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换个人去,结仇是结定了,以济度的脾气,得恨死孝庄和福临,连送信的人都得一并恼上。怪不得苏麻喇姑满脸愧疚呢,这是知道他跟济度亲如兄弟,知道这坏人不好当。
    苏麻喇姑正斟酌着要如何开口呢,一听他主动把话接了过去,松了一口气,却又更加愧疚了,尽量软和道:“好,奴婢这就跟娘娘回禀去,事情办成了,皇上和太后娘娘都念着您的好。”
    这个博果尔就不奢求了,再记着他的好吧,下次再碰上这种事儿恐怕还是他去唱黑脸,这种好记了还不如不记。
    他跟着苏麻喇姑去了慈宁宫一趟,孝庄已经把来庆贺的女眷都移往偏殿了,单独嘱咐了他几句。懿旨也在苏麻喇姑去叫人时就已经写好了,孝庄当着他的面取了皇太后金印郑重盖上了。
    她不忘叮嘱道:“你同济尔哈朗家的小子们亲如兄弟,去了可要好生宽慰他们,老亲王寿数也已不小,天命如此,人力难为。”
    要不是看他们亲如兄弟,孝庄也不会特意玩这一手来让他惹济度的眼,报丧的人总是难免会被迁怒的,更何况济度又是出了名的孝子。
    博果尔面无殊色地跪领了太后懿旨,匆匆出宫赶去了郑亲王府,府门前的红灯已经都撤下了,门上挂起了白绸。
    一走到门口就能听到里面震天的哭声,博果尔脚步顿了顿,酝酿了一下情绪,方才红着眼眶走了进去。
    勒度跪在外侧,率先看到了他,没说什么,朝兄长那边看去。济度闭了闭眼睛,撑着站起身来,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博果尔什么都没有说,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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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果尔过了一个时辰回宫,他的右侧颧骨上带着一块明显的淤青,人看着面上带着悲戚,倒是不见愤怒。
    济度明显明白了他话语中的意思,顺势朝着他的脸给了一拳,对方不是实心想打他,那样的力道和速度博果尔也能避开,却仍然撑着实实在在地挨了一拳,只有这样才好对孝庄交差。
    他匆匆离席又顶着伤回来,在座的都不是傻子瞎子,见状自然知道出事了。京城里凤子龙孙虽多,有那份底气在新年宴期间打伤皇帝胞弟的却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再看看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中途离席的,联想到郑亲王一脉今日俱都没来,私交好的大臣们不动声色对了个眼神,都心中有数了。
    岳乐对自己新接的这个祝酒的任务欣喜若狂,他也是牟足了劲儿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宗亲们不服他没事儿,只要皇上信重他,谁都说不出别的。
    他确实文采出众,祝酒辞写得华丽激昂,极尽歌功颂德之能。岳乐准备了好几篇祝酒辞,博果尔离开时他在诵读第一篇,此时博果尔回来了,他正读到第二篇开头。
    摆明了在宗亲中领头的郑亲王去了,这下岳乐就懵住了,不知是要就此收声,还是继续读下去。
    他心中暗自埋怨博果尔出现的不是时候,想着大好的时节要真因为一个亲王的离世就连祝酒辞都不唱诵了,那这个年节过得也太不伦不类了。
    岳乐咬了咬牙,大声继续读起来,他隐约听到宗亲中传来嗡嗡的议论声,脾气暴躁又跟郑亲王一脉走得近的信郡王多尼借醉摔了酒杯。
    在刚入关还不到二十年的满人心中,皇权还不是那样的至高尊贵,他们仍然延续着八旗议政会的政体,由最德高望重的人担当领事大臣。
    郑亲王就身处这样一个位置,他同太宗文皇帝同辈,是存于世最久的老亲王,在宗亲中受到广泛的尊敬和信服。
    这样的人走了,连上首的福临不管真情假意都要流露出惋惜、伤感和痛心来,何况是其他人?
    这也就是在新年大宴上众人才有所收敛,不然老亲王去了,不管心中作何念想,宗亲们都得放声悲哭,以示尊崇才是。
    岳乐满含深情读出“载瞻象阙,阻奉瑶觞”,博果尔听到下首的平郡王罗克铎不算小声地骂道:“得得得,屁放得真响,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岳乐明显听到了,话语哏了一下,周遭的几位宗亲发出细细的低沉嘲笑声以示不满。
    都是凤子龙孙,真论起血缘来,都是皇上五服以内的亲戚,在场的不敢跟福临硬顶,难道谁还怕了岳乐不成?一时间指指点点的人更多了。
    岳乐硬撑着兴高采烈的模样念祝酒辞明显引起了众怒,博果铎为人谨慎,没有贸然行动,只偷眼去看博果尔的反应。
    博果尔被济度揍了一拳,他心中也还拿济度当自己人看——济度也明显不是真恨上他了,这一拳是打给孝庄看的。
    不过做戏也不能做过头,要是他真不轻不重挨了一拳就此跟济度疏远了,也难免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凉薄寡恩,更惹得孝庄起疑。
    博果尔重重把面前摆酒放菜的小案桌推开,汤汤水水的溅了岳乐一身。岳乐再也忍不下去了,碍于福临还在上面坐着,又不敢当堂吵起来,只能面沉如水地收了声看向他。
    博果尔垂眸看着同样溅上了菜汤的衣服下摆,难掩悲戚地缓缓吸了一口气,被旁边的博果铎用力拽了一把。
    你疯了这是,敢在新年大宴上当面给代表皇上祝酒的臣子难堪,这往重了说可是蔑视皇权的大不敬之罪。博果铎勉强笑道:“他有酒了,安郡王别恼。”
    岳乐明显想说什么,看看周遭面色不善的几位亲王郡王,再看向上首坐着一直沉默的福临。
    福临跟济度不对付,但是对郑亲王的敬重却不下于任何人。他又一向多愁善感,听岳乐念祝酒辞也感觉有点刺耳,见下面闹起来了,满堂的大臣都在看着自己的后续反应,心烦意乱地站起身,胡乱敷衍道:“朕下去歇歇。”
    ☆、深层含义
    福临一走,整个乾清宫偏殿的气氛就更加古怪了,岳乐僵在场地中央顿了顿,终究还是把祝酒辞收了起来,肃容回到位子上坐下。
    紧挨着他坐的温郡王猛峨和康亲王杰书都幅度挺明显地朝着旁边让了让。本来坐在一块就是情分,福临向着岳乐,也知道岳乐跟大部分宗亲都不大对付,才特意跟排座的官员嘱咐了一声,让把这两个人排得挨着岳乐坐,免得他席间无聊。
    康亲王和温郡王已经算是得了福临示下的礼部官员特意挑出来的跟岳乐还能说得上话的人,他们也未必是心存义愤就有意当着这么多宗亲和满朝权贵的面给岳乐难堪。
    无奈此时岳乐明显是惹了众怒了,他们必须得做出姿态来划清楚跟岳乐的界限。再者说了,岳乐这次踩着刚故去不久的郑亲王跟福临卖乖讨好,他们平时就算关系再好,此时也得觉得这人根本不可深交。
    这感觉跟被人照脸上扇巴掌似的,岳乐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迎着在场诸多别有深意目光的打量,和常阿岱等人嗤笑鄙夷的声音,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紧紧攥成一团,指甲把手心都给掐破了。
    福临到宫里放完烟花都没有再出面,只是让贴身太监吴良辅来告知群臣可以离宫了。博果尔注意到今年的烟花只放了一炷香时间就停了,比往常短了一半还多。
    一场新年大宴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吴良辅复述完皇上口谕就匆匆离开了,他的脸色也并不好看,走的是向慈宁宫去的道。
    博果尔推测估摸着是福临跟孝庄又针尖对麦芒地硬顶上了,最有可能引起争端的就是孝庄在郑亲王丧礼一事上让人觉得心凉的态度。
    福临此人倒也确实敦厚软和,他平时为人处世都容易冲动感情用事,尤其是碰到亲近的人离世,缅怀之意泛滥得都能躲在乾清宫偷偷大哭上一场。
    博果尔两辈子加起来,唯一一次见到福临面对死人还冷酷得如同寒冬一般就是在他的葬礼上,这位能为宗亲离世而惶惶的兄长在亲弟弟头七都没过时就在灵堂上接走了他的发妻。
    博果尔回身看向身后的九重宫阙,压下嘴角勾起的冷笑,长长而又缓慢地吐出了腹中的郁气。他顺着刚才的思路继续想下去,按照福临的一贯行为,郑亲王离世当然得弄得隆重些,配得上老亲王议政会领事大臣的尊位。
    这跟孝庄的意愿是相违背的,尊贵的太后娘娘也是知道她儿子的性情,才要赶在福临能插手之前,就让博果尔拿着懿旨往郑亲王府走一遭。等福临反应过来,发现章程都已经定下来了,他是不可能做出当着满京城这么多眼睛的面把太后懿旨追回来的,只好认下了,却又实在气不过,跟孝庄爆发冲突再正常不过了。
    他正想得出神,感觉到有人走在他身后半米远很接近的地方,对方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地听到了。博果尔皱了一下眉头,侧身看过去,见常阿岱笼着手闲闲冲自己笑了一下。
    笑屁啊,博果尔被孝庄摆了一道心情正不是很好的当口,看到常阿岱这种明显欠揍的表情就心烦,顿住脚步沉着脸看着他不说话。
    常阿岱本来是想逗逗他故意卖关子的,被他一看却感觉到浑身发毛,把怀里笼着的汤婆子抱得紧了些,抬头看向飘着细雪的天空,装模作样叹息道:“今年天可真凉啊,盛京那边都得闹雪灾了吧?”
    他说完后见博果尔面色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森冷了,连忙凑过来低声道:“博果尔,哥哥得说一句,你可真是长进了。”
    顿了顿,常阿岱也没在意博果尔的沉默,朝着孤身走在朝臣最前方、颇有点落荒而逃味道的岳乐一扬脖子:“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啊——”
    有些话可不能说明白了,都说出来那就成得罪人了,彼此心中有数就好。常阿岱看着博果尔平静万分的侧脸,禁不住暗自感叹。
    博果尔身份尊贵,是他们中拔尖的,除了福临外,没人能稳压他一头,连济度都次了一等。但让常阿岱说,他从头到尾就没把博穆博果尔这个人放在眼里过,一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怀揣着一腔热血总想干出点成绩来,搁战场上这种人是死得最快的。
    这样想的不仅是他,估计好多宗亲都没怎么把这个年纪轻轻的襄贝勒放在眼中,不然他们也不会自发围拢在济度周围了。
    可今天,常阿岱得说,博果尔真的长进了,这一手玩得真是太漂亮了——嘿,他才不信博果尔是正巧在岳乐念第二篇祝酒辞时刚赶回来的,说这事儿是凑巧,那是骗傻子的。
    这分明是博果尔借机阴了岳乐一手,你说他那个时候顶着老大一个被济度打出来的伤出现在偏殿里,岳乐是继续读下去啊,还是就此中止啊?后者固然得罪了宗亲大臣,可他要敢中途停下,慈宁宫坐着的那位能活撕了他!
    皇太后前脚下旨要把郑亲王丧礼从简从速办,后脚你岳乐就敢停下念新年祝酒辞?这是往皇太后脸上扇巴掌呢。岳乐看着是做了傻事儿,其实心中再明白不过了,两害相较取其轻,得罪权贵不算什么,只要太后和皇上都念着他的好,他的青云梯就不会中途断掉。
    常阿岱本来还有几分得意,博果尔跟岳乐不太对付,可也没有关系差到要当众使绊子的程度,他还当是自己数日前的挑拨离间起了作用,可如今看博果尔镇定而不见丝毫得意的反应,他又觉得有些没底了。
    博果尔见他一个劲儿盯着自己跟个稀罕物似的看个没完了,心中说不出的厌烦,绕过常阿岱径自走开了。
    雪越下越大,博果尔罩着斗篷守在宫门外等到自家马车从后宫驶出来,顾忌着漫天的飘雪,没跟往常一样把帘子拉开看看额娘的形容,只是隔着帘子轻轻唤道:“额娘?”
    倒是娜木钟示意丫鬟把车帘子掀开,伸手搓了搓他冰冰凉的脸颊,心疼道:“额娘好得很,快别说了,咱们回府。”
    她有心想把怀里捧着的热乎乎的汤婆子塞给儿子,顾念到儿子日渐威严,必定不肯捧着这玩意骑马,免得让宗亲们看到了笑话,只好吩咐跟着的小厮好生护着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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