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睦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仰头迎着他的目光,墨玉似的一双眼眸仿似幽深古井,映出她的脸庞,看不出远近。
    “周公瑾,我若为孙权,你还要如何为我猎雁,行纳采之礼?”她若为孙权,又当如何再嫁周瑜为妻?周瑜要她再为孙权,这纳采之雁,又要送给谁去?
    猎雁为礼,定为姻约。他已想好了回城之后就邀上孙策去北门外的芦苇丛里探摸一圈,寻足十二只南下的冬雁,凑为六对,快马加鞭,亲自送到太史慈面前。
    也想好了一进城就要与族叔送一封书信,请其立即动身,出面亲访太史慈。
    更想好了舒县的大宅久无人居,要令人好好打理一番,宅后的院子里还要再添几株桂花树,在树下埋下几瓮好酒。记得她在范须的酒宴上说过,心馋桂花酿酒……
    却不知桃花是否也能酿,否则只有桂树,一年之中花开一季,其余时间,未免寂寞。不若再栽上几株桃花,花期相邻。
    周瑜的目光一点一点柔软下来,这些思量,这些盘算,是他在繁忙军务之余最大的乐趣,常常想一想,就能不自觉地笑出来,更是期待李睦看到满院子的桂树桃花时,会露出怎么样的笑容来。
    而如今……
    “算术也好,军械也罢,我可以都教了阿绍……你若觉得孙氏一族之中,孙策之后再无人能继,不妨自领印绶,做个统军的摄政王,他日阿绍长成,再归政还权就是。也同样不负孙策之志……”李睦咬着牙咬着唇给他出主意。然而这个主意一说出来,她自己也觉得不好。自古摄政王有几人能得了好下场又留下好名声的,周瑜异姓辅政,又是幼主,做得再好,大权独揽,怕是也难免被人比作曹操。
    牙根咬得发酸,只觉得肩膀上周瑜的手轻轻捏了一捏:“阿睦……我……”
    李睦抿住唇,梗着脖子只等他解释,等他把下半句话说出来。
    可那生死之轮转,倒换之场景,那一碗汤药,一剂鸩毒,又如何能对人言?更何况,一生两世,恍若妖术,疯言妄语,荒唐之极,骇人之极!
    即使是面对李睦,他也说不出口。
    一旦说出口,谁能信如今那个躺在病榻上寸步难行的少年他日羽翼丰实之后,会不容他到如此境地!
    若李睦不为孙权……她为孙权带来的战功与名望,军中将领,麾下谋臣,又有谁还会属意孙翊继承孙策之位?
    若孙权还是孙权,他可以保其平安一世,富贵安然,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行覆辙,以举兵之威,辅他再继孙策之位!
    ☆、第八十三章
    但孙绍才过垂髫之年……纵然周瑜如李睦所言,为他掌权统军,稳住江东局势。一旦孙贲趁隙发难,亦或是曹操压境,刘备虎视,他领军出征之后,又有何人能护住这个六岁的孩童,不为人算计,不为人刺杀,不为人挑唆,不为人祸害?
    孙贲为叔,孙绍为侄,叔侄相争,何异于萧蔷之乱?
    周瑜心乱如麻,一时觉得若不是他当初一念,要李睦在下邳冒认孙权,今日以孙权病弱为借口,他另辅孙绍,或也可行。可转瞬之间一念回转,又想到若非李睦的冒认,孙权没有如今的名望军功,却也不会在宣城之战中受此重伤,又何来今日的病弱?照样,还是能与孙绍一争。
    千般筹谋在此时全无用处,这就像是一个永世无解的圆环,兜兜转转,又到原地。
    “阿睦……”周瑜从来没有一次定计论谋像如今这般为难,进退维谷,仿佛真有天命在其中牵扯,非人力所能决断。几多思虑在脑海中一瞬而过,他长长再叹一口气,长长向李睦躬身一揖:“烦你费心护阿绍长成,待他能临阵决断,遇事知机,瑜必负荆登门,求娶太史长女,以余生而偿。若背此诺,他日必万箭……”
    “周瑜!”李睦咬着牙瞪眼看他,眼眶发涩,指尖都在发颤,“阿绍今年才六岁,何时方算长成?十年?还是要待他二十及冠,三十而立?”
    “我不是软性可欺之人,做不来曹操手里的汉献帝,更做不来握重权而不越雷池的曹孟德!你若要我为孙权,替孙策守住这六郡之地,他日我便偷梁换柱,养废了孙绍,再把这片孙氏基业留给我自己的儿子!”
    李睦也是豁出去了,她不知道周瑜发的什么疯定要她冒认孙权。原来心里的歉疚,惶然在他坚定地认死理般不可动摇的眼神里统统变成了心底的火,烧得她头脑发热,额角眉心的神经一抽一抽地生痛,肩骨疼,颈骨疼,浑身都疼,刚刚喝下去的两口冷粥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胃里隐隐作痛,浑身都在发抖。
    不想周瑜闻言忽地一愣,脱口而出:“我周氏子弟若要建立一番功业,或疆场拼杀,或帐中献谋,无需倚靠家中之势!”
    “周瑜你不要脸!”李睦被他气得实在站不住了,扶着军案就地往地上一坐,蜷起双腿捂住仿若火灼般的胃,一面又狠狠将案几上她刚刚收拾好的竹简呼啦一下尽数又扫落到地上。
    其中一卷正好落在周瑜足前,字迹端逸,却又有数道圈划更改之处,正是他写给族叔,请其北上向太史慈求姻的那一卷改了又改,还未及誊写的笔稿。
    “阿睦……”
    竹简飞落的时候,李睦侧了侧头,瞥到那厚重的竹简朝着周瑜的脚面砸过去,下意识就伸手拦了一拦。不想气力不支之下反应慢了大半拍,才抬起手来,竹简已然落了地,好在没有落在周瑜脚上。
    然而她这一侧头,眼角的余光也正好就瞥到上面的“叔父尊鉴”几个字。
    “现如今,还要此物做什么?”李睦讽然一笑,“不敢劳烦令叔白走一趟,来回奔波,都免了吧。”
    周瑜薄唇紧抿,见李睦拿了那竹简就要扔进火盆,连忙上前去抢:“阿睦!以你如今的威望,孙权足可继承六郡,他……又怎能容得下你我!”
    李睦冷笑一声:“我换回女子装束,光明正大嫁你为妻,他还能与一个妇人计较斗气,假公济私么?”
    周瑜惨然一笑:“如今寻阳兵马是进是退,只凭我一句话而定。吴郡固然还有几位昔日追随乌程侯的老将,但其麾下兵士却多是我随伯符四方征讨时新投于军中。即便只论原来的孙氏部曲,经过当年丹阳当渚鏖战数月,至少半数也会听我号令。吴郡的印绶固然是交到他手中,军权却尽在我手,即使他要收回去,我若执意驻军寻阳,只需说一鼓作气攻下江夏,以祭奠伯符亡魂,告慰乌程侯之灵,他纵然反对,我点将台上一旦击鼓升帐,将士军马,必然一人不少!”
    “如此……一旦战事稍定,局势稍稳,岂不同范蠡寄书,韩信临刑?”
    终究……还是要说出来……
    周瑜胸膛起伏,仿佛又看到那药使恭恭敬敬地端来药碗,又奉上笔墨和素白的细绢,请他“留下手书,以告慰家人”时的情形。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发白,语声顿了一顿,咬了牙又说一遍:“他岂能容我!”
    更有甚者,上一回没有李睦,他尚有可能保全家小。而如今李睦锋芒已露,孙权又怎能容她!
    纵惜其擅算之才,多谋之力,吴郡的郡府后宅,也不会多她一个就住不下了。
    他如何能让孙权继承六郡?
    李睦心里一惊,猛地抬头望向周瑜,突然想起历史上这位兵马大都督似乎是……暴病而亡?
    三气周瑜是歪解了的小说演义,而历史上寥寥一笔暴病,不提是疟疾还是瘟疫,这灿灿若星,惊才艳艳,令枭雄曹操都不得不避其锋芒的将星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陨落于盛年。
    若真是孙权动的手,那他的子女……
    他教出来的儿女,该是不会差,而李睦却是完全没有印象听闻过江东周郎之子又有何作为。
    是真的籍籍无名,没有继承到他绝世才华?还是有人刻意打压?亦或是……一同死了?
    孙周相谐,本是历史上的一段佳话。李睦以前从来没想过,周瑜的死,其中竟还有可能存在孙权的手笔。
    越想越深,就越是心惊。史笔狠绝,寥寥数字,叙人一生,其中藏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存亡之决,又掩盖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阴私机密?
    辅佐孙权,则必然为之猜忌,而辅佐孙绍……以孙权目前的名望,文臣武将,必各执一方,他日史笔昭昭,风光霁月的千古名将就会成为扶幼主而擅专的权臣,再多功绩,也终难逃一句野心勃勃,心思深沉。
    甚至不用人以演义之说再泼一次污水。
    周瑜修长的五指上骨节分明,因用力捏紧而显出几分苍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李睦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再慢慢抬起,只见他微微偏转过头,神色怔忡,轮廓分明,俊朗非凡的侧脸上眼角微红,之前的一身戾气散尽,而原先的潇洒闲雅也不剩分毫,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样站在那里。
    但李睦却隐约有种感觉,冒认孙权,她应也好,不应也好,时至如今,他即使明知会背上千古骂名,也都会选择辅孙绍而弃孙权。
    那个看似温润如玉的男子其实最是大胆!行事睥睨肆意,指点战局,仿似泼墨写意,羚羊挂角,每每剑走偏锋,每每出其不意,却又俱妙到巅峰。时刻挂在唇角的微笑背后往往是早已下定决心的固执与坚定,纵千难万险,亦不驻步。
    他这与历史上大相背离的选择,除了没有孙策临终所托,及孙权因伤重而提早流露出来的敌意之外……怕也是忧心她的处境……
    将在外而家眷留于治所,这是这个时代放诸天下,无论到哪里都一样的潜规则。这不单单是上位者的猜忌,更是领军之将主动表示的一种姿态。
    她若嫁与周瑜,孙策掌权自然万事好说,若是换了孙权,就要一直留在吴郡了。
    长长叹一口气——从头到尾,终是与她脱不了关系……甚至……还有可能牵累到太史慈……
    心思几转,李睦堵在心口那一团火气渐渐熄了下去,却化作一团散不干净烟尘灰烬。污糟糟,灰蒙蒙地充斥着每一根血管,一股说不出的无力感令她恼火不已。
    原只想自在度日,才觉得吴地最为安稳,却不想从头到尾兜了一大圈,竟又回到初时在寿春那种战战兢兢的局面。
    一阵静默之中,周瑜也在李睦的身侧坐下来。
    看到满城挂孝时,他心中已隐隐有了不详之感,方寸已乱。城门突变,思绪翻转,看那生死一场,仿佛大梦初醒,却痛彻心扉,逼得他心神不定,心绪繁乱,几欲至疯。
    李睦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他就如同几近溺亡之人堪堪抓到一株浮木,不管不顾地搂入怀中。生死轮转,一切从头,袁术照样僭号,曹操同样挟令天子,孙策斗转渡江,连平六郡,好像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唯独这个女子仿佛凭空出现,所在之处,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见她忙前忙后,小心翼翼地收拾案几,打来清水,那一瞬间,他只想抓紧这个女子,仿佛只要有她陪着,那一场生死就只是个梦境,从来不曾发生,将来也不会发生。
    电光火石之间,便有了这荒唐到了极点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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