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若离滚下来的动静实在太大,惊得满堂宾客都寻声望了过来。还有不少好心的或是看热闹的往这边凑。
    她摔的地方刚好就在地字一号房附近。
    晏怀明听到外面骚动就走了出来,宁王无意露脸,就让身边一个侍卫跟着他出去。
    不料片刻之后,那侍卫就冲了进来,满头虚汗:“殿下,不好了!那,那个摔下来的姑娘,是,是——”
    他后半句未来得及说出口,晏怀宁心下一紧,便大步走了出去·······
    那个人,不会是——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楼梯口,那铺着波斯绒毯的红木地板上,正躺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姑娘。鲜血自她头侧汩汩流出,很快积了一小滩,衬得那张惨白的脸毫无生气,不知是死是活。
    没人敢上前帮忙。
    这姑娘单看穿着打扮,定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来这边听曲,断不可能是一个人。可她如今从楼梯上摔下来,身边竟没有半个侍女随从,想必其中隐情巨大,这时候倘若贸然上前,还不知会被卷入何等的事故。
    他们都选择静观其变。
    晏怀明第一个挤到了前边,大骇,站着未动。
    没一会儿,晏怀宁也挤到了这里,见到眼前惨状,一时间竟有些站不稳。晏怀明便伸手撑了他一把,却被人推了个踉跄。
    “是不是杨青苑!是不是杨青苑干的!”
    他指着晏怀明的鼻子骂,“我好心让离儿送她,没想到她竟如此歹毒!”
    “你不要血口喷人。”晏怀明掷地有声,“我请问在场各位,这个人滚下来的时候,有别人推她吗!”
    “当时所有人都在听曲,谁会注意到楼梯上的动静!”晏怀宁怒火攻心,猛地揪住晏怀明的衣领,“我告诉你,今天晚上,你和杨青苑都别想走出这个大门!”
    “宁王这是做什么?”
    杨青苑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在人墙之后,缄默的众人识趣地给她让开一条道。
    “众目睽睽之下,是想污蔑我把你的宠妾推下楼吗?”
    她两手自然垂在身侧,宽大的衣袖刚好遮住半个手掌,姿态从容地穿过那一道道狐疑的目光,走到了晏怀宁面前。
    对方当即就松开手,转而扬起巴掌,冲着杨青苑的侧脸打去。但那哥耳光还没落下,他就被晏怀明抓着手腕,反拧到背后,只听“咔嚓”一声响,晏怀宁的肩膀竟被生生卸了下来。
    他痛得冷汗直流,还不忘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来人啊!将这两个杀人凶手拖下去!”
    然而,无人应他。
    晏怀宁一怔,暴跳如雷:“人呢!人都滚去哪儿了!”
    晏怀明松开手,踹了他膝盖一脚,直接将人踹进了那滩血上。
    那鲜血未干,滑腻腥咸,晏怀宁扑腾了两下,单手没能撑起他狼狈的身子,又滑倒在地,摔得头重脚轻,干呕不止。
    “宁王现在可冷静了?愿不愿意听我说两句?”
    杨青苑背过手,就像除夕夜那天,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晏怀宁痛骂道:“你还敢跟我狡辩!离儿刚刚还好好的,怎么送你出个门,她就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天子脚下,草菅人命,目无王法,就是侯爷来了,也保不住你!”
    “哦?那宁王与我说说,我何曾草菅人命?何曾目无王法?这满堂宾客,有任何一个人看见我把这个女人推下去了么?”
    杨青苑冷冷地讽刺道,“宁王与其在这里羞辱我,不如去请个好一点的大夫,说不定还能保住这个女人的命!”
    “混账!”
    晏怀宁被这一刺激,手上青筋暴起,抄起楼梯扶手上摆着的一瓶芙蓉花就砸了过去。晏怀明面无表情地将那东西打翻在地,“哗啦”,刺耳的声响唬得众人连连后退。
    “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耳边陡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劈得晏怀宁三魂七魄都要飞出身外。。
    “父皇?”
    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怎么会呢?他明明没有得到任何消息说是今天晏泽会来!
    来干什么?这位九五之尊来干什么?
    都说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总能迸发出敏锐的火光。
    晏怀宁突然想通了。
    晏泽,是来探望晏怀明的。
    毕竟这个地方,离那破旧的狗窝如此之近。
    他的双眼蓦然失去了焦距。
    晏泽其实也不愿掺和其中,直到他听见晏怀宁暴怒地呵斥着杨青苑。
    许是又结下了梁子吧。
    他以为最多不过是口舌之争,不成想,当他领着宋知华前来时,看到的竟然是这样不堪的场面。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变得偏执凶狠,狼狈狰狞,为了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跟他的兄弟大打出手,厉声辱骂,这要是传出去,他这张脸该往哪儿搁!全天下都活该笑话他,治家不严,治国无方!
    晏泽似乎没有发觉,他的立场正在悄然偏向晏怀明。
    “站起来。”他对晏怀宁说道,眉间怒意未收敛半分,“站起来回话!”
    对方回过神,料想这不是顶撞来人的时候,他以头抢地,高声嚷着:“陛下,杨青苑心肠歹毒,谋害无辜者性命,儿臣恳请陛下治她死罪!”
    “我再说一遍,人,不是我推下去的!”
    杨青苑闭了闭眼,仿佛对即将说出的事情难以启齿,“这个女人,说是要送我回去,结果半路上对我出言不逊,还动手抢了我的私印。我在后边追,她一个不留神就滚下了楼梯,这与我何干?一个只会爬床的外室,抢我王妃私印,我还没追究她呢,宁王倒是会血口喷人了?”
    此番话出,原本静默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些许躁动。
    王毓混在那些人里制造噪音:“这世上,哪有外室敢抢王妃私印的?怕是想上位想疯了!”
    “是啊是啊。”
    李倦秋觉着自己也应该编排宁王几句,但他的嘴皮子远不如王毓利索,只能蹦出这么几个字。
    有了他们牵头,那些看热闹的也开始嘀咕起来。
    可能是难得一见皇家秘辛,又或是以为藏在人堆里,这位陛下不好全都算账,那议论之声竟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晏怀宁根本不肯死心,他穷尽力气大声呵斥:“什么私印!分明是你和齐悯阳私通的证据!被离儿撞见了,你就杀她灭口罢了!”
    在场众人又都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杨青苑冷笑:“我的私印就在你外室手里,你拿出来,咱们可以大大方方对质,何必血口喷人!”
    晏怀宁顾不得许多,掰开那双尚有余温的手,将那枚印章奉上:“这印章乃是巫山璞玉制成,是北齐皇室贡品,她杨青苑如何得到?儿臣得知齐悯阳今日也来了这长安花尽,杨青苑席间称身体不适要早些回去,谁知道她安的何种心思!”
    “呵。”
    杨青苑哂笑,不作他言。
    晏泽接过那私印,确实刻着杨青苑的名字。
    宋知华脸色有些难看:“陛下,关于这印章,臣,有话要说。”
    “说。”
    晏泽微微转动着那枚印章,神色不明。
    宋知华拱手道:“陛下可还记得,升平二十年,您曾赏给微臣两方巫山璞玉?”
    “记得。”
    晏泽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那更像是遭受重大刺激之后的冰冷无情。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
    杨青苑内心一怔,总觉得这位陛下快被逼疯了。
    “那时候,您嘱托微臣,将其中一方寄予怀远,但微臣那会儿朝务繁忙,忘了。后来想起,怀远未曾回信,这两方璞玉便一直被微臣收于匣内。”
    “嗯。”
    晏泽尚有回应。
    宋知华便继续说道:“蓉蓉出嫁那天,我寻了一位玉石匠,给她做了一方私印。静王殿下名下的庄子、田铺都是交给蓉蓉打理的。而后,微臣得知青苑也要嫁来京都,就,自作主张,将剩下一方璞玉送她了。”
    他长叹:“臣与怀远多年好友,女儿也都一般大,心想着这也是一件美事,没想到,竟,竟差点惹出大祸。”
    “这不怪你。”
    晏泽唇色发白,眼神沉闷,仿佛蒙了一层灰,看不透,摸不清。
    “听清楚了?”
    他问晏怀宁。
    对方惊愕失色,他打死都没想到,这宋知华竟然会跳出来袒护那个姓杨的!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父皇,这其中定有蹊跷!还请父皇明察秋毫!莫要被小人蒙蔽了啊!”
    他匍匐往前,试图去拉晏泽的衣角,对方却将手里的印章狠狠砸到了他头上:“混账东西!你还不知错!”
    “儿臣何错之有!”
    晏怀宁额角被砸得鲜血直流,他发疯似的往前爬,仿佛这样做,他的话语就能左右对方的想法,就能力挽这山崩般的颓势。
    晏泽捂住心口,铁青着脸:“朕且问你,你如何知道齐悯阳今日会来?你在监视他?”
    对方一顿,整个人僵在原地。
    晏泽仰天大笑,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儿子,到底是萧家血脉,仁义礼智没学好,这种下作的手段竟然一样不落地学会了!他今日能监视自己,染指朝堂,那么明日,他就能自立为王!
    “滚回去闭门思过,朕召见你之前,不准踏出你的王府一步!”
    晏泽怒喝,突然呕出一口鲜血,宋知华慌忙扶住他:“陛下!陛下!”
    “朕死不了。”晏泽勉强撑住身形,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渍,“没看到他们下地狱,朕怎么会死呢?知华,随朕回宫!”
    “臣,遵旨。”
    宋知华搀着他,一步一步离了这人言纷乱的酒楼。
    杨青苑轻轻搡了一下晏怀明,对方怔了怔,看懂了她的暗示。
    “我马上回来。”
    他紧紧抱了抱杨青苑,随即冲下了楼。
    “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今儿扰了各位兴致,我在这里给诸位赔不是,酒水全当免费了!”
    沈飘絮也站出来赔笑脸,看完了热闹的众人当然明白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如鸟兽散去。不知明早起床,这街头巷尾该传出怎样的故事版本来。
    晏怀宁被晏泽的反应震住了,呆愣了半天,额角的鲜血顺着他的颈侧,一点一滴染透了前襟。
    等他回过神,宾客早已散去。
    他颤颤巍巍将郑若离抱起来,惊觉对方尚有一丝气息,他哆嗦着:“离儿,我马上带你离开,我去请京都最好的大夫,一定治好你········”
    杨青苑手一抬,王毓和李倦秋就用一个麻袋将他套住,捂住了口鼻。
    晏怀宁剧烈挣扎起来,只听杨青苑淡漠开口:“宁王殿下,我还有要事想与您商谈,这边请吧。”
    晏怀明冲出长安花尽,刚好看见宋知华扶着晏泽上了马车。
    “父——”
    他旋即改口,“相爷。”
    晏泽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今日受的委屈,爹爹会替你做主的。”
    晏怀明哑然,有一瞬间,觉得印象里威严的父亲竟是那样老态龙钟。
    他现在这头,父亲站在那头。
    他们只是隔了几步之遥,却像隔了一辈子那么长。
    “路上小心。”
    晏怀明有些局促地站着,那双眼睛澄澈明亮,身后灯火通明,将他年轻的影子拉长,结实的臂膀和挺直的腰背被镀上一层朦胧的浅光。
    晏泽有些茫然。
    他好像看不太清这个孩子。
    那些汹涌而来的孤独和崩溃,在这个夜晚被无限放大,仿佛要让他那颗蒙了尘,积了霜的铁石心肠,滋生出名叫父爱的种子。它会发芽,长叶,接着开花,结果,重新填补他与这个孩子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爹爹,知道了。”
    晏泽喃喃着,俯身进了马车。
    宋知华向晏怀明颔首:“殿下快些回去吧,王妃今日受了惊,得好好哄着才行。”
    “谢过相爷了。”
    晏怀明向他行礼,直到目送那辆马车走远,他才回去。
    店里的伙计在收拾残局,沈掌柜的捡起地上的芙蓉花,碎碎念着:“多好的花啊,就这么被砸了。”
    晏怀明站了片刻,就往楼后走,正巧撞见韩祎。
    “缘儿睡着了,你现在去看还是?”
    他问。
    晏怀明摇摇头:“就睡在这边吧,我们今天都不回去了。”
    “也行,那臣先告退。”
    “沈掌柜的也给你准备了一间厢房,就在缘儿隔壁。”
    晏怀明嘴角微微上扬,“明早大家一起吃早饭,杨显大哥说他亲自下厨。”
    韩祎眼神一亮,拍了下他的肩膀:“好兄弟,够意思,那我先回房去了。”
    “嗯。”
    晏怀明送走这位兄台,就继续往里走。
    月上中庭,灯火辉煌,楼台水榭,夜色阑珊。
    他走到水榭连廊,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再动。
    长安花尽密道暗室内。
    晏怀宁被五花大绑,捆在石柱上,而他的正对面,杨青苑正气定神闲地坐着,将手里的印章轻轻抛过去,掉在他脚下。
    “怎么?想对我用私刑?”
    晏怀宁目露凶光,“我奉劝你见好就收,否则等我出了这地方,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杨青苑不急不缓地问道:“宁王殿下这是笃定,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了?”
    “我要是死在这座酒楼,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我如果说,能呢?”
    杨青苑微挑着眉梢,嗤笑一声,笑得晏怀宁心中寒意顿生。
    “我想今日,宁王是想将我和齐国主凑一块,抓一出蝇营狗苟的现行,对吗?”
    柔缓的语调拂过这密室里每一块墙砖,不断在晏怀宁耳边放大,令他心惊不已。
    杨青苑没有多讲,她答应齐悯阳,要将他完好无损地从这次布局中摘出来,虽然她认为完全没有必要,不过——
    做生意嘛,最重要的是诚信二字。
    杨青苑脸上笑意不减:“可惜你那个外室,当真弱不禁风,逃跑都能从楼梯上滚下来,你说,是不是天要亡你?”
    “荒唐!老天爷分明是要亡你!”
    晏怀宁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一旁的郑念哀抄着手里的擀面杖,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打掉了一颗牙。
    “吵死了。”
    她淡淡说道,手中却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晏怀宁被这一棍打得头晕眼花,气焰顿时消下去不少。
    “念念,打伤了手可不好,你过来我这边。”
    杨青苑抬手示意,两个拿着软鞭的伙计就走了过去。
    “那年秋狩,你养的老虎咬了我夫君一口,害他差点丢了性命。”
    “来年,郑太医一家被你和你母亲诬告谋害皇嗣,满门抄斩。”
    “升平十五年,新科状元归乡治水,你母亲买通船夫,致使他溺水而亡。”
    杨青苑缓慢平静地一一道来,“如此种种,不胜类举。
    晏怀宁听着,心中恐惧愈发膨胀。
    这个疯子,该不会是想·······
    “都说母债子偿,如今,殿下就先还一部分吧。”
    杨青苑一锤定音,那两个伙计将晏怀宁的头蒙住,软鞭在他身上落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念念,天晚了,回去睡吧。”
    杨青苑站起身,郑念哀便挽住她的胳膊,随人一起出去了。
    她们身后,晏怀宁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月色甚好。
    杨青苑安抚着:“去睡吧,我也去睡了。”
    “好的,姐姐。”
    郑念哀眨了眨眼,似乎也困得不行。
    “明早阿显哥哥亲自下厨,给我们做好吃的呢。”
    杨青苑笑笑,摸了摸她的鬓发,郑念哀这才红着眼,猫儿似的应着:“嗯,好。”
    庭中月色如霜。
    杨青苑远远就瞧见晏怀明在等她。
    她快步冲了过去,一头扎进人怀里,娇声娇气地嘟囔着:“好困啊。”
    “那我抱你回去。”
    晏怀明哄着她,稳稳当当将人抱在怀里,往卧房走去。
    杨青苑窝在他胸膛,说道:“明天你记得叫我起来吃早饭,万一睡过头可就误事了。”
    “好。”
    晏怀明亲昵地亲了亲她的眉眼。
    月华如霜雪,层层叠叠铺在了他们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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