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展翔是那种人,他敏感善良又宽厚负责,尽管自己也非常抵触家里的一些做法,私下和他们抗争过,但当陈家被当作一个整体抨击,他也会代家人认错和承受,他是陈家的一份子,陈家是他无法割裂的一部分。
    他承认陈家对不起周未,他哥当初不是不能留在周家继续做少爷,却还是选择了陈家。
    周未手里仅有的钱都用来改善陈家的生活,他休学不全是因为舆论暴力,那一年里周未拼命接工作赚钱,按月给家里生活费,还要负担展翔的学费和父亲的医药费。
    陈家用那些钱用得理所当然,还指摘周未亲情淡薄、纨绔习气,展翔没少为此跟家人辩驳,只是父亲生病、母亲爱哭,他能改变的实在有限。
    哥哥姐姐又喜欢在父母面前搬弄是非,总说周家给了周未上亿资产,他连处像样的房子都不肯买给家里,只会租房子出点生活费敷衍他们,当年他在夜店开瓶酒都不止这几万块……
    周未性子倔强,从来不解释,又底线分明,不肯多管陈展盏的事情也不给周回半点颜面。
    父母觉得他疏离,看不起陈家,他就只逢年过节象征性到家里吃顿饭,单跟展翔走得近些,钱也都从他那里给。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或许和大多关系疏淡些的父母子女没什么不同,只是后来周未突然病了,陈家的反应让他心寒。
    当时陈展翔第一个赶到周未身边,他已经深度昏迷,一年级的医学生束手无策吓疯了,只会拼命拨999叫救命。
    刚巧那天裴钦从外景地回丹旸,下了机给周未拨电话,听见展翔在那头哭得打嗝也吓疯了,顾不上取行李就往医院飞赶。
    周未被诊断为脑血管瘤破裂引起的颅内出血,情况危急必须立即手术。
    陈家人也都到了,陈父病容憔悴一言不发,陈母一直哭,不肯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说孩子的脑袋打开了人怎么还能好,医生反复跟家人解释。
    陈母又念叨着家里条件不好、丈夫有病、女儿没收入、小儿子还在上学,反复询问做那么大手术究竟需要多少钱,会不会有后遗症。
    裴钦压着气性说,如果你们一分钟之内签字,他的病我出钱治,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只要人活着,治一天我就管一天,治一年我就管一年,残了废了我管他一辈子,你们不放心我再说一遍让你们录像存证。
    展翔也急了,抢过纸笔说你们不签我签,不就是差几天十八岁么,以后我自己养活自己满十六就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威逼利诱之下,陈母总算签了手术文件。
    后来医生下过两次病危通知,陈母和陈展盏更是隐晦地跟裴钦打探周未手里是不是还有周家给的财产,连分遗产那一步都提前算计上了。
    裴钦那几天连着守在医院,自己也用了药,上火上得说不出话来,一听这茬气得差点心脏病发,把输液架连同药瓶砸得粉碎,带出的针头刺破了血管,血滴甩到她们脸上。
    他指着母女俩放狠话,说如果周未没了,他就烧掉所有的东西给他陪葬,她们连他一粒纽扣都休想得到!所以,她们最好现在就去求神拜佛保佑周未早点醒过来。
    这下陈母和女儿彻底被吓到了,原本陈母还想让陈展盏跟裴钦走得近些,觉得他虽然家世富贵到底是棵病秧,普通人家的漂亮女孩不算高攀,现在完全不敢想,陈展盏背后说他哪是有心脏病,明明是神经病。
    周未昏迷不醒,拖一天就少一分希望。裴钦打算带周未去美国治疗,一直任他疯的裴钏不得不提醒弟弟: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你的心思,不过人家的父母弟妹都在,这种危急时候你把人弄走,如果出了什么状况,恐怕陈家人不会轻饶了你。
    裴钦疯过一次,陈家人都绕着他走,只有展翔仍然接近裴钦,小心翼翼地向他表达谢意和歉意,叮嘱他保重身体。
    裴钦对他讲,我知道周未还有你们家人在,我这么做不合适也有风险,但就算周未死了,我也要给他找个安生的地方去,不能让他听着看着那些烂事儿心里受委屈。你们陈家如果到时候想跟我要人要赔偿,尽管去法院告我好了,该怎么赔该坐牢我裴钦都认,他死了我给他偿命。
    陈展翔给裴钦深鞠一躬,泪流满面,说,裴钦哥我哥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相信你能把我哥好好带回来。我们陈家欠你的我可能还不起,但这辈子只要你开口,要我做什么都行。你放心,就算我哥走了,只要有我一口气在,陈家绝不会找你半点麻烦,我保证!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每每想起来,展翔还是胸口堵塞,咽不下也吐不出的难受。
    有些委屈他替家里背了,不需要有人领情,也不求有人理解。
    他转身进了卫生间,关上门拧开水龙。
    门铃响,周耒看了眼卫生间,转身去开门。
    服务生提着洗好烘干的衣服送过来,周耒没接,蹙着眉心瞭一眼:“这么快能洗干净么?拿回去再洗一遍,洗慢点,明早上送过来!”
    服务生一个亮灯的了然表情,提着衣服贴地遁走。
    两米多宽的大床一人躺一边,展翔翻了个身,周耒也翻了个身;周耒按亮手机,展翔也按亮手机。
    周耒问:“你睡不着?”
    “不是。”展翔答,“这床真软。”
    周耒问:“睡着不舒服?”
    “舒服。”展翔答,“但是睡软床对脊椎不好。”
    “职业病啊你!”周耒转过来,“你具体哪个专业?不是要分什么内科外科牙医麻醉医之类的。”
    展翔也转过来:“现在不分,研究生才分。不过我以后就去耳鼻喉,蹭了师兄的专业课,我想将来给我哥治耳朵。”
    周耒又有些小失落,仰头枕着胳膊:“你倒是好,专业的,我就什么都做不了……要不,以后我给你的研究项目投资吧?”
    “行啊,”展翔觉得好笑,这人什么醋都吃,“他现在用的就是jhh专门定制的植入式助听器,原理和人工耳蜗类似,但价格要贵十倍,每六到十个月还得去复查调试一次,最不好的是外机戴久了会神经性头痛。”
    周耒开了自己那边的阅读灯靠坐起来,看见展翔整个卷在被筒里:“那阶段性失忆是怎么回事?他哪个阶段我没参与,凭什么就把我忘了?”
    “人类的大脑很复杂,不是所有的症状都能用现有的医学知识解释清楚,”周耒打了个呵欠,闭眼参禅,其实只要多了解些专业知识并跟患者有足够多的接触很容易判断出真相,但他无脑站在周未一边,“……我倒是觉得,他如果能忘掉不开心的事情,记住开心的,也不是坏事。”
    周耒呼咚砸过来,将展翔揪出被筒:“喂!你什么意思?是想说他看见你开心看见我不开心吗?!”
    展翔本来快睡着了,被他吓得醒了个透,慌忙扯了被子往身上盖,看见眼前跪在床上肌肉分明的青年身体,咕咚咽下口唾沫,他们解剖课那具人体模型要是长了皮就应该是这样的吧……
    “不,不是,哥不是把你忘了,是碎片记忆,对,你看过科幻电影吧,就是……记忆不全,他还画过你的素描呢,就摆在他房间里。”
    “真的?”周耒冒出小得意,极力掩饰着,“你不是在哄我?”
    展翔用力摇头,缩回被窝里。
    “那,他下次来学校看你,能叫我一起吃饭吗?你就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正好你约了我,”周耒蹬他被子,“喂!你怎么说睡就睡!你是猪吗?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大哥我明天全天有大课啊,睡眠不足会死人的,”展翔被蹬得一抖一抖,“听见了听见了,朋友,约你,吃饭……记住了……”
    “还有,你说那个素描,下次再去拍照给我看!”
    展翔近乎梦呓:“素描,拍照……记住了哥哥……”
    周耒决定暂时放白菜包一马,毕竟他开口叫“哥哥”了,不好跟小朋友一般见识!
    “小叔,水月长安我们中了!”宥廷电话里的声音掩不住激动,“我在太公这儿,刚刷到官网上的结果。太公不知道多高兴呢,还假装镇定,说‘嗯,不意外’、‘一点儿不意外’……哈哈!傲娇的最高境界——”
    他低声学老头说话,晚辈讨宠的语气,出现的时间地点也够巧妙。
    蒋孝期听到好消息,心头那朵箍得死紧的花苞倏地松松绽放开了,他不是对自己的能力没信心,而是外资背景的aoi回国跟本土设计院竞争有正府背景的项目,彼此根本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他赢得意料之中也意料之外,却只能赢不能输。
    蒋孝期并没过多表露情绪,他在这方面向来克制,等宥廷噼里啪啦恭维差不多了,附上一句结束语:“明天三楼见,给我看你的谜底。”
    没等对方有所反应,电话已经挂断了。
    周未仍然窝在沙发和茶几之间抱着板子画画,他好像特别喜欢这个空隙,屁股下塞只靠垫,背倚着沙发,电脑和闲七杂八都堆到茶几上取用方便。
    蒋孝期在他面前晃了两圈,没能引起注意,于是蹲到茶几对面盯着他看,周未依然没理他。
    周未故意不想理,他猜到蒋孝期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要分享,非常高兴,毕竟这种“憋不住屁”的表情很少在他脸上出现,于是他恶趣味地决计跟他拧着来,反正不带耳机,对方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叫破喉咙也白费,不然你动手来晃我啊——
    周未见他悻悻走开了,目光依然盯着显示屏,心说就这么点儿耐性?不是连我快死了都能忍住不闻不问的么……
    噗,其实没有声音,那是一种通感的响动,周围瞬间漆黑,所有非蓄电光源都熄灭了。
    周未的眼睛无法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黑暗,又被面前的笔电屏幕晃得一团雪亮,很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被迎面用强光手电照射,或者直视太阳,什么都看不清,甚至下意识闭上眼睛自我保护。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没有光也没有声音,仿佛身处另一个陌生荒芜的世界,漂流到真空的宇宙边缘,寒冷和恐惧窜上脊背。
    但只有须臾,那个骇人的世界被撕开了,一双手臂将周未圈入温暖的胸膛,有温热的呼吸吹在耳畔。
    他在说话吗?他在说什么……太欺负人了。
    周未睁开眼,看见一个并不荒芜寒冷的宇宙,金色的星芒在周围旋转闪烁,跟着他的身体被轻轻摇晃,如同置身汪洋海浪之中,跟着是粉色的糖果雨……
    他右耳的耳垂,被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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