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说包子就是妖族之物,似乎漩镜塔上的符纹又与杜子腾现在了解到的妖术并不完全一致,如果一定要说,倒好像是进阶了无数个版本,而那些妖术不过是再三简化之后的呈现。
    但这怎么可能?
    如果说包子真是妖族之物,记载着妖术源头真正的奥秘,妖族现在闹得这般天翻地覆,连暴力恐吓这样不入流的手段都使出来了,怎么可能放着漩镜塔不去寻找?为什么关注到的妖族动向中偏偏没有这一条?
    而且,杜子腾轻抚自己只在无人时才召出来的小木棍,他没有忘记,包子第一次看到小木棍时的熟悉沧桑,如果说它们二者都同出一源,来自同一个时代,没有道理白澍认出了小木棍却想不到包子。
    而白澍那个时候看到小木棍,认出了它的建木身份,但面上虽有尊敬,却无心中却无强夺占有之意,否则以白澍的修为若真与杜子腾硬要交手他是绝难全身而退的,在一个不怎么困难的局面之前,白澍却没有出手,这不是对待本族圣物应有的态度。
    而对于这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真名,小木棍亦是沉默以对,似乎早已经洗净前尘旧事,无可追溯。那些和包子在一起快乐追逐、整日喜欢吃喝的似乎才是这根小木棍的真面目,什么建木的伟大荣光半点寻不到头绪,叫杜子腾想起来只能无奈苦笑。
    萧辰、包子、小木棍、妖族……杜子腾思绪起伏不定,而萧辰与包子此时到底在何处?杜子腾心中一时无解。
    小木棍只绽放着幽幽紫华,似在安抚着杜子腾这动荡情绪,他微微一笑,心中要弄明白妖族万载之事的心意倒是更坚决了。
    便在此时,小木棍猛然铮铮鸣响,自从小木棍生出灵智之后,除却方才与杜子腾情绪交流,已经很少用这样本能的方式来表达什么,每一次这样的发声几乎都昭示着极端的异状。
    杜子腾心中一凛,瞬间起立,他原本以为是再次遭遇袭击,或者是不死心的妖族,或者是斩梧渊内部的什么变动,他脚下的飞行器亦在发生着猛烈震颤,究竟是什么变故,竟然让合道巅峰修士镇守的飞行器都不住?!
    可紧接着,杜子腾只觉得天旋地转,神识中一片嗡嗡嗡的震荡,周遭感应到的灵气竟是猛然间变得狂暴无序!那恐怖撕吞的灵压竟是迫得他的神识不得不关闭……
    这是他进入周天诸界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
    杜子腾握紧小木棍,竟是在瞬间再次进入了那久违洞真之境。
    当他在小木棍协助之下再次睁开“眼睛”、打开神识之后,周遭一切令杜子腾这样的人都震骇得面上失色。
    他的身周已经再没有什么飞行器,只有黑暗与火焰。
    连虚空都在这样恐怖的黑暗与火焰中被扭曲、被吞噬,暗黑的长空中,几个修长的身影抬臂驱使,无数狂暴的灵气在排山倒海的神识催动之下撕裂周遭一切,杜子腾在这样的威压下瑟瑟颤抖,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
    可黑暗的天际传来一阵清脆激烈的玉碎之音,然后一道清澈的虹光摇曳着犹如无数流星擦过长空,先前驾驭无数狂暴灵力的大修士在那流星之下竟是身形一顿,然后就那样轰然坠落,坍塌成泥。
    杜子腾嘴唇一颤,看着脚边坠落的那些依旧蠕动的血肉,脚步都无法迈开,而长空之上,那虹光一顿,竟是朝杜子腾投来冰冷一瞥。
    杜子腾手中紧紧握着小木棍,冷汗已经浸透衣衫,如果这样能倾山倒海的大修士都抵不住那虹光一击,那他呢?又能活过几瞬?
    那虹光瞥到杜子腾之后似乎判断不值一提,在这片天空的大修士清扫一净之后,便未曾停歇向前而去,滔天火光在这架势之后略微一止,而杜子腾才看清火光之后更加惨烈血腥的一幕。
    那是一只只或熟悉或陌生的妖族,或是生有风雷双翼,或是足踏赤焰,尽皆双目赤红,而修士们就那样与这样恐怖的妖族战成一团,爪牙、法器相互厮杀,妖术灵力未曾一歇,彼此的鲜血交织,在这恐怖的战场上,除了活下去,双方再没有别的想法。
    这不是杜子腾第一次身临战场,修真联盟时,他多少次身先士卒冲在妖魔前线,可是这一次,眼前这血腥的一幕竟叫他眼前有些晕眩。
    也许是因为,在那一张张同族的面孔上,他看到过前所未有的残酷与杀戮叫他心间战栗,也许是因为,那一张张曾经友善的异族面孔上,那从未对他展露的凶狠杀意叫他脚步震颤。
    这一刻,杜子腾突然觉得他曾经假想过的那高高在上的漠然那样不堪一击。
    他无法回避,他是人族一员。
    他无法回避,他曾经受过妖族的恩惠,亦曾回馈这样的恩惠。
    他无法回避,如果站在这战阵之间,他该何去何从,做何选择?
    杜子腾这一刻才发现,他心中那曾经为自己牢牢树立的事不关己、绝不参与不过是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这些与人族争斗杀戮的妖族不是那些曾经入侵修真联盟的妖魔,他竟然想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光明堂皇与之相斗、阻碍它们追寻自由的理由,可是,他亦无法背弃内心深处的种族归属。
    内心深处,也许是因为的迟疑彷徨,他竟然逃避了这样的选择。
    一次次与妖族的交手,不论是在百城界、还是在飞天界,手握大阵的杜子腾,看似一次次站在人族的立场反击了妖族,可是,扪心自问,他的反击哪一次带来过杀戮?一次又一次对妖族下意识的点到为止,那些防御为主、极少富于进攻的阵法已经将他内心的迟疑表达得淋漓尽致,可他竟没能认清自己的内心。
    可当看清自己内心的这一瞬间,杜子腾无疑是极其纠结难择的,他没有办法违背内心深处对于正义自由的认可,可他也没有办法背弃背弃自己的种族,哪怕这并不是他出身成长的那个世界,种族的归属,终究让他难以转身而去。
    站在这妖、灵二气狂暴无比,鲜血奔涌、生命收割的战场上,黑暗与火焰中,他再没有任何闪避的余地,杜子腾战战兢兢举起了手中小木棍,心中茫然无序,却见周遭妖族、修士像是无视他一般,犹如奔涌的洪流迎头相撞、撞击出恐怖的杀戮。
    在杜子腾茫然又有些放松的眼神中,他周遭的场景再次变化,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这是一处明亮幽碧的空间,翠色流转生机无限,一个修长的身影身姿挺拔地跪在那里,似乎即使是跪在那里他亦是无愧天地,堂堂正正。
    可杜子腾却从他一头流泻而下的白发知道,这不是人族,即使种族不同,亦难掩杜子腾对他行事光明堂皇的判断。
    突然,这身影一顿,似乎想起身,然后又稳住了身影:“你来了……”
    杜子腾脚步一滞,眼前这莫名其妙的一切中,难道自己的行踪被发现了?
    可那身影又十分急促地开口,显然情绪极不平静:“我违背族规被罚在此思过,并无任何不甘,圣者必会迁怒于你,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最后那声音中的犹疑不定,却是叫人清楚感受他内心的矛盾,那是不舍与坚决交织的冲突情绪。
    “我无事的,这里是族中重地,妖圣罚我于此亦有看守之意,我……”
    杜子腾才看清那半张欣喜回首的英俊面庞,就看到那面庞上的表情依旧定格在对方回应的欢喜中,可眼神中却充满了难以置信,最后终于凝固在了……哀恸与悔恨。
    这是杜子腾第二次见到妖族的崩毁,就好像晶莹剔透的雕塑从内部破碎,化为漫天纷扬的晶尘,闪光着璀璨华光。
    杜子腾并不知道方才那一幕到底昭示着什么,可仅仅旁观那最后一个眼神,都令他觉得情绪翻涌。
    再然后,这片翠碧的空间仿佛被什么凝固住一般,渐渐灰败。
    杜子腾的视角再次变幻,黑暗的天地中渐渐出现一缕天光,然后伴随着交战的无数修士们热烈的欢呼,这一次,他终于看清,那不是什么黑暗,那是一株亭亭华盖的参天苍梧,遮盖了天地,牢牢聚拢着天地间的妖气。
    可现在,无数修士前赴后继朝着这株苍梧撞击而去,犹如明知结局却依旧扑火的飞蛾壮烈决绝。
    那缕天光渐渐扩散,灵气渐渐涌入,妖气渐渐散去。
    在人族排山倒海的欢呼之中,妖族们浑身鲜血茫然甚至是怆然的眼神那样鲜明,一声轻微叹息响起:“……走吧。”
    在一双双流尽最后一滴鲜血亦绝未屈服的异族眼眸中终于涌出的泪水中,漫天虹光亮起,曾经清脆现在却喑哑的低鸣中,然后杜子腾就看到那一只前所未见的生灵,华羽漫天,犹如霓霞,在充满灵气的光明天际激出无际氤氲,携着无数败落伤痛的妖族消失在无尽虚空。
    轰然巨响中,那一根参天苍梧轰然倒地,天地彻底是人族的天地,眨眼间便不见了曾经战火纷飞的创伤,天光明亮,山峦起伏,灵气充盈,大道生机。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如果失却梧桐,那么凤凰又将栖息在哪里?遗失在这茫茫周天诸界的妖族,既失去了族地又失去了庇佑,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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