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追在身后的是白银军部的火力探查,试探弹炸开的地方离他们不足百米,极具腐蚀性和刺激性的液体飞溅,把林子里的草木烧得一片斑驳。
    弥漫开来的雾气酸涩难耐,冲天的警报响声混杂着军部通讯器里各种声音交错成了催命般的背景音,这种生死关头总是萨厄·杨觉得刺激的时候,而他一旦觉得刺激,总会变得特别地疯,疯得敌对方措手不及,完全招架不住。
    但是楚斯没想过那次他会突然换一种疯法。
    原本只是借着树干挡一下喷薄而来的腐蚀液,萨厄·杨却突然低头凑了过来。
    他那时候的眼睛也是半眯着,透着股又疯又嚣张的劲,以至于让人无法判断他是一时兴奋冲头还是别的什么。
    那是他们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刻,近到呼吸都交错在一起。但那相差的几毫米最终还是没有减小为零,因为负责接应他们的飞行器空降到了他们身边。
    之后是混乱又疯狂的交火,飞行器里接应小队一边拼力离开,一边还扯着嗓子问候着敌方祖宗八辈,治伤的消毒的检查生理状况的乱成一团,以至于不论是楚斯还是萨厄·杨都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提林子里的那一瞬。
    再然后,是更为复杂的白鹰军部内乱,军部研究院和指挥部出现了两派纷争,乱七八糟的事情牵扯到了训练营、疗养院甚至更广的范围,连已经故去的人都没能逃过牵扯,包括蒋期。
    楚斯的精力就此被分得一干二净。
    等到一切终于平息下来的时候,已经是那年的年底了,原本的微妙气氛早已在各种混乱中被掩埋抹平,最后也没有再提的必要了。
    楚斯和萨厄·杨再次见面的时候,萨厄因为特殊原因提前出营的那天。
    到那天为止,他们相识整整13年,大半的时间里,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饱含挑衅和嘲讽,剩余的那部分则糅杂了难以描述的暧昧和戏谑,唯有最后在初见的那个植物园交错而过,隔着几步的距离说“再见”的时候,是最心平气和的。
    那其实是楚斯少有的精神放松的时候,因为那阵子他找到了也许能证明蒋期没死的线索,也因为他终于把对萨厄·杨的防备、敌对以及一丝浅淡的别扭给清除了。
    这么多年来,除了作为家人的蒋期,这是唯一一个让他试着放下疑心和警惕的人。
    对于那时候的楚斯来说,他无法给萨厄·杨一个清晰的定义,因为唯一可以参考的人是蒋期,而蒋期是家人,萨厄·杨不是,两者之间区别太大了。
    也不是朋友,朋友之间不会像他们一样剑拔弩张十多年,甚至连交心话都没说过。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们的关系在往默契和信任的方向走,就已经很好了。
    这样的想法持续到了楚斯出营后的第三年,那年蒋期忌日前半个月,楚斯接到了一个他筹划很久想参与进去的任务,涉及白鹰军事研究院最神秘的一个研究基地,位于十字红枫区,夹在军部总指挥基地和总领政府之间。
    军部最核心最秘密的研究全部都在红枫基地里,蒋期以前每年都会有三个月的时间呆在里面。
    他在里面做哪方面的研究,涉及什么样的事务,连楚斯都毫不知情。
    但在那一年几个相串联的任务里,楚斯发现红枫研究基地里有一个研究项目,关乎到重启一部分研究人员的生理寿命,名单里居然有被炸得骨头都不剩的蒋期。
    那份名单和那个语焉不详的研究项目让楚斯多年坚持终于有了一个落点——蒋期很可能没死,或者有办法重活过来。
    尽管听起来荒谬得像骗人的故事,但那确实是楚斯等了整整18年的希望。
    然而最终,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希望随着整个红枫基地一起崩塌,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连一点渣滓都没有剩下来。
    那个摧毁整个红枫基地的人,就是突然反水的萨厄·杨。
    后来有好几年,楚斯的任务内容都和萨厄·杨的追缉有关,在不断增多的资料和记录之下,他终于说服自己认识到了一件事:萨厄·杨周身毫无牵系,今天也许是最强力的队友,明天就可能翻脸对立,他不会也不可能受其他任何因素的影响和干扰,危险、自我、不受束缚。
    兜了漫长的一个圈,最后发现最接近真实的,还是最初的那个认知,真是讽刺极了。
    毁掉他所有希望的人曾经救过他,他试着信任的人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这种复杂的滋味磨了楚斯很多年,直到萨厄·杨终于进了太空监狱,才慢慢淡退,又在数年监管与被监管的来往中,转变成了现在这种不冷不热又不清不楚的境况。
    ……
    楚斯盯着萨厄那双数十年未曾变过的浅色眸子看了一会儿,将萨厄勾着他下巴的手扫到一边,道:“你有理由就有理由吧,随意。”
    说完他便重新转回脸去,调出卡洛斯·布莱克记录的影像来看。
    影像并不全,一段段也并不连贯,但大多能跟之前听到的信息对上。
    正如卡洛斯所说的,白银之城已经有了动作,机甲军带着探测仪正在朝α星区进发,其他星球也没闲着,有两个曾经和天鹰γ星关系较近的星球已经绕进了星区边缘线,不知是来帮忙的还是有别的目的。
    然而军部和总领政府的碎片在哪里,现今又是什么情况,依然无法得知,毕竟卡洛斯·布莱克至今就碰到过两次碎片。
    最后那段影像就是他在上一个碎片登陆时所记录下来的。
    镜头很乱,也并不稳当,看得人有些头晕,还没看出什么名堂。
    楚斯依然能感觉椅背上压着的力道并没有离开,萨厄还趴在那里,也许正跟他一起看着这些影像,也许在琢磨些别的。
    就在楚斯的注意力略有些分散的时候,影像的镜头突然一晃,一个极为眼熟的建筑一闪而过。
    楚斯愣了片刻,立刻倒退回去,暂停在那个建筑出现的那个画面。
    那是……
    正当他把画面一点点拉近放大的时候,背后的萨厄·杨突然开了口,“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一件事情。”
    楚斯手指一顿,但并没有回头:“你居然会长时间琢磨一件事,难以想象。”他的目光依然落在影像上,语气听起来很随意,好像只是在忙碌的间隙顺口回了一句。
    萨厄·杨又动了一下,似乎用手支住了头,他笑了一声,沉沉的声音顺着椅背传过来,“我也很惊讶。”
    很奇怪,笑里居然有些自嘲的意思。
    楚斯终于转过头看向他。
    萨厄眯了眯眼,眸子里映着的灯光掩在睫毛的阴影下,被切割成了无数细碎的光点:“我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没有后悔,也没有遗憾,为什么仍然有些不痛快?我想了很多年。”
    楚斯蹙起了眉,看了他很久,“想明白了?”
    萨厄“嗯”了一声,低低沉沉的:“因为有一个人不高兴了。”
    他眨了眨眼,眼里的光点细碎得像那幅纳进世界的星图,“我不痛快居然不是因为我自己,真是……太奇怪了不是么?”
    第38章 公寓
    有那么十几秒甚至几十秒的时间, 楚斯没有说话, 萨厄也没再开口。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这样面对面却又不出声的时候,所以这段沉默显得很长很长。
    说毫无触动一定是假的, 有那么一瞬间, 过往的几十年都在那一秒里翻腾了起来, 像是什么东西砸落在尘封旧地上时,陡然扬起的灰。
    萨厄·杨居然会有被别影响的一天, 这确实令人意外。事实上, “他会主动说自己的想法”这件事本身就够令人意外的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也依然是典型的“萨厄式”表述——
    我……我……我……我……, 每句话里永远有那么多个“我”。
    如果是在三十年前听到这话, 被萨厄·杨用这样的目光看着, 楚斯也许就会顺应那一瞬间的触动,软化一些。
    但是很可惜,这不是三十年前。
    花了这么多年反复打磨出来的防备心,总归会比少年时候硬得多。
    楚斯垂下目光, 片刻后再抬起来时眸子里一片平静:“所以这就是你留下来的理由, 因为你有点不痛快。”
    萨厄·杨道:“因为你不高兴。”
    楚斯没再跟他在这句话上纠缠不清, 他顿了一会儿道:“我不高兴很久了,萨厄·杨,14岁后我几乎就没高兴过,你所做的那些事只是在上面添了一把火而已……”
    他想说有些事情只要根源没解决,就不可能有太多的改变,为这个强留下来并没有必要。但是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 最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始终没说出来。
    也许是觉得萨厄·杨今天有些不痛快,明天可能就突然痛快了,一旦痛快了,离开是迟早的事,不需要别人多此一举提醒他。
    也许也不止是因为这个……
    萨厄·杨看了楚斯一会儿,突然出声道:“我说我有留下的理由时,你高兴了一下。”
    楚斯:“……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萨厄·杨曲着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两只都看见了。”
    “……”楚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丢了句“没有”,便干脆转回了身。他直接放大影像片段,再度确认了一翻那模糊的建筑确实是他认为的那个,便摸出通讯器接通了唐的频道。
    看起来非常忙碌,忙碌得完全没空理人似的。
    唐那边很快接通,“长官。”
    “你现在在哪?”楚斯问道。
    “在东塔门口,刚封上出口,正在被那帮流浪者们轮流问候各种亲戚,以及口头上被操来操去,挺惨的……”唐拖着调子抱怨着。
    楚斯:“辛苦了。”
    唐:“只要身体不辛苦,就没关系。”
    楚斯:“……”
    “对了长官,你之前说可能会有点大的动作。”唐好奇道,“什么大动作?”
    楚斯道:“哦,正要说这个。我在卡洛斯·布莱克给我的影像记录里看到了——”
    他话说到一半,感觉自己脑后的头发被人绕着手指拨了两下,除了趴在后面的萨厄·杨还会有谁?!
    楚斯蹙眉偏头道:“手拿开。”
    唐:“啊???什么手?”
    楚斯道:“不是跟你说。”
    唐:“哦。”
    萨厄·杨在后面懒懒地补了一句,“长官,你连说话语调都变活泼了,显然就是高兴了一点。”
    楚斯:“你闭嘴。”
    唐:“???”
    楚斯简直要气笑了,他揉了揉眉心,冲唐道:“算了,你把勒庞他们都集中在中心堡里,我过会儿接通集体频道跟你们说,现在根本没法好好说话。”
    “没问题。”唐先应答了前面的要求,又茫然道:“为什么没法好好说话?”
    因为有个闲不住手的背后灵一直在犯病。
    楚斯直接切断了通讯,转头冲萨厄·杨道:“下去,我要关舱门了。”
    萨厄·杨支着下巴:“关吧,我不下。”
    楚斯:“……”
    他懒得跟这玩意儿扯皮,一把拍了控制钮,舱门嗡嗡地关上了。他操纵着飞行器重新离开地面,调转了一个方向,朝着和中心堡相反的方向飞去。
    “你往哪飞呢长官?”萨厄·杨看着他驾驶仪的屏幕。
    “你的老窝。”楚斯硬邦邦地道。
    “太空监狱?”萨厄·杨欣然接受了“老窝”这种说法,他点了点头,终于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的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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