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使节将在京都停留七日。
    除却吊唁太子,齐悯阳尚有国事要与晏泽商谈。
    宋知华连着三天下了早朝后被召去偏殿,与六部尚书一道旁听。
    三十多年朝臣之路,这还是头一回。
    齐悯阳所说国事,其实是老生常谈——他希望开辟孤烟城外二十里地,重新做两国之间的边界贸易之所。
    燕国与北齐的边贸从齐悯阳祖辈开始,便一直断断续续在做,但两国之间又各自经历皇室内斗与党争宫乱,边贸一事时有搁浅。
    如今齐悯阳已亲政三年有余,北齐上下重新整顿,处处皆有新貌,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但燕国这边,太子新丧,储君未立,群臣言论四起,晏泽又时常犯头痛,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他才会留下宋知华帮着出主意。
    齐悯阳对边贸一事侃侃而谈,那壮志凌云的模样不由地让晏泽心生慨叹。
    后生可畏。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齐国主少年得意,如今正是迎风而上的大好年纪,想建功立业之心,朕亦是理解。但边贸一事重大,关乎两国边疆子民之生计,朕不得不小心谨慎。可怜我那长子早逝,无人与我分忧啊。”
    齐悯阳闻言,心生疑惑——他从不认为晏泽是个会随随便便暴露自己情绪之人,现在对方主动提及晏怀恩,定是另有目的。
    果不其然,晏泽又道:“人老了,早已不复当年,现下与齐国主商谈国事,颇感吃力。若是齐国主不嫌弃,边贸一事,我且让我那六子怀明接手,如何?”
    齐悯阳猛地一顿,心思一转,便有了主意。
    “为何不是宁王殿下呢?”
    他抓准要害,开始下套。
    晏泽半阖着眼,反问道:“又为何一定要是他呢?”
    齐悯阳敛了神色,更加笃定他之前的猜测。
    晏泽在试探自己。
    他并不是要推举晏怀明或是宁王接手此事,而是在问,这两个孩子,你更看得起谁?
    齐悯阳只比他三个儿子虚长几岁,却已是一国之君,手腕魄力绝不是一般人。
    若想国祚绵长,谋求四方安稳,晏泽定会考虑齐悯阳的看法。
    毕竟这燕国的未来,是孩子们的未来。
    但——
    齐悯阳微微垂首:“说来惭愧,我来的路上便听说,几位皇子中,宁王殿下出身最高贵,最受陛下器重,最有可能成为储君。我既是要做这边贸,必定期望这贸易之路稳定繁荣。早些与宁王殿下接触,也省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话中颇有玄机,接连捧高了宁王的出身和地位,却又犯了晏泽忌讳——这位燕国君主,可并不喜欢权势滔天的外戚和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手段的皇子。
    晏泽当即冷了脸:“早些接触?难不成在我儿陵墓前,你们就打算做这桩买卖了?朕一日不死,这朝堂就还是朕的朝堂!朕说的话,才是圣旨!”
    “请您息怒,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齐悯阳见好就收,点到为止,两三句话又将这次商谈拨回了正轨。
    只是晏泽心中那猜疑的种子已破土而出,刺破了和平的假象,露出荒唐的本来面目。
    他怀疑那天,齐悯阳与晏怀宁达成了某个交易。
    一个为了权力,一个为了利益。
    他又被迫想起了王绍的死。
    他的儿子也是萧家的血脉,是一荣俱荣,一损即损的绝对关系。
    他忘了追究,晏怀宁在王绍之死中,扮演了何种角色?他的这个孩子,会与萧太师密谋,对自己不利吗?
    也不是不可能。
    短短六个字,振聋发聩,就像是幽山空谷里撞响的暮鼓晨钟,一声更比一声,惊醒痴梦。
    晏泽认为自己的想法偏离了正常的思维方式。
    但他无法克制,他甚至回想起晏怀宁辱骂王绍是个阉人时的样子,刻薄、歹毒,就和当年的张太后,当年的那群宦官子弟一模一样。
    “齐国主,当时我那三个孩子,都与您一道去吊唁他们大哥了吧?”
    晏泽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
    齐悯阳明显愣了愣:“嗯,是的。”
    欲擒故纵。
    晏泽观察到他的反应,低声对身边的大太监道:“去,问问鸿胪寺那边。”
    那大太监便去了。
    这场商谈,最终只定下交由晏怀明负责,宋知华起草文书。
    齐悯阳关切了一番晏泽的身体,就出了宫,坐上了一辆马车。
    “去长安花尽。”
    等他们的猎物。
    齐悯阳靠在软垫上,笑问陈怡舟:“我演的如何?”
    “甚好。”
    对方亦是满脸笑意。
    马车绝尘而去,宫内却是乌云压顶。
    晏泽知道晏怀宁与齐悯阳单独待过一段时间,这之间他们讨论了什么,不得而知。
    “知华,你认为,怀宁如何?”
    他半倚在榻上,完全掩饰不了心中疲惫。
    宋知华答道:“宁王殿下龙凤之姿,颇有陛下当年风采。”
    “呵。”晏泽淡然一笑,“这里没别人,你就不用跟我耍滑头了,说实话吧!”
    “聪慧有余,仁厚不足,大是大非无过,恩仇情怨不分,非是治世之明主。”
    宋知华形容晏怀宁可谓一针见血。
    这位殿下聪慧,却不见用在正道上;他虽然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伤天害理之事,但气量狭小,睚眦必报。
    归根结底,不懂权衡之道,容易失道寡助。
    晏泽缄默不言。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朕,是真得老了,看人看物,都好像雾里看花,怎么都看不清楚。”
    “陛下若是累了,可否赏脸与臣一道喝一杯?我听说平安王府前边一条街,有家叫长安花尽的酒楼,滋味甚妙,颇受京都百姓欢迎,尤其今天,那楼中还请了名角儿唱曲,陛下不如前去一观,就当与民同乐了。”
    晏泽瞧着他那张发福的脸,莞尔:“喝酒是假,见人是真。”
    “哎,到时候便说,陛下只是顺路,来看看儿子罢了。”
    宋知华笑着,只等他答应。
    晏泽点头道:“那晚些时候吧,莫要惊动他人。”
    “臣明白。”
    宋知华便与人约定黄昏后再见面,接着,他自行离宫,飞书一封,将这消息传了出去。
    晏怀明在家里等到了三封飞鸽传书。
    一封写着齐悯阳已经从正门进了长安花尽,目前留在东边天字一号房。
    第二封则是写道,近些日子一直徘徊在附近的宁王爪牙少了一个,应当是回去给晏怀宁传话了。
    第三封则是写好了晏泽要来的时间。
    晏怀明看完,便将它们一道烧了。
    距离黄昏,还有两个时辰。
    他坐在窗口思量,温情脉脉地看着院子里玩羽箭的两个人。
    杨青苑这几天都在陪晏随缘玩,有了父亲帮忙,她与小家伙相处得倒是愉快。杨赫在院子里圈出来一块地,给女儿和这个“小外孙”做了个简易的靶场,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晏怀明笑着,有些失神。
    杨青苑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她手里的树枝挑了下晏随缘的竹弓,道:“手上要有力,不能往下偏,会扎进地里去的。”
    “嗯!”
    晏随缘认真地点点头,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
    杨青苑便趁着这个功夫,一溜烟跑到了还在发呆的某人面前。
    她隔着窗户,探进去半个身子,两手环住晏怀明的脖子,将身上的力气全压在对方肩膀上。
    “啵——”
    杨青苑亲了亲他的鬓发,还故意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晏怀明很不好意思,但又没法往后退:“缘儿在外边呢。”
    “我知道你在想我。”杨青苑抱着他,一只脚踩在了墙上,两手用力,竟是从窗户外边爬了进来。
    晏怀明哭笑不得,只好紧紧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了进来。
    杨青苑两条长腿环住他的腰,就这么挂在了他身上。
    晏怀明单手托着她,转身的时候还不忘关好窗户。
    “嗖——”
    晏随缘的羽箭射中了靶心。
    小少年高兴得直呼:“婶婶我成功了!”
    没人应他。
    晏随缘挠挠头,环顾四周也没见着人影:“奇怪了,明明刚刚还在。”
    宁王府内。
    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进了晏怀宁书房,将一封密信呈上。
    “齐悯阳在长安花尽喝酒?”
    “是了,在天字一号房。今天晚上,长安花尽的掌柜的请了名角儿来唱曲,前些日子就放出消息了,京都好些达官贵人都带了家眷去。齐悯阳想是听了消息,来凑个热闹。”
    那书生将前因后果言明,晏怀宁将那密信烧毁,神色阴冷:“真是,择日不如撞日。我盯着他们这几天,终于让我逮到机会了。”
    他吩咐道:“去,将离儿找来,告诉她,我前几天让她准备的东西,可以派上用场了。”
    对方称是,很快将一个美貌女子寻了过来。
    那姑娘生得极为水灵,明眸皓齿,手如柔荑,走起路来,如风拂弱柳,水照岸花,尤为勾人。
    但晏怀宁此刻也没有别的心思,催促道:“带上东西,随我出门。”
    “怎么这般着急?天上掉馅饼了?”
    郑若离嗔笑,晏怀宁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她的细腰,道:“天上没有掉馅饼,倒是掉了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附耳与郑若离低语,对方杏眼微瞪,问道:“此事,能成?”
    “有你在,自是能成。”
    晏怀宁挽起她白皙的双手,放到唇边,啄了一口。
    郑若离笑了:“那臣妾,定会好好表现。”
    一炷香的时辰后。
    晏怀明的家门被叩响。
    晏随缘打开了门,见着是晏怀宁带着一个不曾见过的女人站在外头,心中不喜,却还是行了礼:“四王叔。”
    “缘儿好。”晏怀宁笑盈盈的,问道,“怀明怎么不在?”
    “小叔叔在房里,和小婶婶有话要说。”
    晏随缘答着话,可并没有迎他们进来。
    他瞄着晏怀宁身边那个女人,莫名有些胆怯,甚至于反感。
    这些日子,他见了杨青苑那样爱笑爱玩的小婶婶,见了郑念哀那样冷冷清清的大姐姐,见了杨彩衣那样古灵精怪的小姐姐,还见了沈飘絮那样热情洒脱的姨奶奶,再见郑若离这样珠光宝气的娇艳女子,就觉得俗气了。
    尤其是那个人的眼神,和萧贵妃如出一辙。
    写满了刻意的讨好与虚伪的友善。
    晏随缘不想他们踏进这座院子,惊了他养着的那只猫。
    晏怀宁见他迟迟未动,便笑笑:“缘儿这是怎么了?为何一脸苦大仇深?可是在这里住的不舒服?需不需要去四王叔家里住一段时间?或许换个环境,你会舒服点。”
    晏随缘摇摇头:“不是,我住得挺好的,谢过四王叔了。”
    正说话间,晏怀明便走了过来,晏随缘躲到了他身后。
    晏怀明揉揉他的头顶,看向面前两个人:“四哥有事找我么?”
    “闲来无事就不能来找你了?”晏怀宁仍是端着一张笑脸,尽管他们已经撕破过脸,明里暗里和对方扯过架,但在晏随缘面前,却都不约而同做足了兄友弟恭的样子。
    晏怀明笑笑:“自然是能的。”
    “听说今日,长安花尽内有曲会,四哥念着,许久不曾与你聚一聚,便想来邀你一道听曲,如何?”晏怀宁说着,稍稍俯身,“缘儿想去吗?那楼里的点心也是一绝!”
    晏随缘很想说长安花尽的点心他天天都能吃,随时都能去吃,可他很有眼力见地保守了这个秘密:“好。那缘儿谢过四王叔了。”
    “怎么张口闭口说谢谢呢?我们是一家人,无须这般。”
    晏怀宁也想装出慈爱的模样,伸手去摸他的头顶,晏随缘又往晏怀明身后躲了躲,愣是让人扑了个空。
    “那怀明呢?”
    晏怀宁的脸色终于垮了下来,有些难看,晏怀明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那名角儿还是我媳妇花钱请的呢!不去白不去!
    他想着,又听晏怀宁身边那个女人问道:“妹妹去吗?她嫁过来这么久,我还没见过她呢!趁今天日子好,便一道见见吧!”
    晏怀明扫了她一眼,像是才发现有这么个人:“妹妹?难不成你是我四嫂嫂?”
    郑若离脸色一僵。
    她只是宁王侧妃,甚至没有行过纳采之礼。
    这侧妃的封号还是她求着宁王去宫里说情,典仪署才记上去的。
    论品阶,论出身,根本比不过身为平安王正妃的杨青苑。
    叫这一声妹妹,落在外人面前,完全是僭越。
    郑若离咬牙,却不肯低头认错,宁王最讨厌拂他面子的人,她惹了晏怀明事小,让宁王不快事大。
    晏怀宁闻言,笑笑:“是离儿口误,六弟莫怪,我代她向你道歉。”
    “无妨。我见四哥这般宠爱她,将来扶正也不是不可能,这声妹妹,我就先替青苑记下了。”
    晏怀明冷冷地瞟了眼郑若离,对方竟被这骇人的眼神唬住了。
    “四哥稍等,我去问问青苑,愿不愿意出门。”
    晏怀明说着,也不等对方回答,便领着晏随缘进去了。
    他没有关门。
    简朴的院落一览无余。
    “这种脏乱之地,也就晏怀明那个烂泥地里长出来的小畜生愿意住了。”
    晏怀宁极为不屑,后退了一步,仿佛沾着这地面,就会脏了他的脚。
    然后他见着杨青苑真容的那一刻,却恨不得冲上去撕碎那张脸。
    他记得,这张脸,分明就是除夕宴上,放老虎咬他的那个王八蛋!
    杨青苑穿了身白衣,除却款式和妆容,简直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什么邱迟意?什么侯爷义子?
    都他娘的是这个女人编造出来的骗局!
    晏怀宁只觉胸中一口恶气难抻,他咬紧了牙关才勉强冷静下来。
    “见过宁王殿下。”
    杨青苑神色自若,仿佛没有看见这两人难看到极致的脸色。
    晏怀宁忍着愤怒,应了这个礼。
    杨青苑若有似无地笑了笑,那双眼睛仿佛无声地在说——
    别来无恙啊,宁王殿下。
    咱们走着瞧!
    晏怀宁冷哼,缄默不言地请人上了马车,驶向那座,热闹的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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