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唐人的计时法,寅时初四更刚过,贺菩劳城石家老店的周围被火把照得透亮,无数吐蕃军士将这片街区团团围住,只在店前留出了一条路。
    息东赞披着一件吐蕃人的长袍,散着头发,在几个侍卫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了一眼被绑在路边的几个人,面上有些阴晴不定。
    “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听店主说,十五刻之前。”他的手下答道。
    吐蕃人的计时法,一天分为六十刻,同唐人相比,也就是每五刻一个时辰,这么算来,他们竟然走了三个时辰?
    而那个时候,正是自己吩咐人做事,为了掩人耳目,减小伤亡,特地选了下半晌,谁知道,竟然扑了个空。
    消息是怎么泄露的?他有点不敢去想,此刻也不是追查的时候。
    “在街上巡查的,就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问过了,没有唐人离开。”事情没做好,手下连头都不敢抬。
    “没有?”息东赞冷冷地说道:“唐人会蠢到扮作唐人离开?”
    突然灵光一现:“他们,应该是穿着吐蕃重甲,骑着我们的战马,会朝哪里走呢?”
    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他的语气陡然加快:“马上集结人,只要轻骑,跟我去追。”
    “走了这么久,还追得上吗?”
    “追不上,送一程也是好的,我倒想亲眼看一看,那个什么五郎,究竟如何了得。”息东赞转身便走,竟然连甲也不准备披。
    “那这些人呢?”
    手下在后头喊道,他脚步不停,只甩下一句话。
    “让他们写保书,交释金,然后放了。”
    骑在马上,迎着扑面而来的山风,杨预感到了一丝后怕,如果不是刘稷带着他潜入吐蕃人的官邸刺探了一番,这会子,只怕已经成了刀下鬼。
    谁能想到,那个什么息东赞,连心爱的女人都能骗,根本就没打算让二人活着离去,也许从一开始,他们打的主意就是诱使二人来到这里,什么藤桥,什么增兵,哪有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来得刺激?
    他甚至能想像得出,老爹听到自己的死讯,暴跳如雷的样子!大唐未必会为某一个人兴兵,可是绝不会放任二个郎将皆死于敌境而无动于衷,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兴兵借口,那些想边功想疯了的安西将校,会怎么做?还用说吗。
    想到这里,他不禁看了一眼正前方,那个在马背起伏颠簸的高大身影,与进城时一样,刘稷此刻穿着全套重甲,而他则是一身庸奴的打扮,四匹马正好一人双马,足以让他们昼夜不歇。
    杨预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好个五郎,竟然在山林杀人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天,达囊乞和手下的那些衣甲,如今成了他们逃亡的最好掩护。
    贺菩劳城是有夜禁的,天黑之后,街道上到处都是一队队的吐蕃巡兵,如果不是穿成这样,根本不可能逃得掉,而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们大摇大摆地骑马上街,丝毫不让地迎着那些巡兵,后者,甚至还会停下来,朝他们致礼!
    这是何等的胆略,又是何等的算计。
    太难受了,刘稷根本看不到后面那束崇拜的目光,他感觉身上就像吊着一堆铅球,面甲将口鼻全都遮住,连呼口气都隔着层层阻障,真不知道原先的主人是怎么适应的。
    可是不穿不行,他的相貌,人家一看就知道不对,反倒是杨预用不着遮面,因为吐蕃人的庸奴里面,原本就有大量的唐人,全都是历次战争时,被掳掠的人口。
    夜色如水,风里杂夹着一丝冰凉的味道,沿着潺潺的河流,倒也不用担心会迷失方向,从贺菩劳城所在的斯噶尔河谷,经过印度河谷,到达百里之外的婆夷川时,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时辰,天色渐渐地亮了。
    “歇歇吧。”当先的刘稷扔掉手中的火把,慢慢将马儿勒停。
    四个时辰里,两人每隔一个时辰左右就会换一次马,饶是如此,八个小时这么拼命跑下来,人和马都已经累得够呛,杨预跳下马,主动上前牵过两人的坐骑,去河边喂食。
    刘稷解下铁盔,取下面甲,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只觉得两条腿已经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想不到那个婆娘,如此心狠手黑。”
    不知道什么时候,杨预来到他的身边,将一兜水递给他,刘稷接过来喝了一口,冰凉中带着一丝甘甜。
    “她未必有那个能耐,那个吐蕃男子同她只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罢了。”他不怎么想谈论那个女子,将话头偏过:“咱们一走,石郎君会不会有麻烦?”
    杨预显然也在担心,目光不自觉得看着过来的方向:“老石不是雏儿,该如何应付他心里有数,吐蕃人不会随意杀戮客商,最多破些财罢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看着远处,那一片雪白晶莹的冰川,其分布比后世还要广,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此去婆夷川,还有多远?”
    杨预伸手搭了个凉棚,向那个方向张望,粗略地一估算:“不到三十里了。”
    婆夷川的位置,在后世的历史研究中不乏争议,但是怎么也脱不出印度河的某条支流,作为大小勃律的界河,如今成了唐蕃在西域的分界线,不问可知,那里一定驻守着不少的兵力。
    “水深如何,马能泅过去吗?”
    “宽一箭,深浅不知,可它在山谷下头,人可以攀下去,马如何下得?”
    听他这么说,刘稷立刻明白了,那是一条夹谷河,两岸都是峭壁,这样的河流肯定很急,就算游过去了,要攀上山岩,也不是一件的容易事,徒手攀岩?在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下,危险性不小。
    其实,在后世,从巴尔蒂斯坦到吉尔吉特,远不止一条路,他相信,在千年之前,也会是一样,然而有些路,毕竟要趟过才知道,眼下没有这个时间。
    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
    刘稷拍拍手站起来,走向自己的坐骑:“走吧,咱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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