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静默异常,晏怀明愈发困倦起来,就在他即将坠入梦境的那一瞬,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嗯?”
    晏怀明心中一动,再睁眼却发现王绍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叨扰了,六殿下。”
    对方温和地说着话,手里空无一物,干干净净地露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不像是个做奴才的,倒像,曾经是个主子。
    晏怀明突然想起来陛下打宁王的那一巴掌,喃喃问着:“王公公,您这般好,怎么进了宫呢?若是不入这宫门,说不定也就是朝堂大员了。”
    他说着,又觉着这话着实不够体谅人家,便小心翼翼道:“是家中变故么?”
    寻常百姓家,若不是真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如何会让一个儿子入宫做内丞?可王绍的样子,却又不似受过苦·········
    对方莞尔:“殿下聪慧。”
    晏怀明琢磨着这句话,便知自己应该找准了重点,但紧接着,一切疑虑翻涌而起,竟让他一时忘了回话。
    “殿下是不是想问臣,究竟为何入宫?又为何能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王绍仍是眉眼带笑,“是不是,在兰台发生了什么?”
    “嗯。”晏怀明沉声,“陛下打了宁王一个耳光。”
    “为何?”
    “因为他侮辱您是个阉人。”晏怀明直直地看向他,不解和困惑一览无余,“陛下说,他立过誓言。”
    王绍不言,面色不改。
    晏怀明犹豫了片刻,见他没有露出任何不满,就又壮着胆子说道:“我从来没见过陛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打宁王,想必这其中,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
    “因为他立过誓。”王绍抿唇,笑了笑,“或者说,只是为了弥补他那些遗憾与吧。”
    晏怀明张张嘴,似乎有话即将脱口而出,但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不料,王绍继续道:“若我家中未曾生变,你应当唤我一声表叔。”
    晏怀明愕然。
    王绍缓缓坐在他身边,像是一个心血来潮,要与晚辈谈心的慈爱长辈,神情自若:“殿下年纪小,自然不知道过去的腥风血雨。”
    晏怀明的喉头不由地一动,竖起耳朵聆听。
    王绍轻声长叹,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陛下的母妃,是当年名动京城的王家嫡女,也就是我的亲姑姑。我确实是和陛下一起长大的,算起来,我要比他年长三个月,可是他这个倔脾气,打十岁以后,就再也不肯叫我一声兄长了。也对,毕竟他是皇子,而我是臣。”
    晏怀明静静听着,王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像是在自言自语:“后来,我父亲被诬告谋反,先帝听信谗言,诛我全族,所有未满十五岁的男丁被发配边疆,女眷入掖庭。”
    “我原本也应随之流放千里。”王绍忽然自嘲般地笑起来,“但人算不如天算,当时的张太后恩宠至极,给先帝吹了些耳旁风,就将我押入宫中,做了这等人。”
    晏怀明一怔:“然后呢?陛下呢?”
    “谋反一事出后,贤妃娘娘就以三尺白绫自尽了,陛下也备受排挤。”王绍侧头看他,眼神中多了些不明的情绪,“那个时候,陛下大约也就十五岁。”
    “他花了很大心思,才把我从浣衣局捞出来,虽说此事引发了一番波折,但我们两个好歹熬过了最艰难的那一年。因为张太后的授意,我们时常缺衣少食,为了活命,我只好趁着晚上,去御膳房偷剩饭。”
    他喟叹:“说是剩饭,却也不难吃,养活了我们。”
    “先帝不管吗?”晏怀明垂着眼帘,似乎多少有些为他年少的父亲伤心,王绍坦然道:“整个后宫都被张太后把持着,她是中宫之主,自然说什么是什么。”
    他眼底的神情渐渐清晰起来,那是回忆涌上心头的样子,“殿下如今读书,是不是都读到先帝神武,唯爱张氏?”
    “嗯。”
    “那是不是也读到,张氏武断,偏听偏信,宠则极宠,恨则极恨?”
    “是。”
    王绍笑了:“所以殿下明白了吗?被偏爱的那个,多多少少是骄傲,甚至于嚣张跋扈的。因着张太后受宠,当时的朝堂外戚干政严重,陛下最终决定去西北,若是能建功立业最好,若是不能,逃得远远的,下半生也不必如此辛苦。”
    “那年的西北,还是半个蛮荒之地,百姓多以游牧为生,因此常常为了牧场,与西昭发生摩擦。我们选那个地方,便是认为富贵险中求,乱象丛生之中必有冥冥天意。”
    “就是在那个地方,遇到了侯爷和他姐姐吗?”
    晏怀明追问,他渐渐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只要从这个人口中得到证实,那么——
    “对。”
    所有的因果报应,都是从那个初春开始的。
    他至今都记得陛下与那位的初见,那支破风而来的羽箭,射中的不只是屋檐下的长明灯,还有晏泽那颗少年心。
    上天开了个理所当然又格外使人伤心的玩笑。
    “侯爷的姐姐,叫杨恩。”
    晏怀明肩膀微微一抖,紧抿着唇,没有吭声。
    “殿下听说过吗?侯爷与他姐姐是双生子,长得很像。所以,你当初见青苑小姐什么样,陛下见恩小姐,就是什么样。”
    王绍忍着不笑:“我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那时候真好,陛下还会脸红,侯爷特别讲义气,恩小姐就跟个仙女似的,又美,心又善。陛下喜欢她,得了任何好东西都要带过去给她。那时候的楼州军营苦得很,就算是皇子去了,也没有任何特殊待遇,因为真得,一点多余的物什都拿不出来。”
    “可是恩小姐不仅长于骑射,手也很巧,做饭缝衣样样在行,我们在那边的日子虽然清苦,却比如今快乐许多。”
    “陛下向她表明心意的那天,还特地让我去将侯爷支开。”王绍想起来那鸡飞狗跳的六月半,笑得合不拢嘴,“但是侯爷最看重他这个姐姐,我哄他去小市集买笔,他半路就跑回了家,正好撞见陛下捧着一束常夏石竹站在院子里,两个人差点打起来。”
    “我拿你当兄弟,你却想做我姐夫?”
    晏怀明莞尔,好像这个故事里的人他都不曾认识,那个遥远的过去在王绍的叙述中,竟是如此美好。
    这位总管絮絮说着,话锋一转,便多生悲凉:“再然后,陛下与侯爷在西北军营里闯出了名堂,大败西昭,抢回了一大片牧场。先帝龙心大悦,召陛下回京,并为他指婚,要娶吏部尚书的女儿为正妻,也就是太子生母,丽妃娘娘。”
    晏怀明如鲠在喉,他再怎么愚钝,也该猜到故事的走向了。
    陛下为了登上皇位,选择向权力屈服,为此与侯爷交恶。
    “那个时候,陛下与杨恩小姐情投意合,两人早早珠胎暗结了。”王绍亦是不好受,他的耳畔似乎还萦绕着当年杨怀远崩溃的怒吼声。
    “你要是不能明媒正娶我姐姐,你就不要碰她!咱们好聚好散!现在呢?晏泽,你告诉我,你究竟要干什么!”
    年轻的侯爷在屋里大发雷霆,晏泽情绪也很激动:“我爱她!我是爱她的,怀远!我答应你,将来等我坐上皇位,她就是我的皇后!你就是我的镇国将军!”
    “皇后?你现在连个名分都没给她,我还能信你?”杨怀远狠狠砸了下门框,木刺扎进了指背,滴滴鲜血滑落在地。
    “怀远,你得信我啊!她还怀着身子,不能受刺激,你得帮我。”
    “帮你?我帮你什么?我就一个姐姐!就她一个亲人!我能怎么帮你?”杨怀远哽咽着,“孩子生下来,我就会带他们母子一道离开京城,你去争你的皇位,我杨怀远不会要你半分好处!咱们就此分道扬镳!”
    “不可能!”晏泽大喝,骨子里的阴鸷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怀着我的骨肉,这辈子都别想离开!”
    ……
    两个人在屋里吵得天崩地裂,王绍却在远处一间僻静的卧房里,陪着杨恩为肚子里的孩子做衣服。
    她低眉的样子,至今都让这位大内总管记忆犹新。
    那双眼睛真漂亮,就好像装满了人世间的慈悲和温柔。
    王绍给她剪了烛花,温声道:“时候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
    “我不累,我想等瑾玉和怀远谈完事情,跟他们聊聊。”
    晏泽的字,叫瑾玉。
    杨恩喜欢这样叫他。
    “好,那我陪您。”
    王绍又给她倒了杯热茶。
    一边是兄弟离心,一边却又岁月静好。
    王绍想起那个夜晚,心都要疼了。
    “殿下知道吗?那个时候恩小姐与我说,将来她要是生了个儿子,就叫他怀明。”
    晏怀明瞬间睁大了眼睛。
    “若是生了个女儿,便叫怀诗,但陛下后来只有长公主一个女儿,就随端妃娘娘取名了。”
    王绍仍在说着过去的事情,说道后来府中失火,杨恩与未出世的孩子都命丧当场,可是晏怀明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陛下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怀明?”他喃喃着,竟是无比悲伤,“那我母亲又算什么?一个替代品吗?不,她连替代品都算不上,她若是有半分像那位,她就不会死了!”
    晏怀明犹如被千斤重的巨石压垮了心,痛得一滴眼泪都没有。
    王绍垂眸,止住了言语。
    晏怀明红着眼,小声质问着:“我听青苑说,我与她是指腹为婚,我母亲究竟知不知道,她只是——”
    “陆昭仪曾经心悦侯爷,指腹为婚是她自己要求的。”
    王绍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殿下很难接受,但事情远比您想象的复杂。”
    晏怀明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天都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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