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书辛气得想打人:“我这几十年了都收不到徒,你刚一收到就故意带来眼气我的是不是?”
    纪松柏笑着示意靳木桐拿出两幅图:“你看看吧,就是这两幅。都是需要修复的,还没找到颜料呢,过来看看你这里能不能找到合适的。”
    杨书辛一看见画,玩笑的神色立刻收敛,戴上老花镜,小心展开画,仔细研究。
    “这幅图,应该出自清朝初期,画法有些陌生,没有题款,我也猜不出是谁。这幅图就很明显了,上头有乾隆御题,应该是乾隆年间宫廷画师金廷标所画,这画保存的不太好啊……”
    靳木桐答道:“这是我无意中接的修复的单子,保存的的确不好,因为这幅画的主人急需要将它修好所以我跟着师父来了苏州找颜料。”
    纪松柏之前也没看过这画,此时也是仔细研究:“金廷标的画故宫和台北故宫都有,故宫里的我修过几幅,他的画风格鲜明,很好辨认。据说清末流出宫一些,没想到竟在这里看见了,不过这幅画的风格跟他以往的不太像。”
    杨书辛也认可老友的话,补充了一句:“风格是不太像,不过确系是真迹。”
    高手过招,就是这样,三言两语的就鉴定完了,靳木桐还懵着呢。
    怎么看出是真迹的了?
    杨书辛察觉到靳木桐的表情,哈哈一笑:“我就不在你师父面前班门弄斧了,让他说。”
    纪松柏指着山间的朦胧感说道:“国画里,要表达狂风骤雨其实很难做到,不过这山间弥漫的云气便是烘托此时的天气,不过这还只是一部分,你看这里两个小人,这纤夫的衣服被吹起,正在使劲拉纤绳,樵夫的帽子也被吹歪了,这个小娃娃正在使劲的拽着伞不让风吹跑,这些都是表达风雨很大的意思。再看看这,这些江中竹筏被吹得东倒西歪,说明水流很急。”
    靳木桐听得入了神,原来这画中还有这么多的细节啊。
    “这画的也太自然了!”靳木桐忍不住感慨。
    杨书辛和纪松柏对视一笑,说道:“只看画面,自然觉得充满生活气息,非常自然。只是这画里透着一处很不自然的地方。”
    靳木桐:这画里还有bug?
    杨书辛指着乾隆题诗说道:“这首诗就是不自然的地方。诗中内容感慨了这是自己在江南亲眼所见的场景:雨那么大,商贾还在不惧湿滑前行,农民依旧辛勤劳作,表达的是乾隆体恤民情的心情。然后八年后,画师金廷标将这个所见画了出来。据说金廷标在乾隆面前很是得宠,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靳木桐目瞪口呆,原来这画,还是宫廷画师的彩虹屁之作,而且还正好对了皇帝的胃口,所以才会诗兴大发在画上题字,而且还兴之所至的戳了很多个章……
    原来细品一幅画,还有这么多故事啊。靳木桐听得津津有味。
    纪松柏话锋一转:“行了老杨,画也品了,你给看看缺啥颜料,给补上吧。”
    第74章
    这话明摆着就是让杨书辛将压箱底的颜料都拿出来。
    杨书辛刚还滔滔不绝, 侃侃而谈,瞬间噎住。
    果然, 聊得再开心,纪扒皮还是纪扒皮啊!每次来苏州,都得将他掏空了不可。
    杨书辛摊手:“别的颜色我这都还有些库存,可石青、石绿是真的没有。”
    “怎么回事?”纪松柏有些意外,其实这次来苏州,他也是来找这两种颜色的。
    “哎, 前段时间你们故宫修复通景画, 将湖北蓝铜矿都收购的差不多了, 我去的晚了,只给我剩了点渣, 品质不好, 杂质比较多,只做了点,被一个画家买了拿去做《千里江山图》的复制品了。”杨书辛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跑了几个铜矿产地都落空, 就心痛不已。
    “那什么时候才能有呢?”纪松柏问道。
    “这我可说不准了, 我年纪大了,常年研磨这些颜料,腰不好, 如今又有了风湿, 跑不动咯, 我只跟相熟的矿工打招呼, 只要遇到合适的矿石给我留着, 我定期去收。哎,挖不动了。”这话说的有些伤感,让纪松柏听了也沉默了。
    半天,纪松柏才拍拍老友的肩膀:“你辛苦了。”
    聊完,纪松柏就要离开,杨书辛叫住他:“你等等。”
    “怎么?”
    杨书辛说道:“好歹你也刚刚收了徒弟,我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归,这里有最后一点石青和石绿颜料,是我留着平时画两笔用的,你都带着你徒儿来了,这些就当是见面礼吧。”
    纪松柏和靳木桐都以为要扑空了,没想到这老头竟然藏了一手。
    纪松柏乐了:“你这老家伙,不早拿出来。”
    杨书辛耸耸肩:“这的确是最后一点了,不是我说,我这没有,如果你们故宫都找不到,估计真的难找了,除非你自己去收蓝铜矿。哎,自己收又累又不好找,反正谁找谁知道。”
    纪松柏:“行了我知道了。”
    靳木桐却问了一句:“杨伯伯,请问如果我找到了蓝铜矿,能不能跟你学习研制颜料呢?”
    杨书辛一愣,却摆手:“还是算了,你个姑娘家的,学这个很辛苦!”
    纪松柏却很支持:“颜色和颜料原本就是学习古画修复的基本功,有兴趣跟着学学也挺好,老杨,她要真的能找到,你就教教她吧。”
    杨书辛心想如今蓝铜矿难找,估计也找不到,便点头答应了。
    从颜料店出来,靳木桐问纪教授:“师父,如今这幅《雨景图》确定是真迹了,你看要不还是你拿回故宫修复吧?”
    纪松柏笑了笑说道:“我不急着回故宫,最近工作组最要紧的还是找到双面绣传人,所以我还得留在苏州,这样,难得我们师徒聚在一起,明天开始我便带着你修复《雨景图》。工具倒是好办,我助手明天飞苏州,我让他给我带来便是。”
    靳木桐简直高兴坏了,当初在安徽小山村的时候,她刚刚拜师,纪教授也教了她不少东西。
    只是那时,她的修复水平还只是初学,纪教授也没教太多深入的操作技巧,只讲了一些练习基本功的要领。
    可就算只是讲基本功,也让她受益匪浅。
    如今竟要带着她一起修复金廷标的《雨景图》真迹,这简直就是福利啊!
    而且,有师父的参与,《雨景图》的修复进度也会加快许多,这样冉菁也就不会等那么久了。
    对了,靳木桐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点。
    “师父,既然《雨景图》已经确定是乾隆时期宫廷画师金廷标的真迹,那故宫真的会启动购藏程序么?”
    纪松柏想了想:“具体的情况还要等我回去以后汇报才能知道,毕竟我只是负责书画修复组,并不负责购藏。”
    靳木桐连忙说道:“但如果书画持有人有特殊情况呢?”
    “什么特殊情况?”
    靳木桐便将冉菁的情况告知了师父,纪松柏说道:“那我打个电话。”
    他拨了几通电话,说明情况以后,对靳木桐说道:“你放心吧,院里的领导答应我立刻开会讨论《雨景图》持有人的情况,如果能批下来,估计不等购藏计划启动,持有人的母亲应该就能得到妥善安置。”
    靳木桐听到这个消息,也为冉菁感到开心,虽然两人萍水相逢,不过通过画认识也算是一种缘分。
    如果能够因此给她的生活带来一点帮助,也挺好。
    于是第二天,靳木桐便开始跟着纪教授占用了杨书辛的地盘,在他店里开辟了一块地方教靳木桐修复《雨景图》。
    杨书辛抱怨连连:“走走走,每天在我这个收不到徒弟的人面前秀,简直可恶!”
    不过他抱怨归抱怨,每次过来溜达,瞥一眼纪松柏缺什么颜料,还巴巴的给主动送过来。
    这副《雨景图》要比靳木桐手中的古画大多了,这样大的古画,如果一个人修复的话非常辛苦,所以靳木桐便一边学,一边在旁边给纪教授打下手。
    合作的过程中,她也学到了不少,杨书辛除了偶尔过来搭把手,其余的时间都在一旁研磨颜料。
    靳木桐休息的时候也会在一旁围观,看得多了才发现,之前杨老说的还真不是开玩笑的。
    他每天都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前摆着榔头、石盆、石杵、瓷碗和一些矿石颜料。
    他先用榔头将矿石的一点颜料敲下,然后用石杵反复研磨,然后过筛以后的粉末放在瓷碗里,再用另一个石杵研磨。
    就这一点颜料,需要每天研磨十小时,连续二十天都不能停歇,直到颜料出油放光,还要倒入水中沉淀分离,颜色的层次便会出来了。
    这可真是太磨人了。
    难怪杨老感慨这活太累,年轻人没点定力完全做不了。
    “磨颜料这么累,杨老为什么还要坚持做?”等从颜料铺出来,靳木桐才忍不住问道。
    不是她不明白传承的重要性,只是觉得做颜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纪松柏意味深长的说道:“你如今修复的那些古画最远也就是几百年对吧?”
    靳木桐想了想,的确是的,她修复过的古画基本上都是清朝的。
    “你想想,如果是上千年的古画,假如那时的画师用的是化工颜料,就算今天有修复师,你觉得这些画真能保存到现在吗?”
    靳木桐想了想:“还真是,别说明清了,唐宋也有不少名画传世。”
    “所以杨书辛坚持做矿物颜料,也希望能将今天画家的名画传给后人。只可惜,如今矿石难找,用的人也极少,市场萎缩的厉害,他这个颜料大师都难找到传人。”
    这话一出,靳木桐也觉得有些无奈,看来不仅是桑皮纸技术,传统颜料匠人也面临传承艰难的境地。
    她刚跟纪教授道别回到酒店,便接到了一个锦城的电话。
    靳木桐接了起来,竟是冉菁打来的。
    “靳小姐是吗?我是之前委托你帮我修复画的冉菁,你还记得我吗?”
    靳木桐:“当然记得,你妈妈的病情如何了?”
    冉菁的声音里是难得的轻快和高兴:“靳小姐,劳你惦记着,我妈妈如今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虽然精神还是有些不好,不过已经没有危险了,真是谢谢你了!”
    “谢我做什么?”靳木桐笑道。
    冉菁有些激动的说道:“真是多亏了你呀,你把我家的情况告诉了故宫博物院,他们派人过来,还专门请了北京的医生会诊,这才让我妈妈化险为夷啊。整个过程,他们都没有提买画的事情,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是你帮忙的!”
    原来是这样,看来是师父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派人过去处理的。
    “这画如今我还在修复,我会尽快将它修好,然后物归原主。”靳木桐说道。
    “不了,我已经跟我妈妈商量过,之前我们不愿意卖画,是因为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当初我外公为了保护它,甚至不惜以命相搏,它对我们家族来说有非常特殊的意义,我妈妈不愿意为了钱就将它卖掉。可是如今它如果能够进入故宫,能够被展览让所有人看见,我跟我妈妈都觉得这更有意义,所以我们已经同意故宫的购藏协议了。”冉菁的嗓音依旧十分愉悦。
    靳木桐能感觉,对于自家的传家画能够进入故宫,冉菁也觉得很开心。
    “这样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恭喜你,希望你妈妈能够早日康复。”
    “谢谢你啦靳小姐,我们拿到钱以后,打算也在海西路开一家绣馆,等店开业以后,我请你吃火锅。”
    “嘿,行!”靳木桐笑道。
    刚要结束聊天,靳木桐却突然灵光一闪:“等等,冉菁,你说你跟你妈妈开的是绣馆?”
    “是呀,等我妈妈病好了再说,不过就我们俩肯定不够,如果生意好的话,还得从苏州招人呢。”冉菁兴奋的畅想着未来。
    靳木桐咽了咽口水,调整呼吸:“你妈妈叫什么?”
    此时,纪松柏正在头痛呢,工作组传来消息,已经遍访苏州各大绣馆,也有一些能绣双面绣的绣娘,可是当她们看见图片上的绣样以后都拒不接单。
    原因是这种绣法已经失传,而且对绣娘的各方面能力要求极高,根本不可能在故宫要求的时间内完成。
    寻找双面绣传人的工作陷入僵局。
    这可真是好事多磨,之前倦勤斋的通景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合适的桑皮纸,如今双面绣又遇到困难,按时完工简直比登天还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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