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埋藏在心里十三年的秘密,突然间被人揭破,曾九娘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好像停止了跳动。
    直到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横抱着,进了一间屋子,她才募得发现,这里就是自己的居所。
    屋子点着一盏油灯,刘稷将她放到了床榻上,自己却坐在一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正中的桌子上,摆着一尊佛像,与他那天,在佛洞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见他盯着那尊佛像,曾九娘忍不住悲从中来,一个母亲最大的伤痛,莫过于失去自己的孩子,当年她毅然同丈夫和这个国家决裂,就在于此。
    “我记得你说过,如果他还活着,也有十六岁了。”
    “我的拉本,他们害死了我的拉本,他们害死了我的拉本。”她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从低泣到痛哭失声,曾九娘被他的话,勾起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幕,仿佛又回到了让她心碎的那一天,声音越来越大,再也不复往日里的优雅,到了最后,变成了尖利的叫喊声,声声控诉着心中的不公。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我,为什么他们连那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为什么,那个人明知道是谁,却毫无动作,为什么,没有人可以为他报仇,为什么!”
    刘稷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任她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这或许就是她压抑了二十多年,始终无法释怀的那种恨意,一旦释放出来,足以毁坏一切,吐蕃人大概到这时也不曾想到,他们倒底输在了哪里。
    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母亲的复仇之心。
    因为她可能会用十年、二十年、整个余生,只做一件事,从当初看似毫不可能,一步步地积蓄力量,等到恰当的时机,就会爆发出来。
    在真实的历史上,封常清止步大勃律,他的这具肉身,死在了贺菩劳城下,曾九娘没有机会策动唐军更进一步,结果导致了另外一个事件,那就是两年以后,苏毗人的叛乱。
    在那场叛乱中,赤德祖赞被他最宠信的两个臣子杀害,末凌替举兵作乱,被达扎路恭等人一举平定,他本人身死,儿子带着剩下的族人投靠了大唐,吐蕃人只能将尚未成年的挲悉笼腊赞扶上王位,整个国家的元气大伤,如果不是那个死胖子,结局或许会同今天一样。
    而那位吐蕃人史上最英明的君主赤松德赞,成年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率兵彻底征服了象雄!
    因此,真正的她,会是死于那一天么?刘稷看着怀里哭成泪人的曾九娘,忍不住去猜想。
    女子痛快地发泄着心中的恨意,直到喉咙沙哑,泪水干枯,整个人无力地倒在他的手臂上,那双美丽的眼睛,略显得有些红肿,雪白的脸颊被冲刷出一道道泪痕,青丝散乱着披在脑后,显得异常柔弱。
    刘稷慢慢地附下身,轻轻地挨上她那微张的红唇,冰凉而嫩滑的触感让女子睁大了眼睛,突如其来的男子气息更是让她气息紊乱,心跳不已。
    “五郎,五郎。”女子主动抱住了他的腰,身体微微后仰,两具身体迅速地升温,紧紧地融合在了一块儿。
    ......
    良久之后,女子发出一声似哭似诉般地低吟,面上带着醉人的酡红,整个人如同死去一般,倒在了他的身下。
    刘稷的脸上汗水淋淋,这样的运动虽然有益身心,其辛劳之处也是不言而喻的,他大口大口地呼着气,体会那种激情释放之后的快意。
    “九娘。”
    “唔。”听到她的声音,刘稷放下心来。
    女子回复得比他想像中还要快,她侧身趴在刘稷的怀中,火热的躯体还带着方才的余韵,差点令后者又有了反应。
    “五郎好是生猛,难怪......”
    刘稷摸着她的头,问道:“难怪什么?”
    “难怪艾尔西蕾娅说,她的母亲,死而无憾。”
    “咳咳”
    刘稷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怀里的女子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意,如同两人之前的那样,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样子。
    “她怎么什么都同你说?”
    “那就是真的了?”曾九娘兴致盎然地抬起头,一脸的好奇。
    “所以,不是她说的,是你猜的。”
    刘稷懊恼不已,女子被他的神情逗乐了,不由得发出吃吃地笑声。
    这一刻,两人就像一对偷尝禁果的小情侣,对彼此充满了好奇,无论说什么,哪怕是废话,都意犹未尽。
    调笑了一会儿,曾九娘感激地说道:“五郎,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用不着这样说,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你不明白,我,我之前不怀好意,只是想利用你们,为我复仇。”
    “我知道,我同样心怀警惕,因为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与坏,我们才刚刚相识,这么想很自然,你无须自责。”
    “你不知道,我是一个恶毒的女人,害死了很多人。”
    曾九娘悠悠地说道:“没了孩子之后,我恨上了所有人,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复仇,为此,再也不想看到那个人,先是想法子逃离吐蕃,我求助于西域的一个小国,他们把我的打算转告给了我的义兄,长安城的那位天可汗,他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于是,我绝望了,便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
    “假死?”
    “是的,死去的是我的一个侍女,那个时候,我住在自己的城堡里,与逻些几乎断绝了往来,那个人再也没有来过,就连听到我的死讯也是一样。”
    “为了隐藏行迹,我杀死了所有知情的人,现在的那些侍女、随从,全都是后来收留的汉人庸奴,你知道吗,你解救他们,是为了他们的自由,而我,却只是为了一已之私,根本不配得到欢呼和拥戴。”
    “都过去了。”
    曾九娘摇摇头:“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刘稷抱紧了她,曾九娘所说的,他并非不能理解,一个失却了国家支持的和亲公主,在那样的环境下,只能变得心狠手辣,才能生存下来,无论是依从息东赞还是杀死那些知情者,都是她唯一的选择,这个时代的女性,果然有着非同一般的行动力。
    如此的环境下,要是还单纯地如同小白兔,那才是取死之道,就是他自己,何尝不是一穿越过来,就遇上了生死搏斗,手底下的亡魂,只怕比后世他认识的人还要多。
    刘稷并不想她陷入这样的思维,于是赶紧转移了话题。
    “既然知道我对你好,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本名,是不是叫奴奴?”
    曾九娘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五郎是从朝廷的公告上看到我的奏书么?”
    刘稷哪里看到过,不过此时当然是点点头。
    “那是他们借我的名义写的,不过是我的乳名,哪有人叫李奴奴的。”
    曾九娘莫名地有些羞涩,甚至比方才两人激情一刻更甚,她的神色变化,引起了刘稷的好奇。
    “那九娘芳名可否告知在下呢?”
    “五郎如此聪慧,不妨也猜上一猜。”
    刘稷认真的想了想,既然她会这么说,那肯定是有线索的,曾九娘,曾九娘,对方既然不姓曾,他一下子明白了。
    “你的名字是曾?不对,哪有女孩起这个名的,一定是珍珠的珍,李珍对吗?”
    曾九娘痴痴地望着他,抚着他的脸颊,轻声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是一个玉旁加一个曾字,意思是玉颜如珠。”
    “我的九娘,花容玉貌,果然名如其人。”
    “奴的容颜早已枯稿,也唯有五郎,才会如此心口不一。”
    “那我以后就叫你奴奴了。”
    刘稷毫不客气地宣布,女子声若蚊蚋地嗯了一声,默认了他的强势。
    “奴奴,你在宫中长大,一定知道太平公主,她叫什么?”
    “奴奴,先帝是你的义父,你一定见过安乐公主,她当真有那么美么,不会真叫‘裹儿’吧。”
    “武帝长什么样,是不是有很多面首?上官婉儿呢,怎么挂的......”
    ......
    “奴被义父接入宫中的时候,方才四岁,一共呆了不到五年,便远嫁蕃邦,哪里记得那么多事,五郎怎的,比个妇人还要......”
    曾九娘被他的好奇心打败了,忍不住连连告饶。
    “宫闱秘辛嘛,谁不想知道。”刘稷嘻笑着又问道:“武帝当年,真的亲手掐死了你的大姑母?”
    曾九娘没有答他,她知道,对方不住地插科打诨,就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避免陷入失子的伤痛当中,这份体贴,让她感动莫名,因为长这么大,真心对她的,没有几个人,就连自己的生母,都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了。
    “宫廷越是精美,下面就越是血腥,大明宫,每一间屋子,都垫着无数的尸骨,五郎,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刘稷这才恍觉,导致她一切灾难的源头,正是那位独一无二的女皇帝,于是收住了嘴。
    “好,我们不要再念着过去,从现在开始,九娘可以过上自己的日子,就算想回到长安,我也会陪你。”
    “不了,有个女人骂我,吐蕃养育了我三十多年,而我在大唐呆了不到十年,你说我应该算什么人?如今连大唐的官话,都说不好,那里一个亲人都没有,回去不过徒增伤感耳,五郎的好意,奴心领了。”
    刘稷将她的脸扳向自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九娘,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莫名地心生相惜吗,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我总算知道了,因为我们二人,都是失去了一切的弃儿,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活下去,现在,不为别的,只为自己而活,去他娘的吐蕃、大唐,去他娘的赞普、皇帝,谁敢阻我,就是天王老子,老子也要将他劈落凡间。”
    曾九娘喜欢他此刻的霸气,只是轻轻地吐了一个字:“好。”
    两个身体便再度融为一体。
    相聚总是短暂的,没过几天左拥右抱的日子,刘稷就接到了封常清从逻些城发来的指令,朝廷负责吐蕃事务的黜置使,竟然是左相兼武部尚书陈希烈,盟约达成,他们将直接从当地启程,带着赤德祖赞等人上京城献俘。
    而他,则要先回龟兹,护送封常清的家眷赶过去,这是朝廷对于一方节镇的后手,就连红极一时的安禄山,也不得不将长子安庆宗,留在长安为质。
    对此刘稷有些犹豫,眼下,他在象雄和尼婆罗诸国,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而回到大唐,不过是个中下级小军官,还要忍受同僚的倾轧和排挤,去做一些无聊的斗争,并不是他愿望看到的。
    可就此脱离,又有些不舍,因为心中的另一个灵魂,还有一份牵挂,这样的心思,看在两个女人的眼中,都是感动莫名,这个男子,正如曾九娘所说的,既无情又重情,叫人难以割舍。
    “五郎,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此生注定了,会成就一番事业,除了我们,还有那些同袍,还有你的家族,去吧,任何地方,都不应当变成束缚你的枷锁,我会陪着你的艾尔西蕾娅,照顾她和你的孩子,直到你再度返来。”
    曾九娘的话,让他再度鼓起了勇气,对方说得没错,人生只有面临挑战,才会活得有意义,他要担负起的,不只是一个人的责任。
    封常清、田珍、李嗣业、段秀实、杨和,那些对自己爱护有加、视若子侄的叔伯们,对他有着更多的期望,不应当辜负。
    而如同杨预、张无价、许光景、康老四以及乾坑戍的一众将士,这些好友和下属,还有一份职责,又岂是轻易能放弃的。
    他一把将两个女人拥入怀中,在她们的额头上各自印了一下,在二人的注视下,跨上了自己的坐骑。
    “奴奴,艾尔,守好咱们的家,等着你们的男人回来。”
    说罢,一挥手,带着张无价等人,缓缓策马前行,朝着安西镇的方向,快马加鞭疾驰而去。
    看着渐渐远去、直至消失的烟尘,艾尔西蕾娅再也忍不住了,捂着嘴痛哭失声:“他还没有给孩子留下名字呢。”
    曾九娘搂住她,眼神依然眺望着远方。
    “别担心,他不会忘的。”
    第一卷《公主的遗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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