去周姨澡堂洗的澡?”
    栗若还是不说话,木雅察觉到她的沉漠,这是她生气的一贯征兆。
    她笑嘻嘻,掐了把栗若的脸:“闺女生气了呀?”
    栗若缓缓抬眼,平静说了句:“下次别把人带回来。”
    木雅用撒娇的语气,无奈笑:“他要来我家里做,说刺激嘛。”
    静默片刻。
    栗若扯了扯唇:“木雅,你是我妈妈。”
    话罢走进卫浴间,把脸盆放在地上。
    木雅又跟上来,好声好气道:“好嘛,下不为例。”
    “妈妈这次要定下来了,邓叔叔以后就是你爸爸——”
    “我要学习了。”
    栗若折身走进卧室。
    “好好,不耽误你学习。”木雅舔了舔唇,“我口渴了小若。”
    栗若翻开物理错题集:“我买了水。”
    筒子楼经常停电停水,洗澡会去筒子楼后街的澡堂。
    澡堂隔壁是茶牌室,小卖部装潢,一楼卖烟酒副食日常用品,二三楼熟人打牌的地方。
    一贯停水,栗若都会去那里买两瓶水夜里备用。
    木雅往卫浴间走,栗若起身带上门。
    她蹲下身,脸盆放着换洗衣物,翻摸一番,摸出两瓶水,指尖触到另样的东西。拿起来看,是报警器、防狼电击器,她心里登时五味杂陈。
    这破地方是呆够了。
    木雅朝栗若的卧室去。
    推开门,急切想说,方才提过的邓叔叔许诺她未来,她们母女俩很快会搬离这里。
    栗若戴着耳机在刷题,没有发现她进来了。
    “小若?听我说……”
    木雅轻喊了几声,栗若无动于衷。
    “小若?”
    还是不应声。
    木雅轻瞥栗若。
    敛睫垂眼,唇线平直,不屑搭理她的模样。
    又是这样,总是这幅模样,和他爸爸一个德行。
    她回想起多年前,和栗若爸爸感情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男人付诸的冷暴力。
    戴着耳机无视她,交流一个字也嫌多余。就这样把她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她什么都不懂,多余,是个肤浅且蠢的女人。
    心里冒出一股无名的火苗,戳中木雅敏感的神经。
    她快步走上前,将耳机插头从ipod里拔.出来,抬手间,ipod就扫到了地面。
    耳机里的音乐骤停,脚边传来一声ipod掉落的脆响。
    栗若怔了一瞬:“你干嘛?”
    “栗若,你就和你爸一模一样。”猩红的手指甲抠着栗若的书桌沿,木雅咬牙。
    她气出眼泪,看向栗若无动于衷的脸,更是委屈得不行。
    “冷心冷肺的怪胎!”
    木雅气势汹汹摔门,离开了房间。
    栗若蹲下身,钻到书桌下面捡起ipod。
    然后不动,抱膝蹲在了那里。
    她盯着ipod轻轻叹气,好像摔坏了,这不是她的东西啊。
    木雅又这样毫无征兆地发起脾气了,栗若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生气。明明该她生气才是。
    -
    翌日上学,大课间的时候。
    校园小女神胡婧婧又跑来三班,引起好大一阵骚动。
    她读高一,教室都分布在一二楼,特意爬上三楼来找姜云圻。其中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胡婧婧趴在窗口,探进半个身子。
    语气忐忑问姜云圻:“云圻哥,我……爸爸邀请你和姜老师来我家做客,你看有时间吗?”
    姜老师指姜云圻的父亲姜清霖。
    在胡婧婧小的时候,胡校长送她去学小提琴。
    因缘际会,有幸得姜清霖指点一二。虽然只是饭局上的随口点拨,胡校长也要她叫一声老师。
    国内声明显赫的小提琴演奏家,攀扯点名头,沾亲带故,也显得与有荣焉。
    胡婧婧也深谙此间道理,小地方转学来一个天赋异禀的大神,热络贴上去叫一声“云圻哥”。
    姜云圻正在看一本闲书,封皮上写着《the lego book》。
    内页都是英文,是介绍乐高模型的。
    “我爸回去了。”他回,“我有点事。”
    刘启莹托腮,看着窗口意图不要太明显的小女神。
    随口插话:“你两家很熟吗?”
    胡婧婧扬了扬下巴,哼了声:“与你无关。”
    刘启莹笑着调侃:“别搞得这么敌对,做个朋友嘛校花。”
    胡婧婧脸皮薄,校花这个称谓听人当场说,脸一下子就红了。
    “你说什么呀!”
    刘启莹见状,无所事事,笑眯眯就开始了打趣。
    “说你漂亮,大美女,小女神,咱们三中当之无愧的校花。”
    “你快闭嘴!别说了!”
    刘启莹见状,无所事事,笑眯眯就开始了打趣。
    叽叽喳喳,在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呛声里。
    栗若攒着手里的ipod,瞥一眼闲书看得津津有味的姜云圻,欲言又止。
    姜云圻似乎忘了借她ipod这件事,一上午没有问她要。
    栗若早已打好腹稿,打算借此机会向姜云圻解释摔坏ipod的事。只是他没有问她,而她也不知道怎么启口,插不进话,最终放弃。
    算了,先拿去修试试,最坏的结果赔个新的。
    就这样到中午放学,栗若去爷爷奶奶家吃午饭。
    二老在校外开小卖部,靠这个门面维持生计。
    中午会做饭,栗若上高中后,便一直一起吃中饭的,顺便在这里午休半小时。至于下午放学时间太紧,栗若便直接在学校食堂吃。
    吃过饭,栗若对爷爷打了声招呼,没有午睡,拎着帆布包出门。
    跑了三家电子维修店,终于有家师傅胸有成竹说能修好姜云圻的ipod,让下午来拿。
    栗若交出ipod,点头说好。
    然后走出维修店。
    路经旁边的巷子,听到隐隐的争吵声。
    男生压着嗓子问:“为什么分手?给我一个理由。”
    女声无语又愤怒:“你别拉着我,继续和职校那女的聊.骚去啊……”
    栗若脚步一顿,那声音很耳熟,像是……刘启莹。
    与她无关。
    打算目不斜视走过去,背后突然被人一扯,传来一声低呼:“栗若!”
    栗若回头便看见了黄芸,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栽了出去——
    还好她险险扶住了维修店的墙。
    抬头间,恰好撞见巷子里,那瘦高男生和刘启莹拉拉扯扯。
    栗若旋即瞥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袖口就被人轻轻一扯,黄芸在她背后,无声对她做口型:咱们快走。
    黄芸面红耳赤,一副害臊不已的模样。
    栗若随黄芸快步离开,往学校的方向走。
    黄芸震惊良久,呐呐:“也太不要脸了……”
    “我来回两趟了,她和那男的就一直在巷子……腻腻歪歪。”
    黄芸顿了顿,主动解释:“我去八中了,找我闺蜜有事……”
    偏头,看身边女孩冷淡表情。
    小心翼翼问:“栗若,你还生气吗?”
    栗若霎时明白过来她指的什么。
    那天在教室,由她无心起头“她妈妈”,邓易明一句“是卖的”。
    说没有生气是假的。
    “现在没有。”
    言外之意,当时是有生气的。
    黄芸连忙道歉:“对不起!”
    “你已经道过歉了。”
    “那你原谅我啦?”
    “嗯。”
    黄芸深知栗若看起来话少沉默,但直来直往,交流效率,无须试探。
    栗若这样,就是真的不介意了,黄芸很快释怀。
    “今天数学课上,老师讲那题……”
    像往常一般,随口问起不懂的题目。
    栗若一一作答,简明扼要,一路渐渐走回了学校。
    栗若不知道黄芸算不算是她的朋友。
    身边唯一的可以称作是朋友的人,好像只有黄芸。
    也许只是班长的职责所在,她有周旋和尽力维护,虽然经常说错话做错事,却是唯一一个站在她这一边,会偶尔帮她的人了吧。
    回到教室,栗若打算向姜云圻说清楚ipod的情况,但他不在。
    一下午的课都不在,也没老师过问,栗若也不清楚他这是旷课,还是有请假。
    下午放学,栗若抽空一趟,赶去维修店取回了ipod。
    试了好几遍,的确是修好了。
    付了钱,塞进帆布包里,走出维修店,赶回学校。
    出学校时怕时间不够,来不及吃晚饭,瞧时间有余,栗若打算去食堂买杯奶粥解决。
    去食堂的路上,经过学校的篮球场。
    隔着铁丝网,栗若远远瞧见了一下午不见的姜云圻,身后是胡婧婧。
    他被正打着球的邓易明拦了下来,往他怀里抛过去一个篮球。
    “新同学,打不打球?”
    姜云圻堪堪接住,胡婧婧就紧张兮兮,盯着他的手欲言又止:“你的手……”
    姜云圻扯唇不言。
    随手将球抛向邓易明,很快离开了篮球场。
    然而上了晚自习,短暂出现在篮球场的姜云圻,依旧没来教室。
    把学校当茶馆吗?栗若有些不明了,她同桌……真是谜一样的存在。
    邓易明也没来晚自习。
    位置上坐着人。
    是刘启莹的小姐妹邱一涵,八班的,时常和她混一起。
    她俩如火如荼闲聊着,话题中心的对象,始终围绕姜云圻这个转学生。
    “姜云圻的手怎么了”
    “胡婧婧和他到底什么关系,感觉好熟好亲密!”
    “什么人要注意手,外科医生,画画的,弹琴的……”
    刘启莹语气笃定:“搞艺术的!”
    邱一涵神秘兮兮透漏:“莹姐,据说和咱校花一样,拉小提琴的哦……”
    栗若本蓦地放下笔,张开五指,看了看自己的手。
    拉小提琴的话,该属西方古典乐……她垂下眼帘,抽屉里放着的ipod,他的歌单里全是摇滚。
    -
    下了晚自习,栗若照例在公交站台等末班车。
    夜里突然飘起小雨,淅淅沥沥,偶尔飘到站台里。空气潮湿,泛着凉意。
    栗若往里站了些,肩上被人一拍。
    回头,看到姜云圻。
    他主动搭话:“等公交啊。”
    栗若沉默地点点头。
    晚自习没来上,他怎么还在学校?
    心中疑惑,栗若却没有开口问。
    适时,公交车进站。
    人流涌动,候车的人都陆续上了车。
    这回车上学校不多,还有空位。
    栗若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姜云圻紧随其后,在她旁边落座。位子局仄,显得他的长腿无处安放。
    栗若瞥向窗外,悄悄攒紧帆布包的细长包带。
    心里纠结,现在是好时候,是否借此机会把ipod还给他?
    “你知道,沧海笑怎么走吗?”
    姜云圻再次主动搭话。
    沧海笑,是开在筒子楼附近的一家酒吧,很多年了。
    他去那里做什么,栗若愣了一瞬。
    栗若回:“穿过筒子楼的天井,过马路,对面就是。”
    “在修路。”
    栗若顿了顿,她差点忘了。
    “筒子楼后街还有一条路。”
    “可以带我去吗?”
    “现在?”
    “嗯。”
    栗若有些心不在焉,没有细想,就点点头。
    有更重要的事,积郁在心里一天,不吐不快。
    她从包里取出ipod,递向姜云圻:“我有件事说下。”
    栗若低声道歉:“对不起。”
    “嗯?”姜云圻眉梢轻抬,随手接过ipod。
    “昨天晚上,我把你ipod摔坏了,下午拿去修,师傅说修好了,如果……”栗若稍顿片刻,“如果没修好,还有什么问题,我赔给你。”
    眼前的女孩一贯寡言,身为同桌,一天下来交流不超过三句。
    这还是姜云圻第一次听她主动和他说这么多话。
    垂眼试了下手里的ipod,没什么问题。既然如此,私下去修好了,何必坦白说出来。
    姜云圻唇角扬了扬,打量她,心想。
    栗若的班级对她并不友好,或许孤立和排挤。
    她总给一种被世界隔绝的感觉,而她本人无动于衷,自己率先堆垒起一座生人勿近的墙。
    包括他,姜云圻明显能感到她对他的隐隐排斥,和厚重的防备心,毕竟——
    毕竟他转来三中两天,就很凑巧地,见证了她一些不好的传闻。
    姜云圻:“没什么问题,不用赔。”
    栗若:“嗯。”
    话未落,公交车倏然一个颠簸。
    栗若的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往前倒,眼见要磕上前座,一只手探过来,安安稳稳扶住了栗若的额头。感受到指腹的薄茧,触感泛凉。
    心跳漏掉一拍,栗若抓住前座椅背,匆忙直起腰板。
    这是练琴才会有的痕迹吗?
    少年不留痕迹收回手时,栗若不由偷偷打量,手指细长,骨节分明。
    漂亮得过分的一双手。
    兴许是下雨的缘故,车厢里陡感闷热。
    栗若不自在地转头,视线投向紧闭的车窗。
    少年猝不及防倾身过来,阴影覆盖下来,耳边听见低沉嗓音。
    “有点热。”
    姜云圻抬臂开窗,栗若挨在窗边,蜷在他落下的阴影里。
    夜寒,姜云圻套着黑色帽衫外套,有干净皂角的味道。
    栗若睫毛轻颤,心脏又是一跳。
    “知道交响乐和重金属最佳融合吗?”
    窗户拉开半扇,夜风裹挟着细润雨丝拂涌而入,姜云圻低下眼睑笑问。
    “bohemian rhapsody?”
    栗若一顿,没有多想,喉咙里就跳出声音。
    少年看着栗若,眼底的笑意浓了些,缓缓落座。
    “当然,它是我心中最伟大的摇滚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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