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玉阳垂着头坐在门口,婚服还没脱下来。
    他的面色不再有光彩,眼神也黯淡极了。
    西边的阁楼被烧了尽一半,库房里的很多宝贝都没有了。
    目前他最喜欢的那个宝贝也不见了。
    凌司玄灰头土脸地将百里忧的遗体抬了过来,还有丧命前夜的一众教徒的尸体也暂放在此。
    夕阳如火,风声过耳。
    没有人敢出声,良久之后,洛玉阳才抬起头,扫视一圈,然后呵呵地笑起来。
    凌司玄当他是疯了,忙问:“师父,您还好吗,请节哀……”
    洛玉阳拂了拂头发,欣慰道:“小夫人不在这里,那就是没事了罢……”
    凌司玄脸色一白——
    他以为洛玉阳会因为百里忧丧命而痛苦万分,可是副楼主却一点伤心的样子也没有。
    洛玉阳道:“婆婆想杀小夫人呢,幸好没成……真是谢谢暗杀府的人了。”
    一句音落,众人皆背后一凉。
    洛玉阳又道:“是我做得不够谨慎,太不严密,走漏了风声……是风月阁请的杀手罢,霜夜乃榜上之首,这样的人物我竟无缘得见……”
    凌司玄道:“午时接到的信儿,大少爷那里昨夜也有人偷袭。”
    洛玉阳道:“那很好,就这么告诉洛玉辰罢,是风月阁先动的手,说得越严重越好,就说我差点死了。”
    凌司玄点点头,“那……百里长老的尸体……”
    洛玉阳道:“小时候我不知道,后来我就知道了,她对我好是因为愧疚,愧疚是因为她害死了我娘,可是我也只有她了,所以我不杀她,现在她还是死了……”
    他疲倦地摆摆手,“随便找个地方葬了,不要告诉我葬在哪里。”
    撂下这一句,洛玉阳站起身,抖一抖衣上落的灰,“我的甜汤呢,我的晚饭呢,司玄,我饿了。”
    凌司玄愁眉紧锁,“师父……”
    然师父已经迈开步子,走了两步,回头看着他道:“你在难过些什么?这世上天天有人死,哪里需要你难过?这些后事让人去办就好了,你陪我回房里吃饭罢。”
    “我要是饿死了,你才真应该这么难过。”
    他说得轻巧,却在凌司玄哽咽之间腿下一软,晕厥倒在夕阳里。
    夜。
    夜里有多少血腥事,又有多少荒唐事。
    有多少伤心事,又有多少愁事。
    玉面先生带着花娘和莫绝,还有一众暗卫,暗卫们已分散去四处打探。
    他们还不知那只蝴蝶飞到了哪里,只知道一定就在迎枫关附近。
    剩下的一只凝水蝶孤零零的,被一根无影线系住,线的另一头就缠在玉面先生食指上。
    离愁蛊在身,它昼夜不安。
    花娘就坐在他身边,桌上放着两碟卤鸡胗,三碗红豆粥,一盘松鼠鱼,一盘炒兔丁,还有一锅虾仁煲。
    这是尚京外的一个小镇,名字叫衡沿镇。
    镇上没有很多居民,所以只有这一家客栈。
    客栈的名字叫怀鲜居。
    岑江一带水产丰富,即便是这样的乡野小店也有很多不错的菜色。
    蝴蝶一直想往前飞,奈何被缚。
    它无奈,还很痛苦。
    这样低能的小东西真的也会无奈痛苦?
    花娘看着它扑腾翅膀,奇妙的蓝色荧光在夜里如此美丽。
    客栈里一共坐了十一个客人,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八个。
    这八个人都是普普通通的,既不是习武之人,也不是心怀不轨的人。
    他们都忍不住一直看着那三个人。
    那个女人的身材如此婀娜,凹凸有致,她的脸还很漂亮,不是二八少女的那种漂亮,而是一种很有风韵的漂亮。
    她握着筷子倚在桌前,身形的曲线让男人们都移不开眼睛。
    莫绝也是男人,他也忍不住,不时斜眼偷偷瞥一下。
    玉面先生也是男人,但是他一眼也没有看。
    好像桌上这锅虾仁煲比花娘漂亮了几百倍。
    其实他自己也比花娘要漂亮。
    在座的男人们也渐渐发现了这一点——
    这个白衣白发的男人生了一张很好看的脸,不但好看,还有一种超脱的仙气。
    他静静坐在那里,就让人心生嫉妒。
    大家都是人,为什么有人看起来像仙人,而我们这些一眼就被看出是村民?
    玉面先生突然说了话:“快些吃,吃完了继续上路。”
    他担心晚回去一天风月阁里就得多死几个人。
    沈良轩这个人确实是疯子,迁怒起来从来无所忌惮。
    花娘还在逗弄着那只蝴蝶,听了玉面的话后就捧起了红豆粥。
    这时候客栈里进来了第十二个客人。
    他背着一把很长的刀,像背着身家性命,很沉重,所以他的背脊都有些弯了,脚步声也很沉重。
    这把刀有些脏,上面还有干涸了许久的血迹,它的主人没有好好擦拭过它,或许是想把这当做纪念。
    在他踏进来的一瞬间,玉面先生就握住了玉笛。
    他放下筷子,横笛在唇。
    其余的客人已想逃跑,在听到第一个笛音后就真的都跑了。
    他们惊恐地偷窥着刀客,从他身边冲出去,掌柜和小二丢下手里的东西,也跑向了后厨。
    那曲调很好听,曲中的压迫之力却太大,笛音本高细,此时却沉重,花娘皱起了眉头,莫绝捂住了胸口。
    刀客却还是踏上前去,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他的相貌很不和善,有一双虎一般的眼睛。他的身材很高大,所以才配得起那样长重的刀。
    玉面先生放下了手,微笑着赞美他的功力深厚:“华雀果然是高手。”
    华雀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想必也知道我来做什么。”
    玉面先生问:“那…不知道我的人头值多少钱?”
    华雀道:“这一单并不赚钱。”
    像他这样的人,能成为一个有名的杀手并不容易。
    有很多杀手都钻研暗器,希望在暗处将目标一击毙命。这样很保险,不需要正面强攻,往往目标还不知道周围有危险,举手之间,人就归西。
    用暗器的人不坦荡,而用刀剑的人,他们的兵器很显眼,只要现身就会引起他人警惕,更别说是这么大的一把长刀。
    黄金榜上,华雀最讨厌的就是霜夜。
    专攻暗器的花姬固然阴险,霜夜的扇子却比暗器还卑鄙,你以为是哪家的公子从身边路过,那风雅之物却陡生利刃,杀了人之后还悠闲地收起机关,又成了一个翩翩儿郎。
    所以他也讨厌玉面先生的笛子。
    这支笛子还有些故事,它的机关原理和霜夜的扇子差不多,的确出自同一人之手。
    甚至苏棠袖鞘的设计也是来源于这人。
    花娘从曲子的余声里清醒过来,手中的筷子被她两指一捻,然后就直直飞了出去。
    在半途中,它尾端尽裂,化成了八枚花针。
    华雀甚至有时间瞄她一眼,脸色沉下去,同时握住了长刀。
    他已知道这女人想表达些什么。
    随即一刀挥出,刀气凛然,削去了八根针,每一根都成了两半。
    玉面先生道:“阿绝,你觉得你打不打得过他?”
    莫绝一愣,如实道:“打不过。”
    玉面先生直言道:“你也打不过花护法。”
    花娘腰肢一颤,娇滴滴道:“先生这是何意呢……”
    她伸手揽上这个漂亮的男人,“咱们两个一起,不会落下风的。”
    玉面先生猛地抬手掐住了她手腕脉门,女人**一声,指间落下两根针来。
    莫绝讶然道:“花护法?!”
    玉面先生眯着眼将她推开,“说,谁下的暗杀笺!”
    花娘揉着手腕道:“先生别生气呀,奴家本无恶意,不过是上头的意思罢了。”
    玉面道:“看样子这些年来你已混得风生水起,那黄金榜上的花姬便是你罢。”
    花娘退到华雀身边,“好哥哥,你可要护着我呀。”
    华雀冷冷横她一眼,朗声道:“素闻先生悬壶救世之心,与其为贼所用,不如和在下做个交易。”
    玉面先生何等聪明,已然明白过来:“夫人在你们手上。”
    他两指掐住蝴蝶,将它尾上的无影线解了。
    凝水蝶忽然得了自由,立刻迫不及待地挣脱了他指尖,荧光闪烁,飞出窗外,消失夜色里。
    华雀道:“沈良轩险恶无比,先生一人敌不了暗杀府,你二人现下也敌不过我二人,俊杰识时务。”
    玉面先生道:“我在风月阁向来自在,没受什么险恶之祸,到了暗杀府我又能得什么?”
    何谓交易——
    不过是你给我点什么,我在给你点什么,大家都满意,皆大欢喜。
    华雀道:“总之你现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人给沈良轩带回去了,你回去必受罚,那个疯癫之人要杀了你也不一定,你若不回去,又能去哪儿?”
    莫绝也认清这个现实,不安地抬眼看去,试探道:“先生……?”
    玉面先生将玉笛横在手里,一副要迎敌的姿态,却先问了一个问题——
    “暗杀府为何要她?”
    华雀略一沉吟,与花娘对视了一眼。
    他也还紧紧握着刀,花姬柔柔地欠身,俏声道:“奴家帮他答罢。”
    她掩唇笑了两下,“先生,您不知道府中的大人姓甚名谁罢。”
    能掌领暗杀府的人一定是个能人,高人,可怕的人。
    玉面先生轻轻摇了摇头。
    花姬道:“奴家也没有那个福气知道呢,只知道大人他姓——”
    “陆。”
    女人的红唇妩媚动人,悠悠吐出这个字来。
    莫绝尚一头雾水,玉面先生已收了笛子,他一指敲在桌上,轻点数下,忽就破冰一笑。
    他笑起来太好看,让花姬心神荡漾,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玉面道:“二位坐吧,一桌子的菜,不吃可就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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