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翔跑过夜色中空无一人的运动场,猫腰仔细搜寻栏杆下的暗影,又抻长脖子仰望一排排黑黢黢的看台。
    风很冷,他身上罩了件明显宽大的棉衣内胆,跑出一脑门细汗,拢手在唇边低声喊:“周耒!周耒?你在哪儿啊?”
    他第二次经过西北角看台,正想摸出手机打周耒的电话,忽然一串叮叮当当的撞响从看台高处由远及近蹦到面前,一只已经摔瘪了的空啤酒罐!
    展翔猛地抬起头,黑暗中有一点光亮在看台最高处晃了晃,应该是手机屏幕。
    展翔捡起易拉罐丢进垃圾箱,深吸一口气开始沿着阶梯向上爬。
    周耒果然坐在最高一层,面前用啤酒罐堆了一座金字塔。
    “你大半夜叫我来这儿干嘛?就快熄灯落锁了,走啦——”展翔扶着膝盖看他。
    周耒脸色冰白,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有种石雕的生硬感,看不出是生气还是难过。
    “让你来你就来吗?”
    这人一开口还是那么讨厌。
    展翔一屁股坐他旁边:“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儿啊?这儿也太冷了,不能换个地方说么?”
    周耒开了一罐啤酒灌一大口,侧头看他:“还想跟我去开房吗?”
    “你再这么说话我可真走了,”展翔有些生气的模样,只是狠话在他嘴里也软绵绵没什么重量,“谁都有遇上难事儿的时候,你想找个人聊聊我也愿意奉陪,但你就穿这么点衣服,挑这么个喝风的地方灌凉酒,万一冻病了伤心又伤身,干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你是不是傻?”
    周耒不说话,继续喝啤酒,频率和动作都缓下来。
    展翔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因为今天哥过生日没叫你啊?你看他不是也没叫我嘛!哥肯定是觉得我跟他那群富二代朋友弄到一起没话说,怪尴尬的,他也是为咱们考虑……”
    展翔忽然意识到自己拉错阵营了,面前这位也是妥妥的富二代,压根跟他不是一伙儿的,这劝慰怕是要适得其反。
    好在周耒并没有发火,他递了一罐啤酒给展翔:“不是,就算他叫我了,我也没脸见他。”
    “啊?”周少这波谦虚有点儿吓人。
    更吓人的还在后头,周耒说:“不是我不想带你找个暖和的地方说话,现在我们家的保镖正在满丹旸找我,我只是不想被他们抓回去。”
    “啊?!”展翔有点理解无能,做鼬鼠蹲状,“究竟出什么事儿了?他们为什么抓你?”
    周耒扔在石阶上的电话嗡嗡震动,展翔瞥到来电显示是“妈妈”,被周耒伸手挂断。
    又是妈妈,展翔想到前两天帮他解锁的那个文件夹,跟自己亲妈能有什么事儿啊?他追剧少,挖空心思也脑补不出合理逻辑解释眼前状况。
    “你跟家里吵架了?”展翔有点看不下去这人单穿一件衬衫硬抗一位数气温,脱掉身上的棉衣内胆递过去,“衣服够大,你穿上吧,我里面穿得多。”
    周耒嫌弃地瞥一眼,王子病又犯了:“很丑,你买这衣服的时候脑抽了?”
    “这是实验室的衣服,熬夜时穿的!活该你冻死。”展翔把衣服丢他身上,自己打了个哆嗦。
    周耒又丢回来:“一堆人只穿不洗的衣服你还让我穿?!拿开拿开,你也离我远点儿——”
    他不全是嫌弃衣服,展翔虽说穿得比他多,但室外过夜还远远不够,他有点后悔叫他出来,又舍不得赶他走,总之可他一个人挨冻就够了。
    “哎,”展翔没脾气了,“那你等我一会儿!”
    他转头又沿着石阶跑下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姬卿的电话再打过来,周耒挂断,给展翔发消息:“回去睡觉、做实验,干什么都行,别再来了!”
    他把第二罐啤酒喝光,单手捏扁易拉罐,冷到发抖。
    “很好,我的亲生儿子,居然为了那个女人怀疑我!”
    “她究竟哪里好?你们一个两个都为了她跟我作对!周未那个野种这样,连你也这样!”
    “我怎么会有她那么蠢的朋友?她是个只配跟阿猫阿狗花鸟鱼虫这种不长脑子的生物混在一起的笨蛋!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爸爸的,谁说我是破坏他们婚姻的小三儿!”
    “防火防盗防闺蜜,这明明用在她身上更合适!是她抢走我的恕之!”
    “那东西化成灰了,你永远别想找到,周未就更别想……”
    “你当他是亲哥,他只想利用你!蠢货!现在还看不出来,他明明是在挑拨我们母子关系!”
    “我做过什么?小耒,不管妈妈做过什么,你都是有份的……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就凭你这点脑子,连周未那个野种都争不过……你也就是命好,生在周家,有我这样费尽心机给你铺路的妈,还有周回那个废物亲哥!”
    “没错,我是说过他回来早了点,我早知道那个是假货!所以我才能对他好啊……换了那个女人的儿子,我怎么忍得过二十年?”
    “没用的,儿子,他们尽管怀疑吧,没有证据,一切也只能是怀疑。”
    “你疯了?周耒!把录音删掉!给我,你站住!周耒——”
    周耒用力甩甩头,似乎要将那些肮脏又卑鄙的念头甩出脑袋,他又开了一罐啤酒吨吨吨仰脖灌下去。
    “呵呵,”周耒在最高处,看见抱着个大包袱吭哧吭哧爬台阶回来的展翔,忽然笑起来,锁着眉头,眼泪流了一脸。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瓜呢?明明能抽身还要跑回来。
    “快快,呼——”展翔边狂喘边抖开一条棉被将周耒整个人裹起来,“好点没?腿收进来,一会儿,一会儿就暖和了!”
    他倒是跑得又热又渴,自己捡了罐啤酒打开,喝一大口,呛得咳起来。
    “诶?”展翔一回头,看见周耒满脸泪痕,立刻又转回脸去。
    装作没看见是不是正确姿势?戳破了他一定发飙的,说不定会把自己从这里扔下去。
    周耒埋头在棉被上胡乱蹭了蹭,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香味。“哪儿来的被子?”
    “就,”展翔支吾,“就,就我自己的,让同学从窗户扔出来的。”
    周耒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能因为酒精或者心情一时不察:“你回了趟宿舍?跑得还挺快——”
    “是!”展翔心虚,要是他真回去宿舍,世界冠军也未必这么快跑回来,还负重跑。
    展翔也不说话了,陪他喝了一会儿酒。
    周耒很快暖过来,皮靴撞了下展翔的球鞋:“你骂我一顿吧,越狠越好。”
    这什么毛病啊?展翔怔住,讷讷说:“你心情差成这样了还想挨骂啊,有钱人嗜好这么特别吗?我不太会骂人,你起码提供点儿线索吧,从哪方面骂起?”
    周耒要被他气笑了:“你怎这么笨呢!就我以前骂你那些,你再骂回来就行。”
    “以前?以前你骂过我什么?”展翔挠头。
    “真是金鱼脑!”周耒叹气,“就以前,我说你和你家对不起我哥……其实,是我对不起他,我……什么也帮不到他。”
    展翔更糊涂:“不是,哥现在挺好的啊!不是说跟他以前的生活比,那应该比不了,但哥不是那种有钱才过得开心的人,真的,你别笑我,我就知道!”
    展翔啤酒下肚,话也变多了:“有时候基因真是很神奇的,不仅仅遗传生物特征,还有些本能、习性什么的……比如袋鼠和考拉幼崽在出生后就会自己爬进育儿袋,缺少编码单胺氧化酶的基因会将易怒性格遗传给后代……哥呢,其实不是你啊、蒋哥啊、小裴哥你们这种搞大事情、做大生意的人,他只想和家人朋友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在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方面吧,我和哥更像一点……”
    展翔咧出一个傻笑,很孩子气。
    “基因这么神奇吗?”周耒自嘲地勾了勾唇,“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身上流着四分之一疯女人的血,还有四分之一烂酒鬼的血,所以,我有一半的可能会长成一个混蛋!不对,我就是半个混蛋!”
    展翔眨眨眼,四分之一?那应该是祖辈,显然不包括周琛,很大可能是他的外公外婆。
    “疯女人给烂酒鬼生了个孩子,然后那个酒鬼男人整天喝得烂醉,不是打女人就是打孩子……后来疯女人不知怎么栽进河里淹死了,那个孩子只能跟着酒鬼父亲生活,挨打受骂过得很不好……再然后孩子终于长大了,老天终于开眼让酒鬼醉死了……”
    周耒说:“她从我小时候开始,不断告诉我,我是天潢贵胄、天选之子,我的血统天生比别人高贵,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我居然信了这么多年!”
    “哥对我那么好,比他现在对你还要好一百倍!他是家里唯一不给我压力单纯对我好的人,可我……对不起他,我们都对不起他……”
    “他不是基因里就不争不抢不求上进的,他比我聪明,比我有担当……他保护了每一个他在乎的人……”
    “都过去了,过去了,造化弄人,”展翔眼皮发沉,哥俩好地隔着棉被挂在周耒肩上,“不难过了哈,摸毛儿,不哭不哭……阿嚏!”
    周耒扯过一截棉被盖住展翔:“坐过来点儿!喂,你别睡啊——”
    “白菜包!你往哪儿躺?起来!手,手别乱抓……陈展翔!笨蛋?傻包子!”
    周耒晃他脑袋,展翔本能地靠近他暖和的身体,紧紧贴过来,咂咂嘴又睡着了。
    周耒用棉被将他和自己裹在一起:“酒量好差劲啊!小,翔……”
    “那个疯女人是我的外婆,烂酒鬼是我的外公,他们是我妈妈的亲生父母。”周耒抱着展翔轻声说,“我妈原本不姓姬,她叫季清,她小时候生活很苦,整天被她爸打骂,被别人嘲笑。后来酒鬼突然死了,她被丹旸姬家收养,差一点,如果不是姬家,她就留在了东北老家的孤儿院……”
    “说不定她留在那里反而更好些,那样,这世上也就不会有我了,不会有那些不堪的事情。”
    “她说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小翔,这是伤害别人的理由吗?你肯定说不是,你说得对。”
    “以后我没脸再去见哥哥了,我把哥哥还给你,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他。”
    周耒打开手机放了一段录音,只有短短十数秒,短短两句话,手机屏幕映着展翔沉静的睡颜。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啊?”泪水重新溢满了周耒的眼眶,一滴滴滚进展翔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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