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蒋先生,”林木有那么一瞬错愕,大概是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间、这个地方遇到蒋孝期,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到身边看画的女士,也并没有同周未招呼,只是冲他微微点了下头。
    林木俯身帮那位女士盖了盖腿上的毛毯,动作十分温柔,对方却似乎全无觉察,仍旧一转不转地盯着那副画看。
    “内子身体不好,她喜欢这些,难得出来看一次。”林木似乎有些害羞,镜片后的目光闪烁。
    原来这位就是林木的太太,周未站在轮椅的侧后方,看不清林太太的面容,只能看见她露出半边白皙的耳垂和鬓边垂下的一缕间杂白色的软发。
    她戴着丝绒手套的双手安静地叠放在腿上,掩在玫瑰紫大衣里的身体单薄而孱弱,的确很像一个久不出门却被很好照料的病人。
    男人尽心照顾重病的发妻专心不二,是非常能博人好感的加分项,周未对林木阴郁的印象有所改观。
    “林太太似乎也很喜欢这幅画。”周未好像在对轮椅上的女士说。
    林木忽然很警惕地向前一步,双手扶住轮椅的推把。
    就在此时,林太太对刚刚那句话有所反应,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周未,她被帽子口罩遮挡严实的面容上仅露出一双形状很好看却目光空洞凝滞的眼睛。
    而在看到周未的一瞬,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什么情绪突然炸裂开来,连瞳孔都震颤不已。像欣喜,像恐惧。
    林木一只手覆在妻子的肩膀上,施加的力道让宽空的大衣肩头陷下去一块,仿佛捏到了林太太削薄的肩胛骨:“没事的,别紧张。”他俯到她耳畔轻声安慰。
    可不知为什么,周未感觉林医生的这个抚慰完全没有刚刚帮她盖毯子那种温柔,反而透着令人寒栗的压迫。
    他瞥见林太太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似乎想抬起来又没什么力气,口罩下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抱歉,内子见到陌生人会害怕……这样,我们先回去了。”林木微一点头,匆匆转身推着林太太离开了。
    蒋孝期站在侧旁,不像周未被林木的身影完全阻隔了视线,他看见林太太似乎想要回头,略一挣扎却已经给推远了。
    “等下。”周未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一只白色高跟鞋,快步走上前去在轮椅前面单膝蹲跪下来,扶着林太太瘦弱的脚踝帮她把鞋子穿好。
    “谢谢了。”林木僵紧地同周未对视一眼,不像是在诚心表达感激,反而有点嫌他多事的意味。
    他的一只手再次落在林太太的肩膀上,似乎这个动作可以安抚到她绷紧的情绪。
    林太太喉头不安地滚动几下,发出一声含混的呜咽,不知是对陌生人靠近的恐惧惊呼还是想对周未表示谢意,随即她模糊的声音便被丈夫那只手按回了喉咙里,只是怔愣又仔细地垂眼看着面前为自己穿好鞋子的温暖青年。
    美术馆里播放着柔和的背景音乐,像抚慰灵魂的泉,一曲更迭,熟悉的旋律在穹顶轻轻盘旋,周未抬眼,撞上一双近乎温柔的视线。
    那双略显苍老的漂亮眼眸中并不是看向驯鹿时的空洞,也不是乍见陌生人的惊恐,而是恍若熟悉的,温暖。
    周未心想,大概是这首曲子让他联想到了那个人,所以才会寄情生出奇异的情愫来。
    他起身让路,看着林木推着妻子离开美术馆。
    那位温柔的丈夫脚步匆忙,却仍不忘低下头细声对妻子说着什么,应该是安抚她情绪的话语。
    蒋孝期走过来,视线同样落在那双背影上:“这个,好像是你早上喂猫的时候哼的那个……”
    “see you again,”周未说,“这首歌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经常抱着我哼唱,我在录像里听过很多次。”
    蒋孝期瞬间意识到,周未口中的母亲指的并非姬卿,而是他失踪多年的生母魏乐融。
    when i see you again,(与你重逢之时)
    damn who knew all the planes we flew.(谁会了解我们经历过怎样的旅程)
    good things we've been through,(谁会了解我们见证过怎样的美好)
    that i'll be standing right here(所以我出现在你面前)
    ……
    “我们去拍下它。”蒋孝期指着画展派送的彩页小册子,里面列明了一些在隔壁大厅拍卖的部分展品,其中恰好包括周未喜欢的这幅《望》。
    哈?周未呆滞一笑:“大哥你开玩笑吧,这是梵宋的画诶——”
    “你之前不是建议我去拍梵宋或唐厘吗?”
    对啊,那是之前没错,那会儿我还有刷不完的信用额度而且并不知道你除了每月五千零花其余全靠给导师打工养活全家!
    现在还多了两张嘴,他和猫。
    周未觉得蒋孝期可能对当代书画大师的作品存在什么误解,这和自己挂在他屋里那些完全不是同一种物质构造好吗?!它们已经超脱了画布和颜料的局限生化出高贵的灵魂,甚至拥有比拟房屋贵金属保值增值的金融属性。
    说得直白点:“梵宋的上一件送拍作品成交价467万,先说好我是绝对不会卖车买画的,喜欢而已,又不是真爱。”
    蒋孝期撇了下嘴角,双手插在裤袋里睨着他:“喜欢就买,我来买给你。”
    他不是随口说说,他有蒋孝腾给的那张无限卡,虽然他很想用自己的钱送周未一样他喜欢的礼物,但他目前确实没有这个能力。
    这种无能为力足以让大多数男人抓狂和沮丧,但蒋孝期觉得,用不了太久他会靠自己的实力补上这笔钱,这样就和按揭买婚房没有本质区别。
    嗯,这只是个比喻,他很想送一样他真正喜欢的东西给他,而不是全凭心意绑架让他时刻戴在腕上的那块廉价手工表。
    “虽然七哥你真的很天凉王破,不过……”周未摇手,笑得唇角飞扬:“不要啦,喜欢的东西那么多,怎么可能每一样都弄到身边来,这样欣赏一下就很好啊……像window shopping,喜欢而不占有的乐趣,好的东西应该留给更多人看到,占有也是负累。”
    两人并肩走过驯鹿,后面的观赏有些走马观花,像是遇到动心的,再没力气去放什么别的在心里。
    “你是……”周未歪着头看蒋孝期,若有所思地蹙眉。
    “是什么?”蒋孝期突然接上了他的频道,周未认为他在用这种方式向蒋家展示“近墨者黑”的成效!
    当然不是!蒋孝期咬住这句否认,愤愤地哼了一声,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喂!”周未不好在展馆里大声喧哗,只得快步追了上去,“你怎么跟小姑娘似的,莫名其妙就生气了?”
    小姑娘?!蒋孝期登时脸更黑了。
    回程依然蒋孝期开车,他出师拿到驾照之后那位师傅就愈发地懒散了,经常塞着耳机歪在皮座椅里听蒋孝期给他录的背诵要点,有时听着听着能直接睡过去。
    蒋孝期几次都怀疑自己是错录了什么催眠曲,忍不住在他睡着之后摘过一只耳机亲自确认。
    周未有种神奇的能力,能将自己随湾就势地摊在任何平或不平的面上,比如家里的沙发,比如车里的座椅,像适应力超强的软体生物。
    他往哪一窝,都能像猫似的摆出接触面积最大压强最小的舒展姿势,浑身的骨骼仿佛不存在。
    按说这么软的身体让人看了,实在很容易生出某种不轨的念头,禁不住联想他在地板上、浴缸里或者餐桌、车后座之类奇怪的地方会有什么模样。
    蒋孝期轻咳几声缓解喉间的痒意,借着红灯停顿转头看周未一眼。
    周未塞着发烧级高解析蓝宝石耳机将视线投到车窗外,任凭纷繁的街景人流从他视网膜上不落痕迹地滑过,接着,那双蝶翼般的睫毛轻颤几下,终于缓缓垂落下来。
    又睡着了——
    红灯转绿,蒋孝期松开刹车踩油门,空出右手将他左耳那只耳塞摘下来贴到自己耳畔:
    ……when i see you again/em~~em/em~~~~em……
    白皙修长的手指触摸操作屏,车载蓝牙连上了周未的手机,耳畔声音一空,紧接着温柔轻快的吟唱从车载音响中传出来。
    蒋孝期像偷腥的猫被逮了个正着,尴尬地滚了两下喉结,什么都没有解释。
    周未脊背依然粘在座椅上,姿态懒散眼神却很亮,脉脉藏着笑意:“她比我哼得好听很多——”
    这就是周未提到的那段来自录像的哼唱,很随意、很轻快,甚至大段大段记不住歌词的留白用嗯嗯嗯代替,却听得出一位母亲在怀抱自己宝贝时满足又愉悦的心情。
    这是周未第一次拿出来和别人分享,好像只是为了证明母亲哼起来比他的更动听。
    “她失踪前一天我刚好200天,她在卧室里录了这一段,然后……你能相信第二天她就跑去几十公里外跳河自尽吗?”反正他是不信的。
    车载音响里,轻快的哼唱仍在汩汩流出,中间隐约夹杂了婴儿的呀呀呓语,像是在和母亲对话。
    这段音频周未不知反复听了多少遍,以至于忽略掉原唱,他哼吟出来的完全是母亲口中演绎的翻版。
    周未像是在提问,也像不期待任何回答,对他来说这是一道永远也无解的难题,除非答案自己冒出来。
    这个并不刻意占有喜爱之物宁愿远远欣赏的温柔男孩,却执着地抓住一道足以烧穿掌心的锁链不肯放手,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二十年前魏乐融离去的真相。
    “小未,”这是蒋孝期除了喂猫之外第二次这么称呼他,“你想没想过,这首歌只是随口哼出来的,也许她并没有那么喜欢?”
    没有人会记不清自己喜欢那首歌的歌词,没有人会甘愿抛弃自己最心爱的宝贝。也许她并没有那么喜欢,你。
    这是蒋孝期式的残忍,与其让一片伤口不停地腐烂折磨,不如咬牙将它一刀剜去。
    周未果然被他未宣之于口的结论刺痛了,眼底泛出难以置信的潮湿:“不,她是有原因的,她一定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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