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丛蕾对向一萍, 有爱, 有怨, 有恨, 五味杂陈的情感酝酿了这些年,在与向一萍对望的一刹那, 如大江奔流,撞向她的心岸。纵然她已设想过上百种可能出现的对话,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再高的心防, 也不及一个昼思夜想的人, 活生生地来到她面前。
    丛蕾近乡情怯,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司机给向一萍撑着伞, 雨滴被斜吹到她的眼角, 凉丝丝的, 她顿时从恍惚中醒过神:“先进来吧。”
    他们进到客厅内,六年, 足够一个女孩成长为少女,向一萍紧密地打量丛蕾的一举一动, 寻找着她与自己的相似之处。
    向一萍走前的那段时间,丛蕾吹气球似的膨胀起来, 而今她长高了, 一身运动服, 体型壮实, 带着粗糙的烟火气。向一萍是严格的身材管理者,绝不会允许自己发福,她的女儿应该和她一样,像柜台上包装精美的芭比娃娃,被人仰望,被人艳羡,挑不出一丝纰漏。
    不尽人意。
    向一萍乍见到丛蕾的激荡,在顷刻间越散越浅,丛蕾是一个历史坐标,她的出现仿佛将向一萍打回了原形,一贫如洗的时光迎头扑向她,为了一条连衣裙攒钱的日子,饿着肚子打麻将赚生活费的日子,强烈的惶恐和空虚朝她袭来,迫使她必须抓住什么东西。
    向一萍手指一颤,转了转手上的鸽子蛋。
    保姆给他们泡上茶,暖茶入胃,她定了定心,问道:“小辉呢?”
    保姆道:“先生带出去了。”
    向一萍颔首,欲盖弥彰地跟她解释:“这是我侄女。”
    保姆给他们鞠了个躬,这声“侄女”变相地表明了向一萍的态度,将丛蕾几欲脱口的那声“妈”扎扎实实地堵回了嗓子眼。她愿意让他们进门,丛蕾以为向一萍对她大致还残存了些母女情分,孰料她开门见山,直接否定了她的血缘。
    向一萍客客气气地说:“你们吃饭了吗?”
    丛蕾:“吃了。”
    冷千山:“没吃。”
    两人答案对不上,丛蕾手伸到后面揪了下冷千山的背,幸好向一萍没有细问,吩咐保姆:“让厨房做两个菜。”
    这次丛蕾和冷千山同时应声:“不用。”
    “我刚才忘了我们吃过了。”冷千山边说边瞪丛蕾,腹诽道,你又没说你不想留下吃饭。
    向一萍明显无甚好客的热情,只为图礼节好看,他们说不用,她便不再多劝半句,让保姆退下,视线移向冷千山,不太肯定地问:“你是……千山?”
    冷千山:“嗯。”
    “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向一萍先前当冷千山是丛蕾家属区的玩伴,没放在眼里,这下辨认出他熟悉的眉眼,“你爸现在怎么样?”
    冷千山谦虚道:“还行。”
    向一萍体态端庄,掺了不易察觉的逢迎:“我们住的楼盘都是你爸集团建的……”
    冷千山眼见她要沿着话题往下聊,把自己当成巴结冷世辉的入口,想赶紧速战速决:“丛蕾,你不是有事要问萍姨吗?”
    丛蕾在看电视柜前摆着的全家福,大槐树下,绿草茵茵,向一萍抱着她的儿子,幸福地靠在一个男人肩头,小孩冲着镜头顽劣地扮鬼脸,一家人其乐融融。
    那个男人,并不是她当年出轨的陈厂长。
    丛蕾若有所思,冷千山膝盖往她腿上一怼,示意她快点问,明明大戏的主角是这两母女,她们却都逃避着不与对方交流,留他一个外人来串场。
    然而丛蕾不是不想说,她的措辞预演了许多遍,事到临头又踌躇了。她路远迢迢而来,不管自己是不是丛丰的亲生女儿,都是在置疑向一萍品行不端,莫非她问了,向一萍就会如实地告诉她真相?
    说不定会将他们立即扫地出门。
    她提出要来昭市求一个答案时,冷千山骂她天真,丛蕾身临其境,才知他说得没错。
    她噤若寒蝉,场面陷入僵局,宛若被导演按下了静止键,向一萍受不了这窒碍的尴尬,率先清了清喉咙:“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丛蕾和冷千山对视一眼,总不能说让人去派出所查了她,向一萍见他们拒不作答,柳眉一蹙,唇线微垮,表情渐发幽深,丛蕾隐约又看到了昔日那个动辄发火的她。
    向一萍彻底找回了理智,开始后悔自己心软,居然把丛蕾叫进了家里,好人没好报,她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得体地放在腿上,防备地盯着他们,声线倨傲而冷漠:“要多少?”
    犹如鞭子刮过,丛蕾和冷千山皆被抽得哑然。
    六年来,丛蕾最无法释怀的,不是向一萍的抛弃,而是她离家那一日,红色的裙摆即将消失在街角,她却倏地转了脚步扔下行李,泪眼涟涟地朝自己奔过来,不舍地抱着她,一声迭一声地唤她:“宝宝”。
    虽然她最后还是走了,但离别那样凄婉,给丛蕾烫下鲜血淋漓的烙印,令她毕生难忘。
    丛蕾相信向一萍的真情流露,她始终是向一萍十月怀胎掉落的一块肉,寥寥无几的温馨时刻里,向一萍也给她洗过澡,讲过故事,买过蛋糕。丛蕾试着去理解她,为她的离去找了无数的借口,甚至自我催眠:也许向一萍不是故意丢下她,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临走前的动摇,被封存在丛蕾每一个孤寂的夜里,是向一萍爱她的为数不多的证据。
    ——她臆想的证据。
    经年未见,她的母亲不过问她过得好不好,不关心她经历了些什么,不在乎她的思念,用最阴暗的尺子来揣度她,认为自己找上门,只为了一个不堪的目的。
    “……放心,我不找你要钱,”丛蕾浮出一个讥诮的笑容,“萍姨。”
    向一萍坚固的盾甲被她一举刺破,有些不知所措:“那你……”
    “我就想弄清楚,我到底是不是我爸亲生的?”丛蕾破罐子破摔,索然问道。
    “当然了!”向一萍不假思索地说,语速急促,“你爸跟你说什么了?”
    她身体前倾,原本从容搭着的手指交叉握紧,竟像是禁不住要起身,丛蕾那一瞬间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耿直的脑回路豁然绕了个弯,撒下个弥天大谎,连冷千山都被镇住了。
    丛蕾镇静地说:“但我爸说,不是。”
    “胡扯!”向一萍声音尖利,如同指甲刮过黑板,她将沙发扶手一拍,撕开了矫饰的淡定,暴露出与生俱来的刻薄本性,“他胡扯!”
    冷千山与丛蕾俱是一惊。
    *
    十六年前。
    向一萍桃李年华,正当盛放,美貌赋予了她恃靓行凶的权力,追她的男孩从街头排到巷尾,无不乞求着她的青睐,而目下无尘的向一萍,偏偏爱上了街上最帅气的混混。
    她早就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穿着当年顶时髦的喇叭裤与高跟皮鞋,衬衫松松垮垮地扎进衣服里,出门前呼后拥,打起架身手了得,谁见了都得让他三分。他骑自行车经过她身边,轻佻地向她吹口哨,吹得她恼羞成怒,一颗春心化作了水。
    后来他们被共同的朋友拉去跳迪斯科,五彩灯球转啊转,他在大家的起哄声中,送了她一支火红的玫瑰花。
    就这样,女神下了凡尘,男人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向一萍的心。
    他们在电影院里接吻,拖手压马路,义无反顾地坠入了爱河,爱得热烈又疯狂。他自诩前卫,走在时代开放的尖端,常能搞到国外的打口碟,在摇滚乐狂野的旋律中,与向一萍又蹦又跳,一身热汗地相拥说我爱你。
    终于有一天,两人偷食了禁果。
    这段爱情是划破夜空的流星,熠熠银光转瞬便陨落成了废石。男人不甘现状,决定离开昭市,南下打工赚钱,向一萍不愿跟他走,也挽留不了他的凌云壮志,他们忍痛分手,不久后她就听说他犯了事,被抓进了牢里。
    向一萍悲伤了一阵,很快将他当作过眼云烟,又有了新的约会对象。等到她发现自己的小腹多了不该有的赘肉,月经也消失了两个月时,才觉出事态的严重。
    向一萍怀孕了。
    向母领着向一萍来到外地的医院做检查,听闻这个噩耗,差点当场晕厥。向父是个暴力分子,若知道向一萍未婚先孕,不死也要将她打个半残。她想拿掉这个孩子,向母以死相逼阻挠她,一旦传出堕胎的丑闻,谁还敢娶她?向母终日以泪洗面,琢磨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经熟人介绍,向一萍认识了丛丰。
    丛丰不是向一萍中意的类型,在她的众多追求者中并不起眼,追求方式亦很无聊,每天早起替她做早餐,沉闷地跟在她身后转悠,不会跳舞不会唱歌不会讲笑话,但胜在踏实体贴,深得向母的喜欢,并且劝告向一萍,过日子就得找这种男人,靠得住。
    她还想负隅顽抗,奈何肚子不等人,向一萍没有别的选择,只好不情不愿地催着丛丰结婚。人人都说丛丰捡了大运,他对她听之任之,选了最近的日子,紧锣密鼓地办起了婚礼。
    新婚当夜,丛丰喝多了酒,搂着向一萍,发誓今生今世对她好,而向一萍走投无路,不得不煞白着脸告诉他,自己怀了别人的孩子。
    妻子不是处女已是极大的耻辱,遑论她还怀了孕。娶的天仙摇身成了带着拖油瓶的“破鞋”,丛丰来不及和她同床,就被安了一顶绿色的大帽子。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新婚夜,丛丰被向一萍算计,大发雷霆,当晚走得无影无踪。
    向一萍一夜未眠,以为自己的丑事会闹得众所周知。不料第二天早上,满身烟味的丛丰回到家,干哑地对她说:“生下来,我们养这个孩子。”
    丛丰原谅了她。
    向一萍跪床大哭,心中数不尽的悔恨,那一刻,她真的想过要和丛丰过一辈子。
    生下丛蕾后,亲朋好友们纷纷祝贺丛丰喜得千金,丛丰从未对此表现出厌弃,待丛蕾就如自己的亲生女儿,只是更加努力地耕耘,希望再生一个孩子。向一萍为了报答他,安安分分地收了心,两人过了好一段夫唱妇随的和睦日子。
    可惜直到丛蕾两岁,向一萍也没能怀上。夫妻俩去医院一查,发现丛丰的生育能力有问题。
    也就是说,丛丰今生都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这个消息对丛丰无疑是五雷轰顶,向一萍却迎来了解脱,她对丛丰的愧疚荡然无存,毕竟无论自己怀不怀孕,都轮不到丛丰有孩子,说到底,大家歪瓜凑劣枣,谁也不欠谁,算起来丛丰得了一个现成的女儿养老,她还觉得不公平呢。
    两人的位置对调,她扬起头,又成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向一萍。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没有忘记丛丰的雪中送炭,他们的婚姻仍然延续着。丛丰此前头脑虽不灵活,但勤奋肯干,尚有晋升空间,得知自己不育后,工作态度逐渐消极,被厂里开会公开批评了好几次。他固守着传统思想,没有后代,多么恐怖,更恐怖的是,他还要给别人养孩子,就算拼搏了又有什么用,让别人来白捡便宜么?
    双重打击下,丛丰沉溺于喝酒打牌消磨光阴,事业一直不见长进,向一萍眼睁睁看着当初不如自己的女人们搬出家属区,住进了大公寓,嫉妒得发狂,凭什么她就要窝在一个小平房里度过余生?她是一朵在贫穷中开出的富贵花,丛丰满足不了她物质需求,对金钱的渴望快将她折磨疯了,向一萍生出了无穷的怨恨,恨她妈逼她生下孩子,恨丛丰烂泥扶不上墙,也恨丛蕾投进她的肚子里,毁了她光辉灿烂的一生。
    自己下嫁丛丰,简直是世间首屈一指的惨事。向一萍不再惦念当年丛丰给她的感动,两人的分歧越来越大,他们频繁地争吵,耗光所剩无几的感情,活成了一对怨侣。
    向一萍开始寻觅任何可以当作踏板的机会,一日陈厂长趁丛丰不在家,打着给丛丰升官的由头,来他家里调查情况,向一萍看到陈厂长的眼神,她知道,脱离苦海的时候到了。
    之后的事情便成了邻居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向一萍站得高看得远,无所谓别人怎么嘲笑她,反正她一生都不会再回到当初的“贫民窟”。可这毕竟是她不光彩的过去,丛蕾猝然揭开她的伤疤,向一萍情急之下,抵赖道:“你爸就想你恨我,才会对你撒这种谎。”
    向一萍心神不属,丛蕾试探地说:“我爸要结婚了。”
    “结婚?”向一萍冷笑,丛丰又生不了孩子,结什么婚,遇上真爱了?难怪会打破他们的保密协定,她含混道,“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再说你是不是他生的,重要吗?”
    很重要。
    丛蕾无声的谴责刺痛了她,向一萍躲开她的目光,不愿做一个恶人:“你也别当我没管你,这些年,我每个月都给你爸打钱。”
    他们离婚时有过协议,她每个月会给丛丰三千块,到丛蕾长大成人为止,前提是丛丰不能向丛蕾透露她的消息,她不想和以前的人事物再有牵连。
    丛蕾讽刺地想,说这些有什么用,她每个月打钱,买断和她的亲情,还妄想自己夸她是个慈祥的母亲么?
    她与向一萍对峙间,保姆接了一个电话,跑过来对向一萍道:“先生说少爷拉肚子进医院了,让您马上过去。”
    向一萍脸色一变:“严重吗?”
    “暂时还不清楚,您先去看看吧。”
    向一萍火急火燎地换了套衣服,对丛蕾昙花一现的母爱就此消散,她千辛万苦摆脱了过去,爬到这个位置,绝不能功亏一篑,再被人扯下去。窗外云收雨歇,地面微湿,向一萍问道:“你们今晚住哪儿?”
    这是不准备留他们了。
    冷千山:“我们有亲戚在昭市。”
    “好。”向一萍没说什么,冷千山和丛蕾先行告辞。他们如同借道的陌生过客,只有简单的再见二字。屋外天色浓黑,别墅区的灯火烁亮,丛蕾稀里糊涂地走在其中,筹备了这么久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她忽然有种孤寂之感,像是无家可归的旅人。
    冷千山道:“我说了她不会告诉你的。”
    向一萍一口咬定她是丛丰的亲生女儿,但她的异样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就连冷千山也起了疑心。套不套得出向一萍的话已无关紧要,因为丛蕾心里有了数,答案不在向一萍身上,而在于丛丰。
    她打着问询的幌子,更深层的期盼,恐怕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她不过是想见向一萍一面。
    车灯照亮了林荫大道,红色的轿车在他们身边停下,丛蕾和冷千山住了脚,望向后座的向一萍。灯光映入丛蕾的瞳孔,燃起一个希望的光点。
    别墅区附近没车,向一萍看见他们走夜路,似乎于心有愧,朝丛蕾招招手:“丛蕾,过来。”待到丛蕾上前,向一萍凑近她的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
    光点熄灭了,轿车疾驰而去,留下一串汽车尾气。
    “我还以为她要送咱们一程,”冷千山将路边的小石子踢远,“她跟你说什么?”
    丛蕾面无表情:“她说不是她不想留我们,她老公不知道以前她生过孩子,让我不要再来找她。”
    搞了半天是想封住丛蕾的口,冷千山嗤地一笑,老公?绍哥除了带给他向一萍生孩子的消息,还说了另一件事——她如今在给别人当情妇。
    什么先生太太,全是演给自己看的一场戏,哄一哄丛蕾就算了。他不挑明,是想给胖妞留点美好幻想,不然她每次想起自己的母亲是个情妇,只会更加地抬不起头。
    冷千山随便找了家附近的餐厅,两人解决了晚餐,时间已经指向九点,他问道:“回云市么?”
    丛蕾说:“回吧。”
    冷千山的手放在通话键,正要按下,转念一想,却是假意拨通了电话,嗯嗯啊啊了一通,然后道:“唉,不用了。”
    他“挂了”电话,忧愁地对丛蕾说:“我们今天可能要在昭市住一宿。”
    丛蕾:“怎么了?”
    冷千山面不改色心不跳:“司机的小孩发了高烧,他说找同事帮忙送我们回去,但都这么晚了,我也不想麻烦别人,不如先将就一晚,明天早上再出发。”
    丛蕾没有意见,全凭冷千山定夺,他选了饭店对面的酒店,丛蕾没住过酒店,什么也不懂,坐在大堂的角落等冷千山,前台问道:“单人房还是大床房?”
    冷千山想了想:“标间。”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道,“还有我妹妹。”
    前台见多识广,对他的私事毫不好奇,丛蕾亦步亦趋地跟着冷千山来到房内,冷千山给冷奶奶报了个平安,见丛蕾还魂不守舍地坐在床上,说道:“不去洗澡,愣着干啥?”
    冷千山有自己的小九九,背过脸不看她,怪这场合太暧昧,他的气息绞着丛蕾的气息,在房内挤得慌,丛蕾被他吼得一醒,看清了整个房间,瞠目结舌:“咱俩住一间?”
    冷千山还是背对着她,眼睛往上看,摸了摸平头:“不然呢?”
    丛蕾为难:“这……不大好吧。”
    “咱俩小时候还睡一张床呢。”冷千山骂道,“一身臭毛病。”
    丛蕾急了:“那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冷千山泰然处之,“那你自己拿钱再去开一间,晚上害怕也别叫我。”
    “……”金钱扼住了丛蕾的咽喉。
    “你看,叫你去你又不去,非得贴着我,”冷千山贼喊捉贼,“我就不懂你每回弄这一出出的干嘛,上辈子修女转世的吧。”
    丛蕾没力气和他斗嘴,气得去洗澡,冷千山奸计得逞,晃着二郎腿打开电视,他倒也没揣什么坏水,就是想多亲近亲近丛蕾。
    半小时后,丛蕾头发一路滴着水出来,双手伸直了摸摸索索,像是电视里蹦出的贞子,她紧急呼叫冷千山:“吹风机在哪里?我找不到吹风机!”
    冷千山进到浴室,沐浴液芬芳的热气登时笼罩了他,他脸有些红,手忙脚乱地从最底侧的柜子里翻出吹风机,拍拍床沿:“坐过来。”
    丛蕾捞起一边头发,虚着眼:“?”
    “……”瘆死人。
    冷千山绮念全无,给她找了一张擦头发的毛巾披在肩上:“来,我给你吹。”
    他将她的头发全部搭在脑后,丛蕾总算抬直了脖子,她的黑发柔顺茂密,发梢的水溅在他的胳膊上,冷千山的手在她的发间穿梭,一缕一缕给她理顺,轻柔地按摩着她的头皮。
    丛蕾动容:“冷千山。”
    冷千山柔情似水:“嗯?”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狗了?”
    “……靠,”冷千山把吹风机砸在她怀里,“自己吹。”
    丛蕾求快,将吹风机开到最大档,暴力地乱搓乱抖,冷千山看不下去,又抢过来:“没点女孩子样。”
    “是,你最有女孩子样。”丛蕾道,“冷公公。”
    冷千山扯她的头皮:“再说一遍。”
    “冷公子。”
    “说你怂都是在抬举你。”丛蕾为了运动扎头发方便,刘海没有修剪,已经长到了脸侧,冷千山道,“丛蕾,你别留刘海了。”
    “我不。”没刘海她总觉得脸上光秃秃的,像在街上裸奔,影响市容市貌。
    冷千山的审美经由冷奶奶的培养,十分偏爱大光明,他摸着丛蕾的毛,很自然地说:“刘海挡你眼睛,你露出整张脸好看得多。”
    自她长胖后,第一次有冷奶奶以外的人夸她好看,这个人竟然是冷千山。
    他浑然不觉丛蕾的震惊,吹得手腕发酸:“女人真麻烦。”
    等冷千山洗漱完出来,想看恐怖片助助兴,丛蕾已经合了眼平躺在里面的床上,工工整整地盖着被子。冷千山关了电视,也上了床,房间床底有暗灯,他们的床挨得很近,他一转头就能看见丛蕾,仿佛与她并肩而眠。
    冷千山兴奋地睡不着,光影迤逦,丛蕾的额头饱满,到眉骨那儿折出一个线条,接着又从鼻梁处异军突起,到了人中再陷进去,下巴尖往上翘,和风细雨地收了尾,他用一只虚空的手描绘着她,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睡了吗?”
    丛蕾喃道:“没有。”
    她反复咂摸着与向一萍的对话,这场对话她等了六年,恨不得把每个字都掰开来细细分析,找出她每一层话外音,越找越心灰意冷。
    “过去的就过去了。”冷千山知道她失落,“不该想的事少瞎想。”
    “我恨她。”丛蕾一冲动,说道,睫毛像蝴蝶微扇的翅膀,“我宁愿不要被生下来。”
    冷千山担心她想不开,伸脚踹她的屁股:“净说胡话。”
    母亲对别人来说是有血有肉的人,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抽象化的符号,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愿,她就被蛮不讲理地塞到了这世间,丛蕾翻了个身:“我特别羡慕楚雀。”
    “她有什么好羡慕的,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冷千山看不了她自怨自艾的模样,心脏揪紧,又涩又疼。
    给不了的。她没有健全的家庭关系做奠基,没有人给她示范人与人之间正确的相处,这是她面对外界产生阻碍感的源头。她不知道怎么和人沟通,怎么和人交朋友,能和她相处的,只有从小欺负她到大的冷千山。
    “乖。”冷千山摸摸丛蕾的脸,不经意触到她的枕头,布料被她的眼泪淌湿了一小块。这个哭包,可怜蛋,在她短暂的人生里,有那么多的事情让她伤心,冷千山突然很想亲一下丛蕾。
    他硬生生忍住了,他想,只要她能苦尽甘来,他什么都愿意做。
    *
    泡影般的寻亲之行落下帷幕,丛蕾除了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想起向一萍,生活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平凡。她将自己耗在健身房内,成日与各种运动器械打交道,彻底适应了清汤寡水的饮食,即使吴教练不监视她,她也不会再见缝插针地偷懒。
    训练的强度一天高过一天,吴教练主要针对丛蕾的耐力和身体数据的变化帮她进行及时调整,她开始迅速地掉肉,四肢减得最快,体重秤上的数字几乎每天都会变少,吴教练常常会被她的减肥速度吓到,大赞她“天赋禀异”。
    丛蕾时来运转,当初医生预言的“抽条”好像终于实现了。冷千山给她补充了大量的营养,到了八月中旬,丛蕾犹如雨后春笋,个子嗖嗖地往上冲,直冲到一米六八点五,体重也降到了一百三十二斤。虽然算不上纤细,但起码回归了正常值,是她这个身高的标准体重。
    吴教练春风得意:“我说了让你瘦十五斤准能瘦十五斤,至今没人逃得过我的手掌心。”
    丛蕾在做双手交替的平板支撑,调整着呼吸的节奏,热量熊熊燃烧,吴教练放弃了打鸡血的鼓励方式,淡定地和她聊天:“听说你要开学了?我跟你说,开学后也千万不能懈怠,每天该做的基本训练一定要完成,这样坚持三个月,体重才会真正固定。”
    五组时间一到,丛蕾躺成了个四脚青蛙:“知道了。”
    晚上冷千山摸到健身房,丛蕾还在吭哧吭哧地做卷腹,他敲了敲门:“喂,还不休息?”
    丛蕾见他来了正好:“你帮我按按脚,我再做十分钟仰卧起坐。”
    冷千山按着她的脚踝,丛蕾像个健身狂人,很有节奏感地一起一落,冷千山的视线落到她的胸部,不由心猿意马。丛蕾再一次坐起来时,脑袋“咚”地与他撞在了一起。
    “你在报复我么,”丛蕾扶着额,眼冒金星,“不练了不练了!”
    冷千山恶人先告状:“我看是你健昏了头。”
    “你才贱呢!”丛蕾气喘吁吁,“我这两天多练练,过几天得回家了。”
    她整个暑假都待在冷家,嘴上说是来陪冷奶奶,其实是他们陪着她,冷家是她的避难所,丛蕾在这里享受到了十几年来绝无仅有的公主生活,可惜她本尊是个灰姑娘,不属于自己的,终究要拱手相还。
    “回家?”冷千山不高兴地说,“这就是你的家,你还想回哪儿去?”
    丛蕾解释道:“快开学了,再不回去不合适。”
    她的中考分数毫无悬念地维持在年级的前十名,七月底就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丛蕾特地去一中看了看录取榜单,裴奕的名字又和她紧挨着,像某种冥冥注定。
    自从她妈的事了结后,对裴奕的倾慕,便成了支撑丛蕾减肥的最强动力。
    冷千山赌气:“哪儿不合适?”
    丛蕾:“……高中又不是义务教育。”
    她还需要丛丰交学费,不可能等到了开学才去伸手要钱。话说回来,她一度担心丛丰会不给她付学费,现在排除了这个顾虑,毕竟这是向一萍合该出的钱,丛丰不至于贪她的赡养费。
    冷千山蛮横地说:“别回去了,学费我给你交。”
    “怎么可能,我欠了你这么多,再让你交学费那我成什么了?”丛蕾莫名其妙,“而且你干嘛老留我,咱们开学不是又得见面么?”
    冷千山炸了毛:“谁留你了!爱走不走。”他污蔑道,“你不想陪奶奶就算了。”
    “你少冤枉人!”冷奶奶的身体状况日益改善,甚至能靠着助行器走一会儿,丛蕾对此很放心,“你照顾好奶奶,别在她跟前说我坏话。”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冷千山哼道。
    丛蕾在冷家住的最后一天,洗了个痛痛快快的澡,花洒冲掉了镜面上的水雾,她把头发往后抹,时隔半年后,重新端详起自己。
    她脱下脂肪做的外衣,虎背熊腰的身体被捏成了人形。背自然挺直,肩膀呈一条平线,显得脖子纤长。双下巴也隐藏了起来,手臂紧实,腰腹的游泳圈少了两层,扔掉了多余的部分,丛蕾逐渐显露出真正的原貌,她左看右看,没有中奖后的狂喜,只有深深的感慨。
    这具平常人的躯壳,是她历经了多少千锤百炼,一点一点雕琢而出的,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见到她的第一面,就称呼她是个胖子。
    丛蕾抬起手,在腋下闻了闻,什么也没闻到。
    她收拾好行李回到家,丛丰看到丛蕾,吓了一大跳,蒋秀娟也惊掉了下巴:“哟,瘦了这么多!”
    他们的表现太夸张,丛蕾自己随时观测体重,倒没觉得外貌的变化有多大,可在不常见面的人眼里,却是脱胎换骨地翻了新,她妈的影子若隐若现,丛丰震惊了好一阵,才想起来教训她:“你还知道回来!”
    丛蕾到向一萍那儿走了一遭,心态早不复以往的偏激,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坦然地认了命。丛蕾有预感向一萍对她说了假话,丛丰不是自己的生父,她反而不再怨他,丛丰拿钱办事,其实对她已经尽够了责任,宠物养个十几年也有感情,何况人呢,他只是不拿她当亲生女儿而已。
    丛蕾抱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叫了声:“爸。”
    她的示弱令丛丰没再单方面地发火,他本来就是走个过场骂一骂,好让她知道这个家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丛蕾回到卧室,她窄小的房间赫然成了韩泰欢乐的小屋,找不到她存在过的痕迹,地上歪七八倒地摆放着玩具,让丛蕾无处落脚。
    丛蕾只得将行李拿出来,蒋秀娟意识到屋里没了她的容身之地,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丛蕾,阿姨不知道你要回来,我这就收拾收拾。”
    韩泰抗议道:“妈,那是我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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