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娘是最传统的妇人,侍候夫君,爱护儿女,说话温声细语,又不惹人心烦,对着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很少有人会不喜欢,也是因为她天生骨子里的柔,才征服了云飞扬的父亲。
    云飞扬虽是不喜柔弱女子,但母亲的话他自然听从,是以他垂头道:“母亲教训的是,飞扬以后不会了。”
    岚娘见云飞扬浑身酒气,倒并没醉,反倒是有心事的样子,她是女子,又心性敏感,只一眼就看出端倪,她坐到云飞扬身旁,问道:“你这样愁闷,可是瞧上了谁家的女子?”
    云飞扬一愣,连连摇头:“没、没有。”
    “儿大不由娘,都会骗人了,”她将手里的铜哨放到桌上,烛光下闪着锐利的光,“从前你心烦时只会拼命练武,哪里会借酒消愁,更不会拿东西撒气了,这哨子是哪来的,你当我不知道?”
    云飞扬没想到母亲心思这样细腻,被说中了心思不免有些羞赧,更加一语不发。
    岚娘目光柔和,怜爱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叹了一声:“以前我想让你和可燕在一起,是因为你们到底是一起长大的,相貌家室都相配,可你不愿意,我本以为是你心窍未开,也没再催你了,可如今你心中有了人,还不和娘说就不对了吧。”
    半响,云飞扬蓦地开口:“……她不愿意。”
    岚娘没听清,“你说什么?”
    云飞扬脸色沉沉,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沉入黑夜,灰暗一片,想到今日林琅说宁愿青灯古佛一生,也不嫁给他,云飞扬的胸口就窒息的难受,他喉结上下滚动,很是难受的开口道:“她说自己身份低微,可又不愿做妾,我说了不在意,可她……就是不同意。”
    岚娘听云飞扬胡乱的寥寥数语,对那位陌生的女子生出不喜来,紧着问道:“她想要什么?”
    云飞扬摇头:“她什么都不要,甚至不要我去找她。”
    岚娘越加觉得对方是个很有手段的女子,三言两语,单手一拨,将她的儿子玩弄于鼓掌之中,令他恋恋不舍,愁苦难寐。
    “你说她身份低微?”
    云飞扬胡乱点头。
    岚娘标致的脸孔严肃起来,这样心机深重的女子,可不能让她靠近飞扬。
    她斟酌一二才开口:“飞扬,若她真是身份不够,又要做正妻,就算你愿意,别说你父亲,就是我也是不赞同的。”
    云飞扬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这样说,在他看来,自己的母亲应该是对林琅身份最没有成见之人了。
    他的反应太明显,岚娘暗叹他的单纯,忍不住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傻儿子,你的婚事哪里能随便选一个人就能成婚呢,这其中牵系着千百种关系,绝不是凭你个人的喜好能决定的,你若真喜欢那女子,可以给她一个贵妾的名分,再往上是绝无可能了。”
    云飞扬呆了:“可、可娘你不也是……”
    岚娘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不妨直说:“你以为,你父亲是随便选了我?”
    云飞扬直觉的感到似乎自己从前的认知在一点点崩塌,反问道:“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
    岚娘叠手端坐,她坐姿漂亮,侧影婀娜,多年的养尊处优更是让她浑身散发出一种清贵如兰的气质,只是这些都是她曾经的功课而成。
    “我是被你父亲挑中的。”这是她一生之幸,也可以说是毕生缺憾。
    “你以为,你父亲真如传言一样对我一见钟情?不是,当然不是。那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真正的原因为了让当今圣上安心。”
    而她,就是那颗定心丸。
    云飞扬彻底懵了,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呐呐开口:“我不懂。”
    岚娘露出手腕上的玉镯,通体碧绿的镯子依旧如新,仿若她也回到从前的岁月,“你父亲当年率领威铁营抗击燕国,乘了赵大帅的名声,声名远扬,军功伟业,又未婚娶,他妹妹是皇后,多少人家想与之攀亲,其中不乏富贵显赫,可当时的圣上已经一连死了三个儿子了。”
    “在这种情况下,你父亲怎能娶高官之女呢,手握兵权的人是一把利刀,可这把刀太锋利了,就会伤到主人自己,最可怕的是,刀主碎刀熔炉!”
    云飞扬听得心头一颤,深夜寂寥,他似乎窥见到暗黑诡谲的冰山一角,却已令他胆战心寒。
    他从小到大的愿望不过是上阵杀敌,为国捐躯!
    可若是他为之奉献的主上将刀刃放到自己的脖颈上?
    他觉得后颈一凉,不由自主的摸了摸。
    岚娘的目光向前,却有一种蛊惑般的迷蒙,她的思绪已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时你父亲刚逼退燕军,无意间见到了我,当夜便昭我过去,他选了我这样的女奴,最后让我做将军府的女主子,这些都是为了消除圣上的疑心,皇上的疑心病太重了,否则你以为,他怎会将自己唯一的妹妹文德公主下嫁给老端王?”
    “这些,是我无意间看到你父亲与人往年的信件,又自己细心琢磨出来的。”
    从一个小小女奴到将军夫人,何等荣耀的奇遇,可她一生都不会知道,她的夫君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自己。
    他是因为喜欢她才选了她,还是因为她适合才选中她呢。
    到底是有真情,还是纯粹的利用?
    岚娘不愿意深想,想的太透,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只是这遗憾,怕是要伴随终生了,人啊,就是贪心。
    身在绝望处时想逢生,得到荣华后又要真情。
    可女子一生,要的就是这份真情。
    若是能选,她倒宁愿做个普通制作香粉的姑娘,与自己的夫君琴瑟和鸣,只是这些在燕军踏入云州时就已梦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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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心底暗叹,柔和的目光移到云飞扬身上:“飞扬,你的情况与你父亲不同,你不需要找一个低微的女子做妻,不必担心皇上的忌讳,宫里还有你的姑姑,她是皇后,虽说膝下无子,但无论哪个皇子成为皇帝,她都是太后。”
    太后的侄儿怎么能娶一个低微女子为妻呢。
    这就是她说的,就算是云飞扬自己愿意,也是不可能的了。
    直到这一刻,云飞扬才彻底明白林琅之前话中的深意。
    她问他有没有和自己的父母商讨过,原来是早就预测到结果。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给自己机会。
    云飞扬心头大恸,拳头握紧,一双眼暗红充血,呜呜的闷声从嘴角溢出,片刻后低声念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岚娘不忍见他如此痛苦的模样,出声唤他:“飞扬,你怎么了?”
    “我没事,”云飞扬忍住痛楚,抬头对岚娘露出一个笑来:“我已经明白了,劳烦母亲费心。”
    岚娘看他这样笑,都快哭出来了。
    她忍不住劝他说:“飞扬,你若真喜欢那姑娘,给她个名分也可以的,除了正妻……”
    “罢了,她若不愿,我何必强求,我云飞扬不至于这样卑微。”云飞扬昂起头,黯淡的眸光已恢复几分清明。
    “母亲,我知道你今日话中的深意,我欲效忠太子,五皇子……”他想到丰镇那魏神婆的恶行,咬牙道:“他绝非良君,太子殿下行事虽猛劲,但我申国此时最需要这样决断的君王!”
    “你便这样回复父亲吧,至于姑姑,我一定会尽力保全她的地位。”
    岚娘见云飞扬已猜到自己深夜造访的意思,神色微凄:“飞扬,你怪母亲吗?”
    云飞扬神色清朗:“当然不,您是父亲的妻子,也是我的母亲,我懂得您的难处。”
    岚娘嘴唇翕动,最后到底没能说出什么,劝他不要再多饮酒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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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飞扬眸光一垂,看着桌上的铜哨,勾起了往日的回忆。
    柔色月光下,林琅站在他的马前,经历了一场劫难,可她并没有哭泣,甚至朝他盈盈轻笑。
    她说,多谢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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