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我去和亭长他们挤一挤吧?”
    僵持许久,晏怀明才弱弱地提了个建议,杨青苑没有反对:“好,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年轻人如蒙大赦,一骨碌爬起来溜之大吉。
    杨青苑仰头倒在床上,脚勾住被褥,盖到了自己身上。
    今夜似乎难以入眠。
    孤烟城三十里外的那个人也一样。
    他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枚铜钱,身旁的炭火换了好几轮,也不见他有丝毫倦意。内侍觉着奇怪,斗胆问道:“圣上,这么铜钱有何特别之处吗?您已经看它看了许久了。”
    “遇到两个很有趣的人。”
    齐悯阳将那枚铜钱按到桌上,用指腹轻轻压住,笑笑,“一个武艺上乘,但有点傻,还有一个总说自己是个正经生意人,可又狂傲得不行。”
    “能引起圣上注意的人,想必非常人可言。”
    “他们有多少能耐,以后再看吧。”齐悯阳将那枚铜钱丢给他,“当务之急,是要考虑怎么解决我们与宁王的交易。”
    “情况有变?”
    内侍躬着身子,竖耳倾听,齐悯阳侧过身,一手搭在桌上:“我原先以为,不管最终是谁上位,最起码现在的燕国朝堂,各方势力还没有形成碾压的气候,晏泽一日在位,他就始终压得住这下面的这滩浑水。但现在——”
    齐悯阳想到杨青苑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就不由地用指尖轻轻叩了两下桌面:“出了个变数。她承诺于我,说只要我退兵,就能能助我找到阿弟。”
    “能找到庆王殿下?”内侍大惊,“消息来源可准确?”
    “她知道阿弟右肩的胎记。”齐悯阳目光灼灼,“阿弟出生的时候,恰逢巫山大雨,千里之堤崩溃,又因为那块胎记而被视为不详,所以父皇下令,所有宫内之人都必须对此事守口如瓶。而今十年已过,当年知晓此事的人不是亡于灾祸,就是流离乡野,她一个外人,怎么可能知道?除非她真得见过阿弟,不然我真得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齐悯阳顿了顿:“何况,照她的本事,就算真见过,我也没理由怀疑。”
    内侍沉默良久:“殿下的意思是?”
    “我打算退兵。”齐悯阳字字铿锵,“可是,得找个合适的台阶。眼下,诛杀燕国太子于我们弊大于利,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那需要臣做些什么呢?”
    “无甚要事。只是想告诉你而已。”齐悯阳竟不住摇头,“我千里迢迢带兵奔袭,却无功而返,总觉得心中不平,也有些懊恼罢了。”
    “三万兵马,无所折损,于将士们而言并无不妥。”内侍宽慰道,“何况,我们得到了庆王殿下的消息,若是有朝一日带他回归故土,于先皇先后,于列祖列宗,皆是幸事。圣上仁爱,多年来都不曾放弃手足,于我朝万民便是表率,臣为您欢喜。”
    齐悯阳轻笑:“还是怡舟会安慰人啊。”
    “臣不才。”内侍仍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只是,若我们此刻退兵,宁王那边怎么交代呢?”
    “那不是我们要考虑的问题。”齐悯阳笑笑,“兵不厌诈,太实诚了可还得了?”
    “是臣愚钝了。”
    内侍恍然大悟,齐悯阳越想越来劲儿,就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吧,杨小姐。
    次日,齐悯阳携使节入孤烟城谈判,双方唇枪舌剑,斗了一整个上午,算是草草拟了个和谈文书。
    晏怀恩坐在燕国首位,捧着个暖手炉,从头到尾就是静静看着,只有需要他拿主意的时候才点个头。
    齐悯阳这边本是没有做和谈准备,出发时军中没个正儿八经的文职,所以几乎全程是他自己在斡旋,竟也没落得下风,倒是让顾雪言颇有些刮目相看。
    双方一直磨到日落时分,才正式签字画押,各自盖上印章,交换文书后,齐悯阳就打算带人直接离开。
    “齐国主不留下用顿便饭么?”晏怀恩坐着,并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齐悯阳就更没有客套的想法:“太子殿下好生养病,两日后,咱们擂台见。”
    大门敞开,一道深深门槛如同劈开双方界限的天堑,将双方的身影隔绝在彼此阵营中。
    晏怀恩垂眸,良久,才吩咐道:“顾将军,我们书房详谈吧。”
    “是。”
    顾雪言搀扶着他,缓步走出了这间封闭的屋子。
    很快,北齐要求与孤烟城打擂台赛的消息不胫而走,三局两胜制,双方各派一人对战,若是孤烟城赢了,北齐撤军,若是北齐赢了,孤烟城则赔付此次北齐出兵的所有军饷。
    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且不说北齐出师无名,站在孤烟城的立场看完全是种挑衅,就单说这和谈条件,赢了,孤烟城捞不到任何好处,输了,孤烟城反倒要赔偿对方,怎么看都是件备受侮辱的事情。
    风声一走,孤烟城上下对晏怀恩的意见就更大了。
    然而主角却置若罔闻。
    他定定地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远处的雪山,落日余晖绵延在起伏的山脉上,勾出蜿蜒曲折的朦胧轮廓,寒风自城墙上呼啸而至,卷起他大氅一角。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深邃的眼神里藏了太多不明的情绪,被小心存放在回忆里,又或者,被高悬于预感到的未来之中。
    晏怀明得了消息,就被顾雪言带到了这个地方。
    “大哥。”
    他远远地呼唤着,快步走了过去,晏怀恩拢了拢身上的衣物,轻声道:“你来了。”
    “我都听说了,当真如此吗?”晏怀明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茫茫天地,层层积雪,倒是开阔异常。
    “我已经决定了。”晏怀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很快消散于天地,如同他即将逝去的生命,短暂而不可留恋。
    “齐悯阳这个人,你一定给他台阶下,不能逼得太狠,虽说暗地里抓住了他的把柄,可台面上的事情,不能做绝。”
    晏怀恩说着,又很想咳嗽,但却被他忍住了。
    “大哥你都知道了?”
    晏怀明侧头看了他一眼,不敢多说,怕被逮着错处,晏怀恩只是笑笑:“大部分是猜的。”
    他脸上笑意很浅,浅到几乎让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在笑:“怀明,擂台的事情,你要全力以赴。”
    “这是自然。”
    “不过不需要拼命,保护好自己。”
    晏怀明点点头。
    晏怀恩若有似无地叹息着:“怀明,西北的雪很大,每年冬天都这样,如果有可能,还是回京都吧。”
    “会回去的。”晏怀明隐约觉得大哥的心情很低落,但他想不出安慰的话,越是通透的人,有时候反而越说服不了自己。
    晏怀恩神色如常地注视着面前这片大好河山,忽然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天不怜我。”
    天不怜我。
    天若怜我,又为何伤我至此?
    晏怀明耳朵动了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哥,你刚刚说话了吗?”
    “没有。”
    晏怀恩静静地站着,他戴上兜帽,转了个身:“走吧,该回去了。”
    “我扶你。”
    晏怀明搀过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护着他走下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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