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翔抱着大部头在图书室晃到第三圈,仍然没有空位。
    丹大的某些学科有期中考试,期中考试占该科目期末总评成绩的一定百分比,因此考试周的自习室和图书室都会爆满。
    他瞄了眼窗边抱着笔电拧眉毛的周耒,周耒旁边有个放书包的座位,像是帮人占的。
    展翔想假装没看见对方直接走出去,被周耒捞起书包挂到椅背上的动作帅到了,既然有空位,不坐就太浪费了!
    展翔侧身挤过去,动作灵活得像燕子斜飞,嗖地占领了那个刚刚腾空一秒的空位。
    “三十五,”周耒说。
    “什么?”展翔屁股还没坐稳。
    周耒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唇角微弯:“我说这个座位,占座劳务费,三十五块。”
    “明明是你……”展翔这才看到面前桌上还放了本书——《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公共课教材,书皮上用透明胶贴了张字条:此位有人!
    “占座市场价五十,给你打七折了。”周耒眉尾一扬,爱要不要的奸商嘴脸。
    展翔有种踩到捕鼠夹的无力感,偏偏还是个闸口上包了海绵的捕鼠夹,让人不伤筋不动骨地肉疼。
    不愧是学营销的商贾后裔,对他的心理价位拿捏精确,一天的饭钱……他不想再四处乱晃耽误时间。
    六千多的鞋他不要钱,偏要三十五占座费。展翔掏出钱夹扔给周耒三张十块和五张一块,皱巴巴占了半张桌子。
    周耒蹙眉,用那本马克思把钱扫回去:“不收现金!”
    展翔时间宝贵,气呼呼拿出手机跟他加了好友,微信转三十五块。
    这人真是太讨厌了,用个笔记本电脑还是骚包的玫瑰紫,幼稚鬼!暴力狂!
    展翔安心背书,心想既然这座位是他花钱买的,如果等会儿同桌再骚扰他,他就用手里一千多页的板砖拍死他。
    事实上周耒收了钱就再没理他,专心盯着电脑屏幕,偶尔有敲击键盘的轻响传来。
    展翔背书累了,看看窗外放松眼睛,黑夜背景的玻璃窗上映出周耒清晰的侧颜,眉峰耸着,不开心的样子。
    然后那个影子啪地一声扣上电脑,转身出了图书室。
    展翔:不是我惹的。
    周耒很快回来,提了两瓶青柠味脉动,一瓶拍在展翔面前,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3加2扔他怀里。“请你的肠胃保持安静!”
    “……”展翔耳根红了,弓起腰,窸窸窣窣撕开饼干开始嚼,又不好嚼太大声,绷得咬肌发酸。
    一口气吃光整包饼干,他才想起没跟请客的分享一下,不好意思地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
    哦对,水也是人家买的,三十五包吃喝,这价格可以!
    “是密码忘了吗?”展翔低声问。他看见周耒在解锁一个文件夹,换了几次密码都报错,搞得暴力狂随时可能砸电脑。“我试试?”
    周耒瞥他一眼,很怀疑的样子,但还是把电脑推了过去。
    展翔噼里啪啦运指如飞,界面一会儿是资源管理器,一会儿变成命令提示符,层层进入目录、点击证书、修改秘钥……
    “好了,现在的密码变成12345,你试下。”展翔没有直接打开那个文件夹,既然是加密的,内容应该比较隐私,他只留意到文件夹的名称是“妈妈”。
    周耒并不避讳,直接键入新密码,enter,展开了次级目录里面的一堆文件列表。
    很多,十几g的图片和视频。
    展翔收回视线,盯着自己大部头上的苍蝇小字,气声说:“你,存了这么多……那个,俄狄浦斯情结是一种……不利于处理人际关系……”
    展翔磕磕绊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真没想到周耒会偷偷保存这么多他妈的资料,这根本就是心理疾病诶!
    “我不恋母!”周耒关掉文件夹,“敢乱说把你关起来。”
    “心房颤动p无踪,小f波乱纷纷,三百五至六百次,p-r间期极不均……”
    周耒:“……”
    从二楼客厅的露台看出去风景很好,夜色中湖面如镜,倒映着一弯颤动的新月,像被风轻扫的孤弦演奏出喁喁夜语。
    蒋桢将冷茶泼进倚栏那株散尾葵,转身拉紧羊绒披风:“已经很晚了,回去吧,别让小未担心。”
    这幢二十五年前涉嫌命案的别墅已经重新装修一新,从华丽奢靡的巴洛克风转为古拙含蓄的新中式,露台没有封闭,沁凉的夜风从湖面吹来。
    蒋孝期重新倒了杯热茶递给蒋桢暖手:“我今晚可以住这里,陪陪你。睡眠还好吗?”
    蒋桢将一只老式手机模样的设备递还给蒋孝期,扫了眼四周:“这里没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倒是我有些好奇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蒋孝期将那台便携式窃听器探测仪滑进外套的内袋:“孝明给我的。”
    蒋桢眸光一颤,眼底含着冰凉的光。她显然知道蒋孝明是谁,也清楚对方的身份,甚至可以推测出他的意图和立场。
    蒋孝期和母亲并肩,双肘撑在栏杆上眺向远山:“如果您之前为了我们的性命保持沉默,现在可能不得不为了我们的性命,说出真相。”
    “曾经我也把事情想得很简单,我救了蒋家人一命,我也姓蒋,我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可后来,无数的现实告诉我,如果我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他们是不可能把我应得的东西还给我,哪怕我少要一点也不行。”
    “妈妈,你相信我吗?我不想再用你的自由跟蒋家兑换任何东西,也不想像个棋子一样被拈来摆去,我决定做执子的一方,然后控局胜出。”
    蒋桢转脸看向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淡妆遮掩下憔悴的面容浸在凉凉月色里:“我知道这天总会来到的,只是从前以为自己等不到。他们跟你说了多少?”
    “全部事实,和合理的推测。”蒋孝期双手交叠,逐个捏着自己的指节,“所以,我不想你再住在这儿,一天也不想!”
    蒋桢绽出笑容,眉眼慈爱:“我的儿子长大了,长得这么好,懂得保护妈妈,可你的妈妈我,也不会永远都是那个二十几岁惊惶失措的小女生。”
    “跟icu相比,这里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如果你看到我有黑眼圈,也不是因为那个并不该来敲我门的鬼魂,我和我的孩子活下来更不是错误。小期,妈妈看见你,就从没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你放心,我现在身体很好,所以活得很珍惜,没空去烦恼和痛苦。我希望我的儿子也会过得好好的,和他在乎的人一起。小未的生日,妈妈一定去,回去帮我转告他。”
    蒋孝期站直身体:“好,以前的事情,我们到了那天再谈。”
    蒋孝期泊车在公寓楼下,跟蒋孝明打了通电话,然后锁车上楼。
    他曾以为的父亲对母亲的旧情,不过是映在湖中美丽别墅的倒影,而现实中只有华丽的牢笼。
    无论蒋桢的生命还余下十年八年或是三年五载,他都会为她打碎它!
    进门时周未已经在沙发上睡了,阅读灯和电壁炉都开着,蒋孝期轻轻走过去,发现他摘掉了耳机夹在平时用的小本本里。
    隔开的纸页写满了一簇一簇童体小字,彼此间用弧线和箭头错综复杂地勾连起来,织成一张密匝的大网。
    姬卿的通话,内容?一个人讲的故事……离家、避开监控,为什么?丝巾墨镜遮面,为什么?
    长途客车、目击证人……喜欢小动物、喜欢婴儿、讨厌同车小孩、新妈妈讨厌别人的小孩?
    这条线索后面画了加粗的问号和一连串叉叉,显然在思考过程中感觉到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强烈质疑。
    丝巾——什么人带走的?姬卿,名字上画了层叠的圈圈。
    右下角是一帧小插图,排在人群中等待上车的魏乐融的背影,穿长裙披丝巾……
    周未在旁边写了几个字:真的是你吗?
    蒋孝期惊讶又疼惜地看了会儿沙发上熟睡的周未,然后摸出手机将小本本里整页的内容拍下来发给蒋孝明。
    他关了阅读灯起身进卫生间洗漱,扯了条毯子盖在周未身上,等会儿出来可以直接将人卷进卧室。
    手机响了,蒋孝期关掉电动牙刷匆匆漱口,看到来电提示是蒋孝明。“喂,看懂了?”
    “嗯,”蒋孝明那边传来单手敲键盘的声音,应得含混像嘴里叼着烟,“呼,可以啊哈哈,猫精猫精的……”
    客厅爆出空易拉罐落地的撞响,跟着是噗通一声沉闷的重物坠地。
    蒋孝期跑出卫生间,易拉罐滚到脚边,周未正挣扎着从沙发和茶几之间爬起来,手脚给毯子裹缠,像急于破茧的大蝴蝶。
    场面很好笑,他还是要忍一下。
    蒋孝明在电话里问:“怎么了?家里进贼?你这绝对可以做到史上最快报警速度。”
    “不是,”蒋孝期干咳一声,“猫把花瓶砸了,回头聊,我得收拾一下。”
    周未已经挣脱出来,坐在地板上醒神,茶几上一些东西被他撞翻了,一时摸不到耳机。
    借着电壁炉的光能恍惚看到有人走近,周未:“七哥,回来了?”
    蒋孝期蹲下,帮他戴上耳机:“做梦了?”
    “梦了个武侠的,”周未赖他身上,“看不清路,抱一下。”
    蒋孝期把他拎起来抱回卧室:“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福尔摩斯·周未,警察叔叔觉得,你的推理有点靠谱。”
    “我梦见她没死,”周未坦白,“就在那条河里,河底,她给很多很多水草缠住了,手脚上身上全都是水草,动弹不得……她问我这次为什么隔了那么久都没再见到我,我问她上一次什么时候见到我的,她嘴唇一直在动,但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也读不懂她的唇语……然后我就特别着急,游过去拉扯她身上那些水草,怎么扯都扯不完,还像蛇一样往我的身上缠过来……”
    周未靠在蒋孝期身上松一口气:“哎?你刚说什么,什么警察叔叔?”
    蒋孝期一节一节揉他手指:“孝明在加班,魏乐融的案子他也有新发现。当年走访问询的范围很大,除了入卷的内容之外还有些反复询问的录音和笔记,他最近从同车的那位女士的谈话录音里找到一些疑点。”
    “那位女士说,当时天气很热,魏乐融的高跟鞋是半穿在脚上,所以孩子呕吐的秽物可能溅到了鞋子里,这也是惹到她明显反感的原因之一。但是你想,魏乐融那种大家闺秀,会像抠脚大叔一样在乘车的时候把鞋子脱一半下来晾脚吗?”
    周未挺直脊背:“肯定不会!”
    “嗯,可能性极小,”蒋孝期重新拉回他,“所以,她褪掉鞋子如果不是习惯使然,最大的可能是那双鞋不合脚,穿着不舒服才会趁坐车的时候偷偷放松一下。而实际上,魏乐融习惯穿带跟的皮鞋,她知道自己当天要出远门,会走一些路,所以不太可能选择一双磨脚的鞋子。”
    “我也觉得那个人不是她!”周未又挺坐起来,“肯定是别人冒充的!她没在家门口叫车、故意躲开摄像头,那段时间肯定发生过什么!”
    “你说得对,冷静下,我还没说完。你分析的那些也都有道理,但只是猜测,得出结论还要靠证据。”
    蒋孝期继续说:“还记得那位女士在提及魏乐融脖颈上的胎记时,说过以为那是吻痕吗?其实当时询问录音里的原话是‘哦,我看她衣领上……还以为是个吻痕’。不过警察做笔录也好,书记员记录庭审也好,都不可能一字不差地记述,会有重点的归纳总结,不然最终形成的笔录内容就会过于庞杂,所以她这半句疑问没有体现在书证笔录中。但是,很奇怪对吗?”
    “衣领上?”周未蹙眉思索,“衣领和吻痕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男人衬衫上蹭了口红印。”
    “女人的衣领上就不能蹭到口红印了?”蒋孝期反问。
    “亲她的男人先吻了女人涂口红的嘴,沾到颜色再蹭回去?不然就是一个女人涂了口红,然后去吻另一个女人……”周未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行吗?”蒋孝期俯身,将周未压在枕头上,吻他,“就像这样——”
    周未轻喘着推开他:“说正事儿呢,你怎么……啊?你是说,那个……那个人是蕾丝边儿?”
    蒋孝期给了他个“亲一下果然会宕机”的眼神:“不一定是蕾丝边儿,但不妨碍别人误会她是蕾丝边儿。”
    “就是说,”周未瞪大眼睛,“就是说没讲完那半句,可能真是衣领上有口红印!是口红印……”
    衣领上口红的蹭痕总容易令人联想到亲吻,影视剧里至少一半的原配都是这么发现奸/情的。
    蒋孝期点头:“那天是小暑,丹旸最高气温36度,如果用唇膏伪造胎记,高温下蜡脂融化很容易沾到衣领上。还记得吗?魏乐融当天穿的是白色棉麻连衣长裙,沾了其他颜色会很明显。”
    周未紧紧回握住蒋孝期的手,掌心汗湿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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