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文却依旧四平八稳地念下去:“徐子文,吴栩,由张起仁博士教授。”
    严铭登时一怒:“我就知道是这混小子做的好事!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成人之恶!定是这个徐子文在背后做的好事!”
    话没说完,便被吴议一个眼神制止,吴议微微一摇头,示意他不要发作。
    严铭狠狠剜徐子文一眼,恨不得用眼刀将他大卸八块。
    他早知道这种势利小人做不出什么好事,却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件事上作梗,在心里严词问候了徐家祖上十八代,方才解了点气。
    那徐子文偏是个表面君子,满面喜气地瞧向吴议,扬起的下巴恨不得戳到天上去。
    连带吴栩也得了意,一改这一年畏手畏脚的模样,一双溜滑的肩膀都挺拔了几分。
    吴议拳头一紧,掐紧了手心。
    陈继文逐一念完,合上名册,交给书童封好,深深注视着眼下的年轻人,复杂的眼神从吴议身上一闪而逝。
    “老夫知道,此次安排,有合你们心愿的,也有出乎你们意料的,这正是医者所最需要面对的境况——变,处变不惊,应变而通,才是你们应该学会的第一件事。”
    众生徒皆齐声呼是,吴议握紧的五指渐渐松开。
    他心知这是陈继文说来劝解他的话,虽然心头有百般疑惑,却仍对这位生性仁厚的老师生出好感。
    毕竟,在这个尊卑分明,主次有序的时代,能考虑到下者的感受,所需要的胸襟和度量,并不是脾气温软四个字那么简单。
    暮钟如一阵悠远的风,轻轻掠过人们的耳侧。
    吴议深深呼出一口气,与其他生徒一道鞠躬行礼,重重地压下年轻的头颅。
    “学生必不辱师恩!”
    ——
    岁终试后,生徒们便各自收拾东西回了家,严铭更怕吴议一个人闷闷不乐,扭着他的手非得往自己家里扯。
    吴议自然明白他的一番好意,不由苦笑:“严兄,严兄!你不必使这么大劲,我又不会飞出长安城去。”
    严铭径直把他连人带行李推上了马车:“你不会飞出长安城,有的人可是巴不得把你弄出长安城!”
    吴议心中一阵寒意掠过,这才是他第一回 真正领教了这些世家子弟的本事,所谓的勾心斗角远不是他这个浸淫了“同学友爱”思想的现代人随便应付得来的,面上却依旧强自微笑,反过头来安慰严铭。
    “我听说沈博士年轻有为,医术精明,未必就次于张博士。况且我们正好应该集百家之长,不囿于一家之言,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看,此事也不全然是坏事。”
    严铭反啐一口,面上大有不屑:“那沈寒山是什么人?他就是医术上了天,也不过是个野路子出身的民间大夫,左不过仗着有孙仙人的举荐,才跻身太医署名流之列。何况你也瞧见了,他那浑浑噩噩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博士的样子!”
    能让食物链底层的生徒都大为不齿,看来这个沈寒山倒真不是一般的不拘小节了。
    严铭话刚出口,便自悔失言——到底那一位将来是自己同窗的授业老师,吴议已经够倒霉了,他更不该这样诋毁他的老师。
    于是反又憋出一张笑脸,语气一转:“当然了,你说的也没错,沈博士也算年轻有为,还师承孙思邈,以后你可就是孙仙人的徒孙,说出去,多得意!”
    吴议听他一席话,不怒不恼,反而对这半路出家的太医老师生出挺大的兴趣。
    仅凭一身真本事就能在太医署立足,这本事里有多少真金白银,就颇值得掂量了。
    ——
    严家一贯排场阔绰,四驾的马车几乎不见颠簸,两个人在官学里昏天黑地复习了一个月,早已撑不住眼皮的困意,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了。
    唤醒他们的是个半人高的小厮,油皮白面的一张脸,收拾得倒是妥妥帖帖,弓着身子低眉顺眼道:“公子,到家里了。”
    严铭揉一揉惺忪的睡眼:“竹里啊,这是我跟你提过多次的同窗吴议吴公子。”
    竹里忙不迭给吴议作揖行礼,吴议瞧他模样端正乖巧,一时捏不准是个什么人物,正想还一礼,已被严铭忙不迭拉住。
    “他是打小伺候我的家里人,你叫他竹里就好。”
    “竹里?”吴议还没听过这么有趣的名字。
    竹里眉眼里都是恭顺:“吴公子见笑了,小的本名原不是这个,我家公子嫌难听,特地从雅士语‘春共山中采,香宜竹里煎’里撷了竹里这两个字出来,凑个趣儿。”
    他声音本来细细柔柔,念起诗来更像唱的似的,别有一番味道。
    吴议心里暗道你们唐朝人真会玩,严铭却一副不甚上心的样子,只随便打发了竹里:“你去禀告老爷夫人,就说先前提的吴公子已到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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