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五指成拳,越捏越紧,甚至因为用力过度,整条手臂都在微微发颤。王妩察觉到他的异样,还来不及说话,抬头却看到那个温暖如阳光,坦荡如阳光,耀目如天神一般的铮铮男儿满面愧色,几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却又强逼着自己看她的模样。
    想到方才听到陈匡说的只言片语,王妩心里一颤,声音不禁轻了下来:“是……为了我?”
    赵云猛地从她手中抽身,转身狠狠一拳挥出。
    劲风激得王妩鬓边的碎发骤然飞起,紧接着只听见“砰”地一声,赵云一拳狠狠砸在曲廊的立柱之上。
    “赵子龙!”王妩变了颜色,一把抱住他的手臂,仰起脸,咬着下唇,目光灼灼。一副“你再不说不如下一拳干脆往我身上打”的样子。
    “离开高密时,先生曾允我向主公求姻。”赵云闭了闭眼,似在考虑如何措辞,却又似深愧自责。
    “高密?”王妩一愣,随即立刻想起来了。高密酒宴,不正是她扮作女乐,以唇度酒的那一次么?王妩不由轻轻捂住了唇,原来从那时开始……
    赵云待她如何,她从来都不曾怀疑过。一个男子是否真心,是否用心,有时候无需明言,身在其中的女子都当是最为清楚的。然而,她却从来没有想到,原来早在那时候,赵云就生出了这般心思……
    不过,她转念就又想到方才陈匡的话,心中一动:“你……不会是刚才在父亲面前旧事重提了吧?”
    此一时彼一时,若没有公孙瓒设计的事,这事还有得谈。现在公孙瓒摆明了要钳制赵云,对她和赵云的关系已经是生出了怀疑,这才在这时候变相地要将她扣在郡府之中。若赵云再这么一提,岂不是自动把她这个大把柄送到了公孙瓒手里?
    这一点,赵云又岂会想不到?
    只是……如今他与王妩已……
    公孙瓒只是将她当做一个联合势力,谋夺天下的棋子,王妩也从未将他视为亲父,彼此谋算拉锯之下,行事自然也不会顾及到这所谓的父母之命。
    只没想到,赵云行事端直,磊落坦荡,不但断不肯听从张燕要两人“私奔”的提议,更是心心念念,要光明正大地向公孙瓒求姻,娶她为妻。
    更没想到,她这一时的疏忽,不曾和赵云事先言明,却生生将这钢打铁铸一般的男儿,逼得左右为难,如此狼狈难堪。
    好似有一缕细细的潺溪缓缓注入心里,不可名状的感动。王妩觉得那股细流直往眉眼间涌,她连连眨眼,撑着眼眶发酸。
    王妩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胸前。耳侧有力的心跳声,好像世间最诚挚的誓言。
    她抱得很紧,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反倒是吓了赵云一跳,连忙手忙脚乱地扶着她的肩,也顾不得手背指骨隐隐生痛。
    “我问你,”王妩抬起头,眼睫轻颤,目色如水,“若是今后有其他女子钦慕于你,比我聪明漂亮,比我温柔体贴,你会不会……”
    “自然不会!”
    王妩嫣然一笑,又眨了眨眼,这会儿,却是露出一丝狡黠之色:“那……若是今后冲锋陷阵,沙场搏命,你能否在以死相拼之前,先想一想我还在等你?”
    当年信都城内,风雨欲来,大战将起,赵云直接干净利落地将她打晕了往刘备那里送,此事当时她不曾多做计较,现在想来,却不免耿耿于怀。他们与曹操迟早要狠狠打上一场,若是到了那时候,赵云再故技重施……
    每每想到此处,再想到赵云宁自己舍命也断不会让她冒险的性子,王妩便不由头痛不已。这会儿正好先打一针预防针。
    赵云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愣了一愣。不似刚才那斩钉截铁,几乎根本不用考虑的回答,他皱着眉头默不作声,沉吟了良久,方才肃容道:“好。”
    “那不就结了。”王妩抓过他刚才砸立柱的手看了看,只见一片通红的手指关节,统统擦破了皮,不由又叹了一声,毫不避忌地伸手在他腰里摸了起来。
    “别动。”
    发觉赵云下意识避让了一下,王妩一伸爪子将人扯回来,如愿以偿地从他衣襟里摸出个两指宽的小木盒。
    这木盒,本是她疾驰三百里之时从刘备那里得来,之后赵云受了伤,王妩就直接塞给了赵云。现在见赵云指节挫伤,她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两人耳鬓厮磨时,赵云不知在身上藏了多久,又突然出现的腰封,这才一时兴起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果然摸出了这个小木盒。
    打开盒盖,里面早就用完了的伤药也早就换过了新的。
    王妩轻轻笑了一下,沾了一点,帮赵云涂在手上,眉眼略带得意。
    就知道他会带在身上!
    “这点伤,一会儿就好了,不必如此费事……”赵云却有些不自在地缩了下手,被王妩不轻不重地在手背上拍了一下,又扯了回来。
    “你……那个……不适,又急着骑马回来,还是留着自己用……”赵云低下头来看了王妩一地转过头去,支支吾吾,浅浅的红晕从耳根一直染到面颊。
    哪个不适?王妩一怔,转而明白过来。自从荒山草庐那一晚后,她就乘了马车,直到到了徐州境内,才又换过马来。
    王妩微微低头,却挡不住脸上的笑容随着红晕一块儿直溢出来。
    敢情这还是特意为她留的?转念却又一愣,这么说来,这里面装的,就不是普通伤药了?
    “这药你问哪个军医要来的?”王妩顿时大窘,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军营里都是男人,他去找军医要这种药,岂不是要闹得人人皆知!
    赵云也红了脸,见她发急,连连摇头:“不是……那个……军医……是云姜的母亲……”
    若是云姜此时在这里,定会立刻明白为何这两天总被母亲拖着说些羞死人的大道理……
    听到不是军医,王妩稍稍放下心来。可这事被云姜的母亲知道了,想起方才云姜的反应,显然她母亲并未将这事告诉她。王妩的观念虽比这个时代的女子开放,但这种私密的事被人知道了,一时之间,终究也是免不了心中忐忑。
    见王妩咬着唇发愣,赵云心里也忐忑起来。王妩的母亲远在幽州,这种闺中女儿家的事情,他不好多问,又没人问。思来想去,也只能去请教云姜的母亲了。
    正要解释,王妩却回过了神。
    知道就知道了吧,反正云姜不也知道了么……
    可这药却是不能再用了。
    赵云的手背关节擦破了些皮,本来确实也不是什么大伤,王妩在他手背上吹了吹,故作镇定地摇摇头,示意他不必纠结此事。
    伸出一根手指在赵云胸口指了指,又回到了之前说了一半的话上:“你我二人,唯信足矣。我既信你,你又该信我不屑去争那朝夕的名分才是。你我自初识至今,我何时又在意过这种事?”
    “你是带兵的大将军,是……说书话本里的大英雄,南征北战,必将千古留名。”明眸含笑,好似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又好似忆及往昔,直抒胸臆。王妩的目光坚定而明朗,如寒梅盛放,清丽中又带了绝无仅有的一分倔强与认真,“能遇到你,我一点也不委屈。”
    她语声一顿,随即换了这个时代独有的郑重口吻,又轻轻强调了一遍:“唯与有荣焉,何来半分委屈?”
    赵云动容。
    眼前的这个女子,疾驰求援不言功,奇袭千里不怨苦。没有弱不胜衣的娇柔,时时刻刻都身姿挺拔。不见小鸟依人的柔顺,就连拥抱也几乎勒得他断了半口气,将肋下尚未好全的伤口压得隐隐作痛。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子,菱唇一阖一开,再轻轻一嘟,“不委屈”三个字好似生生砸进他心里最柔软的的地方,居然令他有些得意,又有种莫名的满足。
    赵云看着王妩微微扬起的下巴,日光西斜,映得她目中仿似有光华流转,心中一动,恍恍惚惚之间,趁着那最后一个“屈”字余音未散之时,低头在那嘟起的唇上印上一吻。
    王妩不由猛地瞪大了眼,周身的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
    赵云上一次主动吻她,是高烧不退,身心处于崩溃的临界时,迷迷糊糊的本能之举,就那样,其实还是她没力气将他扶起来,才用那种方式喂水的结果。
    以赵云持重内敛的性子,王妩只当自己要等到老夫老妻了,也未必能等到他主动,却没想到……
    虽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四唇相处,也足以令王妩诧异得连此时最基本的闭眼都忘得干干净净。
    情不自禁只一瞬间,赵云下一刻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心头一凛之下,暗自着恼。
    正要匆匆后退,好好地向王妩赔礼。却冷不防王妩又在他腰里一扯,踮起脚尖,伸开手臂紧紧圈了他的脖颈,反客为主,阖了眼,吻了回去。
    赵云的身子有些僵硬,唇却出奇的柔软。度酒时围观的人太多,王妩光顾着紧张羞涩,全没注意到这一点。而那一晚上的赵云又好像在战场上冲杀,她一路退败,溃不成军之下更是无暇顾及。
    轻轻描摹他唇的形状,却不时地忍不住在他唇上毫无章法地亲了又亲。
    面上感觉不到温热的气息,王妩轻轻蹙了眉,随即发觉赵云不知何时起,竟是屏住了呼吸。
    王妩心里不由轻笑又轻叹。上天入地,茫茫乱世,千年时光,谁又能想得到,疆场上所向披靡的常山赵子龙在情事上,竟如此青涩。
    青涩得可爱。
    四唇将分未分,赵云却似突然开了窍一般,一直紧张抿着的唇线轻启,略带笨拙地学着王妩的样子开始回应。
    王妩不禁睁开眼,只见眼前英挺俊朗的面容红透,双目紧闭,盖于其上的眼睫微微颤动,双眉紧锁。神情却似一个学堂上认真听讲,努力学习的好孩子,正在仔细回忆先生所授的每一字一句。
    慢慢描摹,细细勾勒,一笔一划。技法稚嫩,却格外得动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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