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正是万里冰封之时,屋里却温暖如春。
    一条红色长蛇绕着男人腰身爬上去,吐着信子,像在讨好。它的主人披着一身黑袍,长袖上各绣着两条青蛇,衣襟上紫蝎扬尾,衣领是一圈蜈蚣纹。
    他常年侍弄毒物,指甲泛着淡淡乌青,霜白的头发上有只黑冠,正中央嵌着一颗莹润澄黄的琥珀,里头裹了一只须翼毕现的蜉蝣——
    朝生暮死的小虫,如何机缘才能刚好被包进这一颗澄黄里。
    稀有的东西总是让人着迷。
    万俟冶一手撑着额头,闭目假寐,有急促的脚步声渐近,手下慌张地推门而入,连滚带爬到了他脚下,颤声道:“大人,不好了!沈阁主那边又出事了!”
    万俟冶未睁眼,只问:“又怎么了……”
    郭云急得满头是汗,“他……他派人把……把朝廷命官家中灭口了!”
    万俟冶双目骤瞠,“什么?!”
    郭云专管各处书信往来,自然刚一接到线报就来回禀,捧上一张信纸到主子眼前,“冥少爷已经劝过他了,此去凶多吉少,可他不听啊。果然暗杀府里有埋伏,阁主大人被炸伤了半张脸,几个长老只剩下孟柒还在,暗杀府的人伤了阁主一只眼睛,次日那人家中便……”
    万俟冶青筋暴起,显然是怒不可遏,郭云尚有余惊,抖声道:“那人家中历代为官,此事惊动朝廷,兆尹府不会坐视不理,已经发了通缉令了!”
    万俟冶蹙眉凝思,“蠢货!早知沈良轩是个疯子,竟还蠢成这样——”
    寒眸一转,“阿冥呢?”
    郭云道:“冥少爷已经在澹州接管了风月阁,只是沈阁主来信求援,说那命案不是他做下的,大人,咱们怎么办?”
    万俟冶道:“怎么办?我还能为了一个蠢货去跟朝廷对着干?!撤手!把人都撤回来!让阿冥把风月阁剩下的人都送交官府。”
    红蛇似察觉到主人震怒,也抖着尾巴瑟缩着爬下去,在万俟冶周遭来回。
    琥珀色的眼睛如两簇烛星,鳞片映光,煞气浮动。
    万俟冶从手腕上撸下一串紫晶石,颗颗圆润透光,华彩满目,握在手里冰凉如雪。
    他用拇指拨弄着,一下一下,轻响在耳。
    “风月阁最后的精英去了尚京,又是恶战,还有精力去灭一家的口……”
    万俟冶知道这里头有蹊跷,“八成是着了谁的道了,可惜……”
    他一叹,“事已至此,就算不是他做的,也只能算在他头上了,官府不会听他解释。”
    “何况……暗杀府和朝廷有交情,此事无可转圜。再有他来信,不必奉来,弃子无用,任他灭罢。”
    郭云定一定神,“咱们和风月阁的事江湖上都知道,保不齐会查到北域要人呢,大人,是否去信给域主?”
    万俟冶冷笑,“当然要了,必要撇清关系。北凌一氏自治北域多年,从未与朝廷不合,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自要好生斟酌言辞了。”
    他叹口气,“去唤青娘,备笔墨进来罢。”
    红蛇爬上一旁的灯柱,怡然吐信之时,青娘捧着纸笔袅袅而入——
    人如其名,青衣一袭。
    裙上绣的却不是牡丹芙蓉,玉兰杜鹃,而是一片满园春。(1)
    开花如芙蕖,红白两妍洁。
    纷纷金蕊落,稍稍青莲结。(2)
    有毒又漂亮的花——
    女人年近三十,极有风韵。她的身材并不纤细,丰满有致,在暖洋洋的屋里她刻意露出一节手臂,白润如藕节。
    绣鞋上绣着两只蓝翅蝴蝶,头须坠着两颗小小的琥珀珠,随着她的步子轻晃。
    静谧之中,听得到滴答几声。
    轻如春雨,身后的门外却是凛冽寒风。
    不知风从何起,亦不知去往何处,视而不能见,却已遍布苍茫大地——
    由北及南。
    席卷尚京皇风,吹尽洛城茉莉余香,摧折迎枫关外火红招摇,也将荣城梧桐落叶掀出波澜起伏。
    陆子宣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的长疤看起来松松垮垮,更显得他狰狞。
    屋里的炭盆殷勤生热,热得人都能出汗。
    他许多天没有来看过苏棠,今日见她气色红润便稍稍安心一点,正好婢女捧着药进来——
    这已经是第三碗,前头两碗都被苏棠砸了。
    她伏在床边看到陆子宣端着药进来,哑声道:“太苦了,闻着就恶心,我实在喝不下去……”
    陆子宣头也不回地一唤,华雀便进门来。
    他壮硕的身躯依旧被那大刀压得佝偻起来,很快将刀取下来放在门边,陆子宣道:“按着她。”
    苏棠下意识往后一缩,“陆子宣!”
    下一刻华雀便已压住她手腕,力道之大,她分毫都动不了。
    然转念一想——
    华雀本应在尚京暗杀府中,却已回到这里,必是那边的事告一段落了。
    她正想着,陆子宣已到了床边,房门被外头的人关上,隔绝寒风。
    “今天这个药,你必须喝。”
    苏棠察觉到今日的药气味不同往日,因而生疑,扭头道:“怎么,想毒死我?”
    陆子宣一笑,然只一瞬,表情就变得难耐而痛楚,勉强压住心脉里的动荡,开口时语气极恼怒:“你可知……玉面给我下了什么毒?”
    苏棠道:“我真不知道。”
    陆子宣道:“这毒叫七情散。人有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只要我七情中任一样有动,毒性便深入一层,实在阴毒……”
    苏棠也不由得心惊,转而了然:“难怪你甚少来见我,就是因为我总让你生气罢。”
    陆子宣吹了吹药气,“今日,是为救你,也是为救我。”
    苏棠眉间一蹙,“何意?”
    陆子宣道:“你体内寒蛊虽还未发作,却也时刻乱你体内阴阳,于胎儿不利。”
    苏棠嘲讽道:“这蛊无解。”
    陆子宣点头,“是无解,所以换一种办法,我会运功将它吸纳到我这里,有至寒之物在我体内,会压制七情散,大大延缓毒性发作。”
    苏棠道:“我本还有些感动呢,可原来还是为了你自己。”
    陆子宣一手轻轻掐住她下颌,作势便要灌药,“怎么不是为了你么,莫非你就很想死?”
    碗递到一半忽又放了下去,他微微笑着道:“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苏棠后背一凉,只觉得他口中的“好消息”不一定也是自己的好消息,说不定还是个噩耗。
    陆子宣道:“沈良轩的确没死,可风月阁屠了梦生一家,惊动朝廷,现在已是被通缉的恶徒,阁中余孽接连落网,大概很快就能把沈良轩逮住了。”
    苏棠脑中骤乱,回忆着所谓“梦生”是何人,待一想起,低语道:“是方休?”
    她第一个反应便是不信——
    “风月阁和罗刹楼相斗时便已是受损颇多,他若带着人杀到了尚京,哪里有精力去灭一个暗杀府杀手的家?”
    陆子宣道:“也对,你还不知道,你我临走前,风月阁已杀到月郎那里去,我知道他到总府不过时间问题而已,所以立刻收身,留下霜夜和月郎,也又召回了梦生……”
    他又一笑,“还有花姬,她容貌被毁,只求一死。洛玉辰用过的办法,我便也用了一次。他炸死的是沈良轩的替身,我炸伤的是他本人,回报说炸伤了他半张脸,乱战中梦生的一枚铁莲子正中他右眼,你说他会不会因此气得杀了梦生全家?”
    苏棠眸子一颤,“不会,他哪里顾得上这个——”
    “是你?!”她凌厉的目光逼视过去,“是你们的人干的,是不是?”
    陆子宣朗声大笑,随即便咳出血来,松了手捂住胸口,“你果然很了解那个老贱人,不过梦生不是你,他家中人是朝廷命官,此事惊动皇城,万俟冶也救不了沈良轩了!”
    苏棠也笑起来,“好啊,甚好,我等着看他被斩首示众的那天!”
    她笑起来时有种动人的美,狠辣而快意,眼中满溢悲怨,笑声清脆悦耳。
    沈良轩抬袖拭了嘴角的血,“还有更好的消息,这事情传到顾清影那里,她上报官府,说风月阁掳劫民女,逼其认贼作父,你听得出这是在说谁?”
    苏棠表情骤变,身子发抖,眼里陡然蔓出雾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仿佛突然落进了温暖的春光里,一颗心狂跳不止,惊疑不定地轻轻摇头。
    陆子宣像是预料到了她这个反应,因而并不惊讶,只用眼神示意华雀松开她。
    “既然是被掳劫,又是被逼认贼作父,你自然算不得恶人,飞仙观良名在外,又有玉山的人在侧,说出来的话自然无人不信。所以你瞧瞧,顾道长想救你,纵然你十恶不赦,还有人想普渡——”
    他将药碗递到苏棠唇边,“所以要惜命,人若死了,那就什么也没有了,喝了它,我便要运功了。我会先解开你穴道,让你能提起内力护着心脉,自然,过程中你若耍什么花样……我便是要死了,可你也会重伤,此地还有我暗杀府精英,你十成功力时也莫说能逃得出去,何况如今。”
    “所以,切莫动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苏棠抬手接住瓷碗,苦涩的药气让她闭目恶心,却在黑暗里看到了顾清影将她护在怀里时的样子——
    那是黑暗里唯一的一丝光明,如那年春雷惊雨之时,顾清影把一丝希望带给她,虽然终究她还是掉进地狱深渊,如今却是否能被引着爬出来?
    掌心里是碗壁的温度,烫烫的,很快握得手心生汗。
    她不甘听服陆子宣的话,却还是仰起头来,一口气将药汤饮尽。
    多奇怪——
    这药好像变甜了。
    ——————————————————————————————————————————————————————————————————————————————————————————————————————注1:满园春,罂粟的别称。
    注2:出自宋,李复:《种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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