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初至,云市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傍晚的天色是昏沉沉的暗。
    现下正值一中放学时间,操场上笑语喧哗。篮球被砸在地面上砰砰作响,男孩们正是精力过剩的年纪,只着背心也抵不住大汗淋漓,看上去都嫌燥得慌。
    丛蕾对着窗外发呆,后肩突然被人一拍。
    “丛蕾,能不能麻烦你帮忙扫下地?”楚雀轻飘飘地掂着一只扫把,在教室地上胡乱戳了两下,便极自然地递到她旁边,“我妈妈打电话给我,让我早点回家。”
    楚雀的额头光洁而饱满,马尾辫梢滑落到颈侧,俏生生的一双眸子望着丛蕾。丛蕾一手扒在窗阶上,另一只手正在机械而缓慢地抹窗户,撅着个硕大的屁股,是个滑稽的姿势。她被楚雀拍得一抖,刚听清她说什么,楚雀已背着她的粉色耐克书包走了,于是丛蕾那个“好”字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她盯着楚雀的背影,苗条的身段藏在白棉裙里,叫人看直了眼。
    上次课代表去办公室交作业时无意间听见老师感叹,说老天爷到底不公平,有些小孩生来就是连后脑勺都比一般人长得美。这话传回班里,更奠定了楚雀至高无上的校花地位。
    既然至高无上,便由不得丛蕾拒绝。
    直到楚雀消失在教室门口,丛蕾才回头继续擦玻璃,公共抹布破破烂烂,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凑近了还能嗅到一股馊味。
    和她现在的表情一样。
    今天轮到他们小组做卫生值日,班里谁都知道丛蕾最好说话,于是那些声音此起彼伏——
    “丛蕾,能不能帮我搬下椅子?”“丛蕾,我忙着去补课,你顺便把我这边的玻璃也抹了吧?”“丛蕾,黑板擦一擦。”
    “丛蕾……”
    “丛蕾……”
    对于这些要求,丛蕾总会一一应下,每逢值日她总是最晚回家的那个,最初楚雀让她做事时还有些不好意思,会编些拙劣的借口,后来见丛蕾没反应,连借口也懒得说了。
    当然,事后她也能获得楚雀短暂的善待,比如笑眯眯地对她说上一句:“丛蕾,你人真好。”
    丛蕾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慢吞吞放下抹布,先给楚雀扫地,同桌黎晶晶的拖布跟在她的扫把后唰唰摆动如游蛇,细悄悄地对丛蕾说道:“你都做多少活了,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再这么下去累死了都!”
    丛蕾没吭声,但黎晶晶知道她能听见,她又以一种相当老练的语气劝丛蕾:“我下午才在《读者》上看到一篇文章,人,要学会说‘不’!”
    “晶晶,你在拖地啊,”有人不合时宜地打断了黎晶晶的教导,“能不能顺手把我这边也拖了?”
    黎晶晶:“……”
    两秒后,她勉为其难地应道:“好。”
    丛蕾一下笑了,黎晶晶顶着个又大又厚的圆眼镜瞪她一眼,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唉,难兄难弟。”
    不过黎晶晶终归没有丛蕾那么好说话,善于用脸色隐晦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所以走得也比丛蕾早得多,眼见班里的同学陆陆续续都走光了,丛蕾才拿起抹布大刀阔斧地动起来。
    她是典型的不耐热体质,动作一大就容易出汗,一出汗身上就有股子说不出的味儿,像是过了期的大发糕,平日缓慢的动作配上那肥硕的身躯,让她看上去笨拙而迟钝,仿佛智力方面有所欠缺。丛蕾自己也清楚,但她宁愿因为“笨”而被人嫌弃,也不愿意因为“臭”而被嘲笑。每次同学们在背后不乏恶意地挖苦那些有狐臭脚臭的人时,都令她感到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丛蕾用力擦着玻璃,她对干活谈不上太大的意见,只独独最讨厌擦窗户,擦窗户时她需要把手抬得高高的,这让她对自己的腋下有种浓重的羞耻感。丛蕾没有狐臭,可她出的汗总是倔强地堆积在腋窝里,一抬手,那股发酸的异味就无孔不入地往她鼻孔里蹿,蹿得她头昏眼花,恨不得立刻丧失嗅觉。这种羞惭使她的行为总是畏畏缩缩的,好像腋下藏着个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
    还好如今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丛蕾几乎是很自由地在干活了,她做事专注固执,有点强迫症,玻璃接缝旁一处污渍太高,她够不着,极力伸直了手又蹦又跳,颈侧冒出微微的汗意,一副不擦干净势不罢休的架势。
    就在丛蕾孜孜不倦地与脏污作斗争之际,一只大手忽然从天而降,接着她手上的抹布一空,丛蕾骇了一跳,背过身看去——
    裴奕的脑袋赫然在自己正上方。
    丛蕾目瞪口呆,含混地从喉咙发出一声:“呃……?”
    裴奕朝她笑笑:“怎么还不回家?”
    他不是刚才还在打篮球吗?
    “……”丛蕾猛地一低头,慌慌张张往后退:“马上走了。”
    裴奕是他们班班长,她明明看见他给刘全才讲完错题后就去了球场,怎么会出现在教室里……
    裴奕见她避之唯恐不及,以为是自己运动后的汗味让丛蕾感到不适,也离远了两步,解释道:“抱歉,我才打完球。”
    “嗯?……哦,没、没事。”丛蕾微不可察地嗅了嗅周围的空气,分明只有裴奕身上清淡的气息,哪里有什么异味,倒是她自己更可鄙些。
    她和裴奕隔了快一米,丛蕾不由庆幸天气转凉,长袖校服阻隔了自己腋下那块罪恶之源,却又莫名滋生出强烈的恐慌,害怕是自己安慰自己,毕竟习惯了臭味的人常常闻不出自己在发臭。
    丛蕾全身防备,裴奕略感尴尬,又退了一步,说道:“我英语作业忘记拿了,半路才想起来。”
    “哦……哦。”丛蕾瞟到裴奕手中的抹布,讷讷地说,“这抹布挺脏的,你还是去洗个手吧。”
    裴奕却问:“你还剩几扇窗户?”
    “最后两扇了。”
    裴奕道:“那你先走吧,天快黑了,剩下的我来擦。”
    面对他的好意,丛蕾却受了极大的惊吓,想也不想就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她很想抢走抹布,偏偏不敢靠近裴奕,这一踌躇间,裴奕已经绕过她动起手来。丛蕾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说点什么感谢的话,却不知要如何开口,怕自己话多了招人烦,只能在一旁扮演木头人。
    裴奕的手臂舒展有力,仰头时脖颈有一个凸显的喉结,下巴的弧线也很温润,他虽然身为班长,但丛蕾和他这么说话,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
    丛蕾顿时打了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如此大逆不道,竟敢明目张胆地盯着裴奕看,她忙撇开头,时间在等候中好似过了很久很久,其实不过一两分钟而已,直到裴奕告诉她擦干净了,丛蕾才抢过那张发馊的抹布:“我、我去洗一下。”
    她想要快点离开教室,又不敢跑,否则浑身的肉都会不由自主地兴奋地颤抖,丛蕾不愿朝裴奕过度展示自己那身肥肉,谁想他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丛蕾心惊肉跳,回头干巴巴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裴奕愣了愣,无奈地把手一摊:“我也要去水池洗手。”
    丛蕾霎时间脸涨得通红:“哦……哦!”
    裴奕离开时,丛蕾还在搓抹布,若不是看惯了她磨磨蹭蹭的样子,大概还让人以为她在故意拖时间,裴奕提醒道:“丛蕾,下次别再待这么晚了,回家不安全。”
    丛蕾一听这话,手上的抹布差点滑出去,在大脑思考前,她已经习惯性地说出了那个字:“好。”
    然而裴奕和楚雀一样,不等她回答就走了,似乎只是尽到自己作为班长的责任,至于丛蕾为什么会待到这么晚,他不关心,也没有更多的兴趣去了解。
    更别说她会因他这话受到怎样的震撼。
    正常。丛蕾想。
    这十分钟的心情像是在坐过山车,她连擦两道护手霜,终于祛掉了抹布那股经年的馊味。这可能是丛蕾唯一称得上精致的习惯了。瑟瑟秋风刮过,她缩得像个肉团,出校门时,丛蕾往保卫室看了一眼,里面只有张叔在坐着喝茶。
    丛蕾趁张叔没注意到她,省得打招呼,赶紧低着头走了。
    裴奕叫她早点回家是有原因的。
    每到周五放学,学校外总会聚着些一看就不是善类的人,一中虽然是省里首批挂牌的重点中学之一,但挡不住中二期青少年们蠢蠢欲动的叛逆心,平时没空找茬的一到了周五,各自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好像一周结束,不把看不顺眼的人打一顿,下周就没法儿活了一样。不知是哪位智者创建的这个传统,总之历史十分悠久,因此周五又被各大中学的学生称为“清算日”,是名副其实的“黑色星期五”。
    便利店门口照常聚着一拨人,为了壮大己方声势,许多找茬的喜欢喊外校的混子来帮忙。不良少年们叼着烟,嘻嘻哈哈地聊天,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都开满了花赶趟儿,一眼望去很有种过年的喜庆。【注】
    丛蕾为自己绝妙的联想暗自得意,外表却仍缩头缩脑,实在没有半分英雄气概,她人怂,最怕招惹到这类人,黎晶晶跟她说过,隔壁班的男生因为多看了他们一眼,这些流氓就觉得他存心挑衅,当场将他暴打一顿。
    神经兮兮的。
    还好他们不会在意一个不起眼的胖妞,丛蕾活到现在最拿手的生存技能就是当隐形人。然而就在丛蕾伏小作低经过时,骤然听见有人一声暴喝——
    “操!卓赫那个王八羔子再不出来,老子今天非得进去揪他不可!”
    那人声音如雷贯耳,丛蕾被吼得一颤,下意识往那边瞅了瞅,其中一个男生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直突突地回望向她。他吊儿郎当地倚着墙,肩宽腿长,黑色夹克敞着,头发被捋到额后扎起来,头皮两侧铲青,轮廓极为坚.挺瘦削,在一堆花枝招展的拖把头里格外突兀,是个很上档次的杀马特。
    男生的目光远远停留在丛蕾身上,眉头紧蹙,威慑力十足,丛蕾悔不当初,自欺欺人地向苍天祈求他是个睁眼瞎,飞快地迈着两条象腿逃离这窝妖魔鬼怪。
    幸而此人没注意她太久,只是叼着烟对暴躁男说:“一中这么大,要找到什么时候?等着吧,不信他今天能在这儿过夜……”
    剩下的话丛蕾就听不清了。
    丛蕾有惊无险地回到家,热好剩菜独自吃了,打开书包开始做作业,她一心扑在学习上,丝毫不敢松懈,那张薄薄的成绩单是她的保命符,是她唯一能证明自己并不那么笨,能让别人高看她两分的证据——毕竟丛蕾很清楚,一个蠢笨的、孤僻的、阴郁的胖子会有什么下场。
    她没什么奢求,只想当一个平凡的无名氏,最好任何好事坏事都别想起她。
    丛蕾心浮气躁地做完英语填空,今天的她一直进入不了学习状态。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想自己对着裴奕话都说不连贯,他一定觉得她笨头笨脑,一会儿又痛恨自己为什么非得把窗户擦干净,反正也没几个人会看出来,可笑裴奕去洗手,她竟然自作多情地问裴奕有什么事……
    丛蕾把头往桌上重重一磕,恨不能以死谢罪,却又在罪孽中反复咂摸起裴奕走前对她的叮嘱,太不可思议了,这一定是个梦……
    “啊!”丛蕾懊恼地捂住嘴巴,她居然忘了对裴奕道谢!
    得,又记一宗罪。
    散乱的拍门声暂时止住了她的浮想联翩,丛蕾一看挂钟才八点,她爸丛丰打过招呼,说今晚要和以前的同事喝点小酒,应该不会这么早回来,她疑惑地问:“谁啊?”
    敲门的人不耐烦:“还能是谁!”
    丛蕾不情不愿地把门打开个缝,那人推开她,长腿一跨,脱下黑色夹克往沙发上一扔,直奔进她家厕所,卫生间的门被砸出巨响。
    竟是先前那个鹤立鸡群的杀马特。
    丛蕾气恼地叫道:“冷千山!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能不能轻点关门,我家的门迟早有一天被你砸坏!你怎么不去自己家里拉!”
    她一扫学校里的窝囊样,十分不客气,冷千山不以为然,声音隔着门传过来:“我奶打麻将,我忘戴钥匙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是咱们这种关系,你以为我会便宜你?”
    丛蕾还想说话,冷千山又道:“别杵在门口,你还想听交响乐怎么的?”
    丛蕾翻了个白眼,回到客厅把作业收好,半晌后姓冷的才骂骂咧咧地走出来:“靠,白蹲一场,拉了泡幽灵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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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朱自清《春》: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
    发文啦,请你们来看,不要让我凄凄惨惨一个人,我可能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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