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不了的不是吗?我已经废了。”青年的眼睛形状很美,里面却没有一丝光亮,他沉默半晌后叹气道:“你又何必这样。”
    “这样说来......那个传言是真的?” 九献放下茶杯,上前仔细端详着青年的眼睛,试探了几下以后说道:“真的看不到了?”
    “也没有完全看不见,还能看见点光。” 温述秋闭上眼睛,笑了起来:“聊胜于无,其实和以前没什么差别的。”
    “你恨我吗?”九献看着他安然的笑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为何要这样问?” 温述秋放松了身体,偏了偏头,明明眼睛之中没有焦距,却让九献莫名其妙觉得他就是在看自己。那种目光与目盲与否没有关系,它是自心而来,由神魂而出。
    “九献,你明明知道我的答案。” 青年叹了声气,“于公,我知道究竟是什么才是使我变成这样的本因,于私,你是我的师长也是我的友人。我是会恨,但不会盲目的恨。”
    “不,你是恨我的,你合该恨我。”九献嘴角抽动了几下,大笑起来,“晏无意前途未卜,生死难测,而你也马上要随我走了,之后就一辈子也都见不到了。你们是一对好兄弟,或许还是别的什么,现在都无所谓了。”
    “不会的。” 青年轻声否决道。
    “温述秋,你认了吧,你和晏无意是两个世界的人。只要有我、有尊上、有苏曼大人在的一天,你们便注定相对。” 九献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道:“收起你的那点小心思,若是你无二心,现在也不会是这个下场。”
    “下场?” 温述秋笑了一声,转脸对着他:“我愿意为真心待我的人出生入死,我不负本心,所得的无论是苦果还是其他什么,也都是由心而来,何来下场二字?”
    “你比小的时候伶牙俐齿了不少。” 九献定定看了他一瞬,轻声说道:“知道我为何没去押送你的好‘兄弟’吗,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下午启程,你随我走。”
    温述秋没有问去哪里,他缓慢地站起身来,长长的发丝顺着他的动作落了下来。
    “另外。” 九献把玩着桌上一小块提炉的碎片,“我听闻温乔婴这女人走了?”
    “鬼面统领已经知道的事,何必再问。” 青年露出一个说不上来什么感情的笑容,站起身,赤着脚走向窗边:“你是想嘲笑她吗?”
    从窗外俯瞰,只有三两只野鹤静静站在汀边梳理羽毛,过往精心打理的岸边现在只剩一片荒芜。
    温述秋看不到这样的情景,他的四周只剩下了些细微的簌簌声和呼吸声,安静的如同鸿蒙未开。但这并不阻碍他感知世界,阴沉的云带来的水汽、极乐山中清新浅淡的林木味道、以及屋内还残留着的女子脂粉气与燃香的气息、手边坚硬的线条,一切的一切构成了他的全部世界。
    “嘲笑?” 九献神色莫测:“她有什么能让我嘲笑的,死?谁不会死呢。那个讨厌的女人就算是死也有人心甘情愿和她一起走。她那样儿,可算得上是善终了。”
    “若是你愿意,你也可以善终。” 温述秋走到他面前,伸手:“簪子还给我。”
    “拿珠子换。”
    “珠子?”温述秋挑起眉头,脸转向他:“什么珠子?我不信你没搜身。”
    “随你吧,暂时用不上。”九献从怀里掏出那根一掌余长的白玉簪子,扔还给他。
    温述秋接过簪子,心里才暗暗松了口气,别看这是件首饰,同时却也是他保命的底牌,放在手里总归是能安心一点。
    “收拾好便出发。” 男人见他稍微放松了一点的神情,心下讥讽。
    由北方边陲通往南边繁华之地要经过重重高山激流的险阻,若是走陆路,共有百十来条官道。三里一亭,十里一驿,关口还有官兵把守盘问。为了躲避高额的关税,平头百姓只能选择走偏僻的小道。这样的小道在当朝有无数条,有的只不过是稍微偏僻一些,大体还是安全,但是还是有一部分地处险要,这其中尤以云绝道、难顾桥、鬼哭关、崔嵬峦出名。
    是夜。一队灰衣人马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官道的关卡。
    灰衣人中为首的是个高个子男人,他背后背着两把硕大的苗刀,脸上被一块暗红色的胎记笼罩着,狰狞如恶鬼。高个儿男人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向看守驿亭的官兵。
    “来者何人?有无驿书令牌?”驻守的官兵小领头拦住他的步伐,沉声问道。
    “这位官爷。” 男人笑嘻嘻地说:“这么晚还守着呐?”
    他一边嬉笑着一边悄摸将一块碎银塞进打头的人手心里,凑上去低声说道:“走镖在外,行个方便。”
    “车里押的什么?” 小头领掂了掂银子的重量,满意地咂咂嘴,例行公事地说道:“金银盐铁茶不容通过,别让我们难做。”
    “哪儿能啊,谁敢运那些掉脑袋的东西。” 男人谄媚笑道:“就是布料和些皮子。我们打北方来,想着在南方发笔财呢。”
    “走吧走吧,今儿爷心情好,这点钱就当孝敬我们的酒钱了。” 小头领哼笑着向后面示意放行了。
    队伍又悄无声息地上路了,直到走出三里地之后,他们才停下来就近找了个亭子休息。驿亭里燃起了一堆篝火,成了漆黑的夜里唯一的明亮标识。十来个灰衣人动作统一地翻身下马,然后走向后面的马车里押下一个人。将他推到火堆旁边。
    那人身量极高,面容成熟俊朗,气质清朗。
    “晏大侠,吃点东西吧。” 男人带着几分嘲讽的声音响起,他用匕首片下一块肉递过去。
    说是让他吃东西,却也没有松绑的意思。晏无意无奈地双手接过去,狠狠咬了一口,含混不清道:“有酒吗?”
    “有。” 魏三绝自身上解下酒囊,扔过去,冷笑问道:“阶下囚的感觉怎样?”
    晏无意并未恼他轻慢的态度,喝了口酒。甘冽热辣的酒水合着肉块一路划下喉咙,直直熨贴到了胃里,他畅快地笑道:“畅快!有酒有肉,晏某算什么阶下囚?”
    “你真是心大,明知前途未卜,还能笑得出来。”魏三绝抢过酒囊,喝干净了里面最后一滴酒,抹了抹嘴巴:“你也别恨我,我是听命于人。”
    晏无意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还有什么后悔的事吗?” 魏三绝就着火光,仔仔细细地擦起刀来,火光闪动,映的他的脸一明一暗:“现在说出来,以后就没机会了。”
    “后悔的事很多,但实际上说出来也没有多少。” 晏无意打量了一下神色认真的男人,轻声说:“你不像个江湖人了。”
    “哪里不像?”魏三绝嗤了一声。
    “没有当年闯江湖那股子锐气了。” 晏无意余光扫到了他脖颈间的伤痕,“不过这也好,江湖不是个好去处。没了那股子能闯的劲头,就能退出来了。”
    魏三绝手上动作一顿,抬起眼来。
    当初他落草为寇,自恃甚高,屠了小半个村子,官府也制不住他。本以为天下再没人能奈何自己了,没想到来了个青衣侠士,三招就将他击败,最后一招收势之时带起的掌风差点要了他的小命。也就是那时他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
    而那个少年模样的侠士,却并未杀了他,临走前只留下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破除我执,去做善法。”
    劝他向善,劝他放下执念,别再妄想。魏三绝知道这是对的,江湖中人都求个善果善终,为此才积德行善。可是他心里却始终拧巴着一口气,为何要善?何为善?
    他沉默了一会,讽笑道:“做善人太累,同样是成佛,好人要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破除肉身,恶人只需放下屠刀,立地便能成佛。既然结果相同,为何不选条轻松的路。”
    “你错了。” 晏无意双手合十,他的声音平淡如水,眼中是盈盈的火光与星辰交织:“这把‘屠刀’不是染了血的刀,它是一切妄念、迷惑、是非、执着的合身。放下它,不比经过八十一难来的简单。善人也许会在苦难之中扭曲为恶,恶人也会在某一天幡然悔悟,人心无处不是‘屠刀’。归根结底,这放下‘屠刀’,便是成就善果的最后一步。”
    魏三绝神色复杂,按着刀柄的手颤抖了起来,他豁然起身,大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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