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晏连忙收回了手,青年脸上浮着异样的潮红,气息更是紊乱不堪。他向来温文自持,这样言行已经算是放肆之极:“抱歉。”
    哲勒定了定神,他被对方刚刚的一句问话勾起了心事,思忖片刻,于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宋明晏,这东西当时哲容并没收走,想是觉得留在哲勒身上更像在嘲讽他弟弟的愚蠢。宋明晏在看清哲勒掌中的婀娜芍药时脸色一变,顿时语塞。
    “我……”
    “宋明晏,我给你看这个,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吊在础格鲁上的那几天,我想了很多,也包括你。”哲勒每说一句,便要停一停,“刚看到这东西时,第一个念头是‘我果然什么都留不住’。你如果真的回了东州,也无可厚非,那是你的家乡。”
    “我不会走。”
    哲勒把手帕递给宋明晏,对方接过后转手便丢进了水里。这举动颇孩子气,哲勒苍白的唇角因此往上翘了翘,声音也比方才要柔和了些,“我知道。所以我刚刚才说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在哲勒看不到的地方,宋明晏的手紧攥成拳。
    “你还是在生气?”哲勒凝视着他唯一的金帐武士,“气我?”
    “不,”宋明晏小声道,“……我在气我自己。”
    哲勒不再说话。前方的河面洒下了碎金的光斑,漂行的尸身逐渐被水流牵引着远去,他转身去牵马:“你洗一洗手和脸,准备回去了。”
    哲容的尸体是在两天后的硫磺泉支流孔雀河上发现的。
    午后炎热,放羊的男孩们哪里耐得住,早脱了衣服跳进了孔雀河里嬉戏起来。才四个月大的羊羔睁着一双湿润的眸子,好奇地低头叼起了男孩的新褂子,将它当成一片口味独特的新草,乳齿立刻蠕动起来。“哎呀我的衣服!”男孩光着屁股连忙上岸去抢,人羊滚做一团,惹得还在河中玩耍的伙伴们哈哈大笑。
    男孩好不容易将褂子扯回怀中,刚要回河滩中洗一洗沾了满身的草屑羊毛,突然他发现从上游隐约漂来一样东西:“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早有年纪更大些的反应过来:“是、是死人啊!”
    河滩顿时乱了起来,少年们慌忙上岸在草垛里找到自己的衣裤套上。“要去告诉大人吗?”有人问道。大伙面面相觑一会,一个瘦小的男孩已套上靴子往回跑:“我叔叔是白鹰营的什长,我去叫他来!帮我看好我们家的羊!”
    半个日分之后,他叔叔还带了几个白鹰营的人赶来了。大人们来到岸边后,将手中的长棍探出,几番尝试后,长棍上的铁钩终于挂上了尸体腰上的金钩。男人们一边将尸体勾上岸,一边驱赶着围成一圈的少年:“你们还杵在这干嘛,去去去,这不是小孩们该看的,到时候晚上做噩梦了,可别钻到你们阿妈的怀里哭。”
    有男孩涨红了脸不服气地反驳:“你别瞧不起人!我今年开春已经行了成年礼,是战士了!”一人发声,其余的更不甘示弱表示浮尸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男人们都笑了,其中一个指指年纪最小的男孩:“这不是图哥家的小儿子吗,我记得你阿爸叫你杀只兔子都不敢,也算是战士了?”被他指着的小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过去就要揍人,奈何还不到男人的腿根高,先前还充满着紧张和恐怖的空气里,如今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什长冷下脸:“别闹了,快来搭把手!”
    白鹰营的人将尸体拖上了岸,发出湿物坠地的清脆声响。男孩们纷纷捂住双眼,眼睛却忍不住从指缝间悄悄向前望去。
    “是马贼干的?”男人们围成一圈,有人拿靴尖指指尸体断了的那只手,“真可怜,估计他家里的婆娘还等着呢。”
    “看起来是个身手相当厉害的马贼。”又一个人看到了脖子上的刀口,“如果让我见到他,我愿意出五枚金币买他的马刀。”
    什长此时却皱起了眉头,他蹲下身,抓起了尸体的袖子仔细翻看一番,又屏住呼吸伸手去摸尸体的怀里,半晌脸色凝重地站了起来:“我们恐怕得叫阿拉扎过来一趟。”
    “怎么了?”阿拉扎是末羯汗王身边最得力的金帐武士,要让他过来,白鹰营的人都有些诧异。
    “这人……总之去叫就行了。”什长摇摇头,转头向河沿走去,他得洗掉粘在指尖的难闻腐气。
    阿拉扎来了,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墨桑。
    “吾王。”众人纷纷行礼。男孩们只在庆典时的人群中央见过墨桑,如今能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汗王,连他腰间那柄弯刀上的收翼苍鹰图案都能瞧得如此清晰,各个小脸上泛起了激动的光。
    什长也不承想墨桑会来,连忙先迎了过去:“打扰了,吾王。我曾在东州边境的富商手里见过一回死者衣服料子,叫什么花信春,绝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加上我又没有发现可证明身份的信物,所以……”
    阿拉扎快步过去,男人在看清死者的脸之后咧嘴笑了:“要什么信物,他这张脸就是最好的信物。吾王,你可赌输了。”
    “哦?”墨桑挑眉,他缓步过去,阿拉扎也不怕气味,用他少了一只大拇指的手掌将死者的脑袋一拨,一张死白的脸顿时暴露在墨桑的视线里。尽管皮肤已泡得肿胀,但五官尚清晰可辨。
    “哦。”墨桑眉角放了下来,他微不可闻地挪动嘴唇,“……不中用的废物。”
    “这人到底是……”
    “住在咱们前头狼窝的大人物哩,”阿拉扎啧啧有声,“‘白狼’他哥哥,听说过没?”
    男孩们咬着耳朵:“‘白狼’是谁?”
    “我也不晓得,你们认识吗?”
    孩子们不知道,什长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听说穆泰里可使唤的儿子只有两个。”
    “现在已经死了一个,”阿拉扎嗅着食指上的腐气,“汗王,你该准备贺礼恭喜你妹夫成为图戎的新主人了。”
    墨桑冷笑一声:“贺礼我当然会准备,只看哲勒接不接得起。”
    阿拉扎皱起鼻子做出一副苦相,看来他也得去洗洗手了。
    墨桑吩咐白鹰营的人,“把他找个好地方埋了吧,好歹也是北漠亲贵,他弟弟倒也忍心让他就这么漂着。你,”他指了指什长,“很好,提百长。”
    什长,如今该称百长了,他努力克制欣喜之色,招呼手下们将哲容的尸身收拾收拾,拖去了另一边。墨桑回头看到周围的牧羊男孩们仍不肯离开,不由笑起来问道:“你们不害怕吗?”
    “回汗王,我们都是战士,不怕!”男孩们嗷嗷叫着,用力拍着细弱的身板,恨不得让墨桑马上将自己分入白鹰营,黑枭骑。
    墨桑点头称赞:“不怕死人,很好,不怕死人的战士才上得了战场。小战士们,去找管刀库的赫里拿一把新刀吧,算是褒奖你们的勇气。”
    听说有刀可以拿,男孩们集体爆发出狂喜的欢呼声,你推我搡地一溜烟跑了个干净。
    河滩上只剩末羯汗王与他的金帐武士。墨桑走过去,踩在方才哲容尸体横躺的地面上,漫不经心地问阿拉扎:“北漠有多久没发生战争了?”
    “战争每天都有,抢人老婆也算战争。”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说的是战争,不是抢个草场,剿一窝匪徒的小孩游戏。”
    “那就得有二十七年了。”阿拉扎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我婆娘死后,我每年去一趟天命山,一共二十七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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