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手机传来一条短讯。
    卢青:“头儿,外面下暴雨。记得打伞!”
    徐泗脚步一转,去办公室拿了他的大黑伞,等出了大门,才发现像这种风力十足的暴雨,打不打伞基本一个样儿,顶多呵护个发型。
    等他好不容易挨到了馆里给他配的那辆过时大众车跟前,一进去,发现全身已经湿透,打开冷气,连打三个喷嚏。
    他发动车子,驶出地上停车场,这才有空回想起午休时间做的那个梦。
    算起来,距离他大学毕业整整过去了十年,其中因为坠楼伤到脑袋昏迷了一年半的时间,住了两年的院,醒来之后,他就经常做这个冗长的梦,长到牵扯了几生几世,脑袋里还住进了一个系统。
    十年来,除了度数日渐加深的近视,他收获最多的就是这个梦。
    他曾经看过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试图从各个角度深度剖析他的梦境反应出现实中的他所面临的压力和困惑,剖析来剖析去,那位医生最后说了一句让他印象深刻的话,他说,“徐先生,你相信命运吗?”
    妈的,什么狗屁庸医!徐泗又打了个喷嚏。
    手机铃声响起,他顺手按下免提,徐女士抱怨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到哪儿了?是不是刚出发?怎么又加班?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从你那儿过来又堵,你就不能提前一点儿?这个工作累死人不说还不挣钱,咱不干了!”
    “哎呦老母亲,我不干了你养我吗?”徐泗打趣。
    对方沉默了一阵,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那你赶紧给我嫁人!找个有钱的相夫教子去!”
    自从跟徐女士出了柜,这位妈妈从强烈抵触到慢慢接受顺其自然,花了太久的时间,现在已经到了能随时随地开玩笑的地步。
    徐泗推了推眼镜,笑出了声,打了一把方向盘,“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咱们徐女士……”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厉刺耳的响声,眼前突然掠过一道白色人影,徐泗猛地踩了一脚急刹。
    “怎么了儿子?”手机里传来徐女士惊慌失措的询问。
    “没事,妈,差点闯了红灯,我先不说了,在开车呢。”说完挂断了电话,拉下手刹,打算下车查看究竟,他刚刚似乎感觉到了碰擦声,因为暴雨天能见度不高,他行驶的速度非常低,按理说不会撞到猫猫狗狗。
    然而还没等他拉开车门,有人却先他一步拉开副驾驶车门,猫腰钻了进来,带进一车的雨水。
    徐泗悚然一惊,怎么的?大雨天的遇上抢劫的了?
    眼看着那人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掏什么东西,徐泗连忙举起双手,“兄弟,不要掏家伙,有话好商量,我把身上所有财物都给你。”
    闻言,那人抬起脸,徐泗立刻低下头不去看他,怕被歹徒杀人灭口。
    “额……你误会了,我只是把钱包拿出来,想让你方便的话送我一程。”
    车内一阵沉默的尴尬,徐泗把高举的双手放下,悻悻地擦了擦鼻子,这才敢转头去看他。
    “你这人,拦车的方式有点特别啊……”
    那人把湿透的刘海往后一撩,水珠撒到车顶,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深邃的五官,他冲徐泗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这一带根本拦不到的士,过往的车辆中就你开得最慢。”
    徐泗目光闪了闪,别开眼睛,发动车子,“钱就算了,你要去哪里?”
    “华天酒店。”那人听见徐泗答应捎他一路,声音里染上喜色,“你跟我顺路吗?”
    徐泗想说一点都不顺路,但话到嘴边在牙关转了转,又被他吞了下去,“算是顺路吧。”
    反正地球是圆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怎么着都能绕回去,怎么着都能顺路,没毛病。
    那人也不计较他的话里的“算是”是什么意思,低头开始玩手机。
    徐泗用眼角的余光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心想,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巧的事吗?这人拦个车都能拦到我?十年的时间真长,徐泗不清楚自己身上有多少变化,但这人似乎变了很多,帅气依旧帅气,却不似以往那样锋芒毕露,棱角分明的钻石终究会在时间的洗礼下变成圆润内秀的珍珠,只是……做事还是一如既往的莽撞。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玩手机的人抬起头,忽然出声。
    “我长着一张大众脸。”徐泗弯起嘴角。
    “这么帅的大众脸可不多见。”
    “哈哈哈哈,谢谢夸奖。”
    那人继续低头摆弄手机,过了半晌,他把亮闪闪的手机屏幕凑到徐泗跟前,红灯前徐泗踩下刹车,扭头看过去。
    屏幕上,是徐泗跟他的合影,当时的徐泗年轻有朝气,笑得有点拘谨别扭,当时的萧景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肩膀,笑得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那是在大学毕业典礼上。
    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虽然对于徐泗来说,他对隔壁系的这个男生简直了如指掌,但萧景对他却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徐泗的名字。那天,徐泗鼓起勇气上前,支支吾吾地想要跟校草合影,校草爽快地答应了,由于后面还有一排小女生叽叽喳喳焦急地排着队,给他的时间并不多,所以徐泗笑得很仓促。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徐泗挑了挑一边的眉,表情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好久不见,萧景。”
    “好久不见,徐泗。”
    徐泗一边的眉挑得更高了,“你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字?”
    “你很出名。”萧景笑了,“至于是因为什么出名……”
    徐泗脸上有些挂不住,“大概是风流成性,渣男。”
    萧景歪着头想了想,“可是我没觉得你风流……我一般看人很准。”
    “那你还真是看走眼了。”徐泗无奈地笑了笑,余光瞥到右边人的小臂,心里猛地一跳,“你……出血了。”
    “嗯,刚刚拦你的车蹭到的。”萧景不在意地甩甩胳膊。
    “你等等。”徐泗开了双闪,在路边停下车,冒着雨打开后备箱,又冒着雨回来,雨水糊满了他的眼镜,他摘下来在衬衫上胡乱擦了擦,“我这儿常年备着急救箱。我找找红药水。”
    一阵乒乒乓乓的翻找声之后,他如获至宝,“找到了!我就说我记得买了的,不知道有没有过期,我先看看保质期,啊,对了,给,这里有生理盐水,你先自己清洗一下。”
    然而对方压根没有响应他的要求伸手接过生理盐水,徐泗疑惑抬头,萧景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桃花眼里含着笑意,把徐泗看得微微发怔,心跳加速。
    萧景接过透明小瓶子,指尖若无其事地刮擦到徐泗的掌心,他打开瓶盖,若无其事地问道:“你还喜欢男人吗,徐泗?”
    第130章 交响曲
    徐泗颤了颤睫毛, 不动声色地拉过他的手臂, 用棉签沾了生理盐水, 替他擦拭伤口上的血渍和污水,动作不轻不重, 不疼不痒, 一如他说出的话,“都这把年纪了,谁还会谈喜欢?”
    “这可不像当初跟男友相约跳楼的你啊。”萧景眼中闪过失落, 嘴上依旧揶揄道, 手臂上顿时一阵刺痛, 徐泗加重力道按了两下,萧景皱皱眉,没有任何不悦, 话锋一转,“那之后, 我去找过你。”
    徐泗有点诧异地抬头, 其实不怪萧景误会,当初那次乌龙事件闹得挺大, 还登了报纸头条,那些嗅着鼻子寻找大新闻的记者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他和那个龟孙子安上了一顶大帽,说什么不堪社会和舆论的重负, 这对忠贞不渝的大学恋人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向世界宣告同性之间存在真爱,他们饱受歧视别无他法,只能用生命发出抗议, 并由此,推动了社会话题,大声谴责恐同者并呼吁同性恋平权法案的落实,最终竟然引发了不小规模的高潮。
    徐泗那个时候昏迷不醒地躺在病床上,是非曲直全凭那个龟孙空口白牙胡扯,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事情早就石沉大海,大众早就习惯性地选择遗忘,他再想辩驳也无济于事,只好顺其自然,如今再被提起,除了膈应,也再没别的情绪波动。
    “那件事……说来话长。”他清洗完伤口,开始涂红药水,“不过,没想到你也来病房看过我?”
    “嗯。”萧景看着红色的液体被棉签沾染,再一点点染上自己的皮肤,“刚好碰到你的那位也在病房。”
    “大概是因为愧疚吧。”徐泗耸肩,徐女士说那龟孙有段时间天天守在病床前,守了一个月熬不住了才离开。
    “我当时还祝福了你们俩。”萧景笑了笑,徐泗分不清那个笑容里夹杂着什么情绪,看着有点苦。
    “不过看样子,我的祝福并没有奏效,你现在似乎是单身。”
    你的祝福要是奏效了我才苦逼……由于没有绷带,徐泗给他贴上了几道创口贴,看来看去还是有点不放心,“我这里有消炎药,你带回去,记得吃。”
    萧景默不作声地接了,也不把那一小瓶消炎药放进口袋,就这么攥在手心里。
    徐泗重新发动了车子,驶上主干道,雨势小了些,车速也提了起来。
    徐泗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意外的相逢似乎点燃了他行将就木的心火,但是当他看到萧景左手无名指上的一只朴素的银色素戒时,那团火又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微弱的火苗都没有挣扎着扑腾两下,就毫不犹疑地熄灭了。
    十年过去了……萧景要是结婚得早,孩子估计都能打酱油了。
    他自嘲地勾勾唇角,把车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饭店门口。
    “这把伞给你。”他从后座把那把大黑伞抄过来塞进萧景手里,又叮嘱他记得吃消炎药,等了一会儿,对方还没下车,他投去疑问的目光,怎么?要我帮你拉开车门吗?
    萧景斜着身子握着伞,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目光中杂糅的情绪令徐泗头皮发麻,让他分分钟怀疑萧景可能是个基佬,如果不是他明确记得他曾经放言自己有个青梅女友,不接受其他任何表白的话。
    “你……”徐泗紧了紧方向盘,“要跟我交换一下微信吗?方便以后……”
    萧景二话不说,把手机递到他面前,那速度丝毫没有之前磨磨蹭蹭不下车的犹豫。
    原来是想交换联系方式又不想主动开口,所以才一直僵着的?徐泗失笑,接过他的手机。
    “以后常联系,老校友。”把手机塞回去,萧景看了看手机满意地下了车。
    徐泗刚刚把车子开出酒店暂停区,微信就叮咚一声。
    头像是这个人一如既往喜欢的海绵宝宝,徐泗点开。
    萧景:今天谢了,路上小心。
    徐泗把手机揣回兜里,掉个头,原路返回,回了徐女士那里。
    一进门,徐慧正在把重新加热的饭菜从微波炉里端出来,徐泗看看手表,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听见房门的动静,徐慧抱怨,“可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哎呦,我都快饿死了。想你了老妈~”徐泗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顺便在脸颊上亲了一口。
    吧唧一声,徐慧笑开了花,嘴角忍不住上扬,说出的话却仍旧是嫌弃,“给我闪开点,没看到我手里端着汤呢?去去去,去洗手。”
    徐泗嘿嘿笑了两声,从她手里接过浓白的鲫鱼汤,转身去洗了手,坐下就开始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像是头天从监狱里放出来一样!”徐慧从他背后经过,大力地拍了一掌他的后背,差点把他口里塞满的米饭拍出去。
    徐泗哎哎呦呦,“妈,你这铁砂掌威力不减当年。”
    “那是,广场舞不是白跳的,晨跑不是白锻炼的。说到身体,我可比你强多了,看你这副病恹恹的瘦猫样。让你搬回来跟我一起住非不听,三餐又不好好吃……”
    徐慧一端起饭碗就开始唠叨,徐泗乐呵呵地听着,自从他受伤醒过来,他跟徐女士就没再吵过一次架,翻过一次脸,可以说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谁说唠叨不好呢?听多了还能听出节奏感。
    “听到了没!”徐慧见他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敷衍模样,反手又是一巴掌。
    “听到了听到了,我也想搬回来跟你一起住,有个免费的保洁阿姨多好啊,但是老妈你也不担心打扰我的二人世界?”徐泗翻了翻眼睛,把一块剥了壳的虾放进徐慧碗里。
    “哎呦呦,你还有二人世界?可别逗我了,就你这工作忙的,哪有什么心思谈谈小恋爱?我看你还是多攒点钱自己养老吧。”徐慧不留情面地拆穿他。
    徐泗撇撇嘴,正打算去添碗饭,手机响了。
    萧景:到家了没?
    徐泗又坐回来,对着手机发了会儿呆,琢磨来琢磨去,正在输入的字样维持了很久,最后发出去两个字:到了。
    对方也一直是正在输入的状态,徐泗盯着那几个字,腰板僵直,然后他收到了一个字:嗯。
    ……
    “啧,我怎么看着有情况?”徐慧察觉到儿子深锁的眉头,紧绷的脸色,那种盯着手机屏幕的紧张感她坐在桌子对面都能感觉到。
    “没什么。”徐泗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捧起饭碗扒拉两口,结果发现碗空了,一抬头,就撞上徐女士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眼神,莫名有点心虚。
    “缘分到了,就要抓住哦儿子。”徐慧鼓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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