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又转向贾环,絮絮道:“小贼球,旁的我不管,可过年祭祖的事儿不能耽误了。不然,明明不是你的错儿,日后追究起来,也是你的不是。你娘我本就是个上不得台盘的,连累得你也是个叫人看不起的身份。你是荣国府的正经子孙,可那阖府上下,又有哪个将你放在眼里的。没错儿的时候还是如此,若是叫她们揪着了把柄,那就更……就好比这一回,不过是个奴婢染了天花,你这当主子的就得陪着带着穷荒僻壤来。”
    她毕竟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又是自幼便在贾母身边伺候的,即便没有人教导,可耳濡目染之下,对这府里是个什么做派那是一清二楚。
    “娘,您不就是怕我不受他们待见,日后长大了得不着什么好处。”贾小环抱着他娘,靠在她怀里仰着头,说道:“其实,您不是也早就看出来了,那府里的老太太、老爷太太,又有哪个是将我当成儿孙看待的。只要前头还有个贾宝玉,我就是个小冻猫子,死了他们也不会掉一滴泪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委屈自己,去他们跟前儿讨好呢?”
    赵姨娘一听这话,登时就红了眼睛,咬牙切齿地嘟囔道:“贾宝玉,哼,贾宝玉……”就是有那么个凤凰蛋,她的环儿才会落得这般处境,她真是恨不能恁死他。
    贾小环握住她被帕子勒白了的手,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笑道:“娘,您也知道,前阵子我叫庄户们种了些蔬菜,如今已经可以开始收获了。您方才用饭的时候,尝了那蒜蓉炒青菜没有,味道可还新鲜?”
    “我已经跟刘三吩咐了,叫他们今晚上连夜进京,赶着明儿早上去把卖青菜。刚才大伯父都说了,咱们那青菜鲜嫩得很,很能卖得上价钱呢。就庄子上那十亩地,一个冬天下来能种个三四茬,少说就是五六千两银子的进账。”贾小环也不在同他娘说回府的事,反得意洋洋地掰着指头显摆温室蔬菜的收获。
    “娘啊,那么些银子,咱们若是回了府里,谁知道到时候会便宜了谁。反正啊,点子是儿子想出来的,可收获的银子绝对落不到儿子手里。您想想,旁的人都不说,光是一个王熙凤,那么个贪婪泼辣的狠毒女人,哪会给咱们留下一两来?”
    单是听着儿子说那五六千两银子,赵姨娘就已经快要傻了。她即便是从小在荣国府长大的,却也没见过几千两银子是什么样儿,更别说是落到手里了。可现如今,居然就真的有那么五六千两,就真的在面前摆着,只等着她们娘儿俩去拿呢。
    她拿手捂着胸口上,忍不住咽了咽唾沫,眼睁睁地瞅了儿子半晌,道:“对,不能叫他们知道,谁也不能叫他们知道。这是咱们的银子,可得看好了,看好了……哎呀!”说到半截,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赵姨娘猛地一拍大腿。
    想是思绪太过混乱,她着一巴掌也没拍准了,正拍在到了靠在身上的贾小环,拍得贾小环呲了呲牙。更惹得对面一直懵懂坐着的贾琮哈哈笑个不停。
    赵姨娘也癔症过来,忙把儿子抱到腿上给他揉,边揉边凑到儿子耳边急切地道:“环儿,可这事儿不是已经叫大老爷知道了,他那贪财好货的性子,还不得把这笔银子都给霸占了。这可怎么得了,咱们怎么办?要不就……”正说着,还偷眼瞅了瞅对面的贾小琮,怕他听见了跟他爹告状。
    贾小环抬手摸了摸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有些默然地避开了娘亲莫测的眼神儿。瞧他娘这个神态,似乎只要他一点头,他娘就能冲上去把大伯父给灭了。贾小环忙抱住老娘,“娘,那是大伯父,人家看不上这个的。”
    “瞎想什么呢!娘的意思是,要不就分给他点儿。环儿,哪怕是分一半给大老爷,这事儿咱们也不亏。有了大老爷在前头挡着,可是能省咱们娘儿俩不少事儿呢。”赵姨娘一怔便明白儿子的意思了,瞪着眼戳了戳他脑门儿。
    这混账小子!大老爷又不是周瑞两口子那样的奴才,她又怎么会让环儿对他动手。不说别的,但是环儿到了这庄子上,唯有大老爷来探望过,甚至还带了太医来,她就对大老爷感激不尽,恨不能立个长生牌位给他呢。
    “呵呵呵……”贾小环咧着嘴傻笑,逗得赵姨娘也瞅着他笑之后,又哄着她道:“娘,咱们便是过年不回府,可也能回京去呀。到时候啊,儿子陪您到各处好地方都逛逛,您说起来也是在京里长大的,可怕是连荣国府都没出过几回,多可惜呀。”
    “我可是听他们说了,京里过年的时候热闹极了,到处都是杂耍卖艺的,还有各种小吃糕点,各家店里也都有好东西,咱们娘儿俩到时候可得好好逛逛。正好,到时候卖菜也挣了银子,咱们到那些有名的金店银楼、绣坊布庄、胭脂水粉店里去,专挑好东西给您添置。”
    也让儿子,好好地孝敬孝敬您!
    贾小环窝在赵姨娘怀里,向她叨叨着过年的计划,让赵姨娘的脸上渐渐地布满了憧憬。若是真能过个这样的年,也是她的福气。不,有环儿这么个儿子,就是她的福气!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赦大老爷才兴冲冲地从地里回来,身后跟着一脸哀怨的刘三。贾小环正带着小虫虫贾琮玩儿,见了他俩的情状不由挑眉。
    大伯父他……到底是要走了多少菜,竟叫刘三憋屈成这样。
    “得,带着不少的新鲜青菜,我也不跟你这儿多耽误了,这就要走。”赦大老爷揉揉小儿子的头顶,又捏了把小侄子的鼻子,把便宜占了个够,“你们安生在庄子里呆着,有空了我再去来看你们。若是有什么事,就叫人去跟我说,咱现如今也是有靠山的。”
    交代了这么两句,赦大老爷便颠颠儿地走了。贾小环送出来的时候,瞅着那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马车,抽了抽嘴角。哼,他娘果然没说错,这就是个贪心不足的。
    整辆马车,除了给赶车的车夫留了个放屁股的地方,就连马背上和车顶上都绑了菜筐子。至于赦大老爷本人,不好意思,车厢里根本就没有给他留地方,骑马吧。
    “一百多斤,一百多斤,这得有一百多斤呐……”目送着赦大老爷身影消失,刘三仍旧屹立在庄门口迟迟不愿离开,口中犹自不停地呢喃着。一百多斤的宝贝青菜啊,便是一斤只卖一百文,那也是十几两银子啊。更何况,那是一百文就能买的吗?!
    刘三真是眼泪都要下来了,狠狠地抽了自己两巴掌。就是他自己贱的,干嘛非要跟大老爷显摆,领着他到青菜那儿看看也就算了,干嘛还领着往别处去?他的黄瓜啊,他的青瓜啊,他的茄子啊,他的韭菜啊……都还没熟呢!
    贾小环本还将刘三当个热闹看,却忽见他将脸转向了自己,急忙一正脸色,拖着送爹爹送到直拍手的小虫虫往回走,“琮儿不是说想跟哥哥学打拳嘛,走,咱们练拳去。”
    大概是相处得久了,这刘三对他已不如初时的回避和避讳,尤其是有了温室种菜这回事之后,更是对他亲近不少。而他表达亲近的方式,便是……絮叨!那是真能絮叨啊,每回这货跟自己磨嘴皮子的时候,贾小环都想把他嘴缝起来。
    “环爷……”
    因着被赦大老爷占了老大的便宜,刘三卖起菜来更加兢兢业业,最显著的一点便是,原本打算一百五十文卖的青菜,愣是被他卖到了两百文一斤。
    自打赵姨娘知道了买菜的事儿,便将之全权接手过去,叫贾小环完全没有插手的地方。看着娘亲同刘三夫妇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环爷感慨地叹口气,索性丢开手去忙自己的事了。
    而贾小琮自到了这庄子上,算是猴子回到了花果山,彻底野开了。每日里除了早上跟着堂哥练会儿功,剩下的时间便是跟着壮壮等几个庄户子漫山遍野地撒欢儿玩耍。大冬天的,几个孩子也不怕冷,简直愁死贾小环了。
    好在壮壮有个姐姐名叫茶花,那丫头是个利索泼辣的,瞅见环爷发愁了,便自告奋勇地去看孩子了。她已经十来岁的年纪,知道环爷来了之后,让爹娘和庄上的叔叔婶婶们受益多少,心中对这位小爷感激得很。如今能有用得上自个儿的地方,她怎么也得出把力。
    说来也怪,自打有这丫头看管着,几个孩子还真就乖巧许多,再不随便乱跑了。贾小环这才算松口气,不用愁得想揍弟弟了。
    如此一转眼就是一个月,再不到几天就该过年了。京城里荣国府没人来叫他们娘儿俩回去,他们也没派人回去问一声,就权当是对方不存在了。赵姨娘是头一回自己过年,每日里张罗年货,又得顾着生意,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也似乎就忘了回府的事儿。
    这一日正好是祭灶,贾小环夜半忽然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冷厉深邃的眸子。
    ☆、第039章
    即便是上辈子曾身陷天牢,贾小环也从不曾这般狼狈过。
    细嫩的脖颈,被一双布着薄茧的手擒住。这双手应该是很修长的,它用力握紧的时候,险险都要将贾小环的脖颈圈住;这双手也应该是很有力的,在它的掌控之下,贾小环瞬间就失去了呼吸的权力……
    贾小环根本就没看见手的主人什么模样,他逐渐混沌的脑子里,唯一能够记起来的,便只有那一双深邃冷厉的眼睛。
    他的眼睛,在迅速地翻白;他的脸色,在渐渐地憋红;他的四肢,在僵硬无力……
    这是,又要死了么?!
    可是,他好不甘心,该怎么办?!
    就在要彻底失去意识前,脖颈上凶残的力气忽然消散,贾小环猛地大口吸气,然后被呛得咳起来撕心裂肺。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不甘,什么怨愤,都比不上活下去。
    “小家伙儿,要听话些,才能活得长久。”等了良久,大概是觉得贾小环缓得差不多了,手的主人抚着他的小脸蛋儿,轻声说道:“伯伯要在你这里呆一会儿,记得不要叫唤啊。”
    那说话的语气,是恁的温柔亲切,便仿佛是诱哄在宠溺的晚辈一样。
    尽管脖颈上的手去了,贾小环却仍然觉得呼吸那么艰难。每一次呼吸,脖颈处都好像被锯子在拉似,让他痛得咬牙切齿。不用问,此时他的脖颈上定然是被围上了条青紫色的链子。
    他的小身子颤抖着,一双圆润的大眼已经溢满了泪水,当他怯生生起抬起来去看手主人的时候,清润的泪珠子就掉了下来。应当是被吓坏了,贾小环不敢出声地抹着眼泪,身子因为抽泣抖得更加厉害,却当真不敢出声,一只小手紧紧地捂在嘴上。
    “真是个听话的乖宝宝,伯伯很喜欢哦。”手的主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张木然僵硬毫无表情,似乎是掩盖了什么遮蔽面具。只有那声音,仍旧温柔亲切,更是带着些真心的喜爱。
    “呵呵……真、是、谢谢,你的、喜爱了……”因为脖颈上的伤势,贾小环说起话来有些艰难,但他还是努力讲清楚了每一个字。
    此时的他,颤抖的身子已经坐了起来,坐得稳稳当当,没有一点抖动的意思;手上是不知从何处摸出来的帕子,仔细地将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然后帕子被扔在了男人脸上;因哭泣儿而微微泛红的眼睛,已经没有丝毫泪意,只是幽冷地盯着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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