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向往圆满。
    圆满的月亮也令人向往。
    仲秋时节山上山下都很热闹。
    飞仙观会提早一起做月饼,兰灵带头,带着师弟师妹们一起。
    萧扬卿喜欢苏氏月饼,口感最酥松,好几层酥皮做起来颇费事。
    小师妹最喜欢的是玫瑰月饼和枣泥月饼。
    师弟们么,比较喜欢肉松月饼和滇氏月饼,后者得是山下镇上一户人家做的才地道,作馅料的火腿肉都是精挑细选的。
    风怜雅喜欢桂花月饼,顾清影喜欢莲蓉月饼。
    这年顾清影满十六,生辰就在八月十五。
    不过是十六年前的闰八月十五,阴阳历法之故,协调年节,每逢数年置一闰年,某个月份便会有两个。
    但是若真要算一算下回闰八月是什么时候,恐怕顾清影要等几十岁才能再过生辰了。
    于是一直就按八月十五来过。
    因此兰灵特意给她多做了些好吃的,师弟师妹们都欢声相贺,风怜雅还自个儿给她做了件新衣裳。
    顾清影常穿深色,最多是黑衣,总缺了些少女灵动之气,观中不宜穿得花红柳绿,风怜雅便做了一件荼白色,用很细的青蓝线挑了边,又绣上了顾清影喜欢的海棠花。
    待到了晚上,白岚给他们放假,同意他们到山下去看灯会,顾清影一人去了小湖泛舟赏月,萧扬卿领着小师妹们一溜烟跑去看烟火。
    风怜雅便能和兰灵同游灯市了。
    此时风怜雅正是心性跳脱之时,竟女扮男装现身在师姐眼前,一副男儿打扮,倒真像个翩翩少年郎。
    银冠压发,青衣如澜,窄袖结绸,月白在腰,衣角云生千尘,靴上水纹生波。
    兰灵忍俊不禁道:“这是哪家的俏小哥,道德经都背完了么?”
    山下的荣城正是红火,长街中央搭了台子,半空里横着一排排红灯,如烟似霞,横贯满目。
    再有两旁地上也有盏盏花灯,或荷花一朵,或牡丹一簇,金蛇缠杆,玉兔生光,正是捣药之样。
    风怜雅与兰灵并肩走着,前者忍着心头动荡,忽然抓起兰灵的手一呼:“师姐你瞧,那个兰花灯多漂亮!”
    兰灵手里便多了一盏花灯。
    两人站在街桥之上,风怜雅正指着前方小台,“瞧,那儿有人唱曲儿呢。”
    一个是仙风道骨,一个是玉树临风。
    远望而去,真像一对璧人。
    兰灵道:“过去瞧瞧。”
    二人挤进人群,只见一红衣伶人正甩着水袖下腰,凤目里眼波流转,腰身婀娜如柳,正唱到末尾处,收了长袖便要下台去。
    然几个男人喝了酒,趁着酒性有人一把拉住伶人长裙道:“小美人儿,再来一曲,来首艳词。”
    那伶人脸上浓妆艳抹看不出细态,只能从眼睛里瞧出惶恐来,弱弱地想将红裙扯回来,一个不稳险些摔下去。
    一阵喧闹杂乱中,兰灵剑未出鞘,就用这未出鞘的剑两下打开几个酒汉,正要作色,风怜雅出身挡在她身前去了。
    风师妹像是极融入自己的角色,真当自己是个护花的儿郎,长剑一声轻鸣,被兰灵拦下道:“只是喝醉了闹点事罢了,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让他们走吧。”
    红衣伶人急急下了台,冲二人致谢时一开口竟是低沉男声,起先兰灵看他身段如此漂亮,声音又如黄鹂般动听,只当是个女伶人,不想却是个男儿。
    她看一眼风怜雅同样惊诧的样子,笑道:“你瞧,你喜欢男儿装,人家却有这样好的眉眼身段呢。”
    兰灵自有一种成熟风韵,稳重而自持,笑起来也得体端庄,伶人看她笑得这般好看,不觉看痴了眼,忙道:“二位恩人……在下并非只会这样的柔舞,二位若能稍等,在下去换件衣裳,舞一剑给二位,权当道谢了。”
    风怜雅不屑道:“伶人也会用剑么……”
    兰灵轻轻斜她一眼,冲伶人道:“公子请去罢。”
    说着一抬头,看到月色温柔,云纱正好。
    风怜雅低头理着腰带,问向师姐道:“兰师姐,你说我若真是个男儿郎,你看了会动心么?”
    兰灵一怔,故意调笑道:“自然了,怜雅玉树临风,若真是男儿身,想必倾倒万千。”
    风怜雅脸上微微一热,却见有人凌凌翻上了台。
    白衣人卸去了浓妆,露出一脸清秀绝尘,翻飞的衣裳上正绣着数枝兰花,衣摆一落,看得手中一剑。
    剪水双瞳里映出了一晃灯火。
    仲秋的乐声必定吉庆,一敲一打极有韵律感。
    那一片剑花粼光碎开,破风而鸣,忽被他反手一送,再从半空中接下来,轻挽而画,起落升降,翻空飞转,薄刃在月华灯光之下被镀了一层又一层冷光暖焰。
    那种光焰只能在剑上停留那么一小会儿,如花似梦,转瞬即逝。
    兰灵含着一缕柔和的笑意静静看着他,待到他兴冲冲地又下了台,女道人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笑容里竟多了两丝羞怯。
    风怜雅突然就变成了聋子,再听不见满街的喧闹。
    她在心里冷笑——
    不过是舞剑罢了,我的剑比他好多了,你怎么从来不曾这样看我?
    兰灵笑吟吟道:“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合·欢是很美满的花儿呢。”(1)
    风怜雅冷冷别过了头——
    我扮作男子来讨你欢心,你却喜欢这样弱里弱气的男伶……这么娇弱的人,哪里像个男人了?
    天底下这么热闹,她却成了最多余的人。
    风怜雅由衷感到恐惧,兰灵接触的男人这么少,这个合·欢又确实生了一个好相貌——
    不行,他只是个低贱的伶人,师姐怎么能看上他呢。
    师姐会继承道观,终身不离不弃的。
    风怜雅这样想了一整夜,此夜过后,兰灵也没有再跟她提起合·欢这人来,她便放下了心。
    兰灵脸上的笑却多了起来,还喜欢上了侍弄花草,在屋后的院子里种了些树苗。
    花还没长出来。
    顾清影常路过这里去书阁,这日瞧见了,一甩拂尘,笑道:“师姐,要我帮忙吗?”
    兰灵抬手擦擦汗,道:“不用了。”
    顾清影小心翼翼地跨进园子,“师姐种的这是……”
    兰灵脱口道:“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2)
    她微微一怔,“这句不吉利呢……”
    顾清影道:“合·欢吗?那开花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呀。”
    她也觉得有些奇怪,“师姐怎么突然喜欢上了合·欢?它可又叫有情树呢,萱草解忧,合·欢生好,甚是吉祥。”
    兰灵爱怜地抚着绿枝,只道:“就是突然很喜欢,想天天都看见,就自己种一些,师妹帮我告诉他们,可不许进来瞎胡闹。”
    顾清影第一次见师姐对一个物事这么上心,便赶紧点头道:“好,绝不会弄坏了师姐的宝贝的。”
    院门之外,风怜雅阴阴盯着二人,胸口重如压了巨石,听了顾清影这一句,当即转身便走。
    趁着兰灵还在园子里忙活,风怜雅直接推开她房门而入。兰灵无甚心机城府,不懂掩饰不懂藏事,连书信也只是放进了抽屉里,略微一找便被翻了出来。
    只见那薛涛笺杏红撩人,满含心悦之意,其上字迹绝非兰灵手笔,却也清洒灵秀,正书着温岐那首情意爱绵的《菩萨蛮》——
    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
    绣帘垂箓簌,眉黛远山绿。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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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3,温庭筠《菩萨蛮》。温庭筠本名温岐。
    注2,出自,纳兰性德《生查(zhā)子》。妻子卢氏死后的悼念之作:惆怅彩云飞,碧落何时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别时情,那待分明语。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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