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公子……”
    隽秀的少年双眸晶亮,朗朗笑语之中隐隐带了一丝说不出的狠绝戾气,张辽突然想起那天每人只准杀两名敌军,便立刻进城,不许恋战,不许后退,也不许回头的那五百兵卒。
    以己方五百折敌军一千,对于这支周公瑾悉心调教出来的精锐人马来说或许战绩并不辉煌。可正是这五百人,一人未损,打了就走,干脆利落地令刘备根本来不及反应,追之不及。
    见张辽不曾一言拒绝,李睦心里先是一定,再向他拱一拱手,旋即立刻转身而走,迎上正按着放火之人一顿暴打的徐茂,往他肩上又是一拍:“盛丰先随我安民,回头再来接着打!”
    不等他回答,旋即就立刻扯了他的衣袖,一面将人拖走,一面回头问道,“四面城门的守军不动,你还能调集多少人?”
    “陈家那里还留了十个伍巡哨,另外城中粮仓那里还有三百人。”
    徐茂被李睦一拖,下意识地一个拿桩,稳住身形。李睦的那点力气自然和他相差甚远,当下就反被他带了个踉跄。徐茂犹自不觉,还认真地回头踹了那已经被他打得爬不起来的放火贼一脚,这才续道,“不过周郎有军令,只要下邳一刻不破,粮仓的人就一个都不能动。”
    “不动就不动,五十个人也够了。”李睦险些摔个仰倒,好不容易扯住徐茂站稳,见他还站着不动,不由又拍了他一巴掌,“怎么,周公瑾说的就是军令,我的话就不是了?”
    徐茂生性粗莽率直,平日里说笑无忌,可一涉及军令,便立刻令出禁止,绝无二话,就如同当初李睦要他率部每人只能杀两个敌军就必须退走,他纵然不解,却执行坚决,毫不含糊。
    李睦此言一出,他立刻躬身应“喏”。
    五十人,守城不够,冲阵不够,用来绑人,确实是足够了。
    五十个人身披胄甲的兵卒从陈家的别院里冲出来,拐了个弯,又冲进陈家的正院。偌大的院落重重进进,回廊曲折,屋瓦成片,安静祥和得好似外面紧张的战局与他们处于两个世界。然而只片刻之后,这座突显格格不入的院落里便响起了清脆的兵刃相击之声,紧接着女人的惊呼声,男人的喝骂声,孩子的哭声,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呼喊求救,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投降不杀”的大喊,陈家的正院立刻就成了城中奔走混乱的缩影。
    陈家是当地豪门世族,自养部曲壮丁。若换在平时,五十人怕是连陈家正院的大门都进不去。而此刻同样是五十人,五人一伍,两伍一队,每十人成一组,几乎所向披靡,李睦一路疾跑而来,气还没喘平,就已经把陈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数十口,连同护卫他们的部曲在内,一同用粗绳捆了个结实,推了出来。
    “禀权公子,我部损三人,伤九人,俘敌共八十四人。”徐茂出来躬身一礼,他只当李睦突袭陈家乃是陈登真的投了刘备,提议道,“将他们押上城头,定能乱敌军心。”
    看着眼前一片东倒西歪,或哭天抢地,或怒骂狂喝的人,李睦不禁冷笑。
    若不是将府中部曲都遣出去四处放火,煽动民乱了,她哪有那么容易能踏进这身后铜雕木刻的大门!
    刘备在外攻城,他们在内造乱,周瑜带兵出城,此时一旦城门吃紧,城中守将惊慌之下,定以守城为上,又哪里还能腾出空去想这满城的乱象究竟是因战而起,还是另有所图?
    最多安抚拉拢城中的世族,再将街上百姓赶到屋里,不准出门,以求稳定罢了。
    “乱军心有什么用?陈登真的引刘备破了城,你还能真把他们都杀了不成?”徐茂的诧异之中,李睦一挥手,眉眼之间闪过一丝狠色,“将人都带到南门城下,我看城中还能乱多久!”她若不狠,下邳城就守不住了!那些没死在战乱里反而死在陈家部曲放的火中的百姓就都白死了!
    八十四人被捆了手脚,却不堵嘴,一个个如同麻袋一样扔到板车上,一共装了慢慢七车,徐茂的部下从陈家宅后的田里牵了牛出来,拉着车浩浩荡荡往南而去。
    城头已经进入了最后的白刃战,张辽一杆大槊舞得虎虎生风,宛若杀神天降,血雾弥漫,肢体横飞,直将周身方圆三尺之内所有的活物砍劈杀尽,却阻止不了越来越多的敌军不顾生死地往城头上扑来。
    李睦赶到城下时,巨大的城门正在城外的撞锤下发出声声哀鸣。
    震耳的隆隆声和搏杀喊杀声中,李睦将将到了城门口,街道横里突然窜出数十个平民打扮的壮汉,一言不发朝着他们就扑杀过来。徐茂一时不防,被一刀劈在背上,一声怒吼,抓了刀就迎了上去。
    只是他们人少,李睦一见形势不对,放眼四顾,只见火光烟雾非但不见消散,反而更重了几分,烟雾之中影影憧憧,似乎还藏有不少人马,正向他们靠近。
    意料之中。
    她领人冲进陈家的动静极大,陈家的部曲散落城中四处放火,算算时间,确实也该反应过来了。
    “把他们都推到城门口!”李睦根本来不及再多思考,随手从一名被砍倒的陈家部曲手上夺了把刀,对着正冲到板车前的一人就是一刀。温热的鲜血直喷出来,板车上的人尖声惊叫,又被李睦一刀劈在眼前吓得直接晕了过去。李睦回头扯着嗓子声嘶力竭,“给我用他们堵住城门!我不愿行杀人灭族之事,但既然迫我至此,今日若是城破,我要他们头一个被城外的军马垫足殉城!”
    她恨极了这些两面三刀,蛇鼠两端的墙头草,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屠杀灭族,以血祭旗的事。但既然他们那么希望城破,不妨就让他们自己挡住这轰然欲倒的城门!城门一破,外面敌军一拥而入,便将从他们的身上踏过去!
    若是城外来的真是刘备,就正好他们看一看,这位仁义满天下的皇叔宗亲会不会因为他们造乱投诚的“汗马功劳”而缓一缓进城的脚步!
    以身挡门,可还期望门开城破?
    “住手!都住手!住手!住手!陈氏宗族立刻用实际行动向李睦证明了什么叫做蝼蚁尚且偷生。有个女人尖利的声音率先尖叫了一句“住手”,这一句“住手”就如同开了闸一样,一个个方才还怒目挺腰,对着李睦破口大骂的老头子们也都跟着叫起来,先是此起彼伏地一个一个喊,后来很快他们便发现声音被淹没在喊杀激战之中,便开始异口同声地喝令,甚至声嘶力竭地狂喊起来。
    八十多个人撕扯着嗓子齐声的呼喊,渐渐压过厮杀之声,趁着撞锤撞击城门的空隙,清清楚楚地传至城头。
    攻城之战正在最后关头,却只听到一浪又一浪的高呼“住手”之声,别说城下正在和徐茂部众厮杀的陈氏部曲听令停了手,就连城头正在奋力拼杀的敌军兵士也不禁愣了一愣,不明白这生死战场之上,怎会有人齐叫“住手”的。莫不是撤退的军令?怎又不闻退军的金鼓声?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时刻,城外东北方向骤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火龙,如同蛟龙出海从敌军的斜后方直插而入,张辽狂吼一声:“援军已到!杀!”
    援军!
    李睦在城下猛地抬头,只见头顶乌金西垂,金红色的霞光铺满整个天空,漫天的霞光和满地的血色相辉相映,天地之间,旌旗烈烈,城墙上血迹蜿蜒,四处都挂着尸体断肢,一股一股的鲜血,直往下喷。
    仿佛是回应张辽的话,城外突然传来一声长啸,飞扬雄劲,浩浩烈烈,仿若雷霆劈山,裂石惊空,城里城外,无数人为之一震。
    “是孙将军!”徐茂一下子跳起来,挥着刀连连抚掌,嘶声大喊,“孙将军来援了!”激动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孙将军?李睦一愣,那被两把刀吓得浑身发抖的老大夫能叫她一声小将军,可此时徐茂口中的孙将军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的是她。
    是……孙策到了!
    她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城外忽地又一声清啸,清越峻拔,直穿云霄,却仿似较劲般,倏起倏落,一路压着之前那啸声,陡然拔高,斗志昂扬。
    李睦一下子就认出了周瑜的声音,整个人忽然愣在当场,仿佛天地之间都静了下来。
    城下突如其来的援兵,两声长啸中排山倒海的杀伐之气激出了城头上正在厮杀,几欲绝望崩溃的守军心中的生机,一时之间,士气大振。
    听着城头的鼓声如雷,越来越盛,李睦陡然泄气,手里的刀“当”的一声落到地上,只觉得手掌发麻,双腿发软,浑身都在发抖,站也站不稳。
    耳旁的厮杀声渐远,城门外的撞锤不知何时也已经停止了撞击,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她剧烈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喘息,李睦双手撑住板车,只觉得喉口发干,胃里一阵阵抽搐,衣衫背后早就被冷汗浸透,微风徐徐,竟是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武将辉煌畅快的背后,吓起人来还真是要吓死人!
    真特么刺激!
    ☆、第三十四章
    一片山呼欢笑声中,还带着几道崩裂缝隙的巨大城门缓缓向内而开,两人两骑,在无数激动地欢呼声中并排而行,于城门口整军入城。
    徐茂激动地连连搓手,和身边的兵将轮着又是拍肩又是拍手,拼死一战而乍逢强援,武将之喜,莫过于此。
    李睦渐渐缓过劲来,隔着如潮水般,踩着鼓点号角迅速穿梭集队的兵士遥遥望向城门口的那两个身影。
    这个世上,总有些人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简简单单往人群里一站,也能让人一眼就看到,一眼就认出来。
    周瑜就是这样的人,孙策也是这样的人。所以,当这两人并肩而行时,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汇聚到他们的身上。
    落日余晖在这两人两骑身上洒出一片令人眩目的金光,残阳似血,铺了漫天遍地,仿佛这城门口的一战中满地的尸山血海一直蔓延到天际尽头,令天地血染。
    她慢慢往后退了退——若是在这里和孙策碰了个面对面,可就尴了尬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她才转身,就迎面被张辽挡了去路。
    “辽幸不辱命。”张辽微微躬身,双手将李睦之前扔给他的佩刀平托着递了回来。
    征战多年,贯领骑兵以少击多的张辽最清楚两军对阵,势盛者胜的道理。听到孙策和周瑜仿佛较劲一般的两声长啸时,已见这两人策马领兵四处冲杀。战意滔天,杀气凌云,所过之处,仿似决堤之洪冲破散沙,硬生生将敌军军阵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城头守军山呼海啸,气势大盛,此消彼长之下,原本气势汹汹,拼了命往城上攀的敌军士兵便被这城下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乱了心神。
    攀上城头的敌兵越来越少,已经攀上城头的敌兵也是战意尽失,很快就被扫荡了个干净。
    随着城下敌军后方的金鼓之声,密密麻麻的攻城敌军潮水般向后退去,张辽还来不及沉浸在这场反转性的胜利之中,便听到了集兵点将的军号。
    身边的将士一派欢呼高喊,迎着鼓点或各自归岗回哨,或冲下城楼到城门口集队——偏偏他身份尴尬!
    新降之将,却又不曾真正降过谁!
    他不能就此高高站在城楼上成为众目所视的焦点,可要让他和旁人一起就这么直接到城门口听令,却也非他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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