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总在丹旸乃至全国都是最好的综合医院,而且不是有钱就能进的那种,光看名字就知道背景,通常喜闻联播提到的“伟大的什么什么某某于哪年哪月哪日因病医治无效在丹旸逝世”,八成都是这家医院医治无效的。
    医院的主体建筑分三部分,门诊楼、住院楼和科研楼,外加传染病门诊、放射科之类的配套。
    特需病房不在住院楼里,而是设在科研楼的十五至十九层,接待区有武警站岗。
    蒋孝期之前根本不敢奢望有天蒋桢可以住进这里,哪怕连隔壁住院楼也不是一般人轻易进得来的,蒋家的能量远超乎他贫瘠的想象。
    1517室,西向的房间纱帘半遮,秋日正午金灿灿的暖阳大泼大泼从透亮的玻璃窗照进来。
    蒋桢靠在床头看书,瘦削的身形刚好隐在那片半透明的暗影里。
    不到五十的女人,被病痛折磨了小十年,发色里已经现出驳杂的灰白,皮肤暗淡,眼睑和双颊因心功能衰退略显浮肿。
    生命到了这般田地,大抵是狼狈苟且的,蒋桢却没有。
    她将病号服穿得整整齐齐,棉质的衣领和袖口不见一丝卷皱,自然晾干的长发拢在脑后,眉目是卸下妆容后的淡然,眼神却很亮,仿佛身体里那最后一点生命都燃烧在眸光中。
    蒋孝期推门进来,她抬眼看了看,视线又落回书页上,直到将那一段看完,插上书签,合卷。
    蒋孝期也不烦她,放下汤桶,打算先将路上买的那束绯霞剑兰插起来,却发现床头的花瓶里已然换了正盛放的水仙百合。
    有人来探病。
    这边病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蒋桢除了他没家属,那就只有蒋家人。
    蒋孝期剥开花纸,将品相极难得的渐变色水仙百合毫不怜惜地从花瓶里捞出来随手一裹丢进垃圾桶,换上自己那束粉嫩葱绿的剑兰。
    蒋桢已经静默地看了儿子一会儿,细瘦的手指搭在书页上,手背还封着个留置针,见这一幕,笑意顺着她浅淡的细纹漫漾开来,简直同小时候偷偷挑掉面碗里不喜欢吃的肉沫一个样。
    “是你那位大哥带来的,开得正好怎么说扔就扔了?”
    “你更喜欢剑兰,”蒋孝期洗了手,扭开汤桶给蒋桢盛鸡汤,鲜香四溢。他又小声找补了一句:“这儿就一只花瓶。”
    蒋桢视线转到葱郁的花瓶上,剑兰娇艳得如同少女颊边的红霞,只有初开的蕾才担得起这两种绝色的冲撞,她已经老去。
    蒋桢调侃他:“你每月五千块的零用还够买花吗?”
    五千块,说来这条家规也是非常奇葩的,蒋家每个月分给没有股份的家族成员的零用钱只有五千块,相当于个税起征额那么多,当作笑话来讲一点不冷场,因为几乎都给其他大家族调侃滥了。
    在丹旸,五千块是职场新人的试用期月薪、是四环外普通简装楼盘一居室的月租、是节俭单身汉两个月的餐费、是早教机构折扣后的三十课时……
    真的不能再少了!
    丹旸商界数得上的几个大家族后辈,不说是拿张副卡随便刷或先来一个亿的小目标,也是动辄几万几十万的月花供着,不算买房买车买礼物。
    周未现在开的那辆柯尼塞格ccxr就是他攒零用买的,迄今在纨绔圈里都炫得一比,连生在钱堆里的喻成都也只有拈酸的份儿。
    这特么换到蒋家,买辆车还得向天再借五百年。
    “还轮不到花那个,”蒋孝期递过汤碗,拉来椅子在床边坐下,大型犬似的拄着两条胳膊看蒋桢喝汤:“蒋孝腾也不止送花给你,还给我一套房子和一张卡,特别神奇,只管刷那种,不仅不会爆额度,不用输密码,连条银行短信都没有。”
    他表情煞有介事地玄幻,唬得蒋桢一愣,拿眼瞪他:“还挺宝贝你的?”
    蒋孝期:“那当然了!我血很值钱的。”
    要不是自己亲手拉把大的儿子自己最了解,蒋桢还差点以为他给金钱腐蚀了灵魂,二十多年的人生观倾覆了。
    真那样也不奇怪,一夜暴富这种际遇如同骑着脚踏车突然提速到和谐号,五六十的人中彩票都能抽过去,何况二十多的年轻人哪能不脱轨。
    但蒋桢知道,他是在暗示自己的血缘,他等待那个真相的耐心告罄了。
    如同即将走入禁地的勇士在界碑前的最后一次回眸,前面是峭壁抑或深渊,他希望身后那个他信任的人能给自己一句忠告。
    果然,蒋孝期顿了片刻,问:“当年你跟蒋柏常在一起,幸福过吗?”
    蒋桢手里的汤勺猝然在碗沿上一磕,发出清脆的撞响,叮,仿佛是个愉悦且肯定的回答。
    那一刻,她的震动远大过尴尬,因为儿子最关心的问题不是她为什么跟父亲分开,而是她曾经是否幸福。
    “我觉得他让你幸福过,”蒋孝期看着母亲的眼睛:“所以你不屑向他索取任何物质,但我不一样,曾经给我幸福的人只有你。”
    也请你再给我,给我让你幸福的时间和机会。
    蒋桢覆上儿子的手背,蒋孝期回握住母亲薄瘦的手,那个曾经牵着他风里雨里的暖暖的大手,如今窄成他掌心的一缕,像随时准备抽离的沙。
    “小期,我曾经觉得很幸福,因为你父亲,我觉得很幸福。”蒋桢眸光里泛出陌生的光彩,那是享受爱恋的女子才有的辉芒,转瞬又烧成长风里的灰烬:“只是……他的世界太复杂了。这世上让人幸福的事情都是很简单平常的,一餐饭、一本书、一段路,他陪得了我,我却陪不了他。”
    “小期,我只想你也能过得简单快乐,有个人能一路陪着你,而不是他汲汲渴求的东西让你畏惧到想逃离。”
    “他太老了,所以当年我外公不同意?”蒋孝期索性问下去:“你为他放弃那么多,为什么要逃离?你怕他什么?”
    蒋桢回视他的目光陡然躲开去,蒋孝期没漏掉她那丝来不及掩饰的恐惧。为什么!
    “他和你外公同岁,”蒋桢扯了个无奈的笑,避开锋芒:“但他不像你外公那样,只想把我盛在容器里,长成他期望的形状。”
    蒋桢捏了捏儿子的手:“所以女人的父亲和男人的母亲特别重要,他们决定了一个人一生对异性鉴赏的起点和品位。遭遇家暴的孩子抵抗不了温柔,忍受孤独的孩子沉溺于陪伴,如果长期吃不饱就会为了一块饼随人浪迹天涯。”
    “我想你不带孔洞地长大,长成独立旷野无畏风霜的树,没有谁可以轻易摧折,可终究还是断了你深扎泥土的根。”
    “你身上流着蒋家的血,也许回到属于你的天地,找到你的根,能长得更茂盛——”
    “蒋家是血脉充盈的狼族,狼性嗜血,无论父子兄弟,你都要小心保护好自己……你长大了,妈妈相信你能够……”
    “小期,不要争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蒋孝期察觉到了蒋桢情绪的纷乱,话里透出无可奈何的自相矛盾,她这段时间在医院接受治疗和调养状态恢复许多,但仍然是个身体和精神双重虚弱的绝症病人。
    蒋孝期倏然散掉浑身紧绷的戾气,探手从花瓶里掐下一朵剑兰别到蒋桢的鬓边。
    “上周导师刚发了项目补贴,几朵小花我还是买得起的,不然以后怎么追你儿媳妇。”
    他故意凑前,眼馋地闻了闻蒋桢手里的汤碗。
    “多久以后?”蒋桢把鸡腿挑给他:“太久我可等不了。”
    “小期,妈妈过几天想出院回碧潭,单位请假太久了不好。”
    “你不是说你不来?”
    裴钦倚在扎实的木结构支架上,一身传统的英伦骑手装,屁股后头托着两片开叉燕尾,双排扣收腰小礼服和白色紧身裤,高筒拼皮马靴上嵌着亮闪闪的铆钉,手里晃着阔沿礼帽。
    这身打扮不去盛装舞步太可惜了,至少也要跪地求个婚才像话。
    是个符合一切形容秋日舒爽成语的好天气,万里晴空水洗过似的一片湛蓝。西山起伏的层峦红枫渲染、苍翠点缀,如画卷般缓缓从天边铺展至脚下。
    阳光亮得耀眼,被沁凉的风调和成宜人的温暖,热烈却不灼人。
    周未仰靠在凉棚下的秋千椅里看漫画,任凭穿过平野的风将他连人带椅拂来晃去。
    这是左家新接手的马场,还没对外营业,他连骑装也没换,只一身休闲打扮,陷在软垫里晾骨头。
    “小孩儿压力太大,怕他憋抑郁了,牵出来溜溜。”
    白漆木栅栏里,周耒正被教练带着溜圈。
    “我呸!”裴钦嗤他:“你俩都是应考生好吗?怎么差距这马大!”
    周未不要脸:“怎么说我也虚长两岁。”
    “以后还好意思说我哥是扶弟魔?”裴钦卷着马鞭敲他小腿:“你特么才是纯血的食死徒!”
    周未翘着腿躲开,腿部肌肉受到刺激时酸爽的感觉让他咬牙闷哼,恨声道:“我弟又不是咸鱼大废材,我还指望他替我继承家业呢!这是投资懂吗?钏哥疼你纯属填坑……哎别碰,肌肉拉伤,疼疼疼!”
    他一抬头,视线撞上一片背影。
    蒋孝期一身藏蓝色骑手服,背对着他们这边站,马靴将那双大长腿衬得修长笔直,整个人像旷野中一株孤拔的树。
    教练跟他说了什么,离得太远听不见,然后示范上马的动作。
    蒋孝期几步过去接过马缰,“重伤难行”的左脚踩住马镫,翻身已经稳稳落到马背上。
    周未从秋千椅上蹦下来,瘸了两步才叉腰站稳,盯着蒋孝期堪比zolo商标的马上侧影:“卧槽!怎没摔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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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ahahaha~
    先笑为敬!我可能不是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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