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敢耽搁,当日就渡了桉河,一路狂奔回北朝廷。
    西北军和靖州军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在马车里睡得直打呼噜,醒来后隐约听见魏云朗向各位将军道谢,感谢他们赤胆忠心地在关键时刻捞了我一把。刘将军的大嗓门极好分辨,哈哈大笑了一通后嚷嚷了句:“摄政王殿下英勇无比,我等佩服,佩服。”
    魏云朗顿时以一种极度内伤的憋屈声音回道:“您还是别夸他了...”
    我觉得也是,没什么可夸的。大哥没抓住,还差点把魏叔给搭进去。钟伯琛没救着,人家自己跑了。我寻思着跟魏叔再道个歉,就听见他冲魏云朗吼了一嗓子:“老子让你看好殿下,你就是这么看的?!奶奶的,再出意外,老子打折你的腿!”
    然后魏叔气哼哼地策马走了。陆久安说他搭着西北军的“顺风马”一起走了,北方边关离不开他。
    也不留下过个年...我心中酸涩,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信,信纸已经被我攥得皱皱巴巴。魏叔跨了半个国家的疆土去赎我,累得够呛还赔了尊严。反观我,除了屁股中了一箭,见到了大侄子之外,再无别的建树。
    我冷不丁想起了大侄子,顿时一激灵。完犊子,忘了把侄子还回去了!
    不过我转念一想,肚子里忽然又泛起了坏水。我让陆久安把侄子带过来,他一脸感激地搂着花狗往我怀里钻,谢我救了他爹一命。我揉着侄子的小脑袋,悄悄露出奸笑。
    这趟也算是没白来。把敌首他儿子给逮了!一想到大哥占着产粮的好地方我就来气,我暗搓搓地吩咐陆久安,派人去给大哥送信。就说他儿子在我手上,拿粮食来换。不然...
    不然就当我儿子!
    陆久安说不是应该写不然就撕票吗?我白了他一眼,继续揉侄子:你懂个屁。这可是我朝未来的希望!你别再吓到他...
    走了好几天,终于看见了皇宫。大侄子探头往外看,满眼的惊羡:五呼!这就是皇宫啊!
    我本来没觉得皇宫有多好,可能是我从小就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里头呆腻了。出去当质子,则是由自家呆腻了的皇宫去了别人家呆腻了的皇宫,大差不离,全是金瓦红墙。然而过了这么些天提心吊胆,风餐露宿的日子,我突然觉得皇宫挺好的,起码能吃饱饭。
    群臣们堵着宫门口跪拜我,吏部尚书嚷嚷着想看我一眼。我干脆打马车里走了出来,牵着我的战利品----大侄子。向群臣们一一介绍。大家都是些上了岁数的老臣,忽然看见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正乐呵着呢,再一听是崇王的儿子,我朝唯一的世子。群臣们顿时围成一团强势参观,把岑蛮吓的往我身后躲。
    我迎着文武百官错愕的眼神,昂首挺胸,一瘸一拐地领着大侄子往嘉明殿走。陆久安提醒我屁股上还有伤,我翘脚让他小点声,没见我正紧着往回兜面子吗!岑蛮无辜又无助地揪着我袖子:五呼...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爹啊?
    我说大侄子你别急。我拿你跟你爹换几麻袋粮食。你在皇宫里吃喝玩乐就行,别的不用管。大侄子立马拍着胸脯表示没问题,他还是比馒头值钱的。
    刚一入嘉明殿。红豆跟红枣跟俩小麻雀似的扑了过来,拧着帕子擦眼泪,说我再不回来,她俩就准备好陪葬了。我让陆久安赏她俩一人一个脑瓜崩。年纪轻轻的不学好,非跟我学给人殉葬。
    红豆却憋着泪珠子跟我告状:殿下。得知您只身去了南朝廷,太后娘娘甭提多开心了!她请了道士给您超度,绕着咱嘉明殿来回走。纸钱撒了一地,我们俩刚收拾好没多久。
    陆久安差点没气炸,跳脚直喊:你俩怎么不拦着!晦气不晦气!
    红枣委委屈屈地走出来,指了指脸上的红印子:奴婢拦了...太后娘娘就让她的贴身嬷嬷打奴婢...
    我抬眼,看向挂在树杈上的一枚金黄色的纸钱。陆久安脸色一白,慌忙爬树去摘。我摇摇头:罢了。有些事情,本王会亲自跟她讨个说法的。
    我让红枣和红豆跟侄子玩,先把他喂饱,再让他睡好。红枣抱着花狗,给它取了个名叫“红薯”,红豆牵着我侄子和颜悦色地来回介绍,指着嘉明殿说这是你五叔睡觉的地方,指着东边说那是你五叔上朝的地方。然后指着南边说:那里有个慈康宫,里头住了个老妖怪,专门吃小孩,世子殿下千万不能往那边走。
    大侄子听得云里雾里,但好在没怎么怯场。他喊红豆和红枣漂亮姐姐,并以此得到了一盘豌豆黄作奖励。
    我趴在榻上,看陆久安把堆积成山的折子一点点码好放在书案上,心里却没有任何的干劲。我问陆久安,丞相他们还没回来吗。陆久安一边给我倒热水一边回答道:“礼部尚书等人早已平安归来。丞相大人在您回宫途中露了次面,看了看您。不过那时您睡着了。然后丞相他好像跟魏校尉说了些什么,又走了。”
    什么?!我惊坐而起,屁股一疼又倒了下去。陆久安吓得差点把茶杯撇出去,慌忙搂着我把我塞回被子里。我气得直拍床板。老子心心念念这么久,你来了连个屁都没放就又走了?!
    我召见了跟钟伯琛一起被抓的礼部尚书等人。礼部尚书整个人变得黑瘦黑瘦的,裹着大了一圈来回钻风的官袍,眼睛底下带着浓浓的黑眼圈,仿佛是传说中的丐帮长老。他说他本以为死定了,结果丞相跟崇王唠了会儿,崇王就把他们给放了,只留了丞相一人。至于丞相自己怎么脱的身,他就不知道了。
    我感觉礼部尚书这话说的,主题思想就一个:我们凡人没参与他们神仙打架。
    我让陆久安赏了他们这窝落难群众一笔银子,好好回去准备过年。又嘱托徐长治打听着点信,丞相一旦回来立刻禀报我。
    又过了将近一礼拜,年的气氛越来越浓烈。宫女们忙着往各宫门上贴福字,陆久安跟岑蛮在院里打雪仗。红薯把尾巴摇成了花,兴奋地在雪地里刨坑。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玉台。我又问徐长治,丞相还没回来吗?徐长治将我掉落在地上的折子捡起,小声回答道:丞相前日已归。无大碍。只是略有疲惫,正在府中休息。
    前天就回来了?我激动到不能自以,脑袋里头嗡嗡作响。我迅速起身裹好披风:备轿,我要去见他。
    徐长治却拦住了我的去路:丞相说闭门谢客,谁都不见。包括您。
    我愕然,抓住徐长治的胳膊小声问:你跟我说实话。他真没事吗?他怎么会不见我?
    徐长治明显藏着话,眼神飘忽摇头一问三不知。我急了,掐着他脖子想严刑逼供。然而徐长治一缩脖子就窜了,借口去巡逻。我扒着窗户喊陆久安进来,陆久安却也抱着大侄子装作没听见,呼呼啦啦地跑出了嘉明殿。
    偌大个嘉明殿顿时只剩下我一人。我惶恐不已,缩回书案后头低头看向折子。数十份折子全是两朝元老们在骂我。他们中有很多人都是我爷爷辈的,说起话来不避嫌也不客气,指名道姓地斥责我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弃朝廷于不顾。
    我委屈。我始终觉得我虽然瞎忙活一场,但并没有做错。我是死是活并不能影响国家大业,倒是钟伯琛这位神仙若有个三长两短,朝廷气数会减半。
    我扔了笔,又趴回榻上养伤,心里的不安越演越烈。钟伯琛为什么不来见我?他受伤了?还是他出事了,压根就没回来。徐长治怕我给钟伯琛殉葬,编瞎话骗我?
    我觉得我不能这么瞎寻思。我穿上外袍,踩着积雪走出了嘉明殿。侍卫们见到我之后立刻行跪礼,问我想去哪里。我说屋里太憋闷,随意走走。一名小侍卫讨好地表示愿意陪同,免得我这大病初愈的晕在某个地方没人发现。我点头,让小侍卫带我去他们住的地方参观一下,体桖下属。
    小侍卫很是听话,立马把我带去了侍卫们住的院子,并特意告诉我他们徐统领住哪儿。我说你在外边守着,我进去转转。
    徐长治的房间倒是收拾得很整洁,地上连个草棍都没有。我打开衣柜,把他备用的侍卫服拿来换上,翻后窗跑了。离此地不远有马棚,我找到徐长治最喜欢的小黑马,跟它沟通了一下后成功地爬上了马背,畅通无阻地出了宫。无人认出我,也没人敢拦我,因为我手持摄政王的腰牌。都以为我是得了密令的贴身侍卫。
    出了皇宫后我漫无目的地乱转。我也不知道丞相府在哪儿,但按照电影里的剧情,这种大官的家一般离皇宫都比较近。于是我以皇宫为中心,一圈接一圈地不停绕。街市上满是熙熙攘攘的小贩,时局再混乱,老百姓依旧照常过日子,度新年。街坊邻居们走街串巷,说着拜年嗑,穿着新衣的小孩儿们来回乱跑,手上举着红彤彤的糖葫芦,看得我眼馋。
    我突然迫切地想找到他,却苦于不敢随便打听,怕起疑,又无法在这拥挤的街道上纵马,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绕圈。我数不清自己到底走了多少周,只感觉把这鸿濛城的每个犄角旮旯都走遍了。我的腿酸疼无比,靠着墙歇了会儿又继续走。天色渐渐黯淡,又开始下雪了。家家户户招呼孩子们回家吃饭,合好府门,点燃了门口的大红灯笼。我还在找,绕过杂七杂八的各种府邸,好像那丞相府压根就不存在。
    我终于走到了都城最外圈,蹲在小巷子里往手上哈气。我忽然觉得我特别可笑。堂堂摄政王,大过年跟个要饭的似的无处可去。其实也不是无处可去,我还能回皇宫。住在金碧辉煌的嘉明殿,过普通百姓羡慕的日子...
    才不是。
    我过的日子,没什么好羡慕的。
    皇宫里有大大小小三十多个宫殿,数不清的庭院,多于牛毛的长亭以及无数个阁楼。却哪个都不是我的家。
    我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孤独过。母后不是我的生母,也就是说,她跟我一丝血缘关系都没有。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劝慰自己,等母后老了,她会发现我其实也挺乖,挺孝顺的,仔细看看可能长得也有点像她,她会喜欢我的。
    结果到头来,我只是个讨人嫌的外人。
    我没有父母了。
    我又蹲了一会儿,但是太冷了,呆不住。我牵着小黑马一瘸一拐地继续走,打算走完这最后一圈就回宫。不然等陆久安发现我不见了,得把全宫的人都吵起来找我。小黑马在我身后打着响鼻,我走了没几步后忽然发现前头有个很眼熟的背影,手上提着一坛酒,正要推门入府。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钟伯琛。”
    那人愣了一下,忽地扭过头来。鹅毛般的大雪似乎定格了一瞬间,让我看清确实是他。
    他依旧是那般不染铅华的模样。好像这大风大浪不曾为难他半分。黛蓝色的冬装衬得他如同挺拔的雪松,一种清孤不等闲。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所有激动劲儿全散了。我本以为我会一个猛子扑过去好好亲亲他,然而在这真正重逢的此时此刻里,我却只淡淡地说出了一句:“回来就好。”牵着小黑马扭头往回走。
    钟伯琛似是愣了一下,旋即追了上来,在我身后低唤:“殿下,您怎么来了?”
    “您去哪儿?”
    “殿下?...子迁...?”
    我也不回头,就这么执拗地往回走。直到他忽然抬高了声音喊道:
    “小五!你在流血!”
    我低头,木木怔怔地看着不合身的裤腿里往下滴答着血珠,印在脚印中好像串串梅花。我这才想起上官夏嘱托我千万不能随意走动。这下完球了,我回去又得被他灌药。
    没等我想完如何逃脱上官夏的“医科毒手”,就被钟伯琛呼地横抱了起来。他把手中的酒坛子随便扔在了雪地里,一脚跺开府门,抱着我往里跑。我被他三下五除二地扒了侍卫服,趴在榻上呆头呆脑地看着他。
    钟伯琛忙中有序地给我上好了药,换了绷带,打来热水擦脸,最后拿被子把我一裹,趴在我旁边抱着被子卷,搂着我的头,呼吸乱到简直像跑了个百里地。我的耳廓被他吹得湿哒哒的,许久后,他轻声说道:
    “我真想把你...关起来,锁起来,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小五,你可气死我了。”
    我忽然就笑了。用我那爹嫌娘厌,唯独他喜欢的傻笑回应道: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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